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走廊尽头飘来的饭菜香,死死地缠在鼻尖,怎么都挥不掉。
我娘走的时候,天很阴。
医院里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混着走廊尽头飘来的饭菜香,死死地缠在鼻尖,怎么都挥不掉。
她已经说不出囫囵话了,就那么睁着眼,浑浊的瞳仁里像蒙着一层秋天的晨雾。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那只枯得像老树皮的手,从被子底下,颤颤巍巍地摸出来,递给我一样东西。
是一把木梳。
颜色深得发了黑,梳齿断了两根,剩下的也磨得圆润光滑,像是被人攥在手里盘了半辈子。
我接过来,那梳子还带着我娘手心的余温。
“望北……”
她叫我的名字,声音轻得像羽毛,要不是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根本听不见。
“你爹……没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被人迎面打了一记闷棍。
我爹?
那个在我出生前就牺牲在南下战场上的战斗英雄?那个挂在墙上,连照片都泛了黄的陌生男人?
我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
“去……东北……”
“找……找他……”
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喘上半天的气,眼角那颗浑浊的泪,终于顺着深刻的皱纹,滑进了鬓角花白的头发里。
说完这几个字,她眼睛里的那点光,就彻底散了。
我握着那把冰凉的木梳,站在病床前,像一尊木雕。
周围是我儿子陈伟和我女儿陈兰压抑的哭声,医生护士进进出出的脚步声,还有仪器停止工作后那一声刺耳的长鸣。
可我什么都听不见。
我只听见我娘那句“你爹没死”。
这六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巨斧,把我活了七十年的世界,从中间劈开了。
葬礼办得很安静。
来的人不多,都是些老邻居、老同事。
我穿着黑色的衣服,胸前别着白花,迎来送往,表情麻木。
我儿子陈伟扶着我,一个劲儿地劝:“爸,您节哀,人老了,都有这么一天。”
我女儿陈兰红着眼圈,给我递水:“爸,喝口水吧,您一天没吃东西了。”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全是那把木梳,和那句匪夷所思的遗言。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家里终于安静下来。
陈伟和陈兰把我按在沙发上,俩人一脸担忧地看着我。
“爸,您别太难过了。”陈伟先开了口,他总是家里最理性的那个,“奶奶活到九十多了,是喜丧。”
我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又把那把木梳掏了出来。
在手心里摩挲着,那光滑的触感,熟悉又陌生。
“这是什么?”陈兰好奇地问。
“你奶奶留下的。”我声音沙哑。
陈伟叹了口气:“奶奶也真是,都这时候了,还惦记着这些老物件。”
我抬起头,看着我这个当了大学副教授的儿子,镜片后面的眼睛里闪着理性的光。
我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她说,你爷爷没死。”
我说得很慢,很清晰。
空气瞬间凝固了。
陈伟和陈兰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悲伤,到错愕,最后变成了一种哭笑不得的荒唐。
“爸,您说什么呢?”陈兰小心翼翼地问,“您是不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我没累。”我看着他们,“这是你奶奶临终前,亲口对我说的。”
“她说,让我去东北,找他。”
陈伟推了推眼镜,眉头紧锁,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批评的意味:“爸!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别跟着胡思乱想。奶奶那是……那是临终谵妄,胡话,当不得真的!”
“胡话?”我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她一辈子没说过一句胡话!”
“可这事也太离谱了!”陈伟也站了起来,提高了音量,“爷爷是烈士!民政局的证明,街道的备案,年年都有抚恤金,这还能有假?您让我们怎么信?”
是啊,怎么信?
连我自己都不信。
我爹陈向远,南下干部,牺牲于1949年解放南方的途中。
这是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
家里的墙上,挂着他唯一一张照片,黑白的,穿着军装,很年轻,眉眼英挺,嘴角带着一丝笑意。
我娘说,这是他去部队前,特意去照相馆照的,说要给我娘留个念想。
我从小就对着这张照片长大,听着我娘讲他的故事。
说他怎么投身革命,怎么英勇无畏,怎么在临走前,抚着她还未隆起的小腹,说:“等我回来,咱们的娃,要是儿子,就叫望北,让他别忘了咱们的根在北方。要是女儿,就叫念南,让她记着我牺牲的地方。”
我叫陈望北。
我这辈子,都活在“英雄的儿子”这个名头下。
我为此骄傲,也为此自律。我不敢给我爹丢人。
可现在,我娘告诉我,这一切,可能是个谎言。
一个持续了七十年的,巨大的谎言。
“爸,您冷静点。”陈兰拉了拉我的胳膊,声音软了下来,“奶奶肯定是太想爷爷了,才这么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我看着他们,一个理智得近乎冷酷,一个体贴得小心翼翼。
他们都不信。
也对,换了谁,都不会信。
我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孤独。
这种孤独,不是没人陪伴,而是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和我一起,去面对这个惊天的秘密了。
“你们出去吧。”我摆了摆手,觉得浑身无力,“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兄妹俩对视一眼,没再说什么,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把那把木梳举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細看。
就是一把最普通的黄杨木梳子,因为年头太久,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木纹,包浆厚重。
我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梳子背。
突然,我感觉到指甲尖传来一丝异样的松动感。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找来一把小刀,对着那条几乎看不见的缝隙,小心翼翼地撬了一下。
“咔哒”一声轻响。
梳子背上,一小块薄薄的木片,应声弹开。
里面是空的。
一个被挖空了的小小凹槽。
凹槽里,藏着一张折叠得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泛黄纸条。
我的手开始发抖,抖得几乎捏不住那张薄如蝉翼的纸。
我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它一点点展开。
纸上是两行已经晕开了的钢笔字,字迹娟秀,是我娘年轻时的笔迹。
“兴安岭,白桦林场。”
“顾长山。”
就这八个字。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
兴安岭,白得晃眼的桦树林,一个叫顾长山的人。
这和我爹陈向远,有什么关系?
难道……
一个荒唐又大胆的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疯狂地生根发芽。
难道,我爹没死,他改了名字,叫顾长山,在东北的兴安岭,一个叫白桦林场的地方,活了下来?
我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随即又觉得无比荒谬。
可我娘临终前的眼神,那么清醒,那么决绝。
还有这把藏了秘密的梳子。
我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个决定。
我要去东北。
不管结果如何,不管这是不是我娘的一个梦,我都要去。
为了她,也为了我自己。
我要去看看,那个叫顾长山的人,到底是谁。我要去问问,这七十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我把这个决定告诉陈伟和陈兰时,毫不意外地遭到了强烈的反对。
“爸!您疯了!”陈伟的眼镜都快从鼻梁上滑下来了,“您都七十岁的人了!一个人去东北?兴安岭那么大,您上哪儿找一个叫白ot;白桦林场”的地方?说不定几十年前就没了!”
“就是啊,爸。”陈兰也急了,“网上查了,根本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林场。就算是小地名,也早就变了。您这是大海捞针啊!”
“我意已决。”我看着他们,语气不容置喙。
这辈子,我很少用这种语气跟孩子们说话。我一直是个温和的父亲。
但这一次,不一样。
陈伟大概是被我的固执气到了,口不择言起来:“爸,我理解您失去奶奶心情不好,但您不能这么折腾自己,也折腾我们啊!您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办?您对得起我妈吗?”
他提到了我那早逝的妻子。
我的心像被戳了一下。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你不用管我。”我站起身,开始收拾东西,“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爸!”
我没再理他们,径直回了房间。
我能感觉到背后两道复杂的目光,有担忧,有不解,还有一丝被忤逆的恼怒。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但我更知道,这件事,如果我不去做,我会后悔一辈子。
我这辈子,活得太顺当,太按部就班了。当工人,评先进,娶妻,生子,退休,带孙子。就像一颗拧得结结实实的螺丝钉,牢牢地钉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
可现在,这颗螺丝钉,松了。
因为我娘的一句话,我过去七十年的人生,都可能建立在一个虚假的基石上。
我必须去找到真相。
哪怕真相是残酷的,也好过一辈子活在谎言里。
去东北的火车是绿皮的,慢悠悠的,晃晃悠悠,像个走不动路的老头。
我没让孩子们送。
一个人,一个简单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那把木梳。
我把它用手帕包了一层又一层,贴身放在口袋里。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心里反而平静了下来。
我知道,这是一趟没有回头路的旅程。
车厢里人很多,气味混杂。泡面的香味,汗味,还有小孩的哭闹声。
很吵,但很有人间烟火气。
我对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女孩,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戴着耳机,手里捧着一本书。
她见我一直看着窗外,笑了笑,摘下一只耳机:“大爷,您去东北旅游啊?”
我摇摇头:“去……找人。”
“找亲戚啊?”
我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东北现在可冷了,您可得多穿点。”女孩很健谈,自来熟,“我叫林悦,在哈尔滨上大学,放假回家。您要去哪儿啊?”
“兴安岭。”
“哇,那么远!”林悦瞪大了眼睛,“那可是林区,大得很。您有具体地址吗?”
我把那张纸条上的地名告诉了她。
“白桦林场……”林悦拿出手机,捣鼓了半天,然后抱歉地摇了摇头,“大爷,地图上查不到这个地方。可能是以前的老名字,现在改了。”
这个结果,在我意料之中。
我笑了笑:“没事,我到了再慢慢打听。”
林悦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和担忧:“大爷,您一个人,行吗?”
“行。”我挺了挺腰杆,“我身体还硬朗。”
接下来的两天两夜,火车穿过平原,穿过山丘。
窗外的景色,从南方的郁郁葱葱,慢慢变成了北方的萧瑟荒凉。
天,也越来越蓝,蓝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宝石。
我和林悦聊了很多。
我跟她讲我年轻时候在工厂当钳工的故事,讲那些叮叮当当的岁月。
她跟我讲她的大学生活,讲那些我听不懂的专业名词和网络流行语。
偶尔,我会走神。
我会想起我娘。
想起她年轻的时候,坐在院子里,一边纳鞋底,一边给我讲我爹的故事。
她的眼神,总是望着南方,带着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悠远和哀伤。
我一直以为,那是思念。
现在想来,那里面,或许还藏着更复杂的东西。
比如,愧疚。
比如,一个女人独自背负秘密的沉重。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要把这个秘密,带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是因为那个年代的禁忌?还是因为她对我爹,有怨?
又或者,她只是想让我,能在一个“英雄后代”的光环下,安安稳稳地长大?
我不知道。
我越想,心里的谜团就越大。
火车终于到了一个叫加格达奇的小站。
这是进入大兴安岭地区的一个中转站。
林悦要在这里转车去她家,而我的目的地,还更加遥远。
下车的时候,北国的风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猛地灌进我的脖领,我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颤。
真冷啊。
跟我们南方那种湿冷的魔法攻击不一样,这里的冷,是物理攻击,直接、粗暴,不讲道理。
林悦帮我把行李拿下车,又塞给我一个暖宝宝:“大爷,这个贴身上,能暖和点。您到了地方,一定要先找个招待所住下,千万别在外面瞎转悠。”
她又在一张纸上写下她的手机号:“您要是有什么事,就给我打电话。虽然我帮不上什么大忙,但至少能帮您用手机查查东西。”
我看着这个萍水相逢的姑娘,心里一阵温暖。
“谢谢你,小林姑娘。”
“客气啥呀,大爷。”她挥挥手,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消失在人流里。
我站在陌生的站台上,看着“加格达奇”四个大字,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肺里像被塞进了一块冰。
好了,陈望北,你的寻父之旅,从现在,正式开始了。
我在车站附近找了个小旅馆住下。
老板是个爽朗的东北大汉,听我说要找“白桦林场”,他挠了挠头,想了半天。
“白桦林场?没听说过啊,大爷。”他给我倒了杯热水道,“咱们这儿林场多了去了,叫红星的,叫前进的,叫光明的,就是没听过叫白桦的。”
我心里一沉。
“那……有没有可能,是以前的名字,现在改了?”
“那可就不好说了。”老板说,“这都几十年了,变化大着呢。您要找的人叫啥?多大年纪了?”
“顾长山。”我报出那个名字,“年纪……应该跟我差不多,七十多,快八十了。”
老板摇摇头:“这名字也没啥特点,重名的估计都不少。您这可是真不好找。”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这个小城里乱转。
我去了地方志办公室,去了林业局的档案科。
工作人员都很客气,但一听我要找几十年前的一个小林场和一个普通人,都爱莫能助。
资料的缺失,地名的变更,时间的流逝,都像一道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每天早出晚归,把所有可能的地方都跑遍了。
脚上磨出了水泡,嘴上也起了皮。
晚上回到小旅馆,陈伟和陈兰的电话就轮番打过来。
“爸,您找到了吗?天冷,您别冻着了。”
“爸,要不您就回来吧,别找了,万一……万一奶奶就是记错了呢?”
我听着他们小心翼翼的劝慰,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们已经把我这次的行为,定性为一次老年人的偏执和胡闹。
“我没事。”我每次都这么回答,“我再找找。”
挂了电话,巨大的无力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我坐在冰冷的床边,又一次拿出那把木梳。
在昏黄的灯光下,梳子上的包浆,泛着幽幽的光。
我娘,你到底为什么要我来?
你是不是在跟我开一个天大的玩笑?
就在我几乎要绝望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那天,我在一家小饭馆吃饭,跟老板闲聊。
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姐,很热情。
听了我的来意,她突然一拍大腿:“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小时候听我爸说过,咱们这往北走,翻过两座山,以前确实有个小林场,那里种的,全是白桦树!”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那……那它现在叫什么?”
“早没了!”大姐说,“那时候搞生产,树砍得差不多了,林场就撤销了,跟别的林场合并了。那都得是四五十年前的事了!”
四五十年前……
时间对得上。
“大姐,那您知道合并到哪个林场了吗?”我激动地问。
“这我可就不知道了。”大姐摇摇头,“不过,以前那老林场,还有几户人家没搬走,守着老林子。您要是想去,可以去碰碰运气。不过那地方不通车,得找人骑摩托车送您进去,路不好走。”
这对我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了。
我立刻跟大姐打听了摩托车师傅的联系方式,并且多付了饭钱表示感谢。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坐上了一辆破旧的“嘉陵”摩托车,朝着大山深处进发。
路,果然像老板娘说的那样,难走得要命。
与其说是路,不如说是被人和车轮硬生生碾出来的两条辙。
摩托车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颠簸得像要散架,我的五脏六腑都快被颠出来了。
冷风夹着雪粒子,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生疼。
我把脸深深地埋进领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周围飞速后退的枯黄树木。
开了大概两个多小时,摩托车师傅在一个山口停了下来。
“大爷,前面车进不去了,得您自个儿走进去。”他指着一条被积雪覆盖的小路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大概三四里地,就能看见房子了。”
我付了车钱,背着我的帆布包,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了雪地里。
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到我踩在雪上“咯吱咯吱”的声音,和自己的喘息声。
两旁是光秃秃的树干,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像一双双瘦骨嶙嶙的手。
这就是兴安岭的冬天。
苍茫,寂静,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敬畏的力量。
走了不知道多久,当我感觉自己快要冻僵的时候,终于在山坳里,看到了几缕炊烟。
我精神一振,加快了脚步。
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三四间孤零零的木刻楞房子,屋顶上堆着厚厚的雪,像戴了顶白色的棉帽子。
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大爷,正拿着斧子,在院子里劈柴。
我走上前,喘着粗气问:“大爷,跟您打听个事儿。”
老大爷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一张被风霜刻满皱纹的脸,黝黑黝黑的。
“啥事啊?”他的口音很重。
“请问,这里以前是不是叫……白桦林场?”
老大爷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是啊!你咋知道的?那都是老黄历了。”
我心里一阵狂喜,压抑着激动,继续问:“那您……认不认识一个叫顾长山的人?”
听到“顾长山”三个字,老大爷的表情,明显变了。
他放下斧子,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审视。
“你找他干啥?”
“我是……他的一个老乡,从南方来的,受人之托,来看看他。”我编了个理由。
老大爷沉默了。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久到我心里开始发毛。
然后,他叹了口气,朝屋里喊了一嗓子:“老婆子,来客了,烧点热水。”
他把我让进屋里。
屋里烧着火墙,一股暖意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一个同样穿着棉袄的老大(读“dai”),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糖水。
“喝点,暖暖身子。”
“谢谢大娘。”
老大爷坐在炕沿上,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说的顾长山,是我们林场以前的场长。”他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不过,他不叫顾长山。”
我的心又是一紧。
“那他叫什么?”
“他叫陈向远。”
“轰”的一声。
我感觉我的天灵盖,像是被一道惊雷给劈开了。
陈向死远!
我爹的名字!
我手里的搪瓷碗“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姜糖水洒了一地。
可我一点也感觉不到烫。
我只是死死地盯着老大爷,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老大爷看着我的反应,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掐灭了烟,又深深地叹了口气:“你……是他的什么人?”
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我……我是他儿子。”
屋子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老大娘捂住了嘴,眼睛里满是震惊。
老大爷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深刻了许多。
“像……真是像……”他喃喃自语,“尤其是这眉眼,跟他年轻的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他还活着吗?”我问出了这个我最想知道,也最害怕知道的问题。
老大爷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点了点头:“活着。”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再也控制不住,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七十年。
我哭了整整七十年,为一个“牺牲”的父亲。
而他,竟然一直活着。
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北国,活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哭的,是嚎啕大哭,还是默默流泪。
我只觉得,我这七十年所积攒的委屈、思念、骄傲,甚至是怨恨,在这一刻,全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下来,老大爷才开始给我讲述那个被尘封了七十年的故事。
老大爷叫孙大海,是白桦林场的老职工。
他说,1950年的春天,林场里来了一个南方干部,就是我爹,陈向远。
那时候,我爹不叫顾长山。
他是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的林业技术员。
我爹懂技术,有文化,人又随和,很快就跟林场的工人们打成了一片。
他带着大家改良采伐技术,培育新的树苗,把一个落后的小林场,管理得有声有色。
因为工作出色,没过几年,他就被提拔为副场长。
孙大海说,那时候的陈场长,是林场所有姑娘心中的白马王子。
人长得俊,又有本事,说话温声细语,跟林场里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完全不一样。
可我爹,从来没跟哪个姑娘走得近过。
他经常一个人,在没人的时候,拿出一把小小的木梳,对着月亮,看很久很久。
工友们跟他开玩笑,问他是不是想对象了。
他总是笑笑,说:“我媳妇在南方等我呢,我娃都快出世了。”
他说,等这边的工作上了正轨,他就打报告,把我娘和我接过来。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
就在他准备打报告的时候,一场突如其来的政治风暴,席卷了全国。
孙大海没有细说那场风暴具体是什么,只是含糊地提了一句“特殊时期”。
他说,因为我爹的“南下干部”身份,和他一些所谓的“海外关系”(其实就是我爷爷辈有亲戚在南洋做生意),他成了被审查的重点对象。
一夜之间,他从一个人人尊敬的林场领导,变成了“有问题的人”。
他被隔离审查,天天写检查,挨批斗。
所有寄出去的信,都被扣下了。所有寄给他的信,也到不了他手上。
他和我们,彻底断了联系。
孙大海说,那段日子,我爹肉眼可见地消沉了下去。
但他始终咬着牙,不肯承认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他说:“我没有对不起国家,没有对不起人民。”
后来,审查虽然结束了,但他的档案上,却被记下了重重的一笔。
“回不去了。”孙大海说,“他跟我说,他这样的人,回去了,只会连累你们娘俩。”
在那个年代,一个有“政治污点”的人,他的家人,在单位,在邻里之间,会受到什么样的眼光和待遇,不言而喻。
“他说,长痛不如短痛。”
“他说,就当他死了吧。”
于是,这个世界上,少了一个叫陈向远的战斗英雄,多了一个叫顾长山的林场工人。
他主动放弃了干部的身份,成了一个最普通的采伐工。
他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没日没夜地干。
林场里的人,都说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像一块不会说话的石头。
他为什么要改名叫顾长山?
孙大海说,“顾”是“辜”的谐音,他觉得他辜负了我娘。“长山”,就是这连绵不绝的大兴安岭,他要把自己,一辈子埋在这片大山里。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捂着脸,泣不成声。
原来,不是抛弃。
是牺牲。
一种比死在战场上,更残忍、更漫长的牺牲。
他用自己的后半生,为我们娘俩,筑起了一道防火墙。
而我娘呢?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孙大海说,大概是在风暴过去几年后,我爹托一个回乡探亲的老乡,辗转捎了一封信回去。
信里,他没有说自己的遭遇,只说自己一切都好,让她们不要等了。
信里,还附了一张字条,就是我娘留给我的那八个字。
“兴安岭,白桦林场,顾长山。”
那是他给我娘留下的,唯一的线索。
可我娘,却把这个线索,藏了半个多世纪。
我好像突然明白了。
她是不想让我背负一个有“问题”的父亲。
她宁愿我活在一个“英雄后代”的美好幻梦里,也不愿我去触碰那个残酷的现实。
她一个人,咽下了所有的苦,所有的思念,所有的秘密。
“那……他后来……成家了吗?”我哽咽着问。
这个问题,像一把刀,插在我心上。
孙大海沉默了。
旁边的孙大娘抹了抹眼泪,替他回答了:“成家了。是个好女人,也是林场的职工,叫秀娥,是个寡妇,带着个儿子。是组织上撮合的。”
“老顾那个人,心善。看秀娥娘俩过得苦,就……就搭伙过日子了。”
“不过,他们没再要孩子。老顾说,他对不起南方的孩子,不能再有别的孩子了。”
我的心,又是一阵绞痛。
可以想象,在那样的年代,一个单身男人,一个寡妇,搭伙过日子,要承受多少流言蜚语。
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继续赎罪,继续自我放逐。
“他……他人现在在哪儿?”我擦干眼泪,站起身。
我现在,只想立刻见到他。
孙大海看着我,眼神复杂:“老顾他……前几年,得了病,脑子不大清楚了,有时候连我都不认识了。”
“秀娥前年也走了。他那个继子,把他送到了镇上的养老院。”
养老院。
我的父亲,那个我仰望了一辈子的英雄,他的晚年,竟然是在养老院里度过的。
我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脑门。
“带我去!”我抓着孙大海的胳g膊,几乎是在恳求,“大爷,求您,带我去见他!”
孙大海看着我通红的眼睛,点了点头。
去镇上的路,我们走了很久。
孙大海借了村里唯一的一台拖拉机,突突突地,在雪地里开了大半天。
一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
我的脑子里,反复播放着孙大海讲述的故事。
我爹年轻时的样子,他拿着木梳思念我娘的样子,他被批斗时倔强的样子,他沉默地在林场里干活的样子……
这些画面,和我从小想象的那个光辉的英雄形象,重叠在一起,又撕裂开来。
我不知道,等会儿见到他,我该说什么。
是该叫他一声“爸”,还是该叫他一声“顾师傅”?
是该质问他为什么这么残忍,还是该感谢他用一生来成全?
我心里乱极了。
养老院不大,很安静。
院子里有几个老人在晒太阳,看到我们进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孙大海跟院长说明了来意。
院长是个和善的中年女人,她带着我们,穿过走廊,来到一间朝南的房间门口。
“顾大爷就在里面。”院长轻声说,“他今天状态还不错,挺安静的。”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扒着门上的小窗,朝里面望去。
房间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老人。
他穿着蓝色的棉袄,背对着门,很瘦,背影佝偻,满头白发。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
那就是我的父亲吗?
那个在我生命里,缺席了七十年的父亲?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样,一步也迈不动。
孙大海拍了拍我的肩膀:“进去吧,孩子。他等了你一辈子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听到开门声,那个老人,缓缓地,缓缓地转过头来。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啊。
岁月,像最无情的刻刀,在他的脸上,刻下了一道又一道深深的沟壑。
他的眼神,有些浑浊,有些茫然,像个迷路的孩子。
但那眉眼,那轮廓……
和我家墙上那张黑白照片里的年轻人,依稀还能看出几分相似。
我的眼泪,再一次,模糊了视线。
“向远,看谁来了。”孙大海走上前,大声说。
老人茫然地看着我们,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这是你老乡,从南方来的。”孙大海指着我。
老人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他看了我很久,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他又缓缓地,把头转了回去,继续看窗外。
他不认识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院长在一旁小声说:“他现在就是这样,大部分时间,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谁也不认识。”
我慢慢地,走到他面前,蹲了下来,平视着他的眼睛。
“爸……”
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这两个字,我在心里,默念了七十年。
可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的世界,已经关上了大门,谁也进不去。
我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悲伤。
我千里迢TP地赶来,不是为了看一个不认识我的陌生人。
我从口袋里,颤抖着,掏出那把用手帕包着的老木梳。
我把它递到老人眼前。
“您……还认得这个吗?”
当那把深色的木梳,出现在他视野里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他原本空洞茫然的眼神,突然,像是被点亮了一样,闪过一丝光彩。
他的手,颤抖着,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那把梳子。
他把它拿到眼前,仔細地看,用粗糙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
就像我娘生前一样。
然后,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
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滚落下来。
“阿……阿秀……”
他从喉咙里,发出了两个含混不清的音节。
阿秀。
是我娘的小名。
我爹,一辈子都这么叫她。
那一刻,我知道,他记起来了。
他可能不认识我这个白发苍苍的儿子,但他认得这把梳子,他记得那个在南方,等了他一辈子的女人。
这就够了。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他的腿,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爸!我是望北啊!我是您的儿子望北啊!”
他没有回应我,只是紧紧地攥着那把梳子,嘴里不停地,喃喃地叫着“阿秀,阿秀……”
他的眼泪,滴在我的头发上。
是热的。
我在镇上的养老院,陪了我爹三天。
他大部分时间,还是那样,沉默地坐着,看着窗外。
不认识我,也不认识任何人。
但是,只要我把那把木梳放到他手里,他的眼神,就会变得清明起来。
他会攥着那把梳子,一坐就是一下午,嘴里偶尔,会念叨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
我知道,他在跟他的阿秀说话。
三天后,我决定要走了。
我不能把他带走。他在这里,有熟悉的医生和护工,有稳定的生活。
而我,也有我自己的家。
临走前,我把他那个继子,叫了出来。
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看上去很老实,也很憔셔。
他对我很客气,一口一个“叔”。
我没跟他提身世的事,只说我是他父亲的一个远房亲戚。
我把我身上带的所有的现金,都留给了他。
“大哥,以后,我爹就拜托你了。”我说,“这钱你拿着,给他买点好吃的,添件新衣服。不够了,我再给你寄。”
男人推辞了半天,最后还是收下了。
他说:“叔,您放心,我爹虽然不是我亲爹,但他把我养大,我不能不管他。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我相信他。
最后,我去看了一眼我爹。
他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把木梳。
我俯下身,在他布满皱纹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就像小时候,我无数次在梦里,想象他会对我做的那样。
“爸,我走了。”
“您和我娘,下辈子,别再走散了。”
我转身,走出了养老院。
没有回头。
我怕我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回程的火车上,我依然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白桦林,一排一排地向后退去。
我的心里,很平静。
我终于找到了我爹。
虽然,他已经不认识我了。
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知道了真相。
我知道了,我的父亲,不是抛弃者,而是一个牺牲者。
我知道了,我的母亲,用她一生的沉默,守护了一个多么伟大的爱情。
他们,都是英雄。
只是,他们的战场,一个在枪林弹雨中,一个在岁月的洪流里。
回到家,陈伟和陈兰看到我,都吓了一跳。
“爸,您怎么……瘦了这么多?”
“头发也白了好多。”
是啊,这趟旅程,不过十几天,我却好像老了十岁。
我没跟他们说太多,只是把那张珍藏了几十年的,我爹的黑白照片,从墙上取了下来。
然后,我把我这次在养老院里,偷偷给他拍的一张照片,和他年轻时的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我指着照片,对我的儿子和女儿说:
“这是你们的爷爷。”
“一个叫陈向远,一个叫顾长山。”
“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是一个英雄。”
“一个活着的,比死了更伟大的英雄。”
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他们。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我沙哑的讲述声。
陈伟和陈兰,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来的沉默,再到最后的泪流满面。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聊了很久很久。
我把我爹的故事,我娘的坚守,原原本本地,传递给了下一代。
从那以后,我们家有了一个新的传统。
每年,我都会去一趟东北。
去那个小镇的养老院,看看那个叫顾长山的老人。
他依然不认识我。
但我每次去,都会带一些南方的特产,带一些我小时候我娘常做的点心。
我会坐在他身边,陪他看看窗外,跟他说说家里的事。
说陈伟评上了教授,说陈兰生了个大胖小子,说家里一切都好。
他听不懂。
但他手里的那把木梳,却被他摩挲得越来越亮,越来越光滑。
我知道,他在听。
以他自己的方式。
第五年,我去的时候,养老院的院长告诉我,我爹在一个月前,很安详地走了。
走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攥着那把木梳。
我把他,和我娘,合葬在了一起。
墓碑上,并排刻着两个名字。
陈向远。
张秀。
七十年的分离,七十年的等待。
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
我站在他们的墓前,心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宁静和圆满。
我终于完成了我娘的嘱托。
也终于,找到了我自己的根。
现在,我也老了,老得走不动路了。
那把木梳,传到了我儿子陈伟的手里。
他把它,和我爷爷奶奶的两张照片,一起,放在一个精致的玻璃框里,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我的小孙子,经常会指着那个框子问:“爷爷,这是谁呀?”
我会把他抱在怀里,指着那把老木梳,慢慢地,给他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叫陈向远的年轻人,他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