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一年,我揣着全部身家,还有从亲戚朋友那儿借来的一笔钱,一共四十三万,站在深圳一个城中村的巷子口。
那一年,我揣着全部身家,还有从亲戚朋友那儿借来的一笔钱,一共四十三万,站在深圳一个城中村的巷子口。
空气里混着潮湿的泥土味和隔壁烧腊店飘来的油腻香气,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我抬头看,三栋挨得极近的农民房,像三个沉默的巨人,把天空切割成不规则的碎片。
它们就是我接下来十九年的战场。
签合同那天,房东是个本地大叔,穿着白背心和人字拖,牙齿被槟榔染得有些发黄。
他把一串沉甸甸的钥匙丢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脆响。
那声音,在当时的我听来,是全世界最动听的交响乐。
四十三万,买断了这三栋楼,一百二十个房间,未来十九年的租赁权。
我成了这里的“二房东”。
我的梦想很简单,也很俗气。
把这些老旧的房间重新装修,隔成更小的单间,装上崭新的空调和热水器,然后租给那些和我一样,来深圳寻找梦想的年轻人。
我要把这三栋楼,打造成一个数字王国。
每个房间是一个代码,每个租客是一串流动的数字。
我用Excel表格管理他们,租金、水电、合同到期日,一目了然。
我甚至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不和租客产生不必要的交集。
我是规则的制定者,他们是规则的遵守者。
我们之间,隔着一纸合同和一道冰冷的防盗门。
第一批租客很快就住满了。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拿着那串沉重的钥匙,穿梭在三栋楼之间。
A栋101的灯泡坏了,B栋302的马桶堵了,C栋504的空调不制冷了。
我的手机里存着各种师傅的电话:修空调的、通下水道的、换门锁的、收废品的。
我像一个高速运转的陀螺,处理着各种琐碎的、具体到一根水管、一个螺丝钉的问题。
我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
忙碌,充实,每一分每一秒都在为那个叫做“成功”的目标添砖加瓦。
我甚至享受那种感觉,钥匙在腰间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是我权力的象征。
我走在楼道里,租客们会客气地叫我一声“房东”,眼神里带着一丝敬畏和疏离。
我喜欢这种疏离感。
它让我觉得安全,专业。
直到我遇见了老马。
老马住在C栋的顶楼,601。
那是一个加盖出来的铁皮房,冬冷夏热。
他来租房的时候,我有些犹豫。
他年纪太大了,头发花白,背也有些驼,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
我担心他一个人住,万一出点什么事,我担不起这个责任。
但他交租很爽快,一次性付了半年。
他说:“靓仔,你放心,我身体好得很,就是图个清静。”
我看着他浑浊但真诚的眼睛,还是把钥匙给了他。
601成了我表格里的一个固定单元格。
每个月一号,他的租金总会准时出现在我的微信里,不多不少,从不拖欠。
除了收租,我们几乎没有任何交流。
我偶尔会在楼道里碰到他,他提着一个老旧的布袋子,里面装着青菜和豆腐。
他会对我点点头,笑一笑,露出几颗不太整齐的牙。
我也点点头,然后擦肩而过。
我对他一无所知。
不知道他从哪里来,不知道他有没有家人,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住在深圳这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守着一个闷热的铁皮房。
我也不想知道。
他只是C-601,一个按时交租的租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
我的生意越来越好,甚至开始盘算着,等攒够了钱,再去盘下几栋楼。
我的野心像深圳夏天的野草,疯狂地生长。
那天下午,深圳下了一场罕见的暴雨。
豆大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的手机被打爆了。
A栋的租客说窗户漏水,B栋的说阳台积水,C栋的说楼道里的灯短路了,一闪一闪的,像恐怖片。
我穿着雨衣,踩着拖鞋,在三栋楼里来回奔波。
水顺着我的裤腿往上爬,浑身都湿透了,狼狈不堪。
当我处理完所有问题,准备回家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走上了C栋的天台。
我想看看积水排干净了没有。
天台上空无一人,只有雨还在下。
我正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听到一阵奇怪的声音。
“滋啦……滋啦……”
那声音很微弱,像是电流的杂音,被雨声掩盖着,时断时续。
我循着声音走过去,发现声音是从601的门缝里传出来的。
我敲了敲门。
没人应。
我又加重了力气,大声喊:“老马?马师傅?你在里面吗?”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只有那“滋啦滋啦”的电流声,像一只固执的夏蝉,在雨中嘶鸣。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
我拿出备用钥匙,手有些发抖,试了好几次才把门打开。
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
一股淡淡的霉味混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老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走过去,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好,有气。
他只是睡着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才看清房间里的景象。
屋子很小,陈设简单得有些寒酸。
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一把椅子。
墙角堆着一些捡来的纸皮和塑料瓶。
整个房间里,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桌上那台老式的收音机。
那“滋啦滋啦”的声音,就是从它身上发出来的。
那是一台很旧的收音机,红色的塑料外壳已经褪色,边角处还有几道裂痕。
天线断了一截,用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缠着。
老马的手,就放在收音机的旋钮上,仿佛在睡梦中,依然想抓住那虚无缥缈的电波。
我轻轻地关掉了收音机。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我帮老马盖好被子,悄悄地退了出去。
从那天起,我开始留意老马。
我发现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摆弄那台破收音机。
他会把它搬到天台上,举着那截断掉的天线,对着天空,一点一点地旋转调频的旋钮。
他的表情很专注,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在寻找来自天堂的声音。
但他从来没有成功过。
那台收音机,除了发出“滋啦滋啦”的噪音,什么也收不到。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马师傅,你这收音机都坏了,怎么不换个新的?现在买个收音机也不贵。”
他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茫然,又有些固执。
他说:“换了,就不是那个声儿了。”
我没听懂。
什么声儿?
噪音也有区别吗?
我只当他是个古怪的老头,没再多问。
2020年初,疫情来了。
整个城市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巷子里空空荡荡,店铺都关了门。
我的租客们,有一半都退了租,回了老家。
我的Excel表格里,出现大片大片的红色,代表着空置的房间。
我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每天睁开眼,就是一万多的租金和水电开销。
那四十三万的投入,像一个无底洞,开始吞噬我的积蓄和信心。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躺在床上,耳边全是钥匙碰撞的声音,还有计算器上数字跳动的声音。
我变得暴躁,易怒。
有租客因为晚交了几天房租,我会在电话里毫不客气地催促,甚至说出“没钱就滚蛋”这样的话。
挂了电话,我又会陷入深深的自责。
我知道他们也不容易。
失业的,降薪的,困在出租屋里,看不到未来。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被时代的洪流裹挟着,身不由己。
那段时间,只有老马的房租,依然雷打不动地在每个月一号准时到账。
他好像完全没有受到外界的影响,依然每天守着他的铁皮房和他的破收音机。
社区开始封锁,每个人都要凭出入证进出。
我作为房东,成了半个网格员,负责给租客们送物资,量体温,登记信息。
我每天戴着口罩,穿着防护服,在楼道里上上下下。
汗水浸透了衣服,口罩在脸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我第一次,如此密集地、近距离地接触我的租客们。
我看到了A栋那个每天画着精致妆容的女孩,在家里穿着起球的睡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我看到了B栋那对总在吵架的小情侣,在狭小的房间里,一起分享一碗泡面,眼神里有藏不住的温柔。
我看到了C栋那个沉默寡言的程序员,阳台上种满了多肉,每一盆都照顾得很好。
他们不再是Excel表格里冰冷的代号。
他们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有烦恼,有梦想,有爱,有痛。
我去给老马送菜的时候,他总会递给我一瓶水。
他说:“靓仔,辛苦了,歇歇脚。”
他的房间里,那台收音机依然在“滋啦滋啦”地响着。
我问他:“马师傅,天天听这个,不烦吗?”
他摇摇头,指了指收音机,说:“这是我老婆子。”
我愣住了。
他笑了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温柔和悲伤。
“她以前是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声音好听得很。后来她走了,我就剩下这个念想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她……走了多久了?”
“十年了。”
他说得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这收音机,是她送给我的。她说,以后想她了,就听听广播,说不定就能听到她的声音。”
“可是它坏了。”我说。
“我知道。”他点点头,“坏了十年了。我修不好它。”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寻找一个电台。
他是在守护一段回忆。
那“滋啦滋啦”的电流声,不是噪音。
那是他和她之间,唯一的联系。
是思念的回响。
封锁结束后,生活慢慢恢复了正常。
我的出租屋也渐渐又满了。
但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不再满足于只做一个收租的房东。
我开始试着去了解我的租客们。
我会和A栋的女孩聊聊最近流行的口红色号。
我会给B栋的小情侣送去自己家包的饺子。
我会帮C栋的程序员给他的多肉浇水。
我甚至开始学着修理一些简单的电器。
因为我发现,当我拧好一个松动的螺丝,接好一根断掉的电线,看到他们脸上露出的笑容时,那种满足感,比收到一个月租金还要强烈。
我开始在网上自学修理老式收音机。
我买了很多相关的书籍和工具,把自己的房间搞得像个维修铺。
我拆了无数台旧收音机,研究它们的电路板,认识每一个电容和电阻。
我想把老马的收音机修好。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固执的念头。
或许,是想弥补他十年的遗憾。
或许,是想给自己混乱的生活,找一个清晰的支点。
我花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期间失败了无数次。
有好几次,我差点把那块脆弱的电路板给焊穿了。
我甚至想过放弃。
但一想到老马抱着收音机,在天台上那个孤独的背影,我就又重新拿起了电烙铁。
终于,在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成功了。
当我把最后一根线焊好,装上电池,旋转旋钮。
“滋啦……”
电流声之后,一个清晰的女声,从喇叭里传了出来。
“各位听众朋友们,晚上好,欢迎收听‘夜空中的星’……”
那一刻,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抱着那台修好的收音机,像抱着一个稀世珍宝,一口气冲上了C栋的天台。
老马正坐在小板凳上,看着远处的晚霞。
夕阳的余晖,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马师傅!”我气喘吁吁地把收音机递给他,“我……我把它修好了!”
他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又看看收音机。
他颤抖着手,接过收音机,小心翼翼地捧在怀里。
他转动旋钮,一个又一个电台,清晰地流淌出来。
音乐,新闻,评书……
他听着,听着,眼泪就下来了。
浑浊的泪水,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地往下淌。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肩膀在不停地抽动。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说什么。
天边的晚霞,烧得正旺,像一团巨大的火焰。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抹眼泪,对我说:“靓仔,谢谢你。”
他顿了顿,又说:“其实,我老婆子的声音,早就听不到了。她那个节目,二十年前就停播了。”
我愣住了。
“那我……”
“我知道。”他看着我,笑了,“我知道你为了这个,费了多大的劲。我这几天,都看到你房间的灯,亮到半夜。”
“你让我听到的,不是她的声音。”
“是你这个年轻人的,一颗心。”
那天晚上,我们在天台上坐了很久。
他给我讲了他和他妻子的故事。
他们是同乡,在深圳的工地上认识。
她是广播站的文艺青年,他是挥汗如雨的建筑工人。
他们住过漏雨的窝棚,吃过最便宜的盒饭,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里,互相依偎着取暖。
后来,她生病了,很重的病。
为了给她治病,他卖掉了老家的房子,借遍了所有的亲戚朋友。
但最后,还是没能留住她。
她走后,他就守着这台收音机,守着这个念想,一个人过了十年。
他说:“我不是没钱,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花。这世上,除了她,好像也没什么值得我花钱的地方了。”
“我来深圳,租你这个房子,就是因为从这个天台,能看到她以前工作的那个广播电视大楼。”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远处,一栋高耸的建筑,在夜色中闪着光。
我从来没有注意过它。
我每天都在这三栋楼里穿梭,却从来没有抬头,看看这片天。
我只关心我的租金,我的利润,我的Excel表格。
我错过了多少像这样的故事?
在那些我没有推开的门后面,在那些我擦肩而过的身影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
那天之后,我和老马成了朋友。
我会经常去他房间,陪他聊聊天,听听收音机。
他的话不多,但每一句,都像是从岁月里沉淀出来的,充满了智慧。
他教我认识天台上的花花草草。
他告诉我,哪种云预示着要下雨,哪颗星在夜里最亮。
他让我觉得,生活不只是租金和水电费。
生活,是清晨的鸟鸣,是傍晚的微风,是邻居递过来的一碗糖水,是失意时一个温暖的拥抱。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柔软起来。
我不再用Excel表格去定义我的租客。
我会记住A栋的女孩喜欢吃辣,B栋的小情侣准备年底结婚,C栋的程序员养的那盆多肉,叫“小王子”。
我甚至在楼下的空地上,开辟了一小块菜地。
我们一起种下了番茄、黄瓜和辣椒。
我们像一个大家庭。
我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房东。
我是他们的朋友,是他们的家人。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直到那天。
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去天台浇水,看到老马的房门虚掩着。
我喊了一声,没人应。
推开门,我看到他安详地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
他的手里,还握着那台收音机。
收音机里,正放着一首老歌。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
他走了。
走得很平静,没有一丝痛苦。
警察来的时候,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信封。
信封里,是一张银行卡,和一封写给我的信。
信上说,卡里是他所有的积蓄,密码是她妻子的生日。
他没有亲人,无儿无女。
他希望我用这笔钱,把这三栋楼买下来。
他说:“你是个好后生,把这里交给,我放心。”
“让这些在外面漂泊的娃,有个家。”
信的最后,写着一句话:
“靓仔,别忘了给天台上的花浇水。”
我拿着那封信,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我后来用那笔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真的把这三栋楼买了下来。
过户那天,我拿到了红色的房产证。
很薄的一张纸,却感觉有千斤重。
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房东。
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常常会想起19年那个夏天,我揣着四十三万,站在这里的巷子口。
那时候的我,意气风发,以为自己抓住了全世界。
我以为,拥有了这三栋楼,就拥有了在深圳立足的资本。
我以为,金钱和成功,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现在,我拥有了这三栋楼,却永远地失去了老马。
我后悔了。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推开601的门。
我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去关心那个孤独的背影。
我后悔,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里,我陪伴他的时间,是那么的短暂。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我愿意用这三栋楼,去换回那个在天台上,给我讲星星的老人。
但我知道,时间不会倒流。
人生,也没有如果。
我能做的,就是守着这三栋楼,守着这些漂泊的灵魂,守着老马最后的嘱托。
现在,我依然是这三栋楼的房东。
但我不再用Excel表格去管理我的租客。
我用一本厚厚的笔记本。
上面记录着每个人的生日,他们的家乡,他们的喜好,他们的梦想。
A栋的女孩,后来考上了研究生,去了北京。走之前,她送给我一条她亲手织的围巾。
B栋的小情侣,结婚了,在楼下的小餐馆办了简单的酒席。他们请我当证婚人。
C栋的程序员,辞职回了老家,开了一家多肉主题的咖啡馆。他给我寄来了很多照片,照片里的他,笑得特别开心。
人来人往,聚散有时。
这三栋楼,像一个巨大的容器,承载了太多人的青春、梦想、汗水和眼泪。
而我,是这个容器的守护者。
我常常会在傍晚,一个人去天台坐坐。
给老马种下的那些花浇浇水。
它们长得很好,开出了五颜六色的花。
我会打开那台老式收音机,调到一个固定的频率。
那里没有声音,只有“滋啦滋啦”的电流声。
我听着那声音,看着远处的城市灯火,就好像老马还坐在我身边。
他会指着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对我说:
“靓仔,你看,那是我老婆子在对我笑呢。”
我知道,那不是星星。
那是无数像我们一样,在这座城市里,努力生活,用力去爱的人们,点亮的灯火。
每一盏灯火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而我,何其有幸,能成为这些故事的见证者。
我叫什么,来自哪里,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是这三栋楼的房东。
我守着一百二十个房间,也守着一百二十个,曾经或正在发生的,滚烫的人生。
这份后悔,如今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
它像一根锚,在我被欲望和现实的洪流冲得晕头转向时,将我牢牢地固定在原地。
它提醒我,比冰冷的建筑和跳动的数字更重要的,是人与人之间,那一点点温暖的、脆弱的、却足以抵挡世间所有寒冷的,联结。
我开始理解老马说的“那个声儿”。
那不是收音机里的声音,那是心里的声音。
是回忆,是牵挂,是爱。
是即便隔着生死的距离,也想要努力听见的回响。
我开始在楼下的公告栏里,贴上一些手写的便签。
“天气转凉,记得加衣。”
“A栋302的姑娘,你的快递我帮你签收了,在我这里。”
“祝B栋501的小伙子,面试顺利。”
起初,没人回应。
后来,便签越来越多。
“房东,谢谢你的鸡汤,很好喝。”
“大家注意,楼下新开的肠粉店味道不错,可以去试试。”
“谁家有多的酱油,借我一点,急用!”
那块小小的公告栏,成了一个温暖的树洞。
我们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交换着生活里微不足道的善意。
我甚至组织了一次“天台烧烤派对”。
我们把桌椅搬上天台,挂上彩灯,架起烤炉。
大家带着各自的拿手好菜,聚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们喝酒,唱歌,聊梦想,聊爱情,聊那些回不去的故乡。
那个沉默的程序员,喝多了,抱着吉他,唱了一首许巍的《蓝莲花》。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
他唱得跑调,却无比投入。
我们跟着他一起唱,声音嘶哑,却充满了力量。
那一刻,我看着眼前这些年轻的、鲜活的面孔,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忽然觉得,这三t栋楼,不再是冰冷的钢筋水泥。
它有了温度,有了心跳。
它活了过来。
我依然会失眠。
但不再是因为焦虑租金和开销。
我会在夜里,悄悄地在楼道里走一圈。
听着从门缝里传出的,或轻或重的呼吸声,我会觉得无比心安。
我知道,在这些房间里,一个个疲惫的灵魂,正在安然入睡。
他们正在做的梦里,或许有家乡的炊烟,或许有爱人的脸庞,或许有明天的太阳。
而我,是为他们守夜的人。
老马留下的那张银行卡,我一直没有动。
我用自己的钱,把三栋楼的外墙重新粉刷了一遍,换了新的门窗,在楼道里装上了声控灯。
我还请人在天台上,建了一个小小的阳光房。
里面摆着沙发,书架,还有一整套茶具。
我希望,这里能成为大家的一个公共客厅。
可以在这里看书,喝茶,发呆,看日出日落。
阳光房落成那天,我把老马的收音机,放在了窗台上最好的位置。
阳光洒在它斑驳的外壳上,像镀了一层温暖的金。
我时常在想,如果老马还在,看到这一切,他会说什么?
他大概还是会坐在那个小板凳上,眯着眼睛,笑呵呵地对我说:
“靓仔,做得不错。”
我没有成为我最初梦想中的那个“成功人士”。
我没有盘下更多的楼,没有把我的“数字王国”无限扩张。
我守着这三栋不起眼的农民房,守着这些平凡的租客,过着琐碎的、甚至有些辛劳的日子。
但我却觉得,我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亿万富翁都要富有。
因为我拥有了用钱买不到的东西。
我拥有了信任,拥有了牵挂,拥有了爱。
我拥有了一个,可以被称之为“家”的地方。
前几天,B栋那对小情侣的孩子出生了。
是个可爱的男孩。
他们请我给孩子取个小名。
我想了想,说:“就叫‘安安’吧。”
平安喜乐,岁岁年年。
我抱着那个柔软的小生命,闻着他身上淡淡的奶香味,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感动。
我想,这就是生命的延续。
也是故事的延续。
这三栋楼里,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在发生。
有人在这里相遇,有人在这里告别。
有人在这里找到了爱情,有人在这里实现了梦想。
有人在这里痛哭流涕,有人在这里放声大笑。
而我,将永远在这里,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和守护者。
我依然会后悔。
后悔认识老马太晚。
但这份后悔,不再是沉重的枷锁,而是一种温柔的提醒。
它提醒我,要珍惜眼前人,要活在当下,要用心去感受生活中的每一份细微的美好。
如果你现在问我,用四十三万,在深圳租下三栋楼,值不值得?
我会告诉你,太值了。
因为它让我明白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房子是租来的,但生活不是。
无论我们身在何处,无论我们拥有多少,真正能让我们感到温暖和富足的,永远是人与人之间,那份最真挚的情感。
我打开那本厚厚的笔记本,在扉页上,写下了老马信里的那句话:
“让这些在外面漂泊的娃,有个家。”
我想,这大概就是我,作为一个房东,最终的,也是唯一的,使命。
夜深了。
我关掉台灯,走到窗前。
窗外,是深圳璀璨的夜景。
万家灯火,如繁星坠地。
我知道,在这片星海里,有三盏灯,是属于我的。
它们或许微不足道,但它们在用尽全力,为那些还在路上的人,照亮一小片回家的路。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来源:小魔姐v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