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你姿色平平,你妹妹却艳冠京华,有她陪你进东宫,自能替你笼住太子。
“我原可嫁与季状元,如今皆空,我无一物。”
“若仍不解恨,便赐我一死。”
她唇颤泪落,骄傲碎尽,恍若当年雷雨夜,她缩我怀里哭喊娘亲。
“令仪,非如此,我全不知。”
她泣拉我手,我侧身避过。
“罢了,尘埃已定。”
我扶伤腿,踉跄登车,自始至终未看宁钰惨白面色。
帘隙里,我看见宁昭扑向宁钰,泪如雨。
“阿兄,怎么办?我该如何?”
宁钰阖眸,再睁时,眼尾猩红,寒冰覆面。
他淡声。
“简单,该赔的赔,该死的死。”
10
我甫下车辕,爹爹的耳光便如骤雨落下。
“孽障!公主金枝,你也敢惹!”
他指我鼻尖,声嘶力竭。
“再留你,必祸满门,随杨大人去罢!”
杨俊同腆着滚圆的肚腹,眯眼伸掌欲抚我颊。
“魏大人息怒,伤了花容可惜。”
掌风未至,寒光破空。
一支雕翎箭贯他掌心,血溅青石。
他嚎啕扑地:“何人暗算!”
我爹仓皇躲其身后,面如土色。
我冷眼旁观,唇畔讥笑。
不过一张画像,便钓得此獠起意。
他与我舅舅朝堂龃龉已久,
如今命丧,也算死得其所。
宁钰率锦衣鱼贯而入,宣旨朗朗。
杨俊同贪墨巨万,即刻革拿。
我爹忙不迭跳开,摆手如挥蝇。
“我与他素无瓜葛!”
人声嘈杂,无人睬他。
宁钰俯身,掌心向上。
“令仪,我来接你。”
我阖眸掩去潮涌。
“殿下到访,意欲何为?”
他攥我腕,将我扶起。
“来迎你入东宫,可愿?”
“殿下莫戏言。”
他揽我上马,蹄声疾疾。
朱门开启,库藏如海。
他递我朱红礼单,指尖微颤。
“离宫那日,我顺江赴外祖家,
取回母后昔年所备聘礼,
又迎外祖归京,
盼他亲睹外孙新妇。”
泪坠无声,我哽咽。
“殿下昔日只当我妹妹……”
“情意早深,是我懵懂!”
他屈指轻拭我泪,声低如絮。
“不求即刻原宥,只求慢慢赔罪。
莫再唤我阿兄,
我受不住。”
我展臂环他颈,眸光澄澈。
“殿下,我也疼了许久,
你须好好补偿。”
11
我与太子的亲事,终究钉了铁钉。
我爹气得胡子乱抖,眼珠子瞪得铜铃大,整日绕着院子骂天骂地。
我嗑着瓜子,斜眼瞧他。
“爹,你可知你为何还能喘气?你若出事,我便是罪臣之女。”
我抓把瓜子壳,塞进他掌心。
“可你也得留神,说不定哪天你就稀里糊涂咽气。”
他浑身一抖,牙关咬得咯吱响,乖了几日,憋了个狠招。
大婚前一日,他回府,身边携着天仙般的魏珠。
他板着脸训我。
“你姿色平平,你妹妹却艳冠京华,有她陪你进东宫,自能替你笼住太子。
“魏玉,这是你欠你妹妹的,别忘她娘怎么死的。你若不点头,我便把旧事掀个底朝天,谁都别想好。你名声毁了,也休想踏进东宫半步。”
如今,光脚的倒来威胁穿鞋的了。
我含笑望向魏珠。
“你想嫁?”
她眸光清冷,字字如冰。
“妹妹定会替姐姐固宠,保姐姐在东宫长盛不衰。”
我点头:“好,那明日你便做媵妾,随我花轿同去。”
她既然赶着赴死,我便顺手推舟。
12
翌日天亮,魏珠迟迟未至。
直至宁钰迎亲到新房檐下,她才披素衣、素面而来。
素缟贴身,步履似云端轻落,不沾尘埃。
她柔柔挨着我,指尖托我手腕,与宁钰行礼如仪。
我一身大红嫁衣,反衬得她清冷胜雪。
难怪老话道:俏不俏,一身孝。
宾客目光齐刷刷钉在她脸上,惊叹难掩。
独宁钰面色沉得滴水,看她像看陌路人将赴黄泉。
魏珠把众人惊艳收进眼底,唇角骄傲地翘起。
她直视太子,眸光勾挑,欲语还休。
我在心底叹息。
真是蠢,抢锋头也不看看场合,今日是我与太子的喜宴,更是皇家颜面。
宁昭怒极失态,扬手便是一耳光。
“今日太子大婚,你披麻戴孝,是嫌命长?”
“拖下去,乱棍打死!”
魏珠无惧,只红着眼望太子,似泣似诉。
太子眉心微蹙,魏珠眼底刚浮喜色,便听他淡声。
“杖毙不祥,赐自缢,留全尸。”
魏珠这才慌了神。
宁昭怒喝:“都愣着做什么?动手!”
我大喜的日子,转眼成她的祭日,阿爹气得呕血,扬言要翻旧账,与我玉石俱焚。
可他终究放不下魏安。
他顾忌太多,注定被我拿捏。
我没动一根手指,只在宁昭面前垂泪,细诉幼时被他鞭打的旧事。
隔日清晨,阿爹便中风瘫榻,口歪眼斜。
我去探他,他咿呀乱叫,却无人听懂。
他疼爱的外室子魏安,此刻低眉顺目立在我身后,不敢抬头。
我轻轻一笑。
“怎的不敢看你父亲?若不是你一碗碗药喂下去,他何至如此?”
阿爹瞳孔骤缩,浑身抖如筛糠。
我俯身,凝视他眼底的绝望,将此刻刻进骨头。
那张脸,与记忆里的阿娘重叠。
当年,阿娘躺在千金拔步床上,瘦弱如纸,血腥味冲鼻。
她腹大如鼓,大红薄衾掩不住惨白。
汗泪交织,浸湿了枕角。
她一声声唤疼,声线撕裂。
直至瞧见我,她眸中亮起星火。
“令仪,令仪,娘的令仪……”
她攥紧我的手,指甲嵌进皮肉,血珠滚落。
“我得活,不能死,我的令仪这样小,我死了,你怎么办?”
她面色转瞬死灰,唇色干裂。
耳边婴啼撕心裂肺,她抓着我的手,像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泪砸在我手背,滚烫。
她僵直着抚我面颊,哽咽问。
“儿啊,没娘你怎活,弟弟又怎活?”
我木然抓着她冰凉的手,想用脸颊焐热。
“阿娘,我会活下去,会护弟弟。”
“阿娘,你争气些,将来我孝顺你,我不淘气,好好练琴,再也不说手疼。”
“阿娘,我手不疼了,可心口裂得疼……”
上天听不见我哭喊,还是带走了阿娘。
阿爹再怒,也吐不出一句整话。
“爹,欠阿娘的,天不收,我来收。”
我笑,泪却大颗滚落。
他亦笑,却比哭还难看,嘶哑诅咒。
“色衰爱弛……我等你被太子厌弃……”
我嗤笑不语。
情爱于我,只是登天的梯子。
也许有朝一日,我死在自己织的网里。
但绝不会败在宁钰的宠爱之下。
13
我与宁钰成婚,才过三朝。
凤冠霞帔压得我颈酸,却每日亲自抬锅煮粥,沿长街赈济流民。
我携工部郎中与泥瓦匠,为遭水淹的村落筑墙修屋。
我挽起袖管,与农人并肩插秧,泥水溅上我的裙角。
我把逃荒而来的女子领进绣坊灶房,教她们一针一线,一勺一铲,换口饱饭。
怀胎三月,我腹尚平坦,谁也没瞧出端倪。
八皇子新得的烈马忽惊于市,铁蹄高举,眼看要踏碎一位白发老翁。
我扑身挡马,袖中藏针,刺马颈,马嘶人翻,血染我裙。
孩子化作血水,淌在青砖缝里,我痛得眼前发黑。
那老翁却是致仕多年的太傅,天子少时之师。
圣上震怒,八皇子连夜被贬往岭南封地,无诏不得归。
宁钰捧诏回东宫,跪在我榻前,泪湿我手背。
太傅门生络绎而来,箱笼药材堆满长廊。
宁钰自此更谨言慎行,青衫玉冠,温声与群臣论政,贤名日盛。
八皇子乃继后所出,昔日锋芒毕露,如今折翼。
我与宁钰暗中受的暗箭,一夕翻转。
他亲手为我换药,指尖抖得药粉洒落。
“令仪,我宁愿那马踏的是我。”
我抬手拂去他眉间愁云,唇贴他耳。
“夫妻同体,自当为殿下谋万世安稳。”
他将我搂紧,像溺水人抓住浮木。
“我宁负天下,不负你。”
太学散学,阿弟披一身尘土闯进寝殿,靴边沾着河泥。
他提溜几条活蹦乱跳的鲈鱼,草绳勒红手指。
“嬷嬷,熬汤,给阿姐补身子。”
昔日拖着鼻涕的小团子,如今肩背已显挺拔。
我眼泪砸在锦被上,洇出深色花。
宁钰悄悄退出去,门扉阖上。
阿弟跪在我榻前,额头抵着床沿。
“阿姐,我读书,我考状元,我封侯,我给你撑腰。”
他声音碎得像瓦片。
“可你若再用命换我的青云路,我即刻跳河去找阿娘。”
宫墙深深,我们姐弟一年只见一次。
每次他踮脚摸我发顶,小声说。
“阿姐又瘦了,要多吃。”
木箱里攒满他的信,张张末尾写着。
阿姐要好好吃饭。
我指尖描他眉眼,泪烫他手背。
“阿姐记下了。”
他别过脸,手背胡乱抹泪。
“你若骗我,我便不读书了,我去卖鱼,也能养活你。”
少年倔强得像棵青松。
“我不要高官厚禄,我要阿姐长命百岁。”
我揉乱他头发,笑得像从前哄他喝药。
“好,阿姐再不乱来。”
话出口,我自己都不信。
我已踏上一条血与火铺就的路。
回头无岸,我亦无心回岸。
14
我寿至八十九载,回首一生,风云翻涌,波澜万顷。
阿弟果如昔诺,以命搏科名,自状元而侯爵,终至一人之下。
此途荆棘丛生,步步皆血。
他昔日青稚眉宇,早被寒霜磨成冷刃。
他曾执我手,低声如誓。
“阿姐,我定为你撑住这片天。”
彼时我由太子妃而皇后,由皇后而太后,位极人臣,心却孤绝。
唯有宁钰,十年如一日,温若初春暖阳。
而我待他,步步机关,寸寸谋算。
竟是他先我一步,魂归黄泉。
我原道心中无情,待他逝时,方知痛彻骨髓。
他抬指轻抚我眉,眸光仍似少年。
他将那枚我梦寐以求的玉玺,轻轻放入我掌心。
遗诏之上,留我临朝,称孤道寡。
他拈我鬓边雪丝,笑如当年洞房花烛夜,替我卸钗时那般颤手。
“令仪,我最爱你眼底藏不住的锋芒。
“我知你温顺只是画皮。
“自初读你策论,便晓你胸有丘壑。
“去罢,做你想做之事,再不必藏刀于袖,我俱知。”
我泪落成雨,哽咽难言。
他拭我泪,笑得像个孩子。
“令仪,我好生喜欢你,可你也真恼人,日日逼我批那折子,连与你同桌用膳的辰光都夺了。
“你可知,你我多久未好好吃上一顿?”
我泣不成声,他仍自语。
“三十三天矣。”
他苦笑阖眼,气息渐绝。
我哀号震殿,痛极呕血,染红龙袍。
原来失去方能教人长大。
阿娘去时,我学会恨。
宁钰去时,我方识爱。
我终殁于御案之前,灯下残卷犹温。
半生呕心,与他并肩,换得山河清明。
膝下儿女环泣,皆不似我少时薄凉。
他们肖似宁钰,心地澄澈。
宁钰把他们教得极好。
我魂飘天际,见吾儿扶柩,阿弟立于侧,循我旧路。
童音怯问阿弟。
“舅舅,母后年少时,是何模样?”
阿弟怔然,眸底浮远。
“奶娘说,你母后幼时爱撒娇,爬树掏鸟窝,误砸御史千金,惹哭人家,被外祖持烧火棍追得满院飞,哭喊找娘——”
他声忽低,眉间落寞。
“可惜,后来我再没见过那样鲜活的阿姐。”
来源:葡萄很甜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