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搅着杯子里的拿铁,那圈白色的奶泡被我搅得没了形状,跟外面的天色一样,浑浊不清。
那天的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
雨点砸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噼里啪啦,像一万只急躁的虫子在爬。
我搅着杯子里的拿铁,那圈白色的奶泡被我搅得没了形状,跟外面的天色一样,浑浊不清。
对面坐着的女人叫林晚。
介绍人发来的照片上,她笑得挺好看的,眼睛弯弯的,像月牙。
但现在,她没笑。
她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捧着一杯热柠檬水,热气氤氲了她的脸,让我看不真切。
我们已经沉默了快十分钟了。
之前的对话,干巴巴的,像嚼蜡。
“做什么工作的?”
“建筑设计。”
“哦,挺好的。”
然后就没了。
空气里只剩下咖啡豆被研磨的香气,还有窗外那场好像永远不会停的雨声。
我有点不耐烦了。
这种相亲,我经历得太多了。像是一场明码标价的面试,每个人都揣着自己的条件清单,一项一项地核对。
我清了清嗓子,想找个借口结束这场尴尬。
就在这时,她开口了。
声音很轻,像羽毛拂过耳边,但说出来的话,却像一块石头,咚地一声砸进了我心里。
“你,有几套房?”
我愣住了。
这个问题,太直接了,直接得有些粗暴。
之前的相亲对象,也会问,但她们会包装一下,问得委婉。比如,“你现在是租房还是……”或者,“以后有定居在这个城市的打算吗?”
像她这样单刀直-入的,还是第一个。
我看着她,想从她脸上找到一丝贪婪或者算计。
但没有。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那双照片上弯弯的月牙眼,此刻藏在水汽后面,只有一片模糊的清亮。
我心里有点不舒服,甚至有点想笑。
又是一个。
我靠在椅背上,带着点自嘲,也带着点报复性的坦诚,说:“三套。”
一套市中心的大平层,我自己住。
一套学区房,给我爸妈养老。
还有一套郊区的别墅,闲着,偶尔过去度个假。
这是我前半生所有努力的证明,是我在这座钢铁森林里立足的资本。
我说完,等着她的反应。
是惊喜?是赞叹?还是迫不及待地开始规划未来?
都不是。
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好像我说的不是三套房,而是三棵白菜。
然后,她又说了一句,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那好。”
她的语气,像是在确认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弟弟一套,我爸妈一套。”
空气,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
咖啡馆里悠扬的爵士乐,窗外哗啦啦的雨声,邻桌情侣的低声笑语,全都消失了。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那句话,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我弟弟一套,我爸妈一套。
我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看着她,她也看着我。
她的眼神依旧平静,但那平静底下,好像藏着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不是贪婪,不是算计,而是一种……一种近乎悲壮的孤注一掷。
我花了十几秒,才消化掉这句话的荒谬。
怒火,像干燥的柴堆被点燃,瞬间烧了起来。
这算什么?
抢劫吗?
我见过物质的,没见过这么理直气壮的。
我气得笑了出来,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能听见的冰冷和嘲讽。
“那……你呢?你自己不要一套?”
我以为她会说“我们结婚住一套”,或者别的什么。
但她只是摇了摇头。
“我不用。”
她说。
“我住哪里都行。”
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遇到了一个疯子。
一个漂亮的,看起来文静的,却异想天开的疯子。
我不想再跟她多说一句话。
我站起来,从钱包里抽出两张一百块,拍在桌子上。
“单我买了,你慢慢喝。”
我转身就走,没有回头。
走出咖啡馆,冰冷的雨水瞬间浇了我一头。
我没打伞,就那么走在雨里,想让这雨水浇灭我心里的那股邪火。
太可笑了。
真的太可笑了。
我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笑话,讲给了我的发小听。
他在电话那头笑得喘不过气。
“哥们儿,你这是遇到扶弟魔plus版了啊!这哪是扶弟魔,这是搬山魔啊,想把你家三座大山都搬走!”
我也跟着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是啊,搬山魔,这个词用得真贴切。
挂了电话,我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窗外的雨幕,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了。
那女人的眼神,又一次浮现在我眼前。
那么平静。
平静得让人心慌。
一个贪婪的人,在说出那种要求时,眼神里应该是有欲望的火苗的。
可她没有。
她的眼睛像一潭古井,深不见底。
为什么?
这个问题,像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我的心里。
不疼,但就是在那儿,让你没办法忽略。
接下来的几天,我试着把这件事忘掉。
我投入到工作中,对着无数张设计图纸,计算着承重墙和采光面。
我设计的房子,一栋比一栋漂亮,一栋比一栋昂贵。
它们是我的作品,是我的勋章。
可我躺在市中心那套两百平的大平层里,听着窗外城市的喧嚣,却觉得这房子,空得像个山洞。
没有回声。
只有我一个人的呼吸声。
那根刺,还在。
我鬼使神差地,给那个介绍人打了个电话。
介绍人是个热心肠的阿姨,一听我的声音,就热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跟小林聊得还不错吧?那姑娘人可好了,文静又懂事。”
我捏着电话,沉默了半天。
“阿姨,我想问问……她家里的情况。”
电话那头,阿姨的声音顿了一下,然后叹了口气。
“唉,也是个苦命的姑娘。”
阿姨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一丝遥远和模糊。
“她不是本地人,老家在南边一个靠山的小县城。”
“几年前,发大水,你知道吧?新闻上都播了,就那个特大暴雨,山洪……”
我的心,咯噔一下。
那场暴雨,我记得。
那年夏天,整个南方都泡在水里。新闻里,每天都是触目惊心的画面。浑浊的洪水,被冲垮的房屋,流离失所的人们。
当时我正在为一个高端楼盘的发布会忙得焦头烂额,那些新闻,对我来说,不过是屏幕上滚动的字幕,是遥远世界的灾难。
我从没想过,那场灾难,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和我产生联系。
“她家……就在那个县城。”
“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房子,田地,还有她家开的小超市,全被水冲走了。”
“她爸妈年纪大了,受了刺激,身体一直不好。她还有个弟弟,那年为了救邻居家的小孩,被倒下来的墙砸到了头,人是救回来了,但脑子……就一直停在七八岁的样子了。”
介绍人阿姨的声音,越来越低。
“一家四口人,就靠她一个人撑着。她白天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晚上还去做兼职,什么都干,发传单,去餐厅端盘子……就为了攒钱,想给她爸妈和弟弟,再安个家。”
“她总说,人得有根。没了房子,就跟浮萍一样,飘着,心不安。”
“所以啊,她相亲,就一个要求,男方得有房子。不是图钱,她是真的……怕了。”
“怕了那种没地方去,没地方躲的感觉。”
电话挂了很久,我的手还僵在半空中。
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
有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得屋子里一片亮堂。
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我弟弟一套,我爸妈一套。
那句话,又在耳边响起。
这一次,不再荒谬,不再可笑。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
我终于明白,她那平静的眼神背后,藏着的是什么了。
不是贪婪,不是算计。
是绝望。
是走投无路之后,唯一的,也是最卑微的请求。
她不是在“要”房子。
她是在求一个能让她家人活下去的,遮风挡雨的地方。
而我,却用最刻薄的姿D态,把她的求救,当成了一个笑话。
我像个小丑。
一个坐在金山银山上,嘲笑着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姿势不够优雅的小丑。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一阵阵地抽痛。
我从没像那一刻一样,痛恨自己的富有。
也从没像那一刻一样,痛恨自己的刻薄和冷漠。
我必须找到她。
我必须跟她说声,对不起。
我不知道这个念头从何而来,但它就是那么强烈,那么不可遏制。
我再次联系了介绍人阿姨,要来了林晚的电话和她工作的地址。
阿姨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别伤害那个姑娘。
我苦笑着答应。
我已经伤害她了。
用我那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我没有立刻给她打电话。
我怕她不接。
或者,接了,听到我的声音,就立刻挂断。
我决定去她公司楼下等她。
那是一家很小的广告公司,藏在一个老旧的商住楼里。
楼下的保安亭,玻璃都破了一块,用胶带粘着。
我把车停在街对面的一个角落里,摇下车窗,就那么等着。
下午五点半,下班的人流像潮水一样从大楼里涌出来。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个门口。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浅蓝色连衣裙,背着一个帆布包,快步地走着。
她没有回家,而是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
我发动车子,远远地跟在后面。
巷子里,是一家快餐店。
她走进去,熟练地穿上红色的工作围裙,开始给客人点餐,收拾桌子。
她的动作很快,很麻利,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
那个笑容,和相亲那天,完全不一样。
那个笑容里,没有她自己。
只有“服务员”这个身份。
我把车停在路边,就那么隔着一条马路,看着她在小小的快餐店里忙碌。
看着她给客人端上热气腾腾的饭菜。
看着她弯下腰,用抹布一遍遍擦拭油腻的桌子。
看着她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街上的路灯亮了,把她的身影,在玻璃窗上拉得很长很长。
我突然觉得,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她。
我认识的,只是一个被我贴上“拜金”“扶弟魔”标签的,符号化的人。
而不是这个,在生活里挣扎,却依然努力挺直脊梁的,林晚。
晚上九点,她才下班。
脱下围裙,她揉了揉自己的后腰,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
她从店里出来,手里提着一个打包的餐盒。
我猜,那是她的晚饭,或者,是给她家人的。
她没有坐公交,而是朝着一个老旧小区的方向走去。
我开着车,不远不近地跟着。
那是一个很老的小区,楼道里的灯,忽明忽暗。墙壁上,布满了青苔和斑驳的印记。
我看到她走进其中一栋楼。
二楼的一扇窗户,亮起了温暖的,橘黄色的灯光。
我把车熄了火,坐在黑暗里,抬头看着那扇窗。
看了很久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
或许,我只是想离她的世界,近一点。
再近一点。
第二天,我没有再去公司。
我开着车,去了那个介绍人阿姨说的小县城。
导航的终点,是一片废墟。
车子开不进去了,我只能下来步行。
脚下是干涸之后开裂的泥地,踩上去,咯吱作响。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和腐烂的味道。
眼前的景象,比新闻画面里看到的,要震撼一万倍。
断壁残垣。
被连根拔起的大树。
锈迹斑斑的铁门,歪倒在路边。
这里,曾经是一个小镇。
曾经有炊烟,有笑语,有孩子们的追逐打闹。
现在,只剩下死寂。
风吹过,卷起一阵尘土,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泣。
我根据阿姨给的大概地址,找到了林晚家曾经的位置。
那里,现在是一个大大的泥坑。
坑边,还残留着半截砖墙。
我站在那半截砖墙前,站了很久。
我可以想象。
那场暴雨来临的夜晚。
洪水像猛兽一样,吞噬着一切。
尖叫声,哭喊声,被淹没在巨大的水声里。
他们一家人,是如何在绝望中挣扎求生。
那个少年,是如何在洪水中,推开了邻居家的小孩,自己却被冰冷的墙壁砸中。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种被冰冷的洪水包裹的窒息感。
那种眼睁睁看着家园被毁,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怕了那种没地方去,没地方躲的感觉。”
介绍人阿姨的话,又在耳边响起。
是啊。
怎么会不怕呢?
我转身,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老人,正坐在一个石头上,默默地抽着烟。
我走过去,递上一根烟。
老人看了我一眼,接了过去。
“来看亲戚?”他问,声音沙哑。
我摇摇头,“来找个人。”
我向他打听林晚一家。
老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
“哦,林家那丫头啊,有出息。”
他吐出一口烟圈,缓缓地讲起了过去的故事。
他说,林家的超市,是镇上最公道的,从不缺斤少两。
他说,林晚的爸爸,是个热心肠,谁家有困难,他都第一个伸手。
他说,林晚的妈妈,做得一手好菜,经常给邻里送去。
他说,林晚的弟弟,叫林晨,出事之前,是镇上最聪明最帅的小伙子,成绩特别好,所有人都说,他以后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走出这个小山沟。
“可惜了,可惜了……”
老人摇着头,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那场水,把什么都冲走了。”
“林晨那孩子,唉……为了救我家小孙子,才变成那样的。我们一家,欠他们家的啊……”
老人的眼眶,红了。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的那根刺,已经被磨成了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脏。
原来,她背负的,是这么多。
是一个家庭的希望,是另一个家庭的恩情,是所有被洪水冲垮的,回不去的过去。
而我,却只看到了三套房子。
我何其浅薄。
何其残忍。
离开那个小县城的时候,天又开始下雨了。
雨水打在车窗上,模糊了前方的路。
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我回到市里,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开车去了林晚住的那个老小区。
我把车停在楼下,拨通了她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警惕。
“是我。”
我说。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听到她在那边,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我以为她会挂断。
但她没有。
“有事吗?”她问,声音很冷。
“我想见你一面。”
“我们没什么好见的。”
“林晚,”我叫着她的名字,声音有些发抖,“对不起。”
那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也无比真诚。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到她带着鼻音的声音。
“你……都知道了?”
“嗯。”
“是介绍人阿-姨告诉你的?”
“一部分是。我还去了你的老家。”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轻的,像是抽泣一样的声音。
很快就消失了。
“你在哪儿?”她问。
“就在你家楼下。”
“你上来吧。”
挂了电话,我坐在车里,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推开车门。
楼道里的声控灯,还是那么不灵敏。
我用力地跺着脚,那昏黄的灯光才亮起来,照亮我脚下斑驳的水泥台阶。
我走到二楼,那扇掉漆的木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的格局。
客厅里,摆着一张饭桌,一张旧沙发,还有一个小小的电视机。
一个看起来很憔悴的中年女人,正在厨房里忙碌着。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男人,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电视里放着新闻,他却好像什么都没看见,眼神是空洞的。
还有一个少年,正坐在饭桌前,很认真地,用蜡笔在一张纸上画画。
他画得很专注,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歌。
他看起来,就是七八岁的样子。
干净,纯真。
这就是林晨。
林晚站在客厅中央,看着我。
她的眼眶是红的。
“你来干什么?”她问,声音里还带着戒备。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准备了一路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说什么呢?
说我同情你?
说我想帮你?
这些话,在他们一家人所承受的苦难面前,都显得太轻飘飘了,甚至像是一种施舍。
就在这时,那个在画画的少年,抬起了头。
他看到了我,眼睛一亮。
“姐姐,这个叔叔是谁呀?”
他的声音,清脆,稚嫩。
林晚的身体,僵了一下。
她走过去,摸了摸弟弟的头,柔声说:“是姐姐的朋友。”
“朋友?”林晨好奇地看着我,“叔叔,你会折纸船吗?我想要一个很大很大的船,可以载着爸爸妈妈和姐姐,去一个不下雨的地方。”
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一汪泉水。
里面,倒映着我的样子。
一个衣冠楚楚,却灵魂狼狈的男人。
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眼泪,差点就掉下来。
我蹲下身,看着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温柔。
“会。叔叔会折一个很大很大的船。”
那天晚上,我留下来,和他们一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
饭菜很简单,两菜一汤。
林晚的妈妈,手艺确实很好。
但饭桌上,很安静。
只有林晨,一直在开心地跟我说话,问我各种各样天马行空的问题。
“叔叔,天上的星星,可以摘下来当弹珠玩吗?”
“叔叔,为什么蜗牛要背着那么重的壳呀?它不累吗?”
林晚的父母,几乎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会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我一眼。
那眼神里,有感激,有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长年累月积压下来的卑微和不安。
吃完饭,林晚送我下楼。
我们在那盏忽明忽暗的声控灯下,站了很久。
“对不起。”
我又说了一遍。
“那天在咖啡馆,我很混蛋。”
她摇了摇头,把脸转向一边,看着楼道里斑驳的墙壁。
“不怪你。是我太唐突了。”
“不,是我太自以为是了。”我说,“我以为,我看到了世界的全部,但其实,我只是坐在我的小盒子里,看着外面。”
“我的那三套房子,对我来说,是资产,是数字,是我向别人炫耀的资本。”
“但我从来没有想过,对有些人来说,一个‘房子’,一个‘家’,意味着什么。”
“它意味着安全,意味着根,意味着,是可以在暴风雨来临的时候,躲进去的地方。”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看着她的眼睛。
她的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
“林晚,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但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和施舍。”她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倔强。
“我知道。”我点点头,“我不是同情,也不是施舍。”
“我是……赎罪。”
赎我那天的刻薄。
赎我这些年的冷漠。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那盏声控灯,灭了又亮,亮了又灭。
最后,她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你。但是,真的不用了。”
“我们家的事,我会自己想办法。”
说完,她转身上了楼。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
我知道,这件事,没那么容易。
她的自尊心,像一道高墙,把她和整个世界隔开。
她宁愿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也不愿意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
但我没有放弃。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会去她家楼下。
有时候,我会带一些水果。
有时候,会带一些林晨喜欢的零食和玩具。
我从不上去,就把东西放在楼下的门卫室,然后给她发个信息。
她从不回复。
但我知道,她都收到了。
因为门卫大爷告诉我,那个漂亮的姑娘,每次来拿东西的时候,都会对着他,鞠一个躬。
周末的时候,我会开车去。
我会在楼下,等林晨。
林晨好像很喜欢我。
每次看到我的车,都会开心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让我教他折纸船。
我们就坐在小区的花坛边上。
我用各种颜色的纸,给他折各种各样的船。
小小的乌篷船,高高的帆船,还有巨大的轮船。
他把那些纸船,小心翼翼地放进口袋里,说要攒起来,等到攒够了,就开船,带爸爸妈妈和姐姐走。
林晚有时候会站在阳台上,静静地看着我们。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
不远,不近。
不冷,不热。
就那么,静静地看着。
有一天,我正在陪林晨玩,他突然问我:“叔叔,你是不是喜欢我姐姐?”
我愣住了。
我看着他纯真的眼睛,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喜欢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个叫林晚的姑娘,像一根藤蔓,缠住了我的心。
让我牵挂,让我心疼。
让我第一次,开始思考,我的人生,除了那些钢筋水泥的建筑,还应该有什么。
“我姐姐,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姐。”林晨很认真地说。
“她会给我讲故事,会给我唱歌,还会把最好吃的都留给我。”
“但是,我好久没看到姐姐笑了。”
“她以前,很爱笑的。”
“叔叔,你能让我姐姐笑一笑吗?”
林晨的话,像一把小锤子,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是啊。
我从没见过她真正的笑。
无论是相亲那天,还是在快餐店里,还是在我家楼下。
她的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化不开的愁绪。
那是一种,被生活重担压得太久,已经忘记了怎么去笑的疲惫。
我看着林晨,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叔叔答应你。”
我开始想办法。
我知道,直接给钱,或者直接给房子,都会被她拒绝。
那只会伤害她的自尊。
我需要一个,她能够接受的方式。
我是一个建筑设计师。
这是我最擅长,也是我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我花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没有去公司,就把自己关在家里。
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
关于她老家那个小县城的灾后重建规划。
关于适合老年人居住的房屋设计。
关于针对有特殊需求的家庭成员的,无障碍设计。
然后,我开始画图。
我画的,不是摩天大楼,不是豪华别墅。
我画的,是一个家。
一个两层楼的小院子。
一楼,是客厅,厨房,还有一间朝南的,带着独立卫生间的老人房。
房间里的所有边角,我都设计成了圆弧形,防止磕碰。
卫生间里,安装了扶手和紧急呼叫按钮。
二楼,是两间卧室。
一间是林晚的。
另一间,是林晨的。
林晨的房间,我设计得像一个童话世界。
墙壁,是天空的蓝色。
天花板上,贴满了夜光的星星。
还有一个大大的落地窗,窗外,我设计了一个小花园。
我希望,他每天醒来,都能看到阳光和鲜花。
院子里,我设计了一个小小的池塘。
他可以把他折的那些纸船,都放进去。
我还设计了一个画室。
一个阳光充足的,小小的玻璃房。
我知道,林晚大学学的是美术教育。
我希望,有一天,她可以重新拿起画笔。
画她喜欢的,而不是为了生活,去画那些枯燥的商业插画。
图纸,我画了一遍又一遍。
修改了一次又一次。
每一个细节,我都反复推敲。
我把我的所有专业,所有心血,都倾注在了这张图纸上。
这不是一个作品。
这是我的答案。
是我对林晨那个问题的,回答。
图纸完成的那天,我把它打印出来,卷好,放进一个画筒里。
然后,我开车,去了林晚家楼下。
这一次,我没有在楼下等。
我上了楼,敲响了那扇门。
开门的,是林晚。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
“有事吗?”
“我找你,有点事。”
我把手里的画筒,递给她。
她没有接,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这是什么?”
“一个方案。”我说,“一个关于……未来的方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我们走进屋子。
她的父母和弟弟,都不在。
她把画筒打开,拿出里面的图纸,在饭桌上,缓缓地展开。
当她看到图纸上的那个小院子时,她的手,抖了一下。
她看得非常仔细。
从整体布局,到每一个小小的细节。
她的目光,在图纸上,一寸一寸地移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红得像兔子。
“为什么?”
她问,声音沙哑。
“没有为什么。”我说,“我是一个设计师,我只会这个。”
“这不是同情,也不是施舍。”
“这是一个……合作邀请。”
“合作?”她不解地看着我。
“对,合作。”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另一份文件。
那是我熬了好几个通宵,做出来的项目计划书。
“我查过了,你们老家那个县城,正在进行灾后重建,有很多扶持政策。”
“我们可以申请一块地,把这个房子盖起来。”
“资金,我来出,就当是我投资的。”
“你,用你的专业,来参与这个家的设计和建造。我们可以一起,把它打造成一个样板工程,一个……可以治愈人心的家。”
“以后,我们可以成立一个工作室,专门为那些在灾难中失去家园的人,设计房子。”
“我们不收设计费,我们只收成本价。”
“我们告诉他们,房子没了,可以再建。家没了,可以再有。”
“只要人还在,希望就还在。”
我看着她,一口气说完了我所有的想法。
这些想法,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很久。
它们可能很天真,很理想化。
但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可以让她接受,并且,可以让她重新找回自己价值的方式。
我不想她,只是一个被动的接受者。
我希望她,是这个家的,共同创造者。
林晚静静地听着。
眼泪,顺着她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掉了下来。
砸在图纸上,晕开了一小片水渍。
她没有哭出声。
就那么无声地,流着泪。
那眼泪里,有委屈,有感动,有这些年所有的心酸和苦楚。
我没有去安慰她。
我知道,她需要这样一次,彻底的释放。
哭了很久,她才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擦了擦眼泪。
她看着我,带着浓重的鼻音,问了三个字。
“为什么?”
还是那三个字。
但这一次,语气完全不同了。
不再是戒备和疑惑。
而是,带着一丝颤抖的,不确定。
我笑了笑,走到她面前。
我伸出手,轻轻地,擦掉了她眼角最后一滴泪。
我的指尖,触碰到她的皮肤,温热的,柔软的。
我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
“因为,一个小朋友拜托我,想让他姐姐笑一笑。”
“还因为……”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参与你的未来。”
“不是以一个施舍者的身份。”
“而是以一个……同路人的身份。”
“林晚,可以吗?”
她看着我,眼睛里,还带着泪光。
但那泪光里,却好像有星星,在闪烁。
她没有说话。
只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那一个点头,很轻很轻。
却像一声惊雷,在我心里炸开。
我知道,从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忙碌而充实。
我们真的,开始实施那个“合作计划”。
我动用了我所有的人脉和资源,去办理各种手续。
申请土地,报备项目,联系施工队。
林晚,也辞掉了那两份让她疲于奔命的工作。
她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个家的设计中。
我们每天都在一起。
不是在我的办公室,就是在施工现场,或者,是在去建材市场的路上。
我们一起,讨论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
大到房子的朝向和结构,小到一块瓷砖的颜色和纹理。
我们会有争论。
我坚持用更现代,更简约的设计风格。
她却偏爱更温暖,更质朴的材料。
她说,家,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展示品,它要有温度。
她说,木头的纹理,棉布的触感,阳光洒在地板上的光影,这些,才是组成一个家的,最重要的东西。
我被她说服了。
我发现,在“家”这个概念上,她比我这个专业的建筑设计师,懂得更多。
因为,她失去过。
所以,她更懂得,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我看着她,在阳光下,认真地挑选着木料。
她的侧脸,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她的眼睛里,重新有了光。
那种,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的光。
她开始笑了。
不再是那种职业性的,礼貌的微笑。
而是发自内心的,灿烂的笑。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真的,像月牙一样。
很好看。
林晨的身体,也在慢慢地好转。
我们带他去看了最好的医生。
医生说,他的智力,可能很难完全恢复了。
但是,一个充满爱和安全感的环境,对他情绪的稳定,至关重要。
他还是那么喜欢黏着我。
叫我“纸船叔叔”。
他会把他所有的宝贝,都拿出来给我看。
彩色的弹珠,奇形怪状的石头,还有他画的画。
他画的画,总是那么色彩斑斓。
蓝色的天,白色的云,绿色的草地。
还有一座,带院子的小房子。
房子里,住着四个人。
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一个,他画得很高很大的,叔叔。
每次看到那幅画,我的心里,都又酸又软。
房子,在一点一点地,从图纸,变成现实。
地基,墙体,屋顶……
它像一个新生的婴儿,在我们共同的期盼和努力下,慢慢地,长出了骨骼和血肉。
封顶那天,我们请了施工队的工人们,吃了一顿饭。
林晚的爸爸妈妈也来了。
两位老人的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
林爸爸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谢谢”。
他说,他这辈子,没求过什么。
就希望,在闭眼之前,能看到孩子们,都有个安稳的家。
我看着他眼角的皱纹,和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的手。
我摇摇头,说:“叔叔,您别这么说。我们是一家人。”
我说出“一家人”这三个字的时候,林晚,就站在我旁边。
她的脸,红了。
低着头,嘴角却在上扬。
那天晚上,回市里的路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一首很轻柔的歌。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
快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房子盖好了,你……有什么打算?”
我把车,停在路边。
转过头,看着她。
路灯的光,透过车窗,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
“什么打算?”我问。
“那个……工作室。”她说,声音有点小,“还……还开吗?”
我笑了。
“当然开。”
“图纸,我都画好了。”
我从副驾驶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递给她。
她打开。
里面,是另一份设计图。
不是房子。
是一个工作室的。
就在那个小院子的旁边。
一个独立的,小小的玻璃房。
和她梦想中的那个画室,一模一样。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工作室。”
“名字,我都想好了。”
“就叫……‘同路人’。”
她看着图纸,没有说话。
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发现,她好像,特别爱哭。
但这一次,我知道,那是开心的眼泪。
我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有点凉。
但很软。
“林晚。”
我叫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
“其实,我还有第三套房子的方案。”
“嗯?”
“那套市中心的大平层,太空了,一个人住,有点浪费。”
“我想……把它重新设计一下。”
“设计成,我们两个人的家。”
“你……愿意,成为那个家的,女主人吗?”
车里,很安静。
我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我看到她的脸,一点一点地,变得通红。
像晚霞。
她咬着嘴唇,看着我。
过了好久,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又飞快地,摇了摇头。
我愣住了。
“什么意思?”
她看着我,突然,笑了。
那是我见过,她最美的笑容。
带着泪,带着羞涩,也带着,一丝狡黠。
“我弟弟一套,我爸妈一套。”
她重复了那句,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她说的话。
然后,她凑过来,在我的耳边,用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轻轻地说。
“剩下那套,是我们的。”
“但是,房产证上,要写我们两个人的名字。”
“而且,我的名字,要写在前面。”
我愣了三秒钟。
然后,我笑了。
我把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
“好。”
我说。
“都听你的。”
“我的所有房子,所有图纸,所有未来,都给你。”
“只要你,愿意。”
我能感觉到,她在我的怀里,用力地点了点头。
窗外,城市的灯火,璀璨如星河。
我知道,从今以后,我设计的那些房子,终于,有了真正的意义。
因为,它们不再是冰冷的建筑。
它们是家。
是我和她,我们共同的,家。
来源:直率精灵jSZo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