摘要:这二十年,我从一个穿着带补丁裤子的穷学生,变成了别人口中西装革履的“陈总”。我从每月计算着饭票过活,到如今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为家人买下一套窗明几净的房子。我以为我终于有了足够的能力,去填平当年那个因我而起的亏空,去弥补二嫂眼角过早爬上的皱纹。
二嫂把那个褪了色的首饰盒推到我面前时,我才终于明白,我这二十年来拼命想要偿还的,根本不是一笔钱。
从我攥着她卖掉嫁妆换来的学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那个土坯房算起,已经过去整整二十年。
这二十年,我从一个穿着带补丁裤子的穷学生,变成了别人口中西装革履的“陈总”。我从每月计算着饭票过活,到如今能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为家人买下一套窗明几净的房子。我以为我终于有了足够的能力,去填平当年那个因我而起的亏空,去弥补二嫂眼角过早爬上的皱纹。
我算好了一笔足以让侄女无忧无虑读完大学、甚至读研读博的钱,我以为这次,我能把那份沉甸甸的恩情,连本带息地还清。
可我没想到,当我带着一张银行卡和满腔的感激回到二哥家时,一切都从二嫂那句“小念,给你小叔倒茶”的客气中,开始走样了。
第1章 一通报喜的电话
电话是侄女陈念打来的,声音里裹着一层压不住的蜜糖,甜得能掐出水来。
“小叔!我考上了!省师大,我第一志愿!”
我正陷在项目文件的汪洋大海里,闻言一把摘下眼镜,靠在椅背上,感觉眼眶瞬间就热了。我几乎能透过听筒,看到那个扎着马尾辫、脸颊有点婴儿肥的姑娘,正抓着手机在老屋的院子里兴奋地蹦跳。
“好,好!念念真棒!小叔为你骄傲!”我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有些发颤。
“妈让我问问你,这个周末有空回家吃饭不?她说要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有空,必须有空!天大的事也得推了!”我斩钉截铁地回答。
挂了电话,我盯着窗外林立的高楼和穿梭的车流,一时间有些恍惚。二十年前,我也是这样,攥着一张皱巴巴的录取通知书,冲进二哥家的院子,那时院子里还没有铺水泥,跑起来会溅起一阵尘土。
我爸妈走得早,是大哥和二哥把我拉扯大的。大哥敦厚,早早辍学跟着村里的施工队打工,勉强糊口。二哥陈卫国脑子活络,但性子又直又犟,在镇上的修车厂当学徒,日子过得紧巴巴。我们三兄弟,挤在一个小小的农家院里。
那年,我成了村里唯一考上大学本科的娃,这在当时是天大的事。可那张录取通知书,与其说是喜报,不如说是一张催款单。一年几千块的学费和生活费,对我们这个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大哥愁得一晚上抽了半包烟,第二天就说要跟着一个远房亲戚去更远的矿上下井,那里工钱高。二哥则闷着头,把他那辆当宝贝一样擦了又擦的摩托车给卖了,换来的钱却只是杯水车薪。
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傍晚,晚饭桌上,气氛压抑得像一块湿透了的棉花。我扒拉着碗里的白饭,低声说:“哥,要不……我不念了。”
话音刚落,二哥就把筷子“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吼道:“胡说八道些什么!我们陈家好不容易出了个大学生,你说不念就不念?你对得起谁?”
我被他吼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出声。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着的二嫂刘淑琴,端着一盘咸菜从厨房走出来。她看了看我们兄弟几个,轻轻把菜放下,转身回了里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包裹在红布里的木盒子。
“卫国,劲河,”她把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个雕着喜鹊登梅的樟木首饰盒,是她出嫁时娘家给的嫁妆,也是她身上最值钱的东西。她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对龙凤金镯子,还有一支小巧的梅花金簪。在昏黄的灯光下,那点金色显得格外刺眼。
“把这个拿去卖了吧。”二嫂的声音很轻,却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那怎么行!”二哥第一个跳起来反对,“淑琴,那、那是给你的念想!”
“念想在心里就行了,”二嫂的目光很平静,她看向我,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劲河的前程比这几件首饰重要。等以后劲河出息了,再给二嫂买个更好的。”
最后那句话,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期盼的安慰。
我当时只有十八岁,一个半大的小子,除了攥紧拳头,把那句“二嫂,我将来一定报答你”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念叨,什么也做不了。
最终,那对镯子和簪子,被二哥拿到县城最大的金店卖掉了。换来的钱,加上卖摩托的钱和大哥预支的工钱,凑齐了我的第一笔学费和路费。
我离开家的那天,二嫂给我煮了六个荷包蛋,嘱咐我出门在外要吃饱穿暖。我背着行李走到村口,回头望去,她和二哥还站在院门口,身影被拉得很长。那一幕,像烙印一样,深深刻在我二十年的岁月里。
这些年,我拼了命地读书,工作,创业。从最底层的业务员做起,睡过办公室,啃过冷馒头,陪客户喝酒喝到胃出血。支撑我熬过所有艰难时刻的,就是那个傍身后的承诺——我要让二哥二嫂过上好日子,我要把当年他们为我付出的,加倍地还回去。
后来,我的事业渐渐有了起色,第一时间就给家里盖了新房,把大哥二哥都接了进去。大哥没什么大本事,我便出钱让他开了个小卖部,守着过安稳日子。二哥性子犟,不肯接受我的“施舍”,坚持在镇上开自己的修车铺,说手艺人靠手吃饭,踏实。
我拗不过他,只能在逢年过节时,变着法地给他们塞钱,给侄女买最好的学习用品和衣服。可二哥和二嫂总是有办法把大部分钱又退回来,嘴上总说:“我们够用,你自己在外头不容易,多留点。”
他们越是这样,我心里的那份“亏欠感”就越重。它像一根绳子,紧紧地捆着我的心。我总觉得,我为他们做的还远远不够,远远无法与当年那对金镯子的分量相提并á论。
现在,机会终于来了。侄女陈念考上大学,这笔开销是实实在在的,是他们推脱不掉的。学费、生活费、住宿费,还有去一个新城市添置的一切,加起来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二哥那个利润微薄的修车铺和二嫂打零工的收入来说,绝对是一笔巨大的负担。
这一次,我一定要把事情办得妥帖,让他们无法拒绝。
我在办公桌前坐了很久,最后起身,走到保险柜前。我从里面取出一张早就办好的银行卡,里面存了二十万。我想,这笔钱足够念念读完四年大学,甚至读研。剩下的,就让二嫂拿去买一套她喜欢的首饰,一套比当年那对龙凤镯子更漂亮、更贵重的首饰。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心里那块悬了二十年的石头,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
周六一大早,我开着车从市区出发。车后座上,放着给侄女买的最新款笔记本电脑、手机,还有给二哥二嫂带的各种营养品和新衣服。我甚至有些紧张,像一个即将奔赴考场的学生,心里反复演练着待会儿该怎么开口,才能既不伤到二哥的自尊心,又能让他们顺理成章地接受我的帮助。
两个小时后,车子在熟悉的村口停下。我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向那栋我亲手盖起来的二层小楼。院门虚掩着,我能听到里面传来二哥爽朗的笑声和侄女清脆的说话声。
推开门,阳光正好,洒在院子里晾晒的被褥上,散发着一股好闻的皂角香。二嫂正在厨房忙碌,腰上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围裙。看到我,她立刻停下手里的活,脸上笑开了花。
“劲河回来啦!快,快进屋坐,外面热。”
“二嫂。”我笑着喊了一声,把东西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
侄女陈念像只小燕子似的从里屋飞奔出来,亲热地挽住我的胳膊:“小叔你来啦!你看,我的通知书!”
她献宝似的把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录取通知书递给我,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二哥陈卫国也走了出来,他比前几年黑了些,瘦了些,但精神头很足。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咧嘴笑道:“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一家人其乐融融,桌上很快就摆满了菜,有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油光锃亮,香气扑鼻。二嫂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嘴里念叨着:“在外头吃不到家里的味道吧?多吃点,看你瘦的。”
我心里暖洋洋的,感觉所有的疲惫都在这熟悉的饭菜香和亲切的唠叨声中烟消云散。饭桌上,我几次想把话题引到学费的事情上,但都被二哥不着痕迹地岔开了。他一会儿问我公司忙不忙,一会儿又聊起村里的张家长李家短,就是不给我开口的机会。
我有些纳闷,但看着一家人高兴的样子,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扫了兴,便想着等饭后再找机会单独跟二嫂谈。
然而,我没有料到,这件事会比我想象中困难得多。
第2章 一张被推回的银行卡
午饭后,侄女陈念拉着我,兴奋地展示她这几年来获得的各种奖状,从“三好学生”到奥数竞赛,贴了满满一墙。二哥陈卫国则靠在门框上,叼着烟,一脸藏不住的骄傲。看着这父女俩,我心里越发觉得,我这次的决定是多么正确。
“念念,去大学的东西都准备了吗?”我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还没呢,我妈说等开学前再去县里买。小叔,你说大学里是不是特别好玩?我听同学说,可以参加好多社团。”陈念的眼睛里闪烁着星光。
“当然,”我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大学是一个新世界,你尽管去探索。学习用品、生活用品,还有路上需要的东西,都列个单子,小叔给你包了。”
陈念欢呼一声,二哥却在这时掐灭了烟头,走过来说:“你小叔挣钱也不容易,别老想着让他破费。家里的钱够用,都给你准备好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但我听出了一丝不容置喙的味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正题来了。我看了看陈念,对她说:“念念,你先回屋把你想买的东西列个清单,越详细越好。我跟你爸妈有话说。”
陈念乖巧地点点头,蹦蹦跳跳地回房间了。
堂屋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二嫂刘淑琴正在收拾碗筷,动作麻利而安静。我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银行卡,轻轻地放在八仙桌上,推到二哥面前。
“二哥,二嫂,”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自然,“念念上大学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这孩子争气,我们做长辈的,必须得支持。这张卡里有二十万,密码是念念的生日。学费、生活费,都从这里面出。剩下的,就当是我给念念的大学奖励金,让她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在学校里也别过得太拮据。”
我说完,屋子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二哥陈卫国低头看着那张银行卡,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收敛,最后化为一片严肃。他没有碰那张卡,而是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
“劲河,你的心意,哥领了。但这钱,我们不能要。”
“为什么?”我急了,“二哥,你跟我还分什么彼此?当年要不是你和二嫂,我连高中都念不完,哪有今天?现在念念上学,我这个做小叔的,出点力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把“天经地义”四个字咬得很重,试图让他明白,这不是施舍,而是我的责任。
“一码归一码。”陈卫国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丝他特有的固执,“当年我们是当哥嫂的,帮你一把是应该的。现在我们是当爹妈的,供自己女儿上学,也是应该的。你别把这两件事混到一起。”
“这怎么能是两码事!”我的音量也忍不住提高了,“二哥,我知道你自尊心强,但这不是打肿脸充胖子的时候!修车铺一年能挣多少钱我不知道吗?念念光学费就得好几千,还有生活费,四年下来是多大一笔开销?你们俩平时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何必呢?”
我的话可能说得有些重,二哥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都跟着跳了一下。
“陈劲河,你现在是出息了,当上大老板了,回来看不起你哥了是吧?觉得我们穷,供不起孩子上学?”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我告诉你,我陈卫国还没到要靠弟弟接济才能养活闺女的地步!这钱,你拿回去!”
他把那张银行卡推回到我面前,力道之大,让那张薄薄的卡片在光滑的桌面上滑出了很远,停在了我的手边。
气氛一下子僵到了冰点。
一旁的二嫂连忙走过来打圆场,她先是瞪了二哥一眼,然后又转过头来,用温和的语气对我说:“劲河,你别跟你哥一般见识,他就这臭脾气。你的心意我们真的明白,也替念念谢谢你。但这钱……确实不能收。”
她顿了顿,拿起那张卡,小心翼翼地塞回我手里,她的手指有些粗糙,触碰到我的皮肤时带着一丝凉意。
“劲河,你听嫂说。你二哥说得对,我们是念念的爸妈,供她上学是我们的责任,也是我们的奔头。这些年,我们是没攒下什么大钱,但供念念读大学的钱,我们早就一笔一笔地存好了,一分没动过。你就放心吧,委屈不了孩子。”
她的声音很柔,但态度却和二哥一样坚决。
我握着那张冰冷的银行卡,心里又急又气,还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我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宁愿自己过得那么辛苦,也要拒绝我的帮助。难道在他们眼里,我永远是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弟弟,而没有资格为这个家分担什么吗?
“二嫂,”我看着她,眼眶有些发红,“当年你卖首饰供我上学的时候,有没有想过,那也是你爸妈给你的,不是你的责任?”
我提起了那件尘封的往事,我以为这能让他们改变主意。
没想到,二嫂的脸色微微一白,眼神闪躲了一下,而二哥的反应则更加激烈。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陈劲河!你提那件事干什么?!”他低吼道,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那件事早就过去了!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花了你的钱,就得听你的安排?我告诉你,不可能!”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被他的反应搞懵了,也站了起来,试图解释,“我只是想说,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应该互相帮助!我不想看到你们为了念念的学费,再去……”
“再去什么?”二哥打断我,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我们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用不着你操心!”
“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我彻底被他的固执激怒了,“我不是外人,我是你弟弟!我的钱不就是家里的钱吗?你这样分得一清二楚,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这钱,我们不要!”他一字一顿地说,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砸进我的心里,“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哥,就把卡收起来,好好吃顿饭。要是觉得我们不识抬举,你现在就可以走!”
说完,他转身就进了里屋,“砰”的一声甩上了门。
整个堂屋里,只剩下我和二嫂,还有那一桌子渐渐冷却的饭菜。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和委屈,我看着二嫂为难而又无奈的脸,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我明明是怀着满腔的善意和感激回来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第3章 院子里的争吵
二哥摔门而入后,堂屋里的气氛凝固了。二嫂刘淑琴站在原地,脸上带着歉意和一丝疲惫,她搓着围裙的一角,低声对我说:“劲河,你别往心里去,你哥他……他就是这个脾气,刀子嘴豆腐心,他不是针对你。”
我苦笑了一下,把银行卡揣回兜里,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心里乱糟糟的。我不是气二哥的态度,而是气自己。我以为自己衣锦还乡,能够轻而易举地解决家里的难题,到头来却发现,我连最基本的沟通都做不好,甚至把事情搞得更糟。
“二嫂,我真没别的意思。”我看着她,声音有些沙哑,“我就是……就是心里过意不去。当年那件事,在我心里压了二十年。我总想着,等我有能力了,一定要好好报答你们。现在念念上大学,正是我能出得上力的时候,可你们……”
我说不下去了,一种深深的挫败感攫住了我。
二嫂叹了口气,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她给我倒了一杯茶,温热的茶水从壶嘴里流出,发出咕嘟咕嘟的轻响,稍微缓和了屋里僵硬的气氛。
“劲河,你的心思,嫂子怎么会不明白。”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疼惜,“你是个重情义的好孩子,这些年,你为这个家做的,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你给家里盖了新房,让你大哥开了店,逢年过节大包小包地往回拿东西……这些,难道就不是报答吗?”
“那不一样。”我摇了摇头,“那些都是应该的。可当年……当年是你们在我最难的时候,拿出了自己的所有家当来帮我。那份情,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二嫂轻轻地说,“都是一家人。你上学是大事,念念上学也是大事。你能想着这个家,想着我们,比什么都强。至于钱……劲河,人活一辈子,不是光为了钱。你二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他这辈子最看重的,就是个脸面和骨气。他觉得,自己闺女的学费,得靠自己一双手去挣,这样他心里才踏实,腰杆子才能挺直。”
“可我不是外人啊!”我还是无法释怀,“亲兄弟之间,有必要分得这么清楚吗?”
“不是分得清楚,是……一种习惯吧。”二嫂的目光飘向窗外,似乎陷入了回忆,“你二哥这人,从小就犟。当年你爸妈走得早,他作为哥哥,总觉得有责任撑起这个家。他不想让任何人,包括你这个他最疼的弟弟,看到他‘不行’的样子。你现在比他有出息,他为你高兴,是打心眼里的高兴。可你越是这样直接地拿钱给他,就越是像在提醒他,他这个当哥的,没你这个当弟弟的能耐。他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听了二嫂的话,我沉默了。我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思考过问题。我总以为,我把钱给他们,就是对他们好,却忽略了二哥那强到近乎偏执的自尊心。或许,我的方式真的错了。
我正想说些什么,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侄女陈念探出个小脑袋,怯生生地看着我们,小声问:“妈,小叔,你们……吵架了吗?”
她手里还捏着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她想要的开学用品。显然,刚才堂屋里的争吵,她都听见了。
二嫂连忙站起来,对她招了招手,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念念。小叔跟你爸在讨论事情呢,声音大了点。你清单列好了?”
陈念走了过来,把单子递给二嫂,眼神却担忧地瞟向我。我心里一酸,强打起精神对她笑了笑:“没事,念念。大人说话就是这样,一会儿就好了。”
就在这时,二哥也从里屋走了出来。他的脸色依旧很难看,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到院子里,蹲在水龙头下,“哗啦啦”地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他黝黑的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水还是汗。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哥哥,如今却和我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我站起身,也走到了院子里。我想,我必须得和他好好谈谈,哪怕是服个软。
“哥。”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支烟。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指间。
“哥,刚才是我说话太冲了,你别往心里去。”我放低了姿态,“我没别的意思,更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我就是……就是着急。”
陈卫国没说话,只是低着头,用脚尖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
我继续说:“我知道你辛苦,二嫂也辛苦。念念上大学是好事,我不想因为钱的事,让你们俩再额外添负担。哥,你就当是我这个当叔叔的,给侄女的一份心意,一份贺礼,行不行?”
我把话说得尽量委婉,希望能找到一个他能接受的台阶。
没想到,他听完我的话,却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情绪比刚才在屋里时还要激动。
“贺礼?陈劲河,有你这么送贺礼的吗?一出手就是二十万,你这是送贺礼,还是在打我的脸?”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愤怒的颤音,“你是不是觉得,离了你这二十万,我的闺女就上不成大学了?我陈卫国就得去砸锅卖铁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就非得把我想得这么坏?”我也被他这种油盐不进的态度给惹火了,音量不自觉地又高了起来。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摔在地上,“你开着几十万的车,穿着上千块的衣服,回到这个家,指点江山,教我怎么养孩子?陈劲河,我告诉你,这个家,还轮不到你来当家做主!”
他的话像一把尖刀,狠狠地插在我的心上。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说:“陈卫国,你简直不可理喻!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打拼,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让你们能过得好一点吗?我把你们当成我最亲的人,你呢?你就这么防着我,把我当贼一样防着!”
“我防着你?我要是防着你,当年就不会让你嫂子……”他说到这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猛地刹住了车,脸色变得异常难看。
“让二嫂怎么样?”我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停顿,追问道,“当年卖首饰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没什么!”他生硬地转过头,避开我的目光,“陈年旧事,提它干嘛!总之,钱的事,你不要再提了。你要是真心想为念念好,周末有空就多回来看看她,陪她说说话,比你扔给我一堆钱强得多!”
院子里的争吵声,惊动了屋里的二嫂和陈念。她们俩都跑了出来,看到我们兄弟俩剑拔弩张的样子,都吓坏了。
“卫国!劲河!你们这是干什么!”二嫂冲过来,一把拉住二哥的胳膊,“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像乌眼鸡一样,让孩子看笑话!”
陈念也怯生生地拉了拉我的衣角,带着哭腔说:“小叔,你别跟我爸吵了……我不上大学了还不行吗……”
听到侄女这么说,我心里一痛,所有的火气瞬间都化为了愧疚。我们大人之间的矛盾,怎么能让孩子来承担后果?
二哥显然也愣住了,他看着女儿泫然欲泣的脸,脸上的怒气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懊悔和心疼。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甩开二嫂的手,一言不发地走出了院门,只留下一个落寞而又倔强的背影。
第44章 一盒被藏了二十年的首饰
二哥摔门而出后,院子里只剩下尴尬的沉默和侄女陈念小声的抽泣。二嫂刘淑琴的眼圈也红了,她强撑着对陈念说:“念念,回屋去,别哭了。你爸就是那牛脾气,跟你小叔没仇。”
然后,她转向我,满脸疲惫地说:“劲河,你也别站着了,进屋歇会儿。我去看看你哥。”
说完,她就匆匆地跟着出了院门。
我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看着满桌的狼藉和侄女委屈的脸,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我这次回来,本是想解决问题,却没想到制造了更大的问题,让原本喜庆的氛围变得如此紧张。
我走进屋,把陈念拉到身边,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说:“念念,别哭,是小叔不好,不该跟你爸吵架。你放心,大学一定要上,这是好事,谁也拦不住。”
陈念抽噎着点了点头,把头埋在我怀里。我轻轻拍着她的背,心里却是一团乱麻。二哥刚才那句没说完的话,还有他提到“卖首饰”时异常激烈的反应,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我隐隐觉得,当年的事情,或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过了大概半个多小时,二嫂一个人回来了。她的脸色看起来很差,眼角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二嫂,我哥呢?”我连忙迎上去。
“他去修车铺了。”二嫂叹了口气,“我让他冷静冷静。劲河,你也别急着走,等晚上他气消了,我再好好劝劝他。”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知道,二哥那脾气,恐怕不是一晚上就能劝回来的。
下午,屋子里的气氛一直很沉闷。我试着和侄女聊些关于大学的趣事,想让她开心起来,但小姑娘显然还受着影响,只是勉强地应和着。
晚饭的时候,二哥没有回来。二嫂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他都直接挂断了。饭桌上,只有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胃口。那盘我最爱吃的红烧肉,几乎没怎么动过。
吃完饭,我帮着二嫂收拾厨房。看着她略显佝偻的背影和鬓角的白发,我心里一阵发酸。
“二嫂,”我终于忍不住开口,“当年……当年你卖掉的那对镯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哥今天为什么反应那么大?”
二嫂洗碗的手顿了一下,背对着我,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劲河,”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有些事,你哥不让我说,他怕你多想,怕你一辈子心里有负担。可今天看你们兄弟俩闹成这样,我想,还是告诉你吧。”
她转过身,用围裙擦了擦手,眼神复杂地看着我:“你跟我来。”
她带着我走进了她的卧室。卧室的陈设很简单,一张老式的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还有一个梳妆台。梳妆台的镜子已经有些模糊了,上面映出我们俩模糊的身影。
二嫂走到衣柜前,拉开最下面的一个小抽屉。那抽屉很深,她从一堆旧衣服下面,摸出了一个东西,用一块红布包裹着,正是当年那个熟悉的包裹。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
她把包裹放在梳妆台上,一层一层地解开红布。里面露出的,是那个雕着喜鹊登梅的樟木首饰盒。盒子已经很旧了,边角都磨得发亮,但依旧被擦拭得很干净。
我的呼吸都屏住了。我不明白,这个盒子为什么会在这里。
二嫂的眼眶湿润了,她轻轻打开了盒盖。
“吱呀”一声轻响,仿佛打开了一段尘封的岁月。
盒子里,铺着一层暗红色的绒布。绒布上,静静地躺着一对龙凤金镯子,还有一支小巧的梅花金簪。在昏暗的灯光下,那点沉静的金色,比二十年前那个夜晚,更加刺痛我的眼睛。
我整个人都僵住了,像被雷击中一般,大脑一片空白。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二嫂,这……这不是早就卖掉了吗?我的学费……”
“是卖了。”二嫂的声音带着哭腔,她伸出粗糙的手,轻轻抚摸着那对镯子,像是在抚摸自己失去的孩子,“当年,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了,你二哥又死活不让你辍学。没办法,我只能……只能把这个拿出去。”
她停顿了一下,泪水顺着脸颊滑落。
“可是,我没有拿去金店卖掉。我……我把它拿去当铺了。”
“当铺?”我喃喃自语,完全无法理解。
“是啊,当铺。”二嫂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这是我妈留给我唯一的念想。我舍不得啊……我就想着,先当掉,换钱给你交学费,等你二哥以后手头宽裕了,我们再想办法把它赎回来。当时给的当票,期限是一年。”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
“你拿着学费走后,你二哥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二嫂的声音哽咽着,“他白天在修车厂上班,晚上就去码头给人扛货,周末还跟着人去工地上打零工。整整一年,他没睡过一个好觉,人瘦得脱了形。我问他为什么这么拼命,他总说,想多挣点钱,让你在外面过得好一点。”
“可我后来才知道,他是在攒钱。他把当票偷偷藏了起来,每个月发了工钱,就留下一点家用,剩下的全都存起来。他怕我知道了拦着他,就一直瞒着我。”
“就在当票快到期的前一个星期,他终于凑够了钱,一个人跑到县城,把镯子和簪子给赎了回来。他回来那天,把这个盒子交到我手上,人‘扑通’一下就跪下了。他说,‘淑琴,我对不起你,让你受委屈了。现在,东西完璧归赵了。’”
二嫂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泪却早已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我终于明白了,明白了二哥为什么那么固执,明白了他在提到这件事时为什么会那么激动。
原来,我心安理得地在大学里读书求知的时候,我的二哥,在用他的血汗和尊严,为我守护着二嫂最珍贵的念想。
原来,我以为的那笔“卖”首饰的钱,背后是我二哥整整一年的透支和煎熬。
他把所有的苦都自己扛了,把所有的心酸都自己咽了,却把一份完整无缺的嫁妆,还给了他的妻子。而对我,他只字未提,只是为了不让我背上更沉重的心理负担。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弟弟,今天却拿着一张银行卡,跑到他面前,大言不惭地要“连本带息”地还清恩情,用钱去衡量那份他用命挣回来的亲情和尊严。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二嫂吓了一跳,连忙拉住我:“劲河,你这是干什么!”
“二嫂,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二哥……”我蹲下身,泣不成声,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二十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背负着一份沉重的恩情。直到此刻我才发现,我所知道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在那看不见的水面下,是二哥沉默如山的付出,和他那份不愿言说的、深沉的爱。
第5章 一碗深夜的阳春面
我在二嫂的房间里哭了很久,像要把二十年的愧疚和感动全部倾泻出来。二嫂没有多劝,只是静静地陪着我,时不时地递给我一张纸巾。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她才扶着我站起来,轻声说:“好了,劲河,都过去了。你二哥就是这个性子,他为你做什么都觉得是应该的,最怕的就是你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成了负担。”
我擦干眼泪,看着梳妆台上那个依旧散发着淡淡樟木香的首饰盒,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二嫂,我去找我哥。”
“这么晚了……”二嫂有些担心。
“没事,我知道他在哪儿。”我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镇上的修车铺离家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夜已经深了,村里的小路上没有路灯,只有几户人家窗户里透出的零星光亮。我借着手机屏幕的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心里翻江倒海。
远远地,我就看到了修车铺门口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灯泡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蹲在地上,借着光埋头修理一个汽车轮胎。正是二哥陈卫国。
铺子不大,卷帘门拉下了一半,里面堆满了各种工具和零件,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机油味。这就是二哥坚守了半辈子的地方,也是他当年为我赎回首饰,流下无数汗水的地方。
我走到他身后,站了很久,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缓缓地回过头。看到是我,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倔强的平静,扭过头去继续手里的活,闷声闷气地说:“你来干什么?还没走?”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走到他面前,在他身边蹲了下来。
“哥。”我叫了他一声,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没理我,依旧专心致志地拧着螺丝。
我看着他那双布满老茧和油污的手,看着他那因为常年劳作而微微有些变形的指关节,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我伸出手,握住了他正在用力扳动扳手的手腕。
“哥,对不起。”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上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没有回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二嫂……都跟我说了。”我哽咽着说,“首饰盒的事,当铺的事,你扛活打零工的事……她都告诉我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二哥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然后,我听到他发出了一声极轻极轻的、近乎于叹息的声音。
他终于慢慢地转过头来,昏黄的灯光下,我看到他的眼眶红了。这个在我印象里永远像山一样坚毅的男人,这个宁愿自己吃尽苦头也不肯向生活低头的男人,此刻的眼神里,却充满了无法掩饰的脆弱和酸楚。
“她……瞎说些什么……”他嘴上还在逞强,声音却已经带上了浓重的鼻音,“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提它干什么……”
“哥!”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把抱住了他,“是我混蛋!我不该……我不该用钱来砸你,不该说那些混账话!哥,我对不起你!”
二哥的身体很僵硬,他似乎想推开我,但最终还是没有动。我能感觉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我们就这样,两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在弥漫着机油味的修车铺门口,一个痛哭流涕,一个默默流泪。
许久之后,他才用那只粗糙的手,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用一种带着浓重鼻音的沙哑声音说:“好了……多大的人了,还哭鼻子……让人笑话。”
他推开我,站起身,走到铺子里的水龙头下,拧开,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地抹了把脸。
“回去吧。”他说,“别让你嫂子和念念担心。”
回去的路上,我们兄弟俩一路无言。但这一次的沉默,和白天的沉默截然不同。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无形的墙,已经在那场迟到了二十年的拥抱和泪水中,轰然倒塌。
回到家,二嫂和陈念都还没睡,正焦急地在堂屋里等着。看到我们俩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虽然都没说话,但气氛明显缓和了许多,她们俩都松了一口气。
“饿了吧?”二嫂看着我们,柔声问道,“我给你们下碗面吃。”
说着,她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和二哥在八仙桌旁坐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支,自己也点上了一支。缭绕的烟雾中,他的神情放松了许多。
“劲河,”他吸了一口烟,缓缓开口,“今天……是哥不对,哥脾气太冲了,说了些不该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不,哥,是我不对。”我连忙说,“是我没弄明白,是我太想当然了。我总想着怎么‘还’,却忘了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之间,不是用‘还’来计算的。”
二哥弹了弹烟灰,看着我,眼神里有欣慰,也有一丝歉疚:“你能这么想,哥就放心了。其实哥不是不让你为家里出力,也不是嫉妒你比我有出息。我就是……就是觉得,养闺女是我的责任,我不想连这点责任都让你给扛了,那我会觉得自己这个当爹的,当哥的,太失败了。”
我点了点头,轻声说:“我懂了,哥,我全都懂了。”
这时,二嫂端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走了出来。清淡的汤头,翠绿的葱花,还有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卧在面条上,香气扑鼻。
“快吃吧,吃了暖暖身子。”
我和二哥接过碗,埋头吃了起来。面条很劲道,汤很鲜美,是我从小吃到大的味道。我吃得很快,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感觉一股暖流从胃里一直流淌到心里,驱散了所有的委屈和隔阂。
吃完面,我从口袋里重新掏出那张银行卡,放在桌上。
二哥的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我连忙按住他的手,笑着说:“哥,你先听我说完。这张卡,不是给你的,也不是给二嫂的。这是我这个做小叔的,给我的大侄女陈念,设立的一个‘梦想基金’。”
我看向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默默看着我们的侄女。
“念念,这里面的钱,不是让你用来交学费和生活费的,你爸妈已经给你准备好了。这些钱,是让你在大学里,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追求自己的梦想。你想参加社团,想学一门乐器,想去别的城市看一看,想报个班提升自己……只要是和你梦想有关的,都可以从这里面出。密码还是你的生日,但这笔钱怎么用,要你爸妈同意才行。你觉得怎么样?”
我的这个提议,既给了二哥面子,让他继续承担作为父亲的主要责任,又以一种更温和、更具建设性的方式,把我的心意送了出去。
陈念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一亮,看向了她爸爸。
二哥陈卫国看着我,又看了看女儿期盼的眼神,脸上的表情有些松动。他沉默了片刻,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行。”他只说了一个字,但这个字,却比千言万语都更有分量。
那一刻,我看到二嫂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侄女陈念也开心地跳了起来。
而我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巨石,终于,彻底地放下了。
第6章 最好的报答
第二天早上,我是在一阵饭菜的香气中醒来的。
走到堂屋,二嫂已经做好了早饭,是白粥、油条和几样爽口的小咸菜。二哥正坐在桌边,一边喝粥,一边看着早间新闻。侄女陈念则拿着一本英语词典,在院子里晨读。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昨天的争吵和不快,仿佛是一场遥远的梦。
“劲河,起来啦?快来吃早饭。”二嫂笑着招呼我。
“哎。”我应了一声,坐到二哥对面。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平和了许多。他给我盛了一碗粥,推到我面前,说:“多吃点,一会儿还得开长途车回去。”
“知道了,哥。”
我们兄弟俩默默地吃着饭,没有太多言语,但彼此之间那种血浓于水的亲近感,又重新回来了。
吃完早饭,我把给侄女买的笔记本电脑和手机拿了出来。
“念念,这个是小叔送你的开学礼物。”
陈念看到崭新的电脑,眼睛都亮了,但还是习惯性地先看了看她爸爸。
二哥这次没有反对,只是笑着对女儿说:“还不快谢谢你小叔。以后上了大学,要好好利用这些工具,多学点知识,别辜负了你小叔的心意。”
“谢谢小叔!”陈念开心地接过礼物,抱着电脑爱不释手。
看着她开心的样子,我心里也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意识到,真正的家人之间,表达关爱的方式有很多种。有时候,一份精心挑选的礼物,一句鼓励的话,一次耐心的陪伴,远比一沓冰冷的钞票更能温暖人心。
上午,我没有急着走。我脱下西装,换上旧衣服,帮着二哥把他那个堆满杂物的储藏室彻底清理了一遍。我们俩一起搬东西,一起扫地,挥汗如雨。在劳作中,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公司里的事,聊他修车铺的生意,聊侄女未来的规划。那种兄弟间无拘无束的交流,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中午,二嫂又做了一桌子好菜。饭桌上,气氛和昨天天差地别。二哥主动给我夹了一块最大的红烧肉,说:“尝尝,你嫂子的手艺,比外头饭店的好吃多了。”
我笑着夹起来放进嘴里,连连点头:“没错,这味道,走到哪儿都吃不着。”
一家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下午,我准备开车返回市区。临走前,二嫂把我拉到一边,把那个樟木首饰盒塞到我手里。
“劲河,这个……你拿着。”
我愣住了:“二嫂,这怎么行!这是你的念想,我不能要。”
“你听我说完。”二嫂按住我的手,认真地看着我,“这个东西,放在我这里,每次看到,都会想起当年的不容易,想起你二哥吃的那些苦,心里总是个疙瘩。现在,你们兄弟俩和好了,比什么都强。这个盒子,对我们来说,它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她顿了顿,眼神里充满了慈爱:“你拿着它,不是让你背负什么,是让你记住,不管你在外面飞得多高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以后,别总想着‘还’什么,多回家看看,陪我们说说话,比什么都好。”
我握着那个沉甸甸的木盒,眼眶又一次湿润了。我明白二嫂的意思,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彻底解开我心里的那个结。
我没有再推辞,郑重地收下了。
“二嫂,我记住了。”
我跟他们告别,发动了汽车。二哥、二嫂和陈念一直站在院门口送我,就像二十年前我离家去上大学时一样。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不再是当年的沉重和酸楚,而是满满的温暖和踏实。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我把那个首饰盒放在副驾驶座上。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古朴的木盒上,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我终于明白,对于家人而言,最好的报答,从来都不是金钱的堆砌,也不是物质的补偿。
最好的报答,是理解。是懂得他们说不出口的骄傲,和藏在心底的付出。
最好的报答,是尊重。是尊重他们的选择,维护他们的尊严,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去表达爱。
最好的报答,是陪伴。是常回家看看,是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是分享彼此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我曾以为,我需要用二十年的奋斗,去偿还一份恩情。但到头来,却是家人用他们的包容和智慧,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那份所谓的“亏欠”,其实是他们给予我的、最深沉的爱。而这份爱,是我用一生都“偿还”不清,也无需偿还的。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带着这份爱,继续前行,并把它传递下去。
我想,等下次回来,我不会再带着银行卡和沉重的包袱。我会带着妻子和孩子,带着轻松的心情,只是单纯地,回家。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