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红的喜绸从府门一路铺到正堂,更是买断了满城的烟花,烧出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父亲存心要给阿娘难堪,这场纳妾宴办得是满城风雨。
大红的喜绸从府门一路铺到正堂,更是买断了满城的烟花,烧出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除了那新娘子柳翩翩没有穿正红嫁衣,其余所有仪程,皆是依着娶正妻的规矩来的。他这是明摆着告诉所有人,他宋闻景的爱妾,位比正妻。
他根本不在乎这是在打阿娘的脸。
拜堂时,阿娘的座位空着。柳翩翩端着茶盏,眼泪说掉就掉:“姐姐不肯来,是不是还在气我……将军……要不,我还是不嫁了吧……”
周围宾客的目光意味深长。
父亲冷哼一声,将那杯茶挡开:“她不喝便罢。她既然不认你这个妹妹,你日后也不必尊她这个主母。”
祖母在我背后狠狠推了一把,压着嗓子命我改口,喊她“柳姨娘”。
可我这个人,天生反骨,只听阿娘的话。
我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被她碰过的衣袖,脸上的笑容比蜜还甜:“父亲当年亲口对阿娘许诺,一生一世一双人,永不纳妾。”
“他如今自食其言,阿娘不认的人,我李敏,也绝不认。”
满堂宾客瞬间鸦雀无声。
祖母气得直哆嗦:“你个不孝女!白养你了!真是什么人养什么样的种,跟你娘一样桀骜不驯!”
父亲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在满堂宾客前挂不住脸,一巴掌狠狠扇在我脸上。
“反了!谁教你的规矩!目无尊长!”
“去,把你娘给我叫来!她今天若是不踏出院门,这个当家主母,她也别想做了!”
耳光响亮,我只觉耳中嗡鸣,脸上火辣辣地疼。
我迎着他的怒火,心里却在冷笑。
他到现在都还不知道。
阿娘已经走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上天下地,再也不会回来了。
那日我同阿娘刚赶回家,就见祖母在小佛堂动家法,父亲跪在地上,而柳翩翩——祖母新收的义女——正哭得梨花带雨。
她衣衫微乱,露出雪白的脖颈,几处暧昧的红痕刺眼得很。
祖母的说辞是,父亲应酬醉酒,柳翩翩好心照料,结果父亲错把她当成了阿娘,两人已然米已成炊。
柳翩翩颤着嗓子:“义母,别打将军了,都怪我……将军只是一时糊涂……”
祖父则背着手,在旁边长吁短叹,一言不发。
祖母顺势劝阿娘大度,认下这门亲事,让父亲纳了柳翩翩。
父亲当即“义正言辞”地拒绝:“娘!您别逼我!我在芸娘面前立过誓,绝不纳妾!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祖母气得捶打着胸口:“你个混账!翩翩一个黄花大闺女被你毁了,你让她怎么活?你这是逼她去死啊!芸娘,你倒是劝劝他啊!”
柳翩翩的眼泪一颗颗砸在地上:“义母,别逼将军了……就当没发生过吧。”
阿娘一向镇定,她淡淡开口:“这事不难。既然翩翩无意,夫君也无心,不如就在城郊给她置办一处宅院,奴仆银钱管够,算作补偿。日后不见面,免生尴尬。”
阿娘此言一出,那几人的脸色瞬间变了。
我看得分明,柳翩翩在暗处,委屈地拽了拽父亲的衣角,扁了扁嘴。
下一刻,阿娘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桌子:“演够了吗!你们当我是瞎子?”
她目光如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我刚回来,亲眼看见厨房在煎安胎药!”
她扯出一个荒唐的冷笑,声音像淬了冰:“不止一次了吧?”
好一出苦肉计,不过是想联手逼宫,道德绑架我娘。
戏演砸了,祖母索性撕破脸:“李芸!你嫁进宋家十几年,连个蛋都下不出来!闻景想要个后,他有错吗!要怪就怪你肚子不争气!”
父亲也站了起来,脸上满是被人戳穿的恼怒和不耐:“不就是纳个妾!在你这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你做了十几年当家主母,怎么就不能学学京城那些夫人的气度?你何时变得如此善妒狭隘!”
他在那咄咄逼人地斥责,柳翩翩在那梨花带雨地垂泪,疼得父亲越说越激动,字字句句都在剜阿娘的心。
祖母忙着安慰柳翩翩“保重身子”。
没人留意到,阿娘站在那里,眼神里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
我想不通,他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小时候,父亲总是左手牵我,右手牵阿娘,十指紧扣。京都长街上,人人羡慕。
他会冬日里给阿娘捂脚,夏夜里为她摇扇。他总对我说:“芸娘为我舍弃了太多,我要加倍对她好。敏敏也要对阿娘好。”
阿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给了我一个家。我发过誓,谁都不能欺负她。
可我不过陪阿娘离家几月,一切都变了。父亲像被灌了迷魂汤,满心满眼都是新欢,全然忘了当年的承诺。
他甚至伙同全家,来欺负阿娘。
父亲拂袖而去,丢下狠话:“事已至此,你答不答应都一样!翩翩这个妾,我纳定了!你以后大度点,别让人看笑话!”
“还有,收起你那套要消失的把戏!这话你说了多少年,我听腻了!”
“站住。”
阿娘的声音很轻。
“宋闻景,你莫后悔。”
父亲脚步未停,声音斩钉截铁:“绝不后悔!”
我心一沉。我知道,阿娘说出这话,就是真的要走了。
那晚,她在我额前落下一个吻,哄我睡下。
第二日,满府再不见她踪影。
父亲与她怄气,竟也一月未踏足主院,忙着筹备他那风光的纳妾礼。直到今天,他还以为阿娘只是在耍脾气。
父亲让我滚出喜堂,我便滚了。
喜堂那边喧闹震天,阿娘的院子却黑得渗人,连一盏灯笼都没挂。
小姑姑提着裙摆追了上来,拽住我:“敏敏,你父亲毕竟是三品武将,三妻四妾很寻常……你劝劝你娘,别犟了。”
我冷冷甩开她的手。
方才拜堂,她可是第一个上去讨好,乖巧地喊那女人“小嫂嫂”的。
我盯着她的眼睛:“你也觉得他们对吗?”
可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三个月她都在家,怎会不知内情?不过是装聋作哑,助纣为虐罢了。
她当年“三年无所出”,被夫家休回,是阿娘顶着祖母的压力把她接回府的。
“不能生不是你的错,”阿娘告诉她,“不嫁人,也能活得精彩。”
若非阿娘护着,她哪有今天。可她,转头就把阿娘卖了!
小姑姑眼神闪躲,不敢看我,只是委屈地绞着帕子:“我能怎么办?还不是你娘善妒的名声在外,害我三年都无人问津!家风不好,我嫁不出去的!我只是想嫁人!”
我抬头望着清冷的月亮,心中一片冰凉。
阿娘啊,你心太软,放过了他们。
但我李敏可不是善茬。这口气,我咽不下!
新婚夜闹得多凶,我不知道。
第二天,按规矩,柳翩翩该来给主母敬茶。
阿娘院门紧闭,我守在门口。柳翩翩端着茶,眼眶又红了:“姐姐还是不肯见我吗?是在生我的气?”
我笑了:“你耳朵不好?我说,我娘走了。”
她听不懂,只当阿娘是故意拿乔,于是日日来演这出“主母刁难”的苦情戏。
一连三日。
第四日,父亲彻底怒了,搂着哭哭啼啼的柳翩翩,一脚踹开院门:“李芸,你给我出来!翩翩诚心奉茶,你耍什么主母威风!”
刚吼完,天上“咔嚓”一道惊雷。柳翩翩吓得尖叫一声,钻进父亲怀里。
我慢悠悠地从房里踱出来:“父亲忘了?你曾对皇天后土起誓,若负阿娘,天打雷劈。”
见他脸色一白,我话锋一转:“不过阿娘说了,夫妻一场,她不想看你遭天谴。只要你把她的玉佩还回来,她就当那些誓言是屁话。这个妾,她认。”
反正阿娘不在,我怎么编都行。
父亲愣住了。他想起了往事。
阿娘曾与他玩笑,说她是仙女,集齐玉佩和羽衣就能回天上。“你若负我,我就弃了你,让你永远找不到。”
有一年阿娘高烧昏迷半月,父亲吓破了胆,竟抢走玉佩丢进了西湖,哭着喊:“芸娘,我不许你离开我!”
他以为这样就能留住阿娘。
可阿娘要走,根本不需要那些。
我只是……只是想把属于阿娘的东西要回来。顺便,恶心恶心这对男女。
父亲回过神,一脸不耐:“你也信她那些疯话?她哪次走成了?不过是吓唬我的伎俩!”
我才不管,只是冷笑:“你弄丢了阿娘的东西,她现在要,你必须还。否则……”我斜睨着柳翩翩,“你就哭吧,正妻一日不点头,你一日就是个无媒苟合的贱妾!”
“你!”柳翩翩被戳中痛处,哭得更凶了。
父亲心疼得不行,一咬牙:“好!我去找!这玉佩,我一定给她找回来!这个妾室,她认定了!”
这恋爱脑发起疯来,无人能敌。他竟真花了重金,雇了上百号人,花了半个月时间,去抽干西湖的水。
甚至,他还亲自下水寻找,结果染了风寒。
柳翩翩则挺着肚子去佛堂“祈福”,果不其然,“虚弱晕倒”。
父亲拖着病体赶去,将她拥入怀中,两人抱头痛哭,活像一对苦命鸳鸯。祖母在旁边指着我骂:“都是你那找事的娘害的!灾星!”
我冷眼旁观,心里直发笑。
真情深义重,不去请高明的大夫,倒有空演戏。
从前父亲生病,阿娘都是不眠不休地守在床边。她总说,这里的医疗条件不行,一场风寒也可能要人命,不能大意。
那时我总说,以后也要像阿娘一样。
阿娘却严肃地告诉我:“敏敏,对的人,才值得。”
现在的父亲,不值得了。
我悄悄摩挲着袖中的玉佩——阿娘走时留给我的—— 心想,阿娘若知,定会笑自己当年多傻,为了个不值得的男人留在这里。
十几年真心,全喂了狗。
没了阿娘的精细照料,父亲的风寒拖了半月才好。
病中的人有些脆弱,他竟还想起了阿娘,让我叫她去看看他。
我只回:“阿娘不在。”
他一脸不快:“又野出去了,没个正形!”
柳翩翩那杯茶,最终还是端进了阿娘空无一人的院子。父亲这才满意,临走时还嘴硬:“不见也罢,心胸狭隘!”
过了几日,崔家上门提亲,要娶小姑姑。
我路过前厅,见她满面娇羞。她追出来,拉着我解释:“敏敏,你别怪我……若不是你娘善妒的名声在外,害我三年都无人问津……我只是想嫁人。”
呵,白眼狼。
那崔家少爷我知道,正妻刚死两年,但家里妾室通房一大堆,庶子女都五六个了。嫁这样的人,就是出路了?
阿娘若在,长嫂如母,绝不会让她跳这火坑。
但她自己要跳,我又何必拦着?她不过是想要个心安。
我抬起头,扯出个笑:“小姑姑,阿娘没怪你。”
“还说,既是你所愿,便祝你新婚愉快,百年好合。”
小姑姑闻言,如释重负地笑了。
父亲为柳翩翩抽干西湖水一事,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但报应,很快就来了。
入夏亢旱,西湖一干,附近千亩良田颗粒无收。
农户们活不下去了,日日围堵在宋府门口,叫骂连天。
“我那两亩稻子啊!全家的口粮啊!”
“什么情深义重,分明是色令智昏!”
“什么妾室,简直就是妖女!迟早遭报应!”
此事惊动朝野,父亲的政敌立刻上书弹劾,皇帝龙颜大怒,责令他善后。
父亲回府时,脸黑得能滴水,一脚踹开阿娘的房门:“李芸!你故意的,是不是!”
房里依旧没人。
这话我都说倦了:“阿娘不在啊。”
父亲还没反应过来,祖母便打断:“都是李芸不好!惹了祸就躲起来,简直就是灾星!”
柳翩翩也扭着腰肢,对着内间说:“姐姐,你出来吧,夫君不会怪你的。”
我再说:“别叫了,阿娘出门了。”
我说实话,他们又不信。
父亲脸色阴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别以为她躲起来就没事!李芸德不配位!敏敏,传话给你娘,让她把中馈交出来给翩翩打理!”
他冷冰冰地命令:“还有,这烂摊子因她而起,让她去给我摆平!”
这次,我没有顶嘴。
我乖巧地应下:“知道了。”
阿娘说得对,跟恋爱脑没道理可讲。他让阿娘去善后,那好,我这个“阿娘的女儿”,就替他好好“善后”。
阿娘不在,这事自然落到我头上。
我每日早出晚归,没人注意我做了什么。只几日工夫,府门外的农户便不再闹了。
他们都以为是阿娘在暗中周旋。
父亲在门口遇到我时,甚至放缓了语气:“事情办妥后,让你娘来见我。……我答应了中秋陪她去灯会。”
我“哦”了一声,心中冷笑不止。
转眼到了秋收时节,柳翩翩拿着中馈钥匙,趾高气扬地带着账房去收租子。
结果,她是哭丧着脸回来的。
“将军!不好了!咱们家的田契和铺契,户头全换了东家!一个铜板都没收到!”
那可是宋家大半的家产。
这下,全家都炸了。
父亲下朝回来,带着一家老小,杀气腾腾地冲进阿娘的院子。“叫李芸出来!”
我慢悠悠地跟在后面,重复:“都说了,阿娘不在。”
父亲一愣:“什么意思?”
我一脸无辜:“阿娘早就说了啊,你负了她,她就弃了你。她回天上去了。”
父亲的表情瞬间僵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但他立刻冲进内室,疯了般翻箱倒柜。
最后,他在箱子最底层,翻出了阿娘那件完好无损的“羽衣”,和那枚我“要”回来的玉佩。
他握着玉佩,瞬间“镇定”了,脸上满是嘲讽:“骗谁呢!东西都在,她能回哪儿去?不就是躲起来了!”
他转过头,恶狠狠地瞪着我:“真是长本事了,竟敢卷款私逃,抛夫弃女!”
我瞪大眼,差点笑出声来。
这就是同床共枕十几年的夫妻。阿娘陪他吃苦,为他操持家业,到头来,只是个偷钱跑路的贼。
祖母开始拍着大腿哭嚎:“这个不负责任的东西!那是我们宋家的财产啊!”
柳翩翩也假惺惺地叹气:“夫人怎么能耍小性子,卷走夫家钱财,按我朝律例,是要乱棍打死的。”
我目光如刀,剐向她:“闭嘴!这些财产,全是我阿娘的嫁妆!当年父亲为表真心,陪她去衙门立过文书,公证过的,白纸黑字!”
“再说,是父亲命令阿娘去处理农户纠纷的。阿娘拿自己的钱去赔偿,宋家有何脸面过问?”
我盯着她:“要说乱棍打死,你这种婚前苟合、珠胎暗结的,才该浸猪笼!”
“你!”柳翩翩被我骂得满脸通红。
祖母气疯了,跳起来捶打父亲:“都怪你!蠢死了!当年被那狐狸迷了心窍!什么嫁妆公证!进了门就是宋家的!”
小姑姑也哭丧着脸,拽起父亲袖子:“哥,嫂嫂还答应我,要给我添八十抬嫁妆的……”
我忍不住冷笑。父亲的赐田和产业也不少,他们怎么就偏偏盯着阿娘这点嫁妆?
父亲脸色铁青:“赔偿几个农户,怎么可能要那么多钱?”
我叹气,拿出账本,当着他的面打起算盘:“父亲不当家,自然不知道。西湖方圆上百顷的良田,水稻、药材,正是收成的时候。几百亩地一年的收成,是这个数。”
父亲看着账本,脸色越发难看,哑口无言。
父亲仍笃定阿娘只是赌气躲起来了。
他竟发下通缉令,悬赏重金,说发妻李芸卷款私逃。
这下,阿娘的名声彻底毁了。连我出门,都被人指指点点,说我是大偷子生的小偷子。
不过,我也不在乎。
阿娘没有生育,我是她从乱葬岗捡回来的。祖母几次三番要把我丢掉,是阿娘哭着把我抢回来的。
她说:“我既带她回来,她就是我女儿!你们不想养,我养!要丢,就连我一起丢了!”
父亲对我的那点好,不过是爱屋及乌。阿娘走了,我父亲也没了。
他不在乎阿娘的名声,也不在乎我的。
父亲寒着一张脸,还自以为是地说:“我若不这样逼她,你娘不会现身。她最疼你,定不忍你受苦。”
可是,阿娘始终杳无音信。
府兵把附近几州都翻了个遍,官道、码头、客栈,连个影子都没找着。
更深露重,我经过阿娘的院子,看见父亲独自坐在梨花树下的秋千上。那是阿娘画的图样,父亲做的木工,我们三个人一起拼起来的。
他坐了很久,眉头越蹙越紧,最后烦躁地站起来,对着空荡荡的院子吼:
“爱回不回!”
“大丈夫何患无妻,你不回来,这正妻的位置就只能是翩翩的!”
父亲做的蠢事,报应又来了。
这天我刚从外面回来,就听见小厮慌慌张张冲进院子大喊:“老爷!将军!崔家来人要退亲!”
他大张旗鼓通缉发妻的事传得沸沸扬扬,崔家觉得宋家门风不正。
小姑姑急得哭红了眼。
“崔家说了,除非嫁妆加到一百八十抬,否则这婚事就作罢。”
“哥哥……怎么办……”
柳翩翩在一边听着,脸色难看,扶着刚显怀的肚子,为难道:“家里哪有那么多钱。”
“我这胎怀的是男孩,往后养育孩子,将来官场打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这钱可不能乱花啊。”
她轻飘飘地说:“再说了,二婚的姑娘要这么多嫁妆才能出嫁,传出去,让人还以为我们宋家姑娘多廉价呢。崔家不娶便罢,把礼金放低些,多的是人娶。”
小姑姑气疯了,当场撕破脸:“你算什么东西,有你说话的份!”
“不过是个爬床的贱婢!宋家的家产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柳翩翩立刻红了眼眶,扯着父亲的衣袖委屈地轻唤:“夫君……我……我也是为宋家着想。”
父亲面色沉沉,不发一言。
小姑姑不可置信,后退一步,又转向一边不说话的祖父祖母,皆是一脸不愿意。
不需要时间,他们已经权衡好利弊。一个被休的姑娘,哪有他们未出生的宝贝孙子重要。
“你们……”
小姑姑伤心欲绝,哭着跑开了。
退婚一事关乎宋家颜面。
宋家丢不起这个脸,不想退婚,但又不乐意出这个钱。于是,他们又想起我娘来。
我转身要回房,父亲将我拦下,满脸烦躁地低吼:
“你娘到底躲哪儿去了?快叫她回来收拾烂摊子!当初可是她答应给你小姑姑添嫁妆的!”
“快!让她滚回来!把那一百八十抬嫁妆给补上!”父亲对我低吼,眼球布满血丝。
我故作讶异地抬头:“父亲,您派了满京城的府兵,快把地皮都掀了,也没寻到阿娘的半点影子。女儿又能去何处寻她?”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六神无主、急火攻心的模样,心中只觉无比畅快。
我转头看向祖母,故意笑道:“祖母方才不是还怕姑姑的嫁妆给多了,日后您那未出世的宝贝孙子没钱养吗?”
“莫急,”我恶意地扫了一眼柳翩翩的肚子,“这孩子才豆点大,能不能平安落到这世上,都还是两说呢。”
我说完便扬长而去,任由祖母在身后发出尖利刺耳的咒骂。
据说她半夜摸黑,也不知被谁从楼梯上推了下去。被人发现时,她正躺在冰凉的地上哀嚎,身下晕开一片刺目的猩红。
父亲见状,双目赤红,不问青红皂白,认定是我下的黑手。
他一个耳光将我扇倒在地,声音是野兽般的咆哮:“孽畜!你小小年纪,心思竟歹毒至此!”
他一把将我拎起,生生拖到了小佛堂,扬言要请家法。
祖母更是哭天抢地,指甲险些戳进我的眼睛:“我宋家的独苗苗啊!你这个天杀的贱种!你这是要害我宋家绝后!我今日非活剐了你!”
连一向还算疼我的祖父,也只是背着手,沉痛地叹着气:“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我强忍着脸上的剧痛,脊背挺得笔直。就在父亲的鞭子即将落下时,我忽然笑了起来。
“祖母何必担心宋家无后?”
鞭子僵在半空。
“您不知道吧?祖父在城南的春风楼里养着一位红颜知己,两人恩爱多年,连儿子都十岁了。再过几年便可议亲,届时给祖母开枝散叶,儿孙满堂,岂不美哉?”
祖母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向祖父。
祖父的脸瞬间煞白,冷汗直流。
阿娘教过我,当问题无法解决时,就把它变成一个所有人都必须面对的、更大的问题。
祖母是何等精明的人,一看祖父的反应便知我所言非虚。她发出一声刺破屋顶的尖叫,疯了般扑上去撕打:“好啊你个宋老匹夫!你竟敢在外面养女人!”
祖父老当益壮,反手一巴掌将祖母扇倒在地,彻底撕破了脸皮:
“我有个知己怎么了!我没带到你面前碍眼,已是给你天大的脸面!”
“官场应酬,哪个男人身边没几个红袖添香?她连孩子都给我生了,我岂能弃之不顾?”
他甚至指着祖母的鼻子骂:“你逼着闻景纳妾时,我还当你度量大了,原来还是这般善妒!你连我的巧儿一根指头都比不上!”
祖母哪里知道,她这些年引以为傲的“夫妻和睦”、“相守一生”,不过是阿娘替她遮掩粉饰的结果。
当年那青楼女子怀着孕上门要名分,闹得不可开交,是阿娘出面周旋,不许她闹到府里,才保全了祖母的颜面。
所谓“大度”,不过是欺负人罢了。这事落到祖母自己头上,她比谁都疯。
小佛堂里乱作一团,炮火全集中在祖父身上,再没人顾得上要罚我。我揉着发疼的膝盖,哼着小曲走了出去。
后来听说,祖父索性不装了,收拾行李搬去了青楼,与那“巧儿”母子团圆。
祖母一夜间白了头,哭着让父亲给她做主。
父亲此刻却只烦躁地低吼:“这么大的事,你娘为何从不与我说?现在闹成这样!去,把她叫回来收拾!”
他甚至还下了最后通牒:“她若再不现身,我便将翩翩扶正!届时她想回来,也只能做妾!”
我顶着半边肿脸,含糊不清地劝道:“这有何难?纳了便是。父亲既有妾室,想必也能体谅祖父。您该去劝劝祖母,学学那些京中夫人,大度些。”
父亲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煞是精彩。
祖母气不过,竟真的带着家仆去青楼抓奸,当街撒泼,最后更是失去理智,一把火烧了那座三层重檐的绣楼。
火光冲天,虽未伤人性命,但那座销金窟也付之一炬。宋家为了赔偿,几乎掏空了家底。
从前,宋家父子皆以“洁身自好”闻名,是京中表率。如今,老的在外养私生子十几年,小的为义妹神魂颠倒,一家子腌臜事传遍京城,成了最大的笑柄。
父亲多年军功,本已内定要封侯,祖母也能得个诰命。
可经此一闹,御史弹劾的折子堆满了御案,斥责宋家“家风不正,德行有亏”,封赏之事自然化为泡影。
宋家乱成一锅粥,都盼着阿娘回来主持大局,可上天入地,也寻不到她的半点消息。
崔家那边,是彻底不想娶小姑姑了。
小姑姑的希望彻底破灭,她疯了似的冲进柳翩翩的院子,揪着她的头发开骂:“都是你这个狐狸!是你气走了嫂嫂!那天怎么没摔死你!”
两个女人当场撕打起来,抓得满脸血痕。
柳翩翩自然又是哭哭啼啼去找父亲告状。可这一次,父亲只是站在光秃秃的梨花树下发呆,再无往日半分耐心。
柳翩翩只会哭。家里富贵时,她哭着要这要那;如今家道中落,她吃不上山珍海味,她哭;父亲迟迟不提扶正,她更哭。
她深谙眼泪是武器,扯着父亲的袖子,哭得梨花带雨。
父亲终于忍无可忍,烦躁地暴喝:“哭哭哭!你就知道哭!你能不能像她一样,拿出点魄力和手段来!”
小姑姑为了婚事日日垂泪。最后,是我拿出了阿娘留给我的私房钱,给她凑够了八十抬嫁妆,崔家才勉强同意了婚事。
出嫁那日,她谁也没理,却单独来谢我。
我只笑笑:“阿娘虽不在,但我想她也希望你得偿所愿。”
她以为嫁入崔家是新生,却不知那才是真正的火坑。
回门那日,小姑姑是一个人哭着跑回来的,冲进阿娘的院子就嚎啕大哭:“敏敏……嫂嫂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啊……”
她以为自己是正室,便可高枕无忧。可新婚夜,一个妾室假装心痛,便把新郎官从新房叫走了,狠狠羞辱了她。
她想立规矩,反被那妾室嘲讽是“占着窝不下蛋的鸡”,还让她好好巴结,日后好给养老送终。
她去找夫君理论,却被那男人冷冷警告:“娶你,是让你管好内宅,不是让你争风吃醋的!能忍就忍,忍不了,就滚回宋家!”
小姑姑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她哭着想让阿娘替她撑腰出主意。
我看着她,竟笑出了眼泪:“我早就说了,我娘走了啊!”
怎么就没有人相信呢。
那年初雪落下时,三州叛乱,父亲奉旨平叛。
柳翩翩在门前送行,只顾着拉他衣袖,絮絮叨叨:“夫君,得了赏赐可要给妾身换只金步摇。听说青州有白狐,夫君定要给我带件大氅回来。”
我站在一旁,是真切的忧心:“父亲,战场刀剑无眼,功名利禄皆是浮云,您千万保重。敏敏什么都不要,只盼父亲平安归来。”
父亲身形一僵,他张了张嘴,竟抬手,揉了揉我的发顶。
自他纳妾以来,我们父女俩针锋相对,这是他难得的温情。他再回头看向柳翩翩时,眼中的失望浓得化不开。
父亲意气风发地走了,可他忘了,以往每次出征,阿娘都伴随左右。阿娘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熟读兵法,奇谋百出,才是他真正的军师。
没了阿娘,父亲在战场上捉襟见肘,屡屡错判军情,节节败退,折损了大半兵马。
消息传回京城,满朝哗然。龙颜震怒。
皇帝摔了奏折,怒斥:“没了发妻,他宋闻景连仗都不会打了?”
将军失职,罪无可赦。皇上下旨,将父亲革职查办。
他负伤回来时,已不再是威风凛凛的将军,只是一身布衣,鬓角霜白,憔悴不已,整个人都灰了。
他在床上昏睡了三日,悠悠醒来时神志不清,脱口而出的,是阿娘的闺名:“芸娘……”
睁开眼,却只看见我。他眼底的光瞬间就灭了。
“……你娘呢?她还没回来?”
“敏敏,我……我想你娘了,让她回来看看我吧。”
我垂下眼帘,深深叹了一口气:“父亲,阿娘真的走了。上穷碧落,再也寻不到了。”
父亲瞪大双眼,血丝遍布。他怀里死死抱着那件奇装异服的羽衣,掌心里的玉佩硌得他生疼。
“你骗我!她的东西都在!她能去哪儿?她就是躲起来了!”
“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她若不喜柳氏,我这就赶她走!我以后只对她一个人好……”
我看着他这副可怜模样,只觉得解气,便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父亲,阿娘是骗你的。她要离开,根本不需要那些劳什子羽衣和玉佩。”
“她早就走了。就在你决定纳妾的那一天,她就不要你了。”
父亲的身体剧烈一颤,他死死盯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找出撒谎的痕迹。
“阿娘给您留了信。”
我掏出那封藏了许久的信。我本该第一天就拿出来,但那多没意思。我要他此刻的痛,胜过阿娘百倍。
信上是阿娘抄的诗句:【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末尾,还用她那奇怪的笔迹添了一句:【姐不喜欢用二手货,拜拜你了呢!】
父亲盯着那行字,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后,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栽倒在床榻上。
当夜,我沐浴更衣,独自走进阿娘的院子,坐在那面落了灰的铜镜前。
子时一到,我按阿娘教的法子轻叩镜面。
镜中水波荡漾,泛起柔和的金光,阿娘穿着一身我从未见过的、款式奇特的漂亮衣裳,笑盈盈地从镜中跨了出来。
“办妥了?”她嗔怪地嘟囔,“可让我好等。”
我眼眶一热,再也忍不住,扑进她久违的怀抱:“阿娘!我想死你了!”
阿娘不是这个世界的人。那面铜镜,是她回去的门。
她走时本想带我一起,但我拒绝了。
“阿娘,”那时我说,“你救我性命,予我新生。我绝不允许那些人伤你之后,还能逍遥快活。等我替你出了这口恶气,我再去寻你。”
今晚,就是我们约定的日子。
永远离开。
阿娘牵起我的手,笑盈盈:“那就走吧!”
我毫不犹豫地跟着她,踏入了镜中。
阿娘的世界,被称作“现代”。这镜子真是神奇,即便到了这边,我们也能通过它看到宋家的一切。
那日之后,父亲彻底垮了,一病不起。
他形容枯槁,日日抱着那件羽衣,在阿娘的院子里徘徊,喃喃自语。
柳翩翩还抹着泪凑上去:“夫君,姐姐既已不回……您当初答应过,要抬我为正室的……”
父亲置若罔闻。
又过了几日,家道中落,柳翩翩竟被祖母抓到偷拿家里仅剩的银钱,去买什么驻颜膏和西洋玩物。
祖母的命根子就是银子和儿子,当即将柳翩翩毒打一顿,赶出了宋家。
以前父亲受伤,阿娘总有神药,叫什么“青霉素”,一针下去就好。如今没了阿娘,他的伤口反复溃烂,人也越发不行了。
阿娘对这些早已漠不关心,倒是我,天天捧着“薯片”,蹲在镜子前看得津津有味。
儿子重病,祖母没了指望。祖父趁机将那青楼女子赎了身,还把私生子领回了家,要认祖归宗。祖母一口气没上来,当场晕厥。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我:“敏敏呢!那丫头呢?”
她大约是想起了我的“凌厉”,想让我帮她同仇敌忾。
可这时,他们才惊恐地发现,我也不见了。
父亲拖着病体,跌跌撞撞扑进我的院子,只找到我留下的信:
【父亲,你和祖母打我那下,真疼。我跟阿娘走了,她会给我找个不打人的后爹。】
【拜拜你了呢。】
父亲捧着信,瘫倒在地,眼里最后的光也熄灭了:“敏敏……连你也不要我了吗。”
“敏敏!”阿娘在花园里喊我,“开饭啦!”
“来啦!”我关掉镜子,奔了出去。
这个世界真好。有外公外婆,有舅舅舅妈,我还可以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读书。在这里,女人不必非要相夫教子,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这真是太好了!
夜里,雪花扑簌簌落下。
睡梦中的宋闻景突然惊醒,他没来由地泪流满面,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他赤着脚,满脸恐惧,跌跌撞撞地闯进李芸的屋子,扑到那面铜镜前。
他记得,无数个晨昏,他在这里为她描眉。
就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夜,无火自燃,那面铜镜竟在他眼前,缓缓地、诡异地燃烧起来,开始融化。
宋闻景瞳孔骤缩,他终于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他徒劳地伸出手,想去扑灭那团火,灼烧的剧痛也毫不在意。
“不要!不要……芸娘……别走!”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回来……回来啊……”
那是连接两个世界唯一的通道。
彻底没了。
第二日,下人送药时,发现宋闻景趴在地上,人已经凉透了。
他怀里,还死死抱着那团早已焦黑变形的铜块。
“不好啦——将军断气了!!”
来源:勇往直前的奶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