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提交认罪书前的最后一刻,我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他,这桩罪,我是否能不承担。
我怀孕刚满三个月,就被江竞亲手送进了那冰冷的铁窗之后。
提交认罪书前的最后一刻,我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问他,这桩罪,我是否能不承担。
他平静地劝慰:“你怀着孩子,正好可以申请监外执行,所受的苦难会减轻许多。可悠悠不一样,她身体孱弱,一旦被判入狱服刑,性命堪忧。你就权当是为你腹中的骨肉积攒福德,我向你保证,待你刑满释放,我们立即举行婚礼。”
我嗓音沙哑,追问那个压在我心头已久的问题:“你先前说,我欠了她一条命。现在,是否能算是我偿清了?”
江竞颔首,承诺此生都会对我感激涕零。
我在那张认罪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然而,在踏入监狱高墙之前,我选择了堕胎。
后来,江竞的情绪彻底崩溃,失控地质问我,凭什么胆敢打掉他的孩子。
“我绝不允许我的孩子,拥有一个身陷囹圄的母亲,和一个心如蛇蝎的父亲。过往的一切恩怨是非,只当我年少无知,错信了爱情。从这一刻起,江竞,我们之间,恩断义绝。”
我获释那天,预料之中,孤身一人。
狱警将我送到大门外,看着空旷无人的街道,她担忧地问我如何离去。
我身无分文,手里提着的布袋里,只有几件旧衣,轻得几乎没有重量,正如我漂浮不定的人生,找不到一丝立足之处。
我微眯着眼,迎着外面耀眼的阳光,嘴角勾起一抹笑:“总会有办法的。虽然我囊中羞涩,可我有双腿可以走路。”
狱警迟疑了两秒,掏出了钱包。
“不必了,我家离这里并不算远,走回去很快的。”我婉拒了她的善意,提着简单的行囊,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早就料到没有人会来接我出狱,所以在入狱前,特地查好了地图。从监狱到家,徒步大约需要两个小时又十七分钟。这距离,确实谈不上遥远。
一年半的时间匆匆而过,这座城市的面貌并未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入狱前就开始修建的体育馆,如今也才完成了一半工程。
等待红灯时,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停在了旁边的一辆婴儿车上。
那位年轻的妈妈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回以一个温暖的笑容。
我便也笑着开口问她:“小宝贝多大了?”
“刚满一岁。”
“真可爱。”我弯下腰,冲着车里的小婴儿扮了个鬼脸。
宝宝躺在婴儿车里,挥舞着稚嫩的小拳头,发出了几声软糯的“嘤咛”。
绿灯亮起,我直起身,汇入了眼前涌动的人潮。
在夜幕彻底降临之前,我终于抵达了家门口。
老旧的防盗门上布满了灰尘。我在门口的信箱里找到了事先藏好的备用钥匙,打开门,走进屋内。
鞋柜上放着一张黑白照片。我拿起它,用衣袖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埃,露出了一个极淡的笑容。
“妈,我回来了。”
我花了一些时间,努力让自己重新适应社会生活。
因为曾有入狱的案底,我找工作处处碰壁。为了生计,我找到了一份快递分拣员的工作。
然而,仅仅一周后,我便直接晕倒在了闷热的仓库里,被同事送进了医院。
当年引产后未能好好调养身体,终究是伤了元气,身体已无法再承受像前几年那样的折腾了。
我不得不辞职,转而注册成为一名外卖骑手,计划先攒下两年的积蓄,再考虑做点小本生意。
在这个年代,本科文凭并不稀奇。而一个坐过牢的本科生,更是几乎一文不值。
外卖员的工作虽然也辛苦,但总比分拣员自由一些,时间也相对灵活,我觉得挺适合我。
周末的收入相当可观。临近收工时,我接到了一笔配送费非常高的超大订单。
只是送餐距离有些远。我估算了一下小电驴的剩余电量,犹豫再三,还是舍不得放弃这笔丰厚的收入,最终接下了订单。
送餐地点是一家以奢华昂贵闻名的私人会所。到达会所后,我给顾客打了电话,对方让我直接送去包厢。
外卖箱子非常大,我费力地抱着它,找到了指定的包厢,然后轻轻敲门。
“您好,您的外卖,麻烦签收一下。”
“放那儿吧。”
这个熟悉到让我眼睫颤抖的嗓音,让我的动作僵硬了一瞬。我沉默地按照吩咐,将盒子轻轻放在了角落。
包厢里热闹非凡,男男女女聚集了十几个人。角落堆满了各种奢侈品的包装盒,正中央的桌台上摆放着一个精致华丽的三层蛋糕。
我送完外卖就想悄悄离开,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唤:“喂,那位外卖员,你等一下。”
我的脚步顿住。
“今天是我的生日,请你吃块蛋糕,感谢你大半夜还帮忙把外卖送过来。”
我抬起头。也许是因为头盔遮住了大半张脸,现场竟然没有人认出我。
站在我面前的女人有着一张楚楚动人的面容,她笑意盈盈地伸出手,递给我一块切好的蛋糕。
她叫秦婉,曾经是我的闺蜜。
一股尖锐的疼痛从心底滋生,深深地刺入骨血,几乎让我无法正常发出声音。
我伸手接过,用沙哑的嗓音说了声“谢谢”。
正当我转身打算离去时,却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一道高大的人影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
想要躲闪,已经来不及了。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块蛋糕,不偏不倚地砸在了对方的胸口,弄脏了他的衬衫。
江竞垂下眼,看了一眼胸前那一片黏腻,随后目光转向我,没有开口说话。
包厢内不知何时彻底安静下来,连音乐声都停止了。有人带着幸灾乐祸的语气低声说道:“这件衬衫怕是毁了,十几万一件的定制衬衫,你赔得起吗?”
“没关系,你不用害怕,你又不是故意的,我们不会让你赔偿的,你快走吧。”秦婉走了过来,一边用温柔的声音安抚我,一边抽出纸巾,轻柔地给江竞擦拭。
江竞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目光始终紧紧盯着我。
下一秒,他突然伸出手,猛地扯掉了我头上的头盔。
任何人长时间戴着头盔,发型都不会好看。
包厢里已是鸦雀无声,音乐声也停止了播放。
我理了理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伸出手,平静地看向江竞:“看够了吗?能把头盔还给我吗?”
“你是……梁萩?你出来了?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被判了三年吗?”
包厢里终于有人打破了沉默。
我没有理会,只是平静地凝视着江竞。
“萩萩。”秦婉见状,立刻拉住了我的手腕,“你怎么出狱了也不联系我?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我没有回应她,只是继续尝试从江竞手中夺回我的头盔。
但他不肯松手。
我稍稍用力,终于抢回了属于我的东西。
“如果不介意,麻烦您给我一个五星好评。”我嘴角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重新戴上头盔,抬脚准备离开。
“梁萩,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江竞的话成功止住了我的脚步。我转过头,视线落在秦婉身上,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秦婉,生日快乐。”
回家的路上,不出所料,我的小电驴彻底没电了。
我只能从车上下来,推着它在深夜里慢慢走。
寂静的深夜中,几辆豪华轿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只是专注地看着脚下的马路,避开那些坑洼的障碍,一心一意地推着车子前行。
到家时已是凌晨。
我给自己煮了一碗简单的素面,借着窗外昏黄的路灯,在明暗交错的光影下,默默地吃完了。
吃饱后,睡意全无。我拿出母亲的照片,坐在窗边,开始自言自语。
“妈妈,你在那个世界过得还好吗?我给你烧的那些纸钱,你都收到了吗?”
“你有没有遇到我的那个孩子?他长得可爱吗?”
“你记得替他重新找一个百分之百的好妈妈。下一次投胎,别再这么倒霉,投到我的肚子里来。”
“妈妈,我真的好想你啊。”
那天晚上,我难得地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过去。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或许是那一年半的牢狱生活,彻底磨平了我骨子里残留的最后一点棱角。
我极少会去回忆过去的事情。监狱里的生活简单而规律,固定的时间起床、劳作、吃饭、睡觉。
刚进去时,每一天都异常煎熬,我坐在床上,睁着眼睛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盼望天亮。
后来,慢慢也就适应了。
再后来,我彻底放空了自己,什么都不去想。
人不能活得太清醒,那样的日子太过痛苦。
麻木地活着,反而轻松一些。感觉不到幸福也没关系,只要不再那么悲伤就好。
只是梦中的自己,色彩是那样鲜明,笑容中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因此醒来时,我感到有些难过,心疼自己怎么变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镜子里的女人,眼神里带着一丝了无生机。我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试图挤出一个充满活力的笑容。
敲门声响起时,我甚至还没来得及收起脸上的笑意。
直到看见江竞站在门外,我的笑容才彻底凝固。
江竞见我没有反应,只好主动开口:“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算了吧。”我紧握着门把手,问他,“你有什么事?”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你给这个人打电话,他会为你安排一份工作。”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真的不必了。”
他嗤笑了一声,似乎对我的这种强撑的自尊感到不屑:“梁萩,你别不知好歹、得寸进尺。”
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他,没有说话。
江竞避开了我的视线,继续说道:“虽然你没有跟我商量就擅自打掉了孩子,但我当初许下的承诺依然作数。”
我想了好久,终于想起在我入狱之前,他确实对我做出过承诺。
他说,等我出狱,就和我结婚。
我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江竞也明显放松下来,又补充道:“你别再怄气了。婉婉也说她对你非常感激,找个时间,大家一起出来……”
“江竞,那只是你单方面的承诺,对我来说,不作数的。”我打断他的话,眼睁睁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一点点地消失,轻声说道,“我还没有卑微到这种地步,愿意去嫁给一个不爱我、甚至从未瞧得上我的男人。”
“我一直以来想要的,自始至终,都只是和你们彻底两清。”
“即使,是以牺牲我后半生的前途为代价。”
江竞离开了。
临走前,他丢下了一句:“梁萩,你可别后悔。”
我很快就明白了这句话背后的深意。
正值用餐高峰期,我送完一单出来,发现停在路边的小电驴不见了。
连同我的小电驴一起消失的,还有十几份来不及配送的外卖。
我站在马路边,紧握着手机,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街。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每个人都脚步匆匆,似乎一切如常,没有任何异常发生。
我只能挨个给顾客打电话,为他们的损失进行赔偿,随后报了警。
警察告诉我,那一带的监控恰好出了故障,他们会尽力帮我寻找车辆,但不保证一定能找回。
走出警局,看着手机后台一连串的投诉和差评,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无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
卡里还有一些积蓄,足够我再购买一辆新的小电驴。
可是,如果第二辆车,又被偷了呢?
我蹲在马路边,发了很久的呆,直到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怯生生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姐姐,你怎么了?”
我微笑着看向她:“姐姐有点累了,所以蹲下来休息一下。”
她想了想,从口袋里摸出一颗糖递给我:“姐姐吃糖。”
“谢谢你。”
依靠着那颗甜甜的奶糖,我终于恢复了一些精力,回到家就开始整理我的个人简历。
正规的公司是不会聘用我的,但总有一些小公司,没有那么苛刻的要求。
只是我的案底摆在那里,每一次面试,我总是逃不开被HR追问这个问题。
“你曾经坐过牢?”
我点头,坦诚地说是。
“坐牢的原因,是肇事逃逸?”
“是。”
“但是,你并没有驾照?”
“是。”
HR便沉默了,只是委婉地将简历还给我,说他们还需要再进行考虑。
我又想起了当时江竞告诉我,秦婉身体太过虚弱,承受不了坐牢的痛苦。
他从来都没有想过,我一个没有驾照的人,一旦被定罪,会因为无证驾驶而被判处更重的刑罚。
但仔细想想,这也正常。我实在无法要求一个从未将我放在心上的人,站在我的立场去考虑问题。
我所有的面试都石沉大海。为了避免坐吃山空,我开始去面试服务员之类的工作。
可我没有料到,即便是做服务员,竟然也无人愿意招聘我。
从最后一家餐厅走出来,天空开始下起了瓢泼大雨。
我站在餐厅门口,看着屋檐下低落的雨线,慢慢地走进了雨中。
雨下得并不算很大,至少,还不足以模糊我的视线。
但我的视线,终究还是模糊了。
那大概是一种,明明觉得满腹委屈,却不知道能向谁倾诉,也无人可以倾诉的无助与委屈。
江竞撑着伞,站在我家楼下,静静地等着我。
我远远地就看见了他,隔着十几米的距离。
我停下了脚步,不愿再继续向前。
他发现了我的身影,抬脚朝我走来,又在距离我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认清现实了吗?”他开口问我。
我认真地看着他:“江竞,你说过,会感激我一辈子的。”
“所以呢?”
“感激,不是用这种方式表达的。”我说,“所以,你不应该这样对待我。”
我的脑子大概是被雨水淋坏了。
所以我没有意识到,我说出的这句话,听起来有多么的苍白无力。
他当然可以这样对我。
我一无所有:没有能够与他抗衡的家世背景,没有能够支撑我的财富,甚至没有亲人和朋友。
他可以肆意地欺辱我、污蔑我,给我强加上一个又一个不存在的罪名。
我只是没有想到,他对我的厌恶竟然深到——
连一条活路,都不愿意留给我。
他终于一步一步,走到了我的面前。
那把雨伞,遮住了我头顶的倾盆大雨。
同时也遮住了我所有的光明。
在一片昏暗之中,江竞伸出手,抚摸着我的脸颊,告诉我,这就是我要和他两清所付出的代价。
“那么,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呢?”我喃喃地问他,“你既不要我的爱,也不要我和你恩断义绝。所以,我只剩下选择去死这一条路了,对吗?”
我做了一个温暖的梦。
梦里,我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她轻轻拍着我的背,温柔地哄着我,让我不要再哭了。
我小声地抽噎着,带着哭腔撒娇,说妈妈,我好疼啊。
她心疼地问我哪里疼。
“头也疼,手也疼,脚也疼。”我委屈极了,“哪里都疼,心口最疼。”
“妈妈,活着好辛苦啊,我能不能来找你呀?”
她只是温柔地抱着我,没有说话。
我便明白,连她,也是不要我的。
谁会要我呢?没有人会要我。
于是,这场梦境醒了。
我睁开眼睛,目光失焦地看着头顶熟悉的天花板。
等那阵失神缓缓退去,我慢吞吞地想要脱离江竞的怀抱。
他一惊,下意识又紧紧抱住了我。直到迎上我的目光后,他才怔愣地松开了手。
我得以爬到床脚,将自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屋内光线很暗,我不知道现在是几点,只是江竞在我的身边,让我感到非常缺乏安全感。
于是我问他:“你能离开吗?”
或许是深夜的柔光软化了江竞周身的冰冷,他看起来不像刚开始那样不近人情,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问我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茫然地想,我想做什么呢?
我只是想好好的活下去,但他却不给我这个机会。
所以我反问他:“江竞,那你呢?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他坐在床边,背对着窗外的月光,安静地凝视着我。
但我只是垂着眼眸,盯着床单上那些古朴的花纹,低声说:“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我已经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再给你了。”
“你不想和我结婚了吗?”
“江竞,我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嫁给你。”我无声地笑了笑,“我怎么可能会奢望,能和你结婚。”
“梁萩,你爱我吗?”
我不明白江竞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我以为我和他之间,从始至终,这都是最不重要的东西。
但我还是回答了他。
“江竞,我爱过你,但并不是因为你家境优渥或者你英俊帅气,仅仅只是因为,我曾经觉得你这个人很好。”
“我妈妈车祸去世的那天,我在医院的楼梯间哭得撕心裂肺。路过我身边的人有很多很多,但只有你,递给了我一张手帕。”
所有人都以为,我和江竞的第一次相遇,是在大一的新生联谊会上。
但事实并非如此。
我早在高三那年就见过他。
那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天。上课时,班主任突然把我叫出去,告诉我,妈妈出事了。
我慌乱地赶到医院,见到的只有妈妈孤零零的冰冷遗体。
车祸。肇事司机逃逸。妈妈甚至没有来得及被送进手术室,连一句遗言都没有留下,就那样永远地离开了。
我们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父亲去世时我还小,对痛苦的感知没有那么清晰。但母亲去世时,我马上就要成年。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人生的离别有时候就是如此突然,上天不会给每个人好好告别的机会。
我躲在医院的楼梯间里,哭得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但这样的场景,在医院真的太过常见。医院的每一面墙,每一块砖,都承载过无数绝望的泪水。
没有人敢停下脚步施予援手,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已经足够艰难,实在没有勇气再去分担别人的苦难。
“别哭了,你哭得我头很痛。”
有人在我旁边坐下,递给我一张手帕。
我哽咽不止,浑身几乎脱力,汗水和泪水混杂在一起,全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被捞出来。
他在我面前抽出一支烟,问我是否介意。
我只是哭,没有回答他。
他“啧”了一声,只是把烟叼在嘴里,并没有点燃。
他的心情似乎丝毫没有受到我的影响,语气从始至终都是冷漠的:“成熟一点。相遇就是分别的开始,再亲密的两个人,也总会有一个人要提前离开。”
“谁离开了谁,都能好好过日子,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嫌弃我哭得太吵闹。
可他却在我身边陪了很久很久。
在那样的时刻,我需要的仅仅是一个人的陪伴而已。
就好像在茫茫人海中,哪怕从此以后我都只能一个人走,也不会显得太过孤单。
他最后是被别人叫走的。
有人推开了楼梯间的门,叫着他的名字:“江竞,该回家了。”
江竞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没有跟我道别。萍水相逢,似乎也没有道别的必要。
但我记住了他的名字。
直到大一的新生联谊会上,我的新室友秦婉挽着他的手臂走了过来,满面笑容地向我介绍:“萩萩,这是我男朋友,他叫江竞。”
从他看我的陌生目光里,我知道他对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
但没关系,我永远记得这份善意。
这份恩情,被我加倍偿还到了秦婉的身上。
所以,我和秦婉成为了朋友。
虽然有时候,我会无比后悔,宁可自己一开始就不要和江竞相遇。
他给予了我一些稀薄的温暖,就像寒冷冬夜里一簇摇摇欲灭的火花。
可我为此付出的,却是后半生所有的幸福作为代价。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是命中注定、逃不掉的劫数。
我母亲的死因,是司机肇事逃逸。
我坐牢的罪名,也是肇事逃逸。
老天爷大概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得到过不属于我的温暖,终究是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的。
“江竞,你知道我坐在法庭上,听着审判长宣读判决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感受吗?”
“你让我觉得自己,就是当年那个撞死我母亲,然后头也不回肇事逃逸的司机!”
“够了!不要再说了!”江竞猛地站起身。
他高大的身躯在黑暗中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可怕怪物,露出了狰狞的獠牙,仿佛要将我一口吞下。
我四肢紧紧地蜷缩着,一边笑着,一边看着他:“江竞,你为什么会生气?是因为我打掉了你的孩子吗?”
“你知道我是怎么弄掉他的吗?深夜的时候,我等所有人都睡着了,就用肚子去撞那张单人床的床角。”
“那种剧痛,但效果却特别明显。我只撞了两次,他就彻底消失了。”
“当时流了非常多的血,但我一直硬撑到了天亮,才让狱警带我去了医院。”
“我以后也不会再有孩子了。所以,虽然我坐过牢,又贫穷,又没有出息,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有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和我一起受苦了。”
江竞猛地逼近我,他紧紧握住我的脚踝,用力将我朝着他拉过去。
我一边尖叫着,一边拼命挣扎,但他的力气实在太大了,我只能被他用力地抱在怀里。无论我怎么抓他、咬他、打他,他都不肯松手。
最终,我彻底筋疲力尽。
世界天旋地转,我感觉自己快要死去了。
“江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吗?”
“因为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可怜虫,我斗不过你。我只能靠着自揭伤疤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提醒我自己,爱你的代价太高昂,我已经承受不起了。”
“放过我,或者让我死,你选一个吧。我们都干脆一点,别再互相纠缠了,好吗?”
但江竞只是紧紧地抱着我。
他一声一声,在我的耳边不断地命令我:“够了,不要再说了。”
声音从低沉,变得沙哑。
最后,带着明显的哽咽。
再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
四肢依然软绵无力,脑袋也沉甸甸的,像是灌了水泥一样。
我迎上江竞的视线,他就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我。
我平静地与他对视,良久,我慢慢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江竞轻轻抬起手,将我手臂上压住的输液管轻轻取出。
“是不是很想和我彻底两清?”
我不说话。
“那你答应我,做最后一件事。”
听闻他的提议,我只是疲惫不堪地闭上了双眼,低语道:“不必了。”
他的承诺,向来比纸还薄。
当初,正是他亲口保证,只要我替秦婉承担刑责,我们便能一刀两断,互不相欠。
“梁萩,你现在是不是非常憎恨我?”他执着地问。
“你为何总要一遍又一遍地追问,我对你究竟抱持着何种情绪?这真的重要吗?”我反问道。
他沉声回问:“难道不重要吗?”
“是的,一点都不重要。”
“你说得对,确实不再重要了。”江竞把玩着手中的打火机,动作漫不经心,“我正筹备一场婚礼,但还差一位新娘。”
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你嫁给我,等婚礼结束,我就还你自由。”
那一刻,我真的被气得失笑出声:“江竞,你是不是疯了?那么多女人渴望嫁给你,你何必非要选择我?你难道忘了你当初是如何痛骂我不知廉耻、一心想攀附权贵、爬上你的床、挤进你家大门的吗?”
“你从未明确表示过,不愿与我结婚。”江竞的目光如炬,“所以我所有的婚前准备,都是以你为前提进行的。我已经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精力,你,赔不起。”
我只觉得这番话荒唐至极。
“梁萩,你连死亡都不惧怕,为什么不敢和我赌上这最后一次?” 江竞起身,走到窗边,扭头深深地凝视着我,“万一,你赢了呢?”
“我甚至可以资助你出国,你的英语底子很好,在国外生活和交流不成问题。在那里,没有人知道你的过去,没有人知道你坐过牢,你将拥有一个彻底重新开始的机会。”
我内心深处对他没有一丝信任,但心底那团即将熄灭的希望火苗,却又忍不住被重新点燃:“你真的会放我走吗?”
“千真万确。”
“可你明明如此厌恶我。”
江竞再次叼起那支尚未点燃的香烟:“嗯,我是讨厌你。但我说过,会和你结婚。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不喜欢半途而废。”
我始终无法真正看懂江竞这个人。
仔细想想,这再正常不过。尽管我们之间有过最亲密的接触,但我们从未真正熟悉过彼此。
我们不曾牵手漫步,不曾敞开心扉交谈。在大学漫长的几年光阴里,我们甚至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他是我的室友秦婉的男友,一个出手阔绰、外形英俊的富家公子。我一向懂得保持分寸,与他维持着遥远的距离。
我们最亲近的时刻,是在那次鬼屋探险中。他错把我认成了秦婉,在我被惊恐逼出尖叫时,他笑着将我的头按在他的胸口,低声安慰:“别怕。”
后来发现认错人,我们也只是默契地分开,仿佛一切都从未发生。
秦婉经常会问我,觉得江竞这个人怎么样。
我总是回答她,江竞很好,和他非常般配。
他们都拥有显赫的家世、出众的容貌,以及或沉稳或热烈的高贵气质。
无论是从哪个角度来看,他们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注定的璧人。
“是吗?你真的认为我和他很般配吗?”秦婉托着下巴问我,“萩萩,你不觉得你和江竞其实也很相配吗?”
“婉婉,别开这种玩笑。”
正因为我从未奢望过与江竞有任何牵扯,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坦荡自若。
爱一个人,并非一定要与他共度一生;甚至爱一个人,都不需要一个明确的结局。
江竞是我的恩人,秦婉是我的挚友。
他们能够幸福快乐,我便由衷地感到喜悦。
只是后来我才明白,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自作多情。
我算什么东西?我何德何能,可以和这些少爷千金们成为真正的朋友。
毕业典礼的聚会上,秦婉笑意盈盈地递给我一杯酒。
她说大学四年,感谢我一直以来对她小脾气的包容,所以要敬我一杯。
我接过酒杯,小抿了一口,那苦涩辛辣的酒液就弄得我表情扭曲。
秦婉忍不住笑出声,还没来得及打趣我,就被其他朋友强行拉走了。
江竞恰好路过我的身边,见我拿着酒杯,随口问了一句:“你也会喝酒?”
我笑着摇了摇头,回答:“不太擅长,很少喝。”
“那给我吧。”
我正想说这杯我已经喝过,江竞却已经接过去,仰头饮下了大半。
见此情景,我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江竞喝了酒却没走,又与我简单地聊了几句。我正疑惑,我和他关系并不熟稔,他为何突然主动与我搭话,就听见他说,他有些不舒服,想回房间休息。
我下意识地想要联系秦婉。
“不用,我只是有点头晕。”江竞皱着眉头,扯开了衬衫最上方的扣子,动作带着一丝烦躁,“今天机会难得,让她玩得尽兴吧,别去打扰她。”
“那……我送你回房间吧?”我本只是出于礼貌随口一问。
我以为江竞肯定会拒绝,但他只是偏着头思索了两秒,便点头同意:“那就麻烦你了。”
我搀扶着江竞回了房间。
然后,我就再也没能离开。
那杯酒,早就被下了药。我虽然只浅尝了一小口,但药效已经足够剥夺我的理智。而江竞,却喝下了大半杯。
一夜的缠绵荒唐,次日清晨,迎接我的,是全身无法言喻的不适和酸痛,以及秦婉那充满恨意的巴掌。
我曾长时间陷入一种痛苦的自我怀疑。
我自认为道德底线尚存,绝不会做出横刀夺爱的事情。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在理智和清醒尚存的情况下,我为何没有拒绝江竞?
后来我才恍然大悟,因为我根本就不清醒。
我只尝了小小的一口酒,但那剂量,却已足够击溃我的理智防线。
可这一点,反而让整个事件变得更加糟糕。
酒精不一定导致乱性,但别有用心地让江竞饮下含有烈性药的酒,我对江竞的那份“司马昭之心”,已是路人皆知。
我瞬间成了众人口中“人尽可夫”的荡妇,为了爬上江竞的床,不择手段。
而秦婉和江竞,则成了被我利用和伤害的无辜受害者。
酒杯是秦婉递给我的,但她善良又天真,对我从来都是掏心掏肺,怎么可能做出将我送到她男朋友床上的恶毒事情。
酒是江竞主动接过去喝的,他只是出于对女友室友的善意,想帮我挡酒,哪里料到我会如此卑劣下作。
他们是光明磊落、品性高洁之人,是美好的化身。
所以那个无耻下作的人,一定是我,也只能是我。
秦婉无法接受被男友和闺密双重背叛的事实,一度企图割腕自杀,幸而在自杀时被及时发现,紧急送往医院抢救。
因此,所有人都说,我欠了秦婉一条命。
秦婉心情抑郁,酗酒之后开车,不幸撞死了人。
因为我欠她的,所以这桩罪孽,理应由我去承担。
恰好此时我怀了孕,简直是罪有应得。
我是罪人,我肚子里的孩子也会带着我的罪孽降生。
但江竞表现得多么仁慈啊,他向我承诺,只要我替她赎罪,他就会娶我,并且认下这个孩子。
我拼尽全力想要呐喊,可我的四周仿佛被厚重的真空笼罩,彻底隔绝了我所有呼救的机会。
我错了吗?我要赎罪吗?我错在哪里,又要赎哪门子的罪?
我的孩子也有错吗?他也要延续我的罪孽吗?
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愿意接受这一切后果,但我绝不能让我的孩子被我所拖累。
他应该降生在一个被爱意包围的家庭,应该拥有一个充满光明的未来。
我签下认罪书的那个晚上,颤抖着抚摸了自己的小腹很久。
尖锐的痛楚从小腹深处开始,迅速向四肢百骸蔓延。
我虽然只是流产,却觉得那份痛楚并不比真正分娩好受。
被警察抱起来送往医院时,我竟然还能笑出声。
或许命中早已注定,我梁萩,注定是一个没有亲缘、孤独终老一辈子的人。
我答应了江竞结婚的要求。
他似乎对这场婚礼投入了极大的重视,所有的物品,都选用了最顶级的配置。
据那位婚纱设计师透露,我穿的龙凤褂,早在两年前就开始制作了。因为手工刺绣极其耗费时间,他们所有工人一起加班加点,才勉强提前了整整一年完成,比原定的工期快了近三个月。
我恍惚了几秒。
两年前……我记得,我和江竞那场错误的发生,也是在两年前。
他竟然这么早就开始安排了吗?
一个怪异的想法在我心中一闪而过,但我并未深究。
江竞刚开始还会询问我的意见,但在发现我对那些繁琐的细节统统不感兴趣之后,他便不再过问。
他亲自敲定了请帖的款式,选定了喜糖的种类,确定了酒店的规格……
其实我很想告诉他,不过是一场虚假的婚礼,他完全不必如此劳心费神。
然而,这场婚礼的盛大程度,却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我不懂江竞的心思,不明白他为何非要举办这场婚礼,也不理解新娘为什么非要是我。
但没关系,我不需要理解他,我只希望他能履行他的承诺。
我要的,是自由。
婚礼当天,江竞早早地就来迎接我。
他穿着剪裁得体的定制西装,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亲朋好友和摄影师,他站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英俊挺拔。
我身边没有亲朋好友,接亲仪式只能从简。但遵循古老习俗,江竞抱着我下楼,直到上婚车,从头到尾,都没有让我的脚沾上一点地面。
我没有看到那些曾经对我恶语相向的人,大概是江竞不希望自己的婚礼气氛被破坏。
我看着手中洁白的铃兰捧花,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
抬头,发现江竞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这么高兴?”他问我,“是因为觉得马上就要获得自由,所以迫不及待了吗?”
“是啊。”我笑着点头,“我真的非常迫不及待。”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风景,我想起昨晚接到的那个电话。
是秦婉打来的。
她的笑声刺耳又尖锐,说没想到江竞连一个“不下蛋的母鸡”都还愿意娶。
“你知道吗梁萩,我真的很厌恶你。我见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你是我最讨厌的那种人。”
“你表面上装作云淡风轻,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你内心深处有多少阴暗的想法,你自己心知肚明。”
“你一直都在觊觎着江竞,对吧?你得感谢我那杯酒,给了你一个光明正大上位的机会。”
我一直都清楚,那药,是秦婉下的。如果不是江竞突然冒出来抢走了我的酒杯,我不知道我第二天醒来时,床上躺着的会是哪一个男人。
又或者,是哪几个。
“秦婉,我扪心自问,没有做过任何对你不好的事情。”
“你抢走了江竞,你竟然还有脸说没有做过不好的事?”
“如果没有你那杯酒,我一辈子都不会和江竞有任何接触。”
“可是江竞爱你啊!”秦婉的声音近乎发疯,“他怎么能爱上你?你哪里比得上我?他凭什么不爱我,却偏偏爱你?”
我握着手机,彻底安静了下来。
“你是不是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江竞一直很讨厌你吧,哈哈哈。他一点也不讨厌你,他爱你爱到快要发疯!他违背了所有人的意愿,一意孤行,只为了和你举办一场婚礼,他不爱你,他图什么?”
“如果给江竞下药就能让他随便和别的女人睡的话,你觉得我之前为什么不给他下药?他从小就受过这方面的专业训练,身体有抗药性,普通的情药对他根本没用!”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
婚礼仪式在露天的草坪上举行。
现场布置得非常温馨浪漫,随处可见娇艳的鲜花和轻盈的气球。
当我看到江竞站在台上的那一刻,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我们真的曾经相爱过。
司仪握着话筒,庄重地问他:“江竞先生,无论贫穷还是富贵,疾病或者健康,你都愿意娶梁萩小姐,一辈子爱她、呵护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吗?”
江竞看着我,眼神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梁萩小姐,你愿意……”
我握着话筒,定定地望着江竞,启唇回答:“我不愿意。”
台下瞬间一片哗然喧闹。
江竞脸上的笑容消失殆尽,他沉着脸,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我取下头上的皇冠,再次重复:“江竞,我不愿意嫁给你。”
“我不会嫁给一个强暴过我、让我坐牢,甚至一度断我所有活路的男人。”
我撩起婚纱的裙摆,从绑在腿上的小刀,抵住了自己的脖颈。
“梁萩!”江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极度慌张的神色,他的手臂颤抖着,想要阻止我。
“你离我远一点!”我警惕地后退了几步,小刀在慌乱间划伤了江竞的手臂,又被我重新抵住胸口,“我不会和你结婚,不会和你在一起。”
“江竞,你现在就做出选择吧:要我死,还是放我走?”
台下的人群蜂拥而至,却没有人真的敢靠近我们。
江竞没有去管自己受伤的胳膊,只是沉默地看着我。
他不出声,我便将小刀又刺得更深了一些。
隐隐有血色浸透了洁白的婚纱。江竞的唇瓣颤抖着,终于闭着眼睛,低吼了一声:“你走!”
我惨淡地笑出了声。
多么可笑的结局。
江竞递给我手帕的时候,我没想过他会爱我。
他将我抱在怀里说别怕的时候,我没想过他会爱我。
他缠着我不放,一遍一遍地索取我的身体时,我没想过他会爱我。
他非要我当他的新娘时,我更没有想过他会爱我。
秦婉说江竞爱我,我连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有相信过。
可是在此时此刻,当我发现原来我的安危真的可以成为唯一能威胁到江竞的弱点时,我终于相信,江竞竟然真的对我产生了感情。
可是多么荒谬,我所经历的所有苦难,竟然都源自于他的爱。
这叫我如何能接受?
那场盛大的婚礼,最终以一片混乱不堪收场。
江竞被紧急送往医院处理伤口,而我,也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自由。
如果这是一场战役,遗憾的是,没有一个真正的赢家。
我在母亲的墓碑前,又为我的孩子买了一个小小的墓碑,上面没有照片,也没有刻上名字。
我重新投递了简历。这一次,没有了江竞的阻碍,我成功入职了一家公司,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夜幕降临,我走出公司大楼,在回家的路上给自己买了一份新鲜的草莓。
空气中隐约弥漫着青草泥土的气息,凛冽的冬日,即将迎来它的终结。
春天,就要来了。
番外
八岁那年,江竞的母亲离世,遗体被送往殡仪馆火化。
周围充斥着成年人为了遗产和利益而爆发的激烈争吵。
他冷着一张脸,独自站在角落,一言不发。
“你吃糖吗?”
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女孩,她扎着漂亮的麻花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天真无邪地看着他。
她摊开的手心里,静静地躺着一枚大白兔奶糖。
江竞并不认识她,自然也不想搭理。
“我爸爸也在那里面。”小女孩指着那个用来火化的巨大炉子说道,“妈妈说人死了就要去另一个世界了。”
“不是。”江竞生硬地反驳。
小女孩不明白:“嗯?”
“死了就是死了,没有另一个世界。你再也不会有爸爸了。”
“那爸爸也不会再回来看我了,对吗?”小女孩有点难过地扁起了嘴。
江竞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恶劣了。
当他看到同龄人也露出悲伤的神色时,感觉自己的心脏瞬间不那么压抑了。就好像悲伤通过一种无形的力量,从他身上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
“那躺在炉子里面的,是你的谁呀?”小女孩又问。
江竞睁着眼睛,轻轻叹息了一声:“是我的妈妈。”
小女孩睁大了眼睛望着江竞,沉默了半晌。
随后,她紧紧地贴着江竞站好,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江竞的手心:“你不要难过。我的爸爸和你的妈妈,说不定可以在那里做朋友呢。就算死了,也不会孤单的。”
周围都是来来往往的成年人,他们脸上带着或焦急、或愤怒、或悲伤的情绪,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这两个孩子。
江竞吃着被小女孩硬塞进嘴里的奶糖,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指尖微动,也反握住了小女孩的手心。
在某一个瞬间,他们懵懂跳动着的心脏,有过清晰的共鸣。
十八岁那年,江竞的爷爷突发疾病,被紧急送往医院。
其实只是小毛病,但晚辈们却恨不得把病床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都在嘘寒问暖。江竞嫌烦,独自走到了楼梯间,打算抽烟。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哭得像个泪人的女生。
“大概是有亲人去世了吧。”他漫不经心地想着,只觉得这个场景有趣,便默默地看了很久。
直到在那张哭得几乎不成样子的脸上,他看出了一丝熟悉的轮廓。
“哦,是她。”他心想,“真是神奇,她简直是等比例长大,一点都没有变。”
更神奇的是,明明只有过一面之缘,他却依然清晰地记得她。
烟已经叼在嘴上,他却忘了点燃。
江竞看了不知道多久,终于走了过去,在她的身边坐下。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笨拙地尝试着去安慰别人。
虽然似乎用处不大,而且最后连一句“谢谢”都没有得到。
江竞当时在想,明明小时候笑得像个大傻瓜一样,现在长大了,怎么情感却如此丰沛?
大一的新生联谊会,是他们的第三次见面。
这一次,江竞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梁萩。
萩,是一种蒿类植物。
通俗地说,就是野草。不重要、不珍稀,但生命力极其顽强。
江竞想着,倒也算是人如其名。
他们交换了联系方式,但从来没有主动发过消息。梁萩是个有分寸感的女孩,不会和室友的男朋友走得太近。
但江竞不知何时养成了一个习惯。
每天睡觉之前,他都会点进梁萩的朋友圈。
她的朋友圈更新得并不频繁,内容大多只是一些生活中的小趣事。
他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个行为,竟然也丝毫不觉得厌烦。
秦婉问他对梁萩的印象如何。
江竞的回答是:“还行。”
“那你看看你身边有没有什么还不错的男生,可以给萩萩介绍一下?”秦婉提议。
江竞当时的回答是:“不合适。”
“哪里不合适?”
“家世不合适。”
“哎呀,只是谈个恋爱,又没有说一定要结婚生孩子。”秦婉撒娇道。
但江竞还是拒绝了,他对做媒人毫无兴趣。
“你可真固执啊,拒绝得这么干脆,我差点都要以为你喜欢萩萩了。”秦婉打趣道。
江竞没有说话,只是视线轻飘飘地掠过了秦婉。
秦婉立刻讪讪地笑了笑:“抱歉,我嘴快,说错话了。”
江竞对秦婉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她是家里介绍的,如果相处得不错,也不是不能结婚。反正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哪怕是谈恋爱,首先考虑的也是门当户对。
所以江竞哪怕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对梁萩抱有某种特殊的情感,也从未想过要采取行动。
直到那次在密室逃脱中。
看得出来,梁萩是真的非常排斥鬼神之说,胆子很小,但被秦婉硬拉过来,也只能硬着头皮开始玩。
游戏过程中,她一度被吓得浑身僵直。
江竞看不下去,在又一个“鬼”突然冲出来吓人之后,他终于伸出手,将梁萩一把拉了过来。
在她的脑袋撞上他胸口的那一瞬间,江竞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只觉得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
他和梁萩从来没有过任何亲密举动。所以他从不知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渴望,竟然可以强烈到这种地步。
原来,竟是能到如此地步。
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在疯狂地呐喊叫嚣:抱紧她,永远不要松手,将她的骨血揉碎了融进自己的身体里,让他们彻底合二为一。
“那个,我是梁萩,不是婉婉。你是不是认错人啦?”尴尬又微弱的女声响起,江竞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用尽了所有的自制力,松开了手。
心脏瞬间空落。某个隐秘的角落里,潘多拉的魔盒被悄然打开。
江竞不喜欢梁萩。
江竞厌恶梁萩。
他厌恶自己的情绪可以如此轻易地被另一个人拨动的感觉,也反感自己的心神总是不自觉地被她所吸引。
他应该是沉稳、冷静、自持的。
所以当他发现,梁萩递给他的那杯酒,被加了“料”之后,他的第一反应是滔天的愤怒。
“你还想让我的心神被你牵动到何种地步?你就这么想看到我发疯失控吗?你承受得住吗?”
事实证明,梁萩承受不住。
她哭喊着想要逃离,却被他毫不留情地握住脚踝,重新拉了回来。
可滔天的愤怒之下,被深深掩藏起来的,是内心某个缺失已久的角落,终于被完美弥补的事实。
他扮演着受害者的姿态,疯狂地从梁萩身上索取愧疚感和注意力。
他要把她彻底碾压到尘埃里,然后以救世主的身份,将她从泥泞中拯救出来。
这样的话,她这一辈子,都只能依赖他、永远也离不开他。
仅仅是幻想着这样的场景,江竞就能达到极度的满足。
路过婚纱店时,江竞突然再也迈不动脚步。
他听到了自己心脏“怦怦”作响的声音,充满了欢呼与雀跃。
他们终究是要结婚的。那么有些东西,似乎得从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了。
可是梁萩以最决绝的方式,打掉了他们的孩子。
并且,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
那曾是江竞自认为最大的筹码。
梁萩似乎快要死了。
她的生命力在快速消散,就像一把细沙,他越是紧紧握住,流逝得就越快。
不该如此,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得到她的代价,竟是失去她。
江竞开始不断追问自己,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他们已成陌路,他看到梁萩从花店出来,手中抱着一束娇艳欲滴的茉莉花,脸上露出了清浅的笑容。
他终于明白。
他想要的,只是她能够露出那样发自内心的微笑,仅此而已。
江竞不喜欢梁萩。
江竞讨厌梁萩。
江竞爱梁萩。
可是江竞根本不懂得,究竟什么是爱,又该如何去爱一个人。
他只会用伤害来表达和占有。所以,他活该承受失去的痛苦。
来源:勇往直前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