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个年轻的爸爸,大概是嫌孩子吵闹,或是怕他摔着,大声呵斥了一句。
我书房的窗户,正对着楼下的小花园。
仲夏的午后,阳光被香樟树筛成一片片碎金,洒在石板路上。
几个孩子在追逐打闹,笑声清脆得像风铃。
一个年轻的爸爸,大概是嫌孩子吵闹,或是怕他摔着,大声呵斥了一句。
那孩子一下就愣住了,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我放下手中的笔,心里莫名地一抽。
六十多年了,我依然记得那个夜晚。
那个同样被父亲呵斥,却连哭都不敢哭出来的,八岁的我。
我的父亲,李敬仁,是方圆百里都出了名的读书人。
我们家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三代单传,积攒下来的古籍,装满了整整一间东厢房。
那间房,是我的乐园,也是父亲的圣殿。
我至今都记得那些书的味道。
不是新书的油墨香,而是一种混杂着陈年纸张、松木书柜和淡淡墨香的,沉静而古老的气息。
父亲说,那是“文气”,是一个家族的根。
我从小,就是在这种“文气”里泡大的。
三岁识字,五岁描红,七岁就能摇头晃脑地背《论语》。
父亲对我最常说的一句话是:“文远,记住,人可无食,不可无书。”
我曾对此深信不疑。
直到1966年的那个夏天。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种焦躁、狂热的气味。
大字报像是春天疯长的野草,一夜之间糊满了所有墙壁。
高音喇叭里声嘶力竭的口号,取代了邻里间温和的问候。
我不太懂那些口号的意思,只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要来了。
父亲脸上的笑容一天比一天少。
他不再带我去书房,甚至锁上了那扇我从小可以随意进出的门。
他开始变得沉默,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手里的那把紫砂壶,茶水凉了又续,续了又凉。
母亲的眼圈总是红红的。
她会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往我口袋里塞两个煮鸡蛋,然后嘱咐我:“文远,听话,别去惹你爸。”
我点点头,心里却全是问号。
那个夜晚,来得毫无征兆。
晚饭时,气氛压抑得可怕。
桌上是我最爱吃的红烧肉,但我一块也吃不下去。
父亲破天荒地喝了酒,一杯接一杯,脸颊烧得通红。
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喝酒。
母亲在一旁,几次想开口劝,都被他一个眼神给瞪了回去。
我害怕得把头埋得很低,几乎要埋进饭碗里。
终于,父亲放下了酒杯,那声音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文远,跟我来。”
我跟在他身后,走进了院子。
月光惨白,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像个巨人。
他走到了东厢房门口,拿出那串我熟悉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把沉重的锁。
“吱呀”一声,门开了。
扑面而来的,依旧是那股熟悉的书香。
我心头一喜,以为父亲又要教我读什么有趣的书了。
“把书都搬出来,搬到院子中间。”父亲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
我愣住了。
“爸?”
“搬!”
那是一个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不敢再问,只能和母亲一起,一趟又一趟地往外搬书。
线装的《资治通鉴》,泛黄的宋版《说文解字》,父亲最宝贝的那套手抄的《永乐大典》残卷……
每一本书,都像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我记得父亲曾抚摸着那套《资治通鉴》的封面,对我说:“文远,这里面藏着千年的智慧,比金子还贵重。”
可现在,他要亲手把这些“比金子还贵重”的东西,堆在院子中央。
书堆得像一座小山。
父亲绕着书山走了一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从墙角拎来一桶煤油。
刺鼻的气味瞬间盖过了书香。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爸!你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喊了出来,声音都在发抖。
母亲也哭了,拉着父亲的胳膊:“敬仁,三思啊!这是祖宗留下的家底啊!”
父亲一把甩开母亲的手,力气大得吓人。
他双眼赤红,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
“家底?留着这些,家就没了!命都没了,还要什么家底!”
他嘶吼着,将一整桶煤油,尽数泼在了那些书上。
然后,他划着了一根火柴。
“不要——!”
我的尖叫被火苗“轰”的一声吞噬了。
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个夜空。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些熟悉的封面在火中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史记》里的人物在哀嚎,《唐诗宋词》的韵律在抽泣。
我仿佛能听到纸张在烈火中发出的凄厉惨叫。
那是我们李家三代人的心血,是我们家族的“文气”,是我的根。
此刻,它们正被我最敬爱的父亲,付之一炬。
我冲了过去,想从火里抢救出一本书,任何一本都好。
父亲一把抓住了我,他的手像铁钳一样。
“你干什么!想死吗!”
“放开我!爸,你疯了!你把书都烧了!你把咱们的根都烧了!”我哭得撕心裂肺,用尽全身力气挣扎。
“啪!”
一个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我脸上。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剩下火苗燃烧的“噼啪”声。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
他从未打过我。
一次都没有。
“给我跪下!”他指着那堆熊熊燃烧的灰烬,声音冷得像冰。
我倔强地站着,泪水糊住了双眼,模糊中,父亲的脸扭曲得不成样子。
“跪下!看着!给我好好看着!把这些都记在心里!”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决绝和痛苦。
我终于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火光映在我的瞳孔里,跳动着,燃烧着。
我看着那些墨迹在火舌的舔舐下,化作一缕缕黑烟,飘散在夜空中。
我心里恨。
我恨父亲。
恨他的懦弱,恨他的残忍。
他亲手烧掉了自己的信仰,也烧掉了我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一样的父亲。
那一夜,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
直到火光渐熄,只剩下一堆散发着焦糊味的灰烬。
父亲的身影在月光下,佝偻得像个老人。
他转过身,没有看我,只对母亲说:“带他回去睡觉。”
从那天起,父亲变了。
他不再是我熟悉的那个温文尔雅的父亲。
他变得严苛、暴躁,像个时刻紧绷着神经的陌生人。
家里的气氛,也像那堆书的灰烬一样,冰冷而死寂。
烧书事件后的第三天,父亲把我叫进了他的房间。
曾经的书房,如今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那股熟悉的书香,被一股无法驱散的焦糊味取代。
他递给我一张纸。
纸上抄着一首七言律诗,字迹是他惯有的瘦金体,力透纸背。
“文思泉涌登高阁,脉望千年续旧盟。
存心已逐云帆远,续写春秋待月明。
静听窗外风雷动,待到山花烂漫生。
春来江水绿如蓝,风起扬帆又一程。”
我扫了一眼,是一首平平无奇的咏志诗,意境甚至有些杂糅。
“背下来。”父亲的语气不容置疑。
“我不背。”我把头扭向一边。
我心里那股怨气还没消。
你连家里的藏书都烧了,现在又拿一首不知从哪抄来的破诗让我背?
凭什么?
“我让你背下来!”父亲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
“就不!”我梗着脖子,跟他对抗。
他气得嘴唇发抖,扬起手,似乎又想打我。
母亲闻声赶来,一把护住我。
“敬仁,你干什么!孩子还小,你慢慢教!”
“小?再过几天,就由不得他小了!”父亲的眼睛里布满血丝,那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焦虑和恐惧。
他最终还是放下了手,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死死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李文远,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每天必须背熟两句。一个月内,要是背不下来,我就打断你的腿!”
那不是玩笑。
我知道,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我的生活只剩下两件事:吃饭,和背诗。
父亲用一种近乎残酷的方式,把这首诗刻进我的脑子里。
早上起来,背。
吃饭之前,背。
晚上睡觉前,再背。
背错一个字,就是一戒尺。
我的手心、手背,很快就布满了红色的印子,旧的没消,新的又添上来。
我哭过,闹过,甚至绝食抗议。
但都没用。
父亲就像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任何反抗在他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母亲心疼我,晚上会偷偷给我端来一碗荷包蛋,流着泪给我红肿的手上药。
“文远,别怪你爸。他……他有他的苦衷。”
“他有什么苦衷?他就是个疯子!懦夫!”我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
母亲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我无法理解。
我只知道,我的童年,在那场大火和这首莫名其妙的诗里,彻底结束了。
我像个被设定了程序的木偶,机械地背诵着。
“文思泉涌登高阁,脉望千年续旧盟……”
这些字句,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它们只是父亲强加给我的枷锁。
我越是背得滚瓜烂熟,心里的恨意就越是浓厚。
一个月后,我终于能把这首诗一字不差地倒背如流了。
父亲检查完,脸上依然没有一丝笑意。
“记住了,这首诗,烂在肚子里,对谁也不能说。忘了我们家以前有书,忘了你会背诗,忘了一切。你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工人子弟,知道吗?”
我麻木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外面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和叫喊声。
是“红卫兵”来了。
他们要去抄我们邻居,一个前朝老秀才的家。
我听到砸门的声音,女人的哭喊声,和瓷器碎裂的声音。
我们一家三口在黑暗中,大气都不敢出。
父亲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我忽然有些明白,他为什么要烧书了。
如果那些书还在,今晚被砸门的,就是我们家。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没过几天,他们还是来了。
带头的是我们院里老王家的儿子,王建国。
他比我大几岁,以前总跟在我屁股后面,“文远哥,文远哥”地叫。
现在,他穿着一身不合身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神气活现。
他领着一群半大的小子,踹开了我家的门。
“李敬仁!听说你家藏着不少封、资、修的毒草!主动交出来!”
王建国的声音尖锐而陌生。
父亲很平静。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平静地看着王建国。
“建国,你小时候,你爸妈忙,你是在我们家吃百家饭长大的。你发烧,是我背着你跑了十里路去镇上看医生。这些,你都忘了?”
王建国的脸涨红了,随即又变得铁青。
“少废话!别想用这些拉拢腐蚀我!我是革命小将,六亲不认!”
他挥了挥手,“给我搜!”
那群少年像一群蝗虫,冲进了屋子。
翻箱倒柜,一片狼藉。
母亲死死地护着那只装着我们家所有积蓄的饼干盒,被人一把推倒在地。
我冲过去想扶起母亲,却被另一个红卫兵拦腰抱住,动弹不得。
我看着王建国,眼睛里快要喷出火来。
父亲却异常冷静。
他走到王建国面前,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建国,书,我早就烧了。你们来晚了。你要是不信,院子里那堆灰还没扫干净,你可以去看看。”
王建国一愣,显然没想到父亲会如此“坦白”。
他派人去院子里查看,回来的人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
王建国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烧了?你倒是识时务!”他冷笑着,“不过,谁知道你有没有偷偷藏起来几本?”
他的目光,扫向了那间空荡荡的东厢房。
“去!把墙都给我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里,确实有个夹层。
是我爷爷那辈砌的。
就在东墙第二排从左数第三块砖后面。
里面没有书。
但有我们李家三代人的族谱,和我爷爷传给我父亲的一方田黄石印章。
那印章上刻着四个字:耕读传家。
父亲曾说,这是我们家的魂。
我紧张地看向父亲。
父亲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
他甚至还搬了条板凳给王建国。
“建国,累了吧,坐下歇歇。搜仔细点,别漏了,省得你们再跑一趟。”
王建国被父亲这种“合作”的态度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狐疑地坐下,眼睛却死死盯着东厢房里的动静。
“叮叮当当”的敲墙声,每一声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我死死地盯着那块砖。
千万别发现,千万别……
一个红卫兵敲到了那块砖附近。
“咦,这边的声音好像有点空?”
我的呼吸都停滞了。
王建国“噌”地一下站了起来。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哎哟”一声,捂着胸口,缓缓地倒了下去。
“敬仁!”母亲尖叫着扑了过去。
“爸!”我也吓坏了,拼命挣脱了束缚,跑到父亲身边。
父亲脸色苍白,嘴唇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
“快……快……药……”他指着床头的柜子,气若游丝。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都被吸引了过来。
王建国也慌了。
闹革命是光荣,可要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那麻烦就大了。
“快!去拿药!”他对着身边的人吼道。
一片混乱中,母亲从柜子里拿出那个熟悉的小药瓶,倒出几粒药,塞进父亲嘴里。
东厢房里的敲墙声也停了,那几个小子也跑出来看热闹。
过了好一会儿,父亲的脸色才慢慢缓和过来。
他靠在母亲怀里,虚弱地喘着气。
王建国看着这场面,搜查的心思也没了。
他狠狠地瞪了我们一眼,“今天算你走运!我们走!”
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
门被摔得震天响。
屋子里,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我们一家三口。
门关上的那一刻,父亲的腰杆,又慢慢挺直了。
他推开母亲,自己站了起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但眼神却恢复了清明。
哪还有半分刚才要死过去的样子?
我愣愣地看着他。
“爸,你……”
父亲没有回答我,他走到东厢房,在那片被敲得斑驳的墙壁前站定。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块险些被发现的砖头,久久没有说话。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父亲不是懦夫。
他烧掉的是书,是形。
他想保住的,是魂,是根。
而那首被我怨恨了无数次的诗,或许,也并非那么简单。
那场风波之后,日子变得更加艰难。
父亲因为“历史问题不清楚”,被勒令每天打扫街道。
他是我心中的大学者,那双手是用来执笔的,是用来抚摸古籍的。
可现在,他每天拿着一把硕大的扫帚,在布满尘土和落叶的街道上,一下一下地扫着。
那些曾经对他毕恭毕敬的街坊,如今看到他,都像躲瘟疫一样,远远地绕开。
更有甚者,会指着他的背影,和自己的孩子说:“看,那就是个臭老九。”
每当这时,父亲的背影,就会愈发佝偻。
但他从不反驳,也从不辩解。
他只是沉默地扫地,扫完,再沉默地回家。
家里的开销,全靠母亲给人缝缝补补,和我去捡煤渣换来的那点微薄收入维持。
日子过得像一碗没放盐的白水粥。
但我对父亲的恨,却在不知不觉中,一点点消散了。
我开始偷偷观察他。
我发现,他每天晚上睡觉前,都会在床沿坐很久。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极力压抑的,长长的叹息。
有时候,他会用手指,在自己的掌心,一遍又一遍地划着什么。
有一次我悄悄凑近看,才发现,他划的,是我背的那首诗。
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开始重新审视那首诗。
我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念。
这些字,我已经背得滚瓜烂熟。
但当我试着去理解父亲,去想象他烧书时的痛苦,去体会他划下这些笔画时的心情,这些字,仿佛开始有了生命。
它们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变成了一幅幅画面。
一个孤独的学者,登上了高高的阁楼,他的思绪如泉水般涌动。
他遥望着千年的文脉,立下了一个延续血脉的盟约。
他把自己的本心,寄托给了远去的云帆,决心在黑暗中,续写历史,等待光明的到来。
他静静地听着窗外的风雷之声,坚信总有一天,会等到山花烂漫的时节。
到那时,江水会再度碧绿,他便可以重新扬起风帆,开始新的征程。
我越想,心就越是往下沉。
这哪里是什么平平无奇的咏志诗。
这分明就是一个读书人,在面临灭顶之灾时,发出的最深沉、最悲壮的呐喊!
他烧掉了有形的书,却试图用这种方式,把无形的“文脉”,把读书人的“风骨”,刻在我的脑子里,留在我的血脉里。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严苛,为什么说背不下来就要打断我的腿。
因为,在那个年代,这首诗,就是我们家唯一的家底。
是我,是他唯一的希望。
想明白这一切的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悄悄地爬起来,走到父亲床边。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我看到他睡着了,眉头却依然紧紧地锁着。
他的鬓角,不知何时,已经添了许多白发。
我伸出手,想为他抚平紧锁的眉头,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
我只是在他床前,静静地跪下,无声地磕了三个头。
爸,我懂了。
从那天起,我不再抵触那首诗。
我开始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品味它。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种子,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
我开始主动帮家里干活,不再抱怨。
父亲依旧沉默寡言,但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柔和了一些。
有一次,我扫地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个碗。
我吓坏了,以为他又要发火。
他却只是走过来,默默地把碎片收拾干净,然后对我说:“人没事就好。”
我的眼泪,一下就涌了出来。
时间就在这样压抑而又平静的日子里,一天天过去。
十年。
那场席卷一切的风暴,终于过去了。
拨乱反正的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
父亲得到了平反,恢复了名誉,被一所大学聘为古典文学教授。
我们家也搬进了大学的家属楼。
生活,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正轨。
父亲又开始买书了。
他把大部分工资都用来买书,家里的书架,很快又被填满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温文尔雅的学者,身上又有了那股熟悉的“文气”。
他会在午后,泡上一壶龙井,戴上老花镜,在书房里一待就是一下午。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安详而美好。
仿佛那十年炼狱般的岁月,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知道,不是的。
有些伤痕,刻在了骨子里,永远也无法磨灭。
父亲再也没有进过电影院,因为他受不了黑暗的环境。
他也从不参加任何集会,哪怕是学校的表彰大会。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也更加固执。
他和我之间,也始终隔着一层什么。
我们都默契地,谁也不再提那场大火,不提那首诗。
就好像那段记忆,被我们共同封存了起来。
我考上了大学,读的也是中文系。
毕业后,我留校当了老师,后来又读了博士,一路走了下去,也成了一名教授,和我父亲,成了同事。
我们经常会在校园里碰到。
他会对我点点头,问一句:“最近在研究什么?”
我回答他。
然后,又是相对无言。
我们是最亲近的父子,却又像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知道,那个结,一直没有解开。
那个结,就是那首诗。
直到那一年,父亲病重住院。
是肺癌晚期。
医生说,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躺在病床上,整个人瘦得脱了形,曾经炯炯有神的眼睛,也变得浑浊。
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昏睡。
清醒的时候,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
窗外,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枝繁叶茂。
我知道,他时日无多了。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
那天,我守在他床边,病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阳光很好,透过窗户,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轻声开口。
“爸。”
他缓缓地转过头,看着我。
“文思泉涌登高阁,脉望千年续旧盟。”
我念出了第一句。
父亲浑浊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道光。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
我继续往下念。
“存心已逐云帆远,续写春秋待月明。”
“静听窗外风雷动,待到山花烂漫生。”
“春来江水绿如蓝,风起扬帆又一程。”
当我念完最后一句,两行清泪,从父亲干枯的眼角,缓缓滑落。
他抓住了我的手。
那只曾经打过我,也曾教我写字的手,如今只剩下一把骨头,冰冷而无力。
“文远……我的……文远……”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爸,我懂,我一直都懂。”我的眼泪也忍不住了,一滴一滴,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他摇了摇头。
“你……你不全懂……”
他喘息着,用尽全身的力气,说:“那首诗……是藏头的……”
藏头?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我像被一道闪电劈中,瞬间呆立当场。
藏头诗!
我怎么会没想到!
我怎么会这么多年,都没有想到!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将每一句的第一个字连起来。
文脉存续,静待春风。
文脉存续,静待春风!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像一声惊雷,在我的灵魂深处炸响。
我瞬间明白了所有。
明白了父亲烧书时的决绝。
明白了他在火光中的眼泪。
明白了他在戒尺落下时的不忍。
明白了他在我掌心划下那些笔画时的期盼。
他烧掉了有形的典籍,是为了保护无形的血脉。
他用一首藏头诗,将一个家族、一个民族最珍贵的信念,像一颗火种,藏在了我这个八岁孩子的记忆深处。
他相信,哪怕是在最漫长的寒夜,只要这颗火种不灭,就一定能等到春风再起的那一天。
这是何等深沉的父爱!又是何等悲壮的坚守!
“爸……”我泣不成声,俯下身,将头埋在他的胸前。
我仿佛能听到他微弱的心跳,和那颗坚守了一生的,属于读书人的心。
父亲抬起他那只枯瘦的手,轻轻地,轻轻地,放在我的头上。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一样。
“文远……春风……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
“你的路……还很长……”
“把我们的……根……传下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轻。
放在我头上的那只手,也缓缓地,滑落了下去。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发出了“嘀——”的一声长鸣。
那声音,尖锐而绵长,像是在为一个时代的远去,奏响最后的挽歌。
我抬起头,窗外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梧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
我知道,我的父亲,那个固执、沉默、深沉地爱着我的父亲,走了。
他带着他一生的伤痛和坚守,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
去见那些被他亲手烧掉的古书,去见那些书里的先贤。
他可以骄傲地告诉他们:
文脉未断。
我们等到了春风。
父亲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没有哀乐,没有悼词。
只是将他的骨灰,和那堆在院子里埋了十几年的书灰,混在了一起。
然后,洒在了那条他曾经日复一日打扫过的街道旁,那棵大槐树下。
我亲手洒的。
骨灰和书灰,在风中扬起,分不清彼此。
我仿佛看到,父亲又回到了那个夏日的午后,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那把紫砂壶,安静地看着我。
他的眼神里,再没有了焦虑和痛苦,只有温和与欣慰。
父亲走后,我整理他的遗物。
在他的枕头下,我发现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小东西。
打开一看,是我小时候戴过的一顶虎头帽,已经洗得发白了。
在那顶帽子的夹层里,我摸到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纸。
纸已经很旧了,泛着黄。
打开,上面是两行字。
一行,是那首藏头诗。
另一行,只有四个字,笔迹却有些颤抖。
“吾儿,文远。”
我的眼泪,再一次决堤。
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我怨恨他,不理解他的那些年里。
他一直将这封无言的信,藏在离他心脏最近的地方。
他把所有的痛苦、期盼和爱,都藏在了这首诗里,藏在了这无言的守护里。
我把那张纸,小心翼翼地收好,贴身放着。
从那以后,我讲课的时候,多了一个习惯。
每当我给我的学生们,讲到那些在历史长河中,为守护文脉而历经磨难的先贤时,我都会给他们讲一个故事。
一个关于我父亲,和一首藏orsen的故事。
我不会说出那首诗的具体内容,我只是告诉他们:
“在任何时代,都会有寒冬。但总有一些人,他们会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守护文明的火种。他们自己可能会被冻僵,甚至化为灰烬,但他们会拼尽全力,把那颗火种,传递下去。”
“这,就是我们这个民族,历经五千年风雨,却始终屹立不倒的真正原因。因为我们的血脉里,刻着八个字——”
“文脉存续,静待春风。”
每当我说完,看着台下那些年轻而又充满朝气的脸庞,看着他们眼中闪烁的光芒。
我就知道,父亲交给我的任务,我正在完成。
这颗火种,正在一届又一届的年轻人手中,传递下去。
如今,我也老了。
头发白了,背也有些驼了。
我也像当年的父亲一样,喜欢在午后,坐在窗前,看着楼下的孩子们嬉笑打闹。
前几天,我那个刚上小学的孙子,拿着一本崭新的《唐诗三百首》,跑到我面前,献宝似的要背给我听。
“爷爷,爷爷,你听我背!”
他摇头晃脑,用稚嫩的童音念道: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阳光洒在他红扑扑的小脸上,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两颗黑宝石。
我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
我仿佛看到了八岁的我,也看到了年轻时的父亲。
时光流转,岁月更迭。
很多东西都变了,但有些东西,却从未改变。
它就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从遥远的过去,流向更遥远的未来。
我拿起笔,在稿纸上,缓缓地写下了那首我背了一辈子的诗。
写着写着,我的目光,落在了最后一句上。
“风起扬帆又一程。”
是啊。
又一程了。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
香樟树的叶子,在夏日的风中,绿得发亮。
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
真好。
来源:小七闲谈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