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去社保局,就是办个再寻常不过的业务。窗口里的小姑娘,一边敲着键盘,一边百无聊赖地嚼着口香糖,吹破的泡泡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像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悄悄裂开了。
那天,天阴得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拧不出水,也透不进光。
我去社保局,就是办个再寻常不过的业务。窗口里的小姑娘,一边敲着键盘,一边百无聊赖地嚼着口香糖,吹破的泡泡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像是什么东西在我心里悄悄裂开了。
“您名下有家公司在缴社保,”她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信息对不上,您得先去处理一下。”
我愣住了。
空气里弥漫着打印机油墨和消毒水混合的、有点刺鼻的味道。我能听到身后排队的人不耐烦地挪动着脚,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公司?我?
我是一个靠手艺吃饭的人,每天和木头打交道。我的世界里,只有刨花的香气,锯子划过木头的嘶鸣,还有砂纸打磨后,木头表面那种温润如玉的触感。
公司这个词,对我来说,就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
“是不是搞错了?”我的声音有点干,像被风干了的木材。
小姑娘把显示器转向我,指着屏幕上的一行字。
法人代表:陈默。
身份证号:一长串数字,是我烂熟于心的那串。
公司名称:归朴文化发展有限公司。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筑巢。那感觉,比被最钝的凿子砸到手指还要麻。
我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拿着那张打印出来的、写着公司信息的纸,走出了社保局的大厅。
外面的风一下子灌进我的领口,凉飕飕的。我站在台阶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它们像一个个没有生命的铁盒子,沉默地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我没有报警,也没有打电话给任何一个朋友咋咋呼呼地诉说这件离奇的事。
一种奇怪的直觉,像藤蔓一样缠住了我的心脏。它告诉我,这件事的背后,藏着一些我不能轻易惊动的东西。
我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塞进了口袋里。纸张的边缘有点硬,硌着我的大腿。
我决定,先去看看。
看看这个写着我名字的公司,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地址在老城区,一个我几乎快要遗忘的角落。
导航把我带到一条窄窄的巷子口,车开不进去。我下了车,空气中立刻飘来一股潮湿的、混合着青苔和旧砖瓦的气味。
巷子两边的墙壁上,爬满了绿色的藤蔓,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红砖,像老人的皮肤。
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有些地方因为积水,长出了滑溜溜的苔藓。我走得很慢,皮鞋踩在上面,发出“嗒、嗒”的轻响,在寂静的巷子里回荡。
巷子深处,一扇不起眼的木门。
门上没有挂牌子,只是在门框的右上角,有一个小小的、几乎被灰尘覆盖的铜牌,上面刻着四个字:归朴文化。
字体很秀气,是手刻的,笔锋里带着一种不与人争的安静。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扇木门。门板很厚实,是老式的榫卯结构,表面已经有了细密的裂纹,像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我试着推了一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道缝。
一股浓郁的、熟悉的味道,从门缝里涌了出来。
是木头的味道。
不是我工作室里那种干燥、清新的木料香,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味道。里面混杂着松木的清香、樟木的浓烈、还有一种……像是老家具才会有的、沉淀了时光的醇厚气息。
我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我推开门,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子,地上铺着碎石子,踩上去“沙沙”作响。院子中央有一棵老槐树,枝叶不算茂密,但姿态很舒展。树下摆着一张石桌,几个石凳,上面落了薄薄的一层灰。
正对着我的,是一排老式的平房。窗户是木格子的,糊着白色的窗户纸,有些地方已经破了,露出黑洞洞的内里。
整个地方,安静得像一幅被遗忘的画。
我正四处打量,左手边的厢房门突然开了。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头发有点乱,眼神很警惕。
“你找谁?”他开口,声音沙哑,像生了锈的锯子。
“我……”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我说我是法人?他会信吗?
我说我走错了?可我已经进来了。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纸,递了过去。
他狐疑地接过,眯着眼睛看了半天,然后又抬起头,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从头到脚地打量我。
“陈默?”他问。
“嗯。”我点点头。
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有惊讶,有怀疑,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戒备。
“你来干什么?”他把纸还给我,语气并没有因为我的名字而变得客气。
“我……想看看。”我说。
“没什么好看的,”他摆摆手,像在驱赶一只苍蝇,“这里不对外开放,你走吧。”
说完,他转身就要回屋。
“我是这家公司的法人。”我终于还是说出了口。
他的脚步顿住了,猛地回过头,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你说什么?”
“我说,我是这家公司的法人代表,陈默。”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也很清晰。
他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半分钟。那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刻刀,要把我从里到外剖开来看个究竟。
最后,他冷笑了一声。
“法人?就凭一张纸?小伙子,别在这儿寻开心了,赶紧走吧。”
他的不信任,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但我没有生气。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我能证明。”
我掏出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他接过去,仔細地对着上面的照片和信息,又抬头看看我,来来回回,好几次。
他的脸色,从最开始的戒备,慢慢变成了困惑,最后,是一种深深的茫然。
“怎么……怎么可能……”他喃喃自语。
“我叫张立军,在这里看门。”他终于放下了戒备,但语气依旧很硬,“就算你是法人,这里也没什么事需要你管。”
“我不管事,”我说,“我就是想看看。”
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
“跟我来吧。”
他带着我,推开了正屋的门。
一股更浓郁的木香扑面而来。
屋子里光线很暗,窗户纸过滤了大部分的阳光,让一切都显得朦朦胧胧。
适应了光线后,我才看清屋里的陈设。
这里不像个公司,更像个……陈列馆。
或者说,是一个未完成的梦。
靠墙的架子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木工作品。有小巧的木梳、精致的簪子,有造型古朴的茶盘、笔筒,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结构复杂的榫卯构件。
它们中的大多数,都还是半成品。
有的只打了个雏形,有的已经精雕细琢,但还没有上漆。
灰尘,像一层薄纱,轻轻地覆盖在每一件物品上。
我走过去,伸出手,轻轻拂去一个笔筒上的灰尘。
那是一个用紫光檀做的笔筒,上面用浮雕的手法,刻着几竿修竹。刀法很老练,每一片竹叶都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风吹过的声音。
但最让我心头一震的,是雕刻的风格。
那种下刀的力度,那种对线条的处理方式……
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我心慌。
“这些……是谁做的?”我转过头,问张立军。
他站在门口,身影被光线勾勒成一个沉默的剪影。
“一个老朋友。”他的声音很低沉。
“他叫什么名字?”我追问。
他没有回答,只是摇了摇头。
我没有再问下去。
我继续往里走。
屋子的尽头,是一张巨大的工作台。
台上,也铺满了灰尘。
一把刻刀,静静地躺在一块没有完工的樟木上。刀锋已经有些锈迹,但依旧能看出它曾经的锋利。
那块樟木,被雕刻成了一只雏鸟的模样,它仰着头,张着嘴,仿佛在期盼着什么。
但它的翅膀,只完成了一半。
另一半,还只是一块粗糙的木料。
我的目光,被工作台角落里的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用最普通的松木雕的,手法很稚嫩,甚至有些笨拙。小人的脸上,五官挤在一起,笑得傻乎乎的。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我走过去,颤抖着手,把那个木头人拿了起来。
木头很轻,但在我手里,却重如千斤。
它的底部,用小刀歪歪扭扭地刻着两个字。
“三叔”。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这个木头人,是我十岁那年,送给三叔的生日礼物。
我从小就喜欢跟在三叔屁股后面,看他摆弄那些木头。我的木工手艺,就是他手把手教的。
三叔叫陈建军,是我爸的三弟。
他是个很沉默的人,不爱说话,但那双手,却像有魔力一样。任何一块不起眼的木头,到了他手里,都能变成活物。
他会给我雕小鸟,雕小马,会用竹子给我做水枪。我童年里所有关于快乐的记忆,几乎都带着木头的香气。
后来,他离开了家乡,去了很远的地方。
家里人说,他去做生意了,发了财,在大城市里站稳了脚跟。
逢年过节,他会寄钱回来,但人,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们之间的联系,也渐渐断了。
我以为,他早就忘了木工,忘了这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侄子。
我以为,他过得很好。
我紧紧地攥着那个木头的“三叔”,指甲深深地陷进了手心。
“陈建-军,”我转过身,看着张立军,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他是不是叫陈建军?”
张立军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你……你怎么知道?”
“他是我三叔。”
我的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张立军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的眼神里,戒备和怀疑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悲伤和……愧疚。
他叹了口气,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进来吧,”他说,“有些事,也该让你知道了。”
他把我带进了旁边的一间小屋。
那应该是他的休息室,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陈设简单得有些寒酸。
他给我倒了杯水,搪瓷杯的边缘,已经磕掉了好几块瓷。
水是温的,带着一股铁锈味。
“你三叔,他……”张立军开了口,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他从床底下的一个旧皮箱里,翻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
本子的封皮已经磨损得很厉害,边角都卷了起来。
他把本子递给我。
“你看看吧,所有的事情,都在这里面了。”
我接过本子,翻开了第一页。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是三叔的字。他的字,就像他的人一样,沉默,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倔强。
那是一本日记。
或者说,是一本工作日志。
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他这些年的所有事情。
我才知道,三叔当年离开家,并不是去做什么大生意。
他只是想把自己热爱的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他觉得,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不能就这么断了。
他带着所有的积蓄,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租下了这个破旧的院子,创办了“归朴文化”。
“归朴”,返璞归真。
这是他的理想。
他想把这里,建成一个传统木工手艺的“根据地”。
他收了几个徒弟,都是和他一样,对木工痴迷的年轻人。他们一起研究古籍,复原古老的榫卯工艺,尝试用最传统的方式,去做一些有温度的东西。
日记里,记录着他们每一次成功的喜悦。
“今天,我们终于复原了鲁班锁,没用一根钉子,一块胶水,全靠榫卯结构。当最后一块构件严丝合缝地扣上时,我们几个大男人,抱在一起又哭又笑。”
也记录着他们遇到的无数困难。
“材料太贵了,一块好的金丝楠木,要花掉我们半个月的伙食费。”
“没有人买我们的东西,他们说,太贵了,不实用。他们宁愿去买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一模一样的工业品。”
“小王走了,他要结婚了,女方家里要彩礼,他等不起了。我没怪他,是我没本事,让大家跟着我一起饿肚子。”
字里行间,我能感受到三叔的挣扎和痛苦。
但我更能感受到的,是他的坚持。
哪怕只剩下他一个人,他也没有放弃。
他白天出去打零工,开过货车,送过外卖,在工地上搬过砖。晚上回到这个小院,就着一盏昏暗的台灯,继续他的雕刻。
那只没有完成翅膀的雏鸟,就是他给自己雕的。
他在日记里写道:“我也像这只鸟,渴望飞翔,但我的翅膀,还不够硬。”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原来,这些年,他过得这么苦。
原来,他从来没有忘记过他的梦想。
我翻到了最后几页。
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地方,出现了墨水的污渍,像是被水滴晕开的。
“我的手,开始不听使唤了。有时候,连刻刀都拿不稳。”
“医生说,是帕金森。这个病,治不好。”
“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跟我开这样的玩笑?你可以拿走我的钱,拿走我的健康,但你为什么要拿走我这双手?”
“我还有好多东西没有完成,我还有好多想法没有实现……”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要把公司的法人,转到我的名下。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
他不想让他一生的心血,随着他的离开而化为乌有。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看懂他的那些作品,能理解他的那份执着。
他用这种沉默的方式,把他未完成的梦,托付给了我。
日记的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
“小默,三叔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三叔还想教你做木工。”
我再也控制不住,抱着那本日记,失声痛哭。
像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却发现,家里已经空无一人。
张立军就坐在我对面,默默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张立军。
“我三叔……他现在在哪?”
张立军把烟头在鞋底摁灭,声音沙哑地说:“他走了,去年冬天。”
我的心,又是一沉。
“他走的时候,很安详。”张立军说,“他让我把这个院子守着,他说,会有一个叫陈默的人来。他说,你来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他甚至算准了,我总有一天,会因为社保的问题,发现这家公司的存在。
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把他所有的智慧和爱,都用在了这最后的布局上。
我站起身,走到院子里。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老槐树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我看着这个破旧的院子,看着那些没有完成的作品,心里五味杂陈。
这里,承载着三叔一生的梦想和遗憾。
现在,它压在了我的肩上。
我能做什么?
我该怎么做?
我回到工作室,把自己关了整整三天。
我没有碰任何工具,也没有看任何一块木头。
我只是坐着,一遍又一遍地看三叔的日记。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刻刀,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
我看到了他的热爱,他的坚持,他的无奈,他的不甘。
我仿佛看到了,在无数个孤单的夜晚,他一个人,就着昏黄的灯光,和一块块木头对话。
那些木头,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生命的全部。
第四天,我走出了工作室。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归朴文化”,重新做起来。
不为赚钱,不为名利。
只为完成三叔的遗愿。
只为让那些有温度的手艺,能被更多人看见。
我再次来到那个小院。
张立军正在院子里扫地。看到我,他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我想好了,”我走到他面前,说,“我要把这里,重新开起来。”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欣慰。
他点了点头,说:“我等你这句话,很久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这个小院里。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打扫。
我和张立军一起,把每一个角落的灰尘,都清扫干净。
当阳光重新照进窗户,照亮那些半成品的时候,我感觉,这个院子,又活了过来。
我仔细地整理了三叔留下的所有作品和手稿。
他的手稿,画得比工程图还要精细。每一个榫卯结构,每一个雕刻细节,都标注得清清楚楚。
我发现,他不仅在做传统的木工,还在尝试创新。
他设计了很多符合现代审美的作品。比如,一个可以折叠的茶几,一个带有储物功能的凳子,还有一个……专门给猫咪设计的、像树屋一样的猫爬架。
看着这些充满奇思妙想的设计,我忍不住笑了。
原来,那个沉默寡言的三叔,心里住着一个这么有趣、这么热爱生活的灵魂。
我决定,从完成他未完成的作品开始。
我拿起了那只没有翅膀的雏鸟。
樟木的香气,瞬间钻进我的鼻孔。
我拿起三叔留下的那把刻刀,刀柄已经被磨得光滑,上面还残留着他的体温。
当我下刀的那一刻,我感觉,三叔就在我身边。
他的手,仿佛覆在我的手上,引导着我,去完成那只翅膀的每一次雕琢。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们叔侄俩,跨越了生死的界限,通过这块木头,进行着一场无声的对话。
半个月后,那只雏鸟,终于完成了。
我给它安上了一双舒展开的翅膀,它的姿态,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充满生命力。
我把它摆在工作台上,阳光照在它身上,仿佛下一秒,它就要振翅高飞。
张立军走过来,看着那只鸟,眼眶红了。
“像,太像了,”他喃喃地说,“你和你三叔,简直一模一样。”
完成了三叔的作品,只是第一步。
我知道,要想让“归朴”真正地活下去,光靠我一个人是不够的。
我找到了三叔日记里提到的、那些曾经离开的徒弟。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已经转行,过上了安稳的生活。
我没有强求他们回来。
我只是把三叔的日记,和那些已经完成的作品,拿给他们看。
有一个叫李浩的年轻人,看完之后,沉默了很久。
他现在是一个装修公司的项目经理,收入很不错。
“师父他……原来一直没有放弃。”他红着眼睛说。
第二天,他辞掉了工作,回到了小院。
他说:“钱什么时候都能赚,但有些东西,错过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陆陆续续地,又回来了两个人。
我们四个人,组成了“归朴”新的团队。
我们没有宏大的目标,只是想安安静静地,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们把三叔留下的设计稿,一件一件地变成了实物。
我们办了一个小小的展览,就在那个院子里。
没有宣传,没有推广,只是通过朋友之间的口口相传。
展览那天,下着小雨。
雨水打在老槐树的叶子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以为,不会有太多人来。
但没想到,院子里挤满了人。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妇,还有很多和我一样的年轻人。
他们安静地看着那些木工作品,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喜爱。
有一个小姑娘,指着那个猫爬架,对她妈妈说:“妈妈,你看,这个房子是给小猫住的吗?好可爱啊。”
有一个老爷爷,戴着老花镜,仔細地研究着一个鲁班锁的结构,嘴里不停地赞叹:“巧,真是巧夺天工。”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暖的。
我知道,三叔的梦想,正在一点一点地实现。
展览结束后,我们接到了第一个订单。
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想为她即将结婚的姐姐,定制一套木梳和簪子,作为新婚礼物。
她说:“我不想送那些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我希望我的礼物,是有温度的,是独一无二的。”
我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用一块上好的黄杨木,为她精心打造了那套梳簪。
梳子上,我们刻了“百年好合”。
簪子上,我们刻了“永结同心”。
交货那天,女孩看到礼物,眼睛都亮了。
她说,这是她见过的,最美的礼物。
后来,我们的订单越来越多。
有的人,想为自己的书房,定制一个古色古香的书架。
有的人,想为年迈的父母,定制一把舒适的摇椅。
还有的人,只是想为自己,定制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小的解压木块。
我们从不追求速度,每一件作品,都用心打磨。
我们希望,从“归朴”走出去的每一件东西,都能陪伴它的主人,度过漫长的岁月。
小院渐渐有了名气。
有一些媒体找上门来,想采访我们。
我都拒绝了。
我不想让“归朴”变得太喧嚣。
我希望它能永远保持着最初的那份安静和纯粹。
就像三叔的名字一样,建军。建设一支军队。他想建设的,或许就是这样一支,能抵御浮躁、守护传统的“军队”。
而我,陈默,沉默地继承了这一切。
我们的名字,仿佛是一种宿命。
有一天,一个中年男人找到了我。
他西装革履,看起来像个成功的商人。
他说,他是我三叔的儿子,我的堂哥。
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他拿出一份文件,说,他是来继承遗产的。
他说,这家公司,这块地皮,都应该属于他。
他想把这里拆了,盖成商业楼。
他说:“我爸搞了一辈子这些破木头,穷困潦倒,我不能再走他的老路。”
我看着他,觉得很可悲。
他根本不理解他的父亲。
他看到的,只是“破木头”。
而我看到的,是一个人的灵魂。
“这里不会拆,”我平静地对他说,“只要我还是法人,这里就会一直存在。”
他威胁要去法院告我。
我说:“你去吧。”
我把三叔的日记,复印了一份给他。
“你回去看看吧,看看你嘴里那个‘穷困潦潦倒’的父亲,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他将信将疑地拿着那份复印件走了。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看,也不知道他看了之后,会不会有所改变。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会守住这里。
守住三叔留下的,这点念想。
官司最终没有打起来。
听说,堂哥回去之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看了一天一夜的日记。
后来,他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只是在三叔的忌日那天,他托人送来一个花圈。
卡片上写着:“爸爸,对不起。”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们依旧在那个小院里,日复一日地,和木头打交道。
刨花飞溅,木屑纷飞。
空气中,永远弥漫着好闻的木香。
有时候,我会在工作台前,雕刻到深夜。
抬起头,看到窗外老槐树的影子,在月光下轻轻摇曳。
我会感觉,三叔并没有离开。
他只是变成了这个院子里的一阵风,一片叶子,一缕木香。
他一直,都在看着我。
有一天,张立军拿来一个包裹。
说是三叔生前就寄存在他那里的,嘱咐我,等“归朴”真正走上正轨了,再交给我。
我打开包裹。
里面,是一个精致的木盒子。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套茶具。
一个茶壶,四个茶杯。
是用我最喜欢的海南黄花梨做的。
木质温润,纹理华美。
我知道,这是三叔,留给我最后的礼物。
我拿起一个茶杯,放在手心。
杯壁很薄,触感细腻。
我可以想象,三叔在雕刻它的时候,是怀着怎样的心情。
那里面,一定充满了对我这个侄子的爱和期盼。
盒子的最下面,压着一张卡片。
上面,是三叔的字。
“小默,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套茶具时,想必已经撑起了一切。三叔没什么能留给你的,唯有这手艺,这颗心。人生如茶,有苦有涩,但回味,总是甘甜。别怕,慢慢走。”
我的眼泪,又一次,滴落下来。
这一次,不是悲伤,而是温暖。
我泡了一壶茶。
用三叔亲手做的茶具。
茶香,和木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让人心安的味道。
我端起茶杯,敬向窗外。
“三叔,谢谢你。”
谢谢你,用这样一种方式,让我找到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
谢谢你,让我明白,有些东西,比金钱和名利,更重要。
现在,我每天的生活,简单而充实。
白天,我们在小院里做木工,听着锯子和凿子的声音,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晚上,我会坐在工作台前,设计新的作品,或者,只是静静地,和一块木头待一会儿。
我不再是我自己。
我的身体里,住着两个人的灵魂。
一个是我,一个是三叔。
我们一起,用双手,去雕刻时光,去守护一份即将被遗忘的美好。
那家写着我名字的公司,不再是一个意外,一个负担。
它成了我的根,我的归宿。
我行使了法人的权利,但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守护。
我守护的,不仅仅是一个院子,一些木头。
我守护的,是一个沉默男人的梦想,是一门古老手艺的尊严,也是我自己,那颗返璞归真的心。
那天,我去社保局,办完了之前没有办完的业务。
还是那个窗口,还是那个小姑娘。
她把新的社保卡递给我,说:“好了。”
我接过卡,说了声谢谢。
走出大厅,阳光正好。
我抬头,眯着眼睛,看到天空中,有几只鸟,正自由地飞翔。
我想,三叔的那只雏鸟,也终于,飞起来了。
它飞向了,它该去的,那片天空。
而我,会在这片土地上,继续走下去。
带着他的手艺,他的爱,他的梦想。
一步一步,走得踏实,而坚定。
这,就是我的故事。
一个关于木头,关于梦想,关于一个沉默如山的男人,和一个意外成为法人的我的故事。
它没有惊心动魄的情节,也没有跌宕起伏的转折。
它只是,像一块被打磨光滑的木头,温润,安静,散发着淡淡的、好闻的香气。
我常常会想,如果那天,我没有去社保局,或者,那个窗口的小姑娘,没有那么认真负责,我的生活,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或许,我依然在我的工作室里,做一个快乐的木匠。
但我永远不会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破旧的院子,在等着我。
我永远不会知道,我那个沉默的三叔,为我铺下了一条,如此沉重,又如此温暖的路。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它会在你最不经意的时候,给你一份“礼物”。
这份礼物,可能包装得并不精美,甚至,会让你感到惊慌和错愕。
但只要你鼓起勇气,拆开它,你就会发现,里面藏着的,是你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
对我来说,这份礼物,就是“归朴”。
就是三叔留给我的,那满院子的木香,和那份沉甸甸的、关于传承的责任。
如今,“归朴”已经小有名气。
我们不再需要为生计发愁。
我们甚至,还收了几个新的学徒。
都是些眼神清澈、真心喜欢木工的年轻人。
我教他们的时候,就像当年三叔教我一样。
手把手地,告诉他们,如何感受木头的纹理,如何听懂木头的呼吸。
我告诉他们,我们做的,不仅仅是器物,更是一种情感的传递。
每一刀,每一凿,都要带着敬畏和爱。
李浩他们,也渐渐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师傅。
我们四个人,就像四根支柱,稳稳地撑起了“归朴”这间老屋。
张立军,依旧是我们的“大管家”。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总是紧锁着眉头。
他现在,脸上总是挂着笑。
他会帮我们打理院子里的花草,会给我们做可口的饭菜。
天气好的时候,他会搬个小马扎,坐在老槐树下,看着我们忙活,一看就是一下午。
他说,现在这个院子,才有了人情味。
这,才是老陈(他一直这么称呼三叔)心里,想要的样子。
堂哥后来又来过一次。
他没有开车,是坐公交车来的。
他穿得很朴素,手里提着一袋水果。
他没进院子,就站在门口。
他把水果递给我,说:“我替我爸,来看看你们。”
然后,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以前,是我不懂事,对不起。”
我扶起他,说:“都过去了。”
我们没有说太多话,但那一刻,我感觉,我们之间的那层隔阂,消失了。
血缘,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它可能会因为误解而疏远,但永远,不会断裂。
我相信,在天上的三叔,看到这一幕,也会感到欣慰吧。
我的生活,因为这家意外得来的公司,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从一个独来独往的手艺人,变成了一个团队的带领者。
我肩上有了责任,心里有了牵挂。
但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更踏实,也更有意义。
我依然喜欢一个人待着。
在没有人的夜晚,我会拿出三叔留下的那套茶具,为自己泡一壶茶。
茶香袅袅中,我会想起他,想起他日记里的那些话,想起他那双布满老茧,却能创造出无数美好的手。
我不再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因为我知道,他从未离开。
他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在我的手上,在“归朴”的每一件作品里,延续着。
生命,或许就是一场漫长的传承。
我们从上一辈人手中,接过火炬。
然后,尽我们所能,让它燃烧得更旺,再传递给下一辈人。
这火炬里,有爱,有梦想,有责任,有希望。
它照亮了我们前行的路,也温暖了我们身边的世界。
我,陈默,一个普通的木匠。
因为一次意外,成了一家公司的法人。
我没有因此得到亿万财富,也没有走上人生巅峰。
我只是,守着一个院子,一群人,一门手艺。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觉得,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
也是对三叔,最好的交代。
故事讲完了。
如果你有机会,路过一条开满紫藤花的旧巷子,闻到一阵好闻的木香。
不妨,顺着香气,走进来看看。
或许,你会看到一个安静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树下,有几个正在埋头做木工的匠人。
他们可能,不会抬头看你。
但他们的作品,会替他们,向你问好。
告诉你,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总有一些人,在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最珍贵的东西。
而我,就是其中一个。
来源:自我更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