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笔钱,本是我们的底气,是安度晚年的依靠。但在那场只有八位客人的婚宴之后,在那些空荡荡的圆桌面前,我们才想明白,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比所谓的面子,更重要。
那天,我和老伴儿李秀兰,把那笔准备了半辈子的养老钱,二十万,一分不差地转给了儿子陈磊。
这笔钱,本是我们的底气,是安度晚年的依靠。但在那场只有八位客人的婚宴之后,在那些空荡荡的圆桌面前,我们才想明白,有些东西,比钱重要,比所谓的面子,更重要。
我们用这笔钱,买回了一个道理,也买回了一个我们差点失去的儿子。
思绪拉回到婚礼前的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和秀兰还在为第二天的宴席忙得团团转,丝毫没有预感到,一场家庭的风暴,即将来临。
第1章 一本账簿,半生人情
“建国,你再对着那本子看一遍,可别漏了谁。”老伴儿李秀兰一边将新买的红色喜糖分装进一个个精致的小盒子里,一边头也不抬地提醒我。
我叫陈建国,今年六十二,从本地一家老国营造纸厂退休快两年了。此刻,我正戴着老花镜,坐在客厅的藤椅上,面前摊着一个深棕色封皮的硬壳笔记本。这本子有些年头了,边角都磨得起了毛,纸页也泛着黄。
这可不是普通的本子,这是我们老陈家的人情账簿。
从我父亲那一辈传下来,到我手里,密密麻麻记了四十多年。哪年哪月,谁家孩子满月,我们随了多少礼;哪家老人过寿,我们送了什么;谁家办事儿,我们搭了多少人手……一笔一笔,清清楚楚。这本子,在我眼里,不是一串串冷冰冰的数字,而是半辈子积攒下来的人情和脸面。
儿子陈磊要结婚了,这可是我们家天大的喜事。我和秀兰提前半年就开始张罗,酒店是托了老同事关系订的市里最好的“金海湾”,婚庆公司也是精挑细选,菜品更是我亲自跟大厨一道道敲定的。我陈建国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儿子的婚礼,必须办得风风光光,不能让任何人挑出半点毛病。
“放心吧,”我扶了扶眼镜,指着本子上用红笔圈出的名字,“你瞧,厂里的老领导张书记,当年我提干他帮了大忙,必须请;还有我那几个老徒弟,现在都当上车间主任了,都得来;你娘家那边的几个表兄弟,虽然远了点,但礼数不能废……”
我一边念叨,一边心里盘算着。这次我们预备了五桌,每桌十人,五十个名额,都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全是我们家这些年来人情往来最密切的亲朋故旧。我想象着明天高朋满座的场景,心里就像被温水泡着一样,熨帖又满足。
秀兰停下手里的活,凑过来看了看,点点头:“嗯,是该请。这些人,当年咱们家有事,人家也都没少帮忙。咱们得把这份情记着。”
我们这一代人,就是这么过来的。人情像一张网,你来我往,互相帮衬,日子才能过得安稳。谁家要是断了人情,那就跟树没了根一样,风一吹就倒了。
正说着,陈磊和他未过门的媳妇王静回来了。
“爸,妈,你们又在忙活呢?”陈磊把一兜水果放在茶几上,语气里带着点无奈。
陈磊今年二十八,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跟王静是大学同学,姑娘文静懂事,我们老两口都挺喜欢。只是,这孩子在某些想法上,跟我们总有点儿合不来。
“可不是嘛,你们俩甩手掌柜,我们再不操心,明天拿什么见人?”我合上本子,佯装不悦地说。
王静很乖巧,赶紧过来帮秀兰装喜糖,“叔叔阿姨,辛苦你们了。我跟陈磊都说了,简单点办就行,不用这么铺张的。”
我摆摆手,一脸严肃:“小静,话不能这么说。结婚是一辈子的大事,简单了像什么样子?我们陈家在这一片也是有头有脸的,不能让人家背后戳脊梁骨,说我们亏待了儿媳妇。”
陈磊叹了口气,坐到我旁边,拿起那个账本翻了翻,眉头皱了起来:“爸,又是这本子。我都跟您说了,没必要请这么多人。好多人我连认都不认识,到时候坐在一起多尴尬。”
“什么叫不认识?”我把眼睛一瞪,“这上面都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叔伯伯!你不认识他们,他们可都认识你!当年你上大学缺钱,你李叔二话不说就送来两千;你小时候生病住院,你张伯伯天天往医院跑。这些人情,你能忘?”
“我没忘,”陈磊的声音也提高了一点,“但一码归一码。我结婚,是我自己的事,我只想请一些真正的好朋友,大家轻松自在地吃个饭,聊聊天,祝福一下,就行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搞得跟个社交任务一样,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假笑,心里盘算着这次随礼下次怎么收回来。”
“你……你这叫什么话!”我气得胸口发闷,“什么叫社交任务?这是人情往来!是咱们中国人几千年的传统!没有这些人情,你以为你能顺顺当当长这么大?”
“爸,时代变了。”陈磊把本子放下,语气缓和了一些,但态度依旧坚决,“我们这代人,不喜欢这种人情捆绑。朋友之间,情分在心里,不是靠一场酒席、一个红包来维系的。我不想我的婚礼,变成一个大型的‘还债’现场。”
“你……你这是歪理!”我指着他,手都有些发抖。秀兰赶紧过来打圆场。
“好了好了,建国,少说两句。磊磊,你爸也是为了你好,想让你风光风光。”她拍了拍我的后背,又对陈磊说,“请柬都发出去了,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就按你爸的意思办吧,啊?别为了这个吵架,伤了和气。”
王静也拉了拉陈磊的衣角,小声说:“算了,就听叔叔的吧。”
陈磊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妈,最终没再说什么,只是那表情里,明显带着不情愿和一丝说不清的复杂情绪。他起身回了自己房间。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一阵失落。我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他吗?为什么他就是不理解呢?我辛辛苦苦维系了一辈子的关系网,在他眼里,竟然成了“捆绑”和“负担”。
我拿起那本厚厚的账簿,摩挲着粗糙的封皮,心里五味杂陈。这上面记录的,是我一生的骄傲,是我为人处世的准则。明天,当这些名字都变成一张张鲜活的笑脸,坐在酒席上为我儿子举杯祝福时,他就会明白,我这个当爹的,为他铺下的是一条多么宽敞的路。
我坚信,我是对的。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第二天的婚宴,会以一种我从未想象过的方式,给了我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第2章 五张圆桌,八位来宾
婚礼当天,天还没亮,我和秀兰就起来了。我们穿上早就备好的新衣裳,感觉自己都年轻了十岁。我特意把我那块上海牌手表擦得锃亮,这是我当年结婚时买的,戴了一辈子,走时依然精准。
“建国,你看我这身还行吧?会不会太红了?”秀兰在镜子前转了一圈,脸上既有喜悦,也有些许紧张。
“好看,正合适!今天咱们是主角的父母,就得穿得喜庆点。”我给她理了理衣领,心里充满了期待。
上午的接亲仪式很顺利,陈磊和王静穿着礼服,郎才女貌,看着就让人打心底里高兴。按照流程,中午十一点半,婚宴正式开始。我们提前一个小时就到了金海湾大酒店的宴会厅。
宴会厅布置得富丽堂皇,水晶吊灯璀璨夺目,铺着大红桌布的五张圆桌整齐排列,每张桌上都摆着精致的席卡、糖果和酒水。舞台中央的LED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陈磊和王静的婚纱照。一切都完美得像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场景。
我和秀兰,还有陈磊、王静,站在门口迎宾。我手里捏着一份宾客名单,准备挨个接待,引导他们入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一点,门口空无一人。
我安慰自己,时间还早,大家可能路上堵车了。
十一点一刻,还是没人。我的心开始有点发慌。我掏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我的老伙计张远走到哪了,他是我的铁哥们,按理说应该最早到才对。
“别急,再等等。”秀兰看出了我的焦虑,小声安抚我。
十一点半,司仪已经就位,乐队也准备好了。可宽敞的宴会厅里,除了我们一家四口和几个工作人员,依旧是空空荡蕩。巨大的电子屏上,新人的笑脸显得格外刺眼,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这冷清的场面。
我的额头开始冒汗,手心也变得冰凉。我一遍遍地看手表,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爸,妈,要不……我们开始吧?”陈磊的声音很低,听不出什么情绪。
“开始?人还没来,怎么开始!”我压着火,声音都变了调。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请的五十位至亲好友,怎么可能一个都不来?这不合常理!
就在这时,门口终于出现了人影。是我妹妹陈建红一家三口,他们是从邻市赶过来的。
“哥,嫂子,我们没来晚吧?”妹妹笑着递上红包。
看到亲人,我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像是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不晚不晚,快里面坐。”我强撑着笑脸,把他们引到主桌。
又过了十分钟,秀兰的弟弟,也就是我的小舅子,带着他爱人也来了。
再然后,是我家对门住了二十年的老邻居,王师傅夫妇。王师傅拍拍我的肩膀,说:“建国,恭喜啊!小磊这孩子,我们是看着长大的。”
最后,来的是陈磊的一个同事,一个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小伙子。
加上新郎新娘,我们自己家里的人,总共……八个人。
五张大圆桌,五十个座位,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不到一桌。那些铺着精致桌布的空桌子,像一个个巨大的、沉默的漩涡,要把我所有的尊严和脸面都吸进去。
酒店的经理走过来,小心翼翼地问我:“陈先生,这……您看,菜还上吗?”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火辣辣地烧着。我感觉大厅里所有工作人员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让我无处遁形。我活了六十多年,从未如此丢人现眼过。
“上……上两桌吧。”我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秀兰的眼圈已经红了,她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里全是冷汗。王静的父母没来,因为她家是外地的,路途遥远,我们商量好等小两口过阵子再回女方家办一次。此刻,王静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我能想象她有多尴尬和难过。
而我的儿子陈磊,从头到尾,表情都异常平静。他没有惊讶,没有慌乱,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切。
那顿饭,吃得如同嚼蜡。
妹妹和小舅子他们看出气氛不对,想方设法地找话说,讲些笑话,活跃气氛。但空旷的大厅里,他们的笑声显得那么单薄,甚至有些凄凉。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机械地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灌。那昂贵的白酒,喝到嘴里,却比黄连还要苦。
我偷偷观察着那几位稀少的客人。王师傅夫妇脸上带着同情,妹妹一家是担忧,而陈磊那个年轻的同事,则是一脸的好奇和不解。
我一生的脸面,在今天,被彻彻底底地撕碎,扔在地上,任人践踏。
我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是我的人缘差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我陈建国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所有人?我翻来覆去地想,把那本账簿上的名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又一遍,却找不到任何答案。
婚宴草草结束,送走客人后,我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回家的路上,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秀兰在旁边小声地啜泣,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乱成一团麻。
只有陈磊,他开着车,表情依然是那种令人费解的平静。
这份平静,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第3章 沉默的家,失控的怒火
回到家,一进门,那满眼的红色“囍”字就刺得我眼睛生疼。婚房是精心布置过的,气球、彩带,无一不透着喜庆,可这份喜庆,在经历了那场灾难般的婚宴后,显得无比讽刺。
秀兰一进屋,就再也忍不住了,坐在沙发上捂着脸,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这叫什么事啊……这以后还怎么出门见人啊……”
王静默默地走过去,坐在婆婆身边,轻轻拍着她的背,自己也红了眼眶。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阳台,点燃一支烟,猛吸了一口。尼古丁的辛辣瞬间呛得我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我看着楼下车水马龙,感觉自己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丑。
陈磊把车钥匙放在鞋柜上,走了进来。他没有去安慰他妈和新婚妻子,而是直接走到了我面前。
“爸,您也别太难受了。”他说。
我听到他这句话,积压了一下午的屈辱、愤怒、困惑,瞬间找到了一个宣泄口,轰然爆发。
我转过身,一把将手里的烟蒂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双眼赤红地瞪着他:“别太难受了?陈磊,你跟我说实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几乎是吼出来的。
客厅里的哭声停了,秀兰和王静都惊恐地看着我们。
陈磊迎着我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他的平静终于被打破,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愧疚和固执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沓红色的婚礼请柬。
崭新的,没有折痕,甚至连信封都还好好地套着。我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我前些天让他去寄给那些亲朋好友的请柬。
我死死地盯着那沓请柬,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让我浑身发冷。
“你……”我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你……没把请柬寄出去?”
陈磊点了点头,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是的,大部分,我都没寄。”
“为什么?!”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理智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我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不知道今天你爸妈在酒店里有多丢人!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脸、把我们老陈家的脸都丢尽了!”
“爸!您冷静点!”陈磊被我晃得连连后退,但他没有反抗。
秀兰和王静吓坏了,赶紧跑过来拉我。“建国!你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叔叔!您别这样!”
我甩开她们的手,双眼通红地盯着我这个“好儿子”。我无法理解,我真的无法理解!这是我的亲生儿子吗?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这简直就是在我心口上捅刀子!
“你说话!你给我一个理由!”我怒吼着。
“因为我不想我的婚礼,变成您那本人情账簿的延续!”陈磊也终于被我激怒了,他用力挣脱我的手,声音也大了起来,“我不想让我的婚姻,从一开始就背上那么沉重的人情债!我不想看着那些我根本不熟的人,坐在我的酒席上,说着客套话,心里却在计算着红包的大小!”
“人情债?那是我们家的人脉!是我们的脸面!”我气得浑身发抖。
“什么脸面!”陈磊的眼睛也红了,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呐喊,“为了这个所谓的脸面,您一辈子活得有多累,您自己不知道吗?过年过节,别人家是团圆,我们家是赶场送礼!别人休息,您是在研究那个账本,生怕哪家礼送轻了!别人旅游,您说要攒钱,因为下个月谁家孩子要结婚!这就是您想要的脸面?用一辈子的时间和精力去维系一些虚伪的客套关系,这就是您觉得最重要的事情?”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剖开了我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生活,将里面那些我不愿承认的疲惫和辛酸血淋淋地展现在我面前。
我愣住了,揪着他衣领的手也松开了。
是啊,我累吗?我当然累。为了这份人情,我多少年没给自己添过一件新衣服?为了随礼,我和秀兰省吃俭用,连看场电影都觉得是奢侈。那本账簿,既是我的荣耀,又何尝不是我的枷锁?
“我只想我的婚礼,纯粹一点。来的都是真心为我们高兴的朋友,大家不谈钱,不谈利益,只谈感情。”陈磊的声音放缓了,带着一丝疲惫和恳求,“爸,我试着跟您沟通过,但是您不听。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所以……我只能用这种方式。”
“用这种方式?”我惨笑一声,指着客厅里的一切,“用你父母的尊严,用你新婚妻子的难堪,来换你的‘纯粹’?陈磊啊陈磊,你真是我的好儿子!”
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感觉天旋地转。
秀兰走过来,泪眼婆娑地看着陈磊,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她只是抬起手,给了陈磊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陈磊的脸偏向一边,一个清晰的五指印慢慢浮现。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王静站在一旁,手足无措,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这个刚刚组建的新家庭,在这个本该最幸福的日子里,被撕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那一晚,谁也没有吃饭。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夜没睡。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可没有一盏能照进我心里。我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陈磊的话,回想着那空无一人的宴会厅,回想着我六十年来坚守的一切。
我一直以为我为儿子铺好了一条康庄大道,却没想到,在他眼里,那是一条布满荆棘的枷锁。
是我错了吗?还是这个世界,真的变得让我看不懂了?
第4章 一夜白头,两代鸿沟
那一夜,我仿佛苍老了十岁。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走出房间,看到秀兰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身上只搭了件薄薄的外套,眼角还挂着泪痕。我心里一酸,走过去轻轻地把她抱回卧室,盖好被子。
客厅的茶几上,那沓红色的请柬还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堆烧不尽的灰烬,嘲讽着昨天发生的一切。我拿起它们,一张一张地看过去。张书记,李师傅,王科长……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有一段往事,一份情谊。这些,在陈磊看来,竟然都成了负担。
我走到阳台,看着初升的太阳慢慢染红了东方的天空。城市从沉睡中苏醒,新的一天开始了,可我们家的天,却像是塌了。
我这一生,信奉的无非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受过别人的恩惠,所以我总想着要在别人需要的时候,加倍地还回去。这本账簿,是我做人的准则,是我教育儿子的教科书。我以为,我教会了他感恩,教会了他做人要懂礼数。
可现在看来,我教给他的,和他自己领悟的,完全是两回事。
他说的那些话,像刀子一样,剜着我的心。他说我活得累,为了面子,牺牲了太多。我无法反驳。是的,我累。但我觉得值。我觉得,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有了这张脸,走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办什么事都有人帮衬。这难道不对吗?
可他为什么不这么想?他们这一代年轻人,到底在想些什么?他们所谓的“纯粹”,所谓的“自我”,难道就可以凌驾于人情世故之上,可以不顾及父母的感受吗?
一整天,家里都笼罩在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陈磊和王静从房间里出来,默默地做了早饭。稀饭,馒头,还有一碟咸菜。没人有胃口。
饭桌上,谁也不说话。碗筷碰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王静几次想开口,都看了看我铁青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陈磊则始终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吃完饭,他站起来,对我跟秀兰深深地鞠了一躬。
“爸,妈,对不起。这件事,是我的错。我不该用这么极端的方式来处理。我伤了你们的心,也让小静受了委屈。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弥补。”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懊悔。
我看着他,心里百感交集。愤怒还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和悲哀。我养了二十八年的儿子,我以为我很了解他,可直到昨天,我才发现,我们之间隔着一条深不见底的代沟。
秀兰叹了口气,眼泪又流了下来。“磊磊,你知不知道,你爸昨天在酒店,魂都快丢了。他这辈子最好面子,你这么做,比杀了他还难受。”
“我知道……”陈磊的头埋得更低了。
我摆了摆手,示意秀兰别再说了。事已至此,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脸已经丢了,亲戚朋友那边,以后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你们俩,”我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收拾一下东西,搬出去住吧。”
这话一出口,不仅陈磊和王静愣住了,连秀兰都震惊地看着我。
“建国,你胡说什么!”
“我没胡说。”我看着陈磊,一字一句地说,“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你觉得我们老一套是束缚,是累赘。那好,我成全你。你们出去过你们想要的‘纯粹’生活,我们老两口,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互不干涉。”
我的心在滴血。说出这番话,比昨天在酒店里承受所有人的目光还要痛苦。这无异于将自己的儿子亲手推开。
“爸!”陈磊猛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震惊和痛苦,“您……您要赶我们走?”
“不是赶。”我别过头,不去看他的眼睛,“是让你去飞。你不是觉得这个家,这个人情账簿,束缚住你了吗?现在,你自由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家!”陈磊急切地解释,“我只是……我只是想让您理解我!我承认我做错了,我太自私,太冲动了!您打我骂我都行,别赶我们走!”
王静也哭着说:“叔叔,阿姨,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劝住陈磊。求求你们,别这样……”
看着两个孩子痛哭流涕的样子,我的心软了一下,但随即又硬了起来。如果这次就这么轻易地原谅他,那我们之间的根本问题永远也解决不了。他永远不会明白,他那种所谓的“坚持”,给我们带来了多大的伤害。
“我已经决定了。”我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听着门外秀兰的哭喊声,陈磊的哀求声,王静的啜泣声,感觉自己的心被掏空了。
接下来的两天,家里就像一个冰窖。
陈磊和王静没有搬走,但他们也几乎不怎么出房门。秀兰整天以泪洗面,跟我说不上三句话就要吵起来,怪我心太狠。
我一个人,一遍遍地翻着那本人情账簿。
我开始反思。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
我想起陈磊小时候,活泼开朗,特别喜欢跟院子里的叔叔伯伯们打交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沉默,变得不愿意参加那些家庭聚会了?是我逼得太紧了吗?是我总是在他面前念叨着“人情债”,让他对这些产生了逆反心理?
我又想起,陈磊大学毕业后,第一次拿到工资,给我和秀兰买的礼物。他当时说:“爸,妈,以后我挣钱了,你们就别那么省了。”可我们呢?我们还是舍不得花,把钱都存起来,说要给他娶媳妇用。
我们总以为,我们是在为他好。我们用我们的方式,为他规划着一切。我们希望他走我们认为正确的路,却从未真正停下来,问一问他,他想要的是什么。
那本账簿,记录的是人情,可人情的核心,不应该是“情”吗?什么时候开始,它在我这里,变成了一笔笔需要偿还的“债”?
我看着账簿上那些熟悉的名字,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我维系了一辈子的东西,却成了儿子身上最重的枷锁。
这天晚上,秀兰又在跟我吵。
“陈建国,你到底要犟到什么时候!那是你亲儿子!他就做错这一件事,你就要把他推出家门吗?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对她说:“秀兰,把我们那张存了二十万的定期存折拿出来。”
秀兰愣住了:“你要干什么?那可是我们的养老钱!”
“你别管了,拿来就是。”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很坚决。
秀兰拗不过我,从柜子最深处翻出了那个我们藏了多年的存折。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心里却感觉有千斤重。
第二天一早,我把陈磊和王静叫到了客厅。
他们俩的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一脸憔桑。他们以为,我终于要下最后的通牒,让他们搬走了。
我把那张存折,放在了他们面前。
第5章 二十万存折,一次豪赌
“爸,您这是……”陈磊看着桌上的存折,满脸不解。王静也紧张地攥住了衣角。
我和秀兰坐在他们对面。秀兰显然也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一脸担忧地看着我,几次想开口,都被我用眼神制止了。
我清了清嗓子,这几天积压在胸口的郁气似乎消散了一些,说话也顺畅了许多。
“这里面,是二十万。是和我,攒了半辈子的钱。本来是打算我们老了,动不了了,用来进养老院,或者以备不时之需的。”
我的开场白让气氛更加凝重。陈磊和王静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们大概以为,我是要跟他们算账,让他们赔偿婚宴的损失。
“前天晚上,你说的那些话,我想了很久。”我看着陈磊,目光前所未有的平静,“你说我为了脸面,活得累。你说我们这代人的人情世故,是捆绑,是负担。一开始,我很愤怒,我觉得你不孝,不懂事。但是这两天,我想明白了。”
我顿了顿,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继续说道:“我这一辈子,确实是活在别人眼光里的。年轻时,争当先进,怕被领导说不努力;中年时,维系关系,怕办事没人帮忙;老了,又想把这份‘关系网’传给你,怕你以后路不好走。我以为这是为你好,是我能给你的,最宝贵的财富。”
“可我忘了,时代变了。你们有你们的世界,有你们的活法。我给你的,不一定是你想要的。就像我精心为你准备了一桌满汉全席,而你,可能只想吃一碗简简单单的阳春面。”
我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里很平静。这是我两天两夜,熬白了头发,才想通的道理。
陈磊抬起头,怔怔地看着我,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你用一场只有八个人的婚宴,告诉我,你不想走我这条老路。你这个方法,很蠢,很伤人,但……我得承认,你让我看到了你的决心。”我把存折往他面前推了推。
“这笔钱,你拿去。”
“爸!”陈磊猛地站起来,“我不能要!我做错了事,您不怪我我就谢天谢地了,我怎么能要您的养老钱!”
“你听我说完。”我示意他坐下,“我给你这笔钱,不是奖励你,也不是可怜你。我是想跟你,跟这个我看不懂的新时代,赌一把。”
“赌?”陈磊和王静都愣住了。
“对,赌一把。”我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说,你们这代人,情分在心里,不是靠红包和酒席维系的吗?你不是说,你们不喜欢人情捆绑,想要过纯粹的生活吗?好,我信你一次。”
“这二十万,你们拿去,当做你们小家庭的启动资金。你们可以用它来付个首付,买辆车,或者去创业,去做你们任何想做的事情。我只有一个要求——”
我加重了语气:“从今往后,不要再被我这本老账簿束缚。你们不用去管那些复杂的人情往来,不用为了随礼而省吃俭用。你们就按照你们自己的想法,去生活,去交朋友。去证明给我看,你们那套‘纯粹’的活法,到底能不能行得通。”
“爸……”陈磊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嘴唇颤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这辈子,信的是‘多条朋友多条路’。你信的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我们谁对谁错,现在争不出结果。那就让时间来证明。”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多年的巨石,终于被搬开了一角。
“如果将来,你们过得很好,朋友不多,但个个真心,生活不富裕,但自由快乐。那就算我这个老头子输了,我输得心服口服。如果将来,你们遇到了难处,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你再回来找我,我这本账簿,还给你留着。”
说完这番话,我感觉自己像是完成了一件人生中最重要的大事。这不仅仅是给儿子一笔钱,更是一种放手,一种妥协,一种迟来的理解。
秀兰在一旁,早已泣不成声。她看着我,眼神里有惊讶,有不解,但更多的是一种释然。
陈磊“扑通”一声,跪在了我和秀兰面前。
“爸!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他泣不成声,额头重重地磕在地上,“我不该那么自私,不该用那种方式伤害你们……我不要您的钱,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们别赶我走,让我留在家里,好好孝顺你们……”
王静也跟着跪了下来,哭着说:“叔叔阿姨,钱我们不能要。我们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好好孝敬你们……”
看着跪在面前的两个孩子,我的眼眶也湿润了。我走过去,亲手把陈磊扶了起来。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这里永远是你的家。”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觉这个曾经需要我仰望的儿子,肩膀已经如此宽厚。
“钱,你们必须收下。这不是我给你的施舍,这是我对你的投资。我投资我的儿子,去过他想过的生活。我相信,我的儿子,不会让我失望。”
那一刻,我们一家四口,抱在一起,哭成一团。
所有的隔阂、愤怒、委屈,都在这泪水中消融。那道看似无法逾越的代际鸿沟,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座用理解和爱搭建的桥梁,连接了起来。
我知道,这二十万,是我和秀兰的全部。但我也知道,如果用这笔钱,能换回一个真正懂得、并愿意与我们沟通的儿子,能换来他未来几十年不受“人情”所累的轻松人生,那这笔投资,就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划算的一笔买卖。
第6章 一本新账,一种人生
那笔钱,陈磊和王静最终还是收下了。
他们没有推辞,因为他们明白,这笔钱承载的,是我这个做父亲的,笨拙却真诚的歉意与和解。
但他们并没有像我说的,拿去付首付或者创业。
几天后,陈磊拿着一张银行的理财购买凭证给我看。他用我们的名义,买了一份最稳健的五年期理财产品。
“爸,这钱,还是你们的养老钱。”他把凭证小心翼翼地放在我手里,“您和妈的心意,我们领了。但我们还年轻,手脚齐全,我们想要的生活,会靠我们自己的努力去创造。您给了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不是这笔钱,是您的理解和支持。”
我看着手里的凭证,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一夜之间仿佛长大了许多的儿子,心里五味杂陈。我没再坚持,只是点了点头,把凭证收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们家的气氛,彻底变了。
那种压抑的沉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久违的欢声笑语。陈磊和王静不再像之前那样,在我们面前小心翼翼。他们会主动跟我们分享工作中的趣事,讨论周末去哪里郊游。陈磊甚至开始教我用智能手机,帮我下载各种APP。
他会耐心地告诉我,现在年轻人都是通过微信群、朋友圈来维系感情,而不是像我们那样,非得等到逢年过节才走动。他说,这叫“线上社交”,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情意不减。
我开始尝试着去理解他的世界。
我让陈磊把那天到场的八位客人,单独请到家里来,我和秀兰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郑重其事地感谢他们。
席间,我端起酒杯,对陈磊那个年轻的同事说:“小伙子,那天让你们见笑了。是我们老一辈思想僵化,差点办了错事。以后你们年轻人多交流,陈磊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多担待。”
那个小伙子受宠若惊,连连摆手说:“叔叔您太客气了。磊哥人很好,我们都特佩服他,敢想敢做,活得真实!”
“活得真实”,这四个字,让我心里咯噔一下。也许,这就是他们这一代人所追求的吧。
那本被我视若珍宝的人情账簿,我把它收了起来,放进了一个樟木箱子里。我没有扔掉它,因为它记录了我半生的岁月和人情。但我也知道,它的使命,已经结束了。
取而代之的,是秀兰买的一本漂亮的日历。我们在上面圈出了家里每个人的生日,结婚纪念日,还有一些对我们家有特殊意义的日子。秀兰说,以后,我们就记这些。人情往来,随心就好,不必再像以前那样,当成任务去完成。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生活并没有因为我们不再“走动人情”而变得糟糕。相反,我们活得更轻松了。
过年的时候,我们不用再提着大包小包,像赶场一样去各家拜年。我们一家人,安安稳稳地在家里吃了顿团圆饭,然后去看了场贺岁电影。陈磊在家族群里发了几个大红包,配上一段真诚的祝福语,大家也都很开心。
偶尔,我也会在小区里碰到以前厂里的老同事。他们见到我,并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对我冷嘲热讽,或者避而不见。
有一次,我碰到张远,就是我那个铁哥们。他拉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老陈,对不住啊。小磊结婚那天,我家里临时有点急事,实在走不开。后来听说了情况,我才知道,是你们家孩子有新想法。唉,是我们这些老家伙跟不上时代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没事,都过去了。孩子们有孩子们的活法,咱们啊,就图个清静自在。”
我们相视一笑,多年的情谊,似乎并没有因为一场缺席的婚宴而改变。
我渐渐明白,真正的情谊,确实不是靠一场酒席来维系的。那些因为一场婚宴就与你断了联系的,或许,本就不是真正的朋友。
一年后,陈磊和王静用他们自己攒的钱,加上公积金贷款,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新小区,买了一套小两居。
搬家那天,没有鞭炮,没有酒席。来的,还是那几个陈磊最要好的朋友。大家一起动手,搬家具,装东西,忙得满头大汗,却笑声不断。
我和秀兰也过去帮忙,看着那间被他们布置得温馨又时尚的小屋,心里充满了欣慰。
晚上,我们在新房里,用一次性纸碗,吃了一顿简单的外卖。陈磊举起可乐,对我说:“爸,谢谢您。谢谢您一年前,愿意相信我。”
我看着他身边笑靥如花的王静,看着他那些真诚热情的朋友,再看看窗外城市的璀璨灯火,端起我的纸碗,跟他碰了一下。
“是我该谢谢你。”我由衷地说,“是你让我明白,‘面子’是给别人看的,而‘里子’,才是自己的。日子过得舒不舒心,只有自己知道。”
那本老的人情账簿,是我前半生的总结。而从那场只有八个人的婚宴开始,我们家,翻开了一本新的账簿。这本账上,没有礼金的数额,没有往来的清单,只记录着家人的笑容,朋友的真心,和每一天实实在在的幸福。
我想,这才是人生,最值得经营的一本人情账。
来源:育儿日记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