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中间夹着一个我,像块没调好味的夹心饼干,甜不甜咸不咸的,就这么悬着。
我叫陈思雨,在家排行老四。
上面三个姐姐,下面两个妹妹,中间夹着一个我,像块没调好味的夹心饼干,甜不甜咸不咸的,就这么悬着。
我们家在豫南一个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县城里,六个闺女,一个儿子。我爸妈给弟弟取名陈家明,意思是这个家,总算明亮了。
我们六个姐妹的名字,连起来就是一部辛酸的盼儿史。大姐陈盼盼,二姐陈招娣,三姐陈念真——我妈怀她的时候找大师算过,说这胎准是儿子,让我妈心心念念都是真的,结果……又是个丫头片子。
到我这,陈思雨,生我的那天下了雨,我妈看着窗外的雨丝,愁得唉声叹气,我爸闷了半天,说,就叫思雨吧。是“思语”还是“思雨”,谁也说不清,反正户口本上是雨水的“雨”。
五妹晚晴,六妹留夏。一个比一个诗意,也一个比一个绝望。
直到陈家明落地,我妈在产房里哭了,我爸在产房外也哭了。我们六个姐妹,站在走廊里,看着来来往往道喜的亲戚,脸上挂着被要求挤出来的笑。
那一年,我十一岁。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的阳光,透过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把空气里的灰尘照得一清二楚,每一粒都在跳舞,像我们家终于落停的、那颗不安分的心。
可我们谁都没想到,这颗心落停了,我们六姐妹的人生,却被悬在了半空中。
今天,二姐又要去相亲。
这是她两年里的第十七次。
“我说陈招娣,你能不能把你那张嘴给我闭上?待会儿见了人,多笑笑,少说话!听见没?”我妈一边往二姐身上套一件她自己压箱底的呢料大衣,一边絮絮叨叨。
那大衣是十年前的款式,颜色暗沉,一股樟脑丸混合着旧时光的霉味儿。
二姐一米七的个子,肩宽腿长,硬生生被塞进那件衣服里,像根被强行捆起来的玉米杆,浑身都透着憋屈。
“妈,我不穿这个!热死了!”二姐挣扎着,她皮肤白,被这暗红色的衣服一衬,脸都气红了。
“热什么热!这是给你撑场面的!让人家看看,我们家不是小门小户,闺女出门都是穿呢料的!”我妈不依不饶,使劲往下拽着衣角。
我坐在小板凳上,嗑着瓜子,冷眼旁观这场每天都在上演的拉锯战。
大姐在厨房里忙活,准备着中午可能要招待客人的饭菜,抽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像她沉默的叹息。
三姐对着镜子描眉,镜子里映出她那张我们姐妹中最出挑的脸,眼角却已经有了细细的纹路。她头也不回地飘来一句:“妈,你就让她穿自己的吧,你那衣服,人家男方看了,还以为咱家刚从哪个古墓里爬出来呢。”
三姐的嘴,是我们家除了二姐之外,第二把刀子。
我妈立刻调转枪口:“陈念真!你还说!要不是你当年那个事儿,你妹妹至于现在这样吗?!”
“又赖我,”三姐冷笑一声,眼线笔一顿,在眼角划出一道凌厉的上挑,“当初是谁觉得那个男人有钱有车,上赶着让我嫁的?现在倒好,人家一盆脏水泼过来,把我们全家都淹了,你倒怪起我来了。”
“我……”我妈被噎得说不出话,脸涨成了猪肝色。
我把瓜子皮吐进垃圾桶,站起身,拍了拍二姐的肩膀。
“二姐,听妈的吧,穿上。早去早回,反正结果都一样。”
二姐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火苗瞬间熄灭了,只剩下一点灰烬。她不再挣扎,任由我妈把那件可笑的大衣扣子一颗颗扣好。
是啊,结果都一样。
对方会客客气气地跟她吃顿饭,聊聊天,甚至会表现出十二分的兴趣。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介绍人会带回来一句半真半假的回话:“小伙子觉得你姐挺好的,就是……家里情况有点复杂。”
什么情况复杂?
说白了,就是我们家这六个女儿,一个弟弟的配置,太吓人了。
在网上,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孩,有一个专属名词——扶弟魔。
一个不可怕,六个打包在一起,就成了“扶弟魔天团”。
谁敢娶?谁敢要?
娶一个,等于娶了她身后的一大家子,等于娶了一个嗷嗷待哺的小舅子,和五个随时可能需要接济的大姨子、小姨子。
这是一笔稳赔不赚的买卖。
在这个精打细算的年代,没人愿意当这个冤大G。
漂亮?我们姐妹六个,个个不丑。三姐念真当年是厂里的一枝花,追她的人能从车间排到大门口。二姐招娣浓眉大眼,身材高挑,是标准的北方大妞长相。就连最不起眼的我,走在路上,也偶尔能收到几句“这闺女长得真齐整”的夸奖。
可就像那个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标题一样:长得漂亮也没用!
漂亮,在“扶弟魔”这个原罪面前,一文不值。
二姐出门了,骑着她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
我妈站在门口,望着她的背影,脸上的强势瞬间垮塌下来,只剩下无尽的忧愁。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她喃喃自语。
我走过去,给她披了件衣服:“妈,进去吧,外面风大。”
她回头看我,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思雨啊,你说,是不是我们错了?当初……当初就不该非要个儿子……”
这话,她只敢在我面前说。
在大姐面前,她不敢,怕伤了大姐那颗为这个家操劳了半辈子的心。
在二姐三姐面前,她不敢,怕引来更激烈的争吵。
在五妹六妹面前,她不敢,怕她们年纪小,听了会胡思乱想。
她只能跟我说。因为我是老四,不高不低,不远不近,像个家里的情绪垃圾桶。
我没回答她。
我能说什么呢?
说你没错,重男轻女是刻在你们那代人骨子里的烙印?
还是说你错了,你们的执念,毁了我们六个女儿的一生?
我说不出口。
因为我知道,我妈也是个可怜人。她自己就是家里的大姐,下面三个弟弟,她十几岁就辍学打工,供弟弟们读书、娶媳妇。她是被“扶弟”的那一代,所以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她的女儿们,也应该这样。
这是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摆脱的循环。
屋子里,三姐还在化妆。她每天都要花两个小时,把自己画得精致无比,然后去商场站柜台,卖那些她自己一辈子都舍不得买的化妆品。
她说,这是她的盔甲。
我懂。
“扶弟魔”这个标签,最早就是从她这儿来的。
三年前,三姐谈了个男朋友,是市里一个包工头的儿子。男人对三姐一见钟情,展开猛烈攻势。鲜花、礼物、高级餐厅,把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三姐哄得五迷三道。
我们全家都觉得,三姐这回是钓到金龟婿了,总算有一个女儿能飞出我们这个“女儿国”了。
我妈尤其高兴,逢人就说我三女婿家是开大公司的。
谈婚论嫁的时候,男方家提出,彩礼可以给十八万八,在当时我们这儿算是天价了。但他们有一个条件。
这十八万八,必须一分不少地,给我们家唯一的儿子,陈家明,用来在市里买房付首付。并且,三姐结婚以后,工资卡要交给婆家保管。美其名曰,怕她“胳un肘往外拐”,偷偷补贴娘家。
这话传过来的时候,我们家正在吃晚饭。
我爸当场就把筷子拍在了桌上,他这辈子很少发火,那次是头一回。
“这是娶媳妇还是买断闺女?!”他吼道。
男方介绍人一脸为难地说:“他哥,话不能这么说。主要……主要是你们家这情况,六个姐姐一个弟弟,人家那边……有点怕。”
“怕什么?怕我们吃了他们家?”二姐当场就炸了。
介绍人干笑着:“招娣你别急。人家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说……现在网上都说,你们这种家庭……叫那个……扶弟魔。人家也是怕了,想提前把话说清楚,省得以后麻烦。”
扶弟魔。
那个词,像一颗炸弹,在我们家饭桌上炸开。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在此之前,我们只是觉得自己家女儿多,有点特殊。我们从来没想过,在别人眼里,我们是“魔”。是需要被提防、被隔绝、被附加不平等条约的“魔鬼”。
三姐的脸,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那个男人,那个曾经对她信誓旦旦说爱她一切的男人。男人眼神躲闪,不敢看她。
三姐突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她站起来,走到那个男人面前,一字一句地说:“你回去告诉你妈,我陈念真,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不会嫁到你们家去做奴隶。还有,我告诉你,我们家就算是扶弟魔,扶的也是我自己的亲弟弟,我愿意!关你屁事!”
说完,她转身回了房间,门“砰”的一声关上。
那段婚事,就这么黄了。
从那以后,“陈家有六个扶弟魔女儿”的传闻,就像病毒一样,在我们这个小县城里传开了。
三姐成了那个“被包工头儿子甩了”的女人。
我们剩下的五个姐妹,也都被打上了这个耻辱的烙印。
大姐盼盼,是我们中最沉默的一个。
她初中毕业就没再读书,跟着我爸妈一起摆摊卖早点。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烧火、炸油条。她的手,因为常年泡在碱水里,又粗又肿,关节处全是裂口。
她今年三十三了,一次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
不是没人介绍,是她自己不去。
她说:“我去干啥?耽误人家。等把家明供出来,给他娶了媳妇,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我看着她,心里堵得慌。
她的人生,好像从一开始就被设定好了程序。她是长姐,她是“盼盼”,她的使命就是牺牲,就是奉献。她自己,也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个设定。
我们劝她,让她为自己想想。
她总是笑笑,说:“想什么?你们都好了,我就好了。”
二姐招娣,跟大姐完全是两个极端。
她是我们中最叛逆,最不认命的一个。
高中毕业后,她没听我爸妈的安排去厂里上班,自己跑到市里去做销售。她说,她要挣大钱,要离这个家远远的。
可每个月发了工资,她第一个就是往家里打钱。给爸妈买吃的,给我们姐妹买衣服,给弟弟交学费。
她嘴上说着要“逃离”,行动上却比谁都恋家。
她的脾气火爆,嘴巴不饶人,相亲屡战屡败,一半是因为“扶弟魔”的名声,一半是因为她那张嘴。
有一次,一个男人当着她的面,半开玩笑半试探地说:“听说你们家姐妹多,以后你弟弟结婚,你们当姐姐的是不是得凑份子钱啊?”
二姐当场就把一杯水泼在了他脸上。
“凑你妈!我挣的钱,我乐意给我弟买飞机,我乐意给我妈买大炮,关你屁事?想占便宜没门!滚!”
她回来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给我们听,我们都笑得前仰后合。
笑着笑着,我就看见二姐眼圈红了。
我知道,她不是真的那么不在乎。那一次次的试探和冒犯,就像一把把小刀子,在她心上划过,留下一道道血痕。她用满身的刺来保护自己,可刺扎向别人的同时,也把自己扎得遍体鳞鳞伤。
五妹晚晴,是个安静内向的姑娘。
她不喜欢说话,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画画。她的房间墙上,贴满了她的画。有我们县城的老街,有家门口那棵老槐树,有我们六个姐妹的背影。
她的画里,色彩总是很忧郁,天空总是灰蒙蒙的。
她技校学的是美术设计,毕业后在一家广告公司做美工,工资不高,但她很满足。
她好像把自己隔绝在了这个家的纷扰之外,用画笔构建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宁静的世界。
她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我妈催过几次,她都低着头,不说话。
我妈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跟个闷葫芦似的!你倒是说句话啊!”
五妹抬起头,小声说:“妈,没人会喜欢我的。”
我妈愣住了。
五妹说:“他们都说我们是……是那什么。我不想让别人那么说我。”
她说完,又低下了头,像一株缺水的植物。
我心里一酸。
这个标签,像一个无形的诅咒,不仅影响了我们的现实生活,更侵蚀了我们的内心。它让我们自卑,让我们怯懦,让我们在爱情面前,未战先怯。
六妹留夏,是我们的希望。
她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
她读的是师范专业,她说,毕业后她要当老师,要去大城市,再也不回来了。
她是我们中最有主见,也最“自私”的一个。
她很少往家里打电话,生活费也是申请的助学贷款。她说,她不想用姐姐们的钱。
“姐,你们已经够苦了。我不能再拖累你们。”她有一次在电话里跟我说。
“我们不苦。”我说。
“我知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知道你们都是骗我的。四姐,你等着我,等我毕业了,挣钱了,我养你们!”
我握着电话,眼泪掉了下来。
我们六姐妹,就像六根被捆在一起的筷子。外人看来,我们是威胁,是累赘。但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至于我,陈思雨。
我是一家小公司的文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整理文件,打打电话,拿着不高不低的工资,过着不好不坏的生活。
我也相过几次亲。
结果,无一例外,都死在了“你家有几个兄弟姐妹”这个问题上。
当我报出“五个姐姐,一个弟弟”这个答案时,对面男人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可以拍成一部电影。
从惊讶,到同情,再到 calculado 的疏远。
“哦……哦,挺好的,挺热闹的。”他们通常会这么干巴巴地总结。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有一次,我遇到了一个我觉得还不错的男人。他是一家培训机构的老师,戴着眼镜,斯斯文文。
我们聊得很投机,从村上春树聊到东野圭吾。
我以为,我遇到了那个可以不看家庭背景,只看灵魂的人。
第二次约会,他带我去了他们学校。
在办公室里,我看见他桌上放着一张照片,是他和一个年轻男孩的合影。
“这是我弟弟,”他笑着说,“今年刚上大学,我爸妈走得早,是我把他带大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他看着我,眼神真诚:“思雨,我知道你家的情况。我打听过。其实,我觉得这没什么。我能理解你,因为我也有一个需要我照顾的弟弟。我们……是一样的人。”
那一刻,我几乎就要点头了。
我以为我找到了同类,找到了理解。
他接着说:“所以,以后我们结婚了,我弟弟就是你弟弟,你弟弟也是我弟弟。我们两边,都要照顾到。你姐姐们那边……可能就要辛苦她们多帮衬一下了。毕竟,我们也要有我们自己的小家,对吧?”
我看着他镜片后面那双精明的眼睛。
我突然明白了。
他不是在找一个灵魂伴侣。
他是在找一个“扶弟魔”的盟友。
一个可以和他一起,毫无怨言地,为各自的原生家庭输血的战友。
他看中的,不是我的灵魂,而是我身上那个“扶p弟魔”的标签。他觉得,有这个标签的我,一定善良、能干、任劳任怨、且对“扶弟”这件事有着高度的认同感。
我笑了。
“老师,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别人跟我说‘我理解你’。”
我站起身。
“我们不一样。你为你弟弟付出,是你的选择,是你的骄傲。而我们,是被选择。我们身上的这个标签,不是勋章,是枷锁。”
“我们不想扶弟,我们只想扶自己。可惜,没人给我们这个机会。”
我没再看他,转身走了出去。
那天下午,我没回家,一个人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
县城的街道,狭窄又拥挤。两旁的店铺放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人们行色匆匆,脸上带着生活的疲惫和麻木。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我们一家,就像这个时代的怪物。
在那个讲究“多子多福”、“养儿防老”的年代,我父母的选择,是随大流。
可时代变了。
现在,讲究的是“精致利己”,是“及时止乐”,是“原生家庭”。
我们,成了旧时代的遗物,在新时代的规则里,格格不入。
我们错了吗?
我父母错了吗?
还是这个时代,错得太快了?
二姐的相亲,又黄了。
她回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她没说话,径直走进厨房,看见大姐留给她的饭菜,端起来就往嘴里扒。
吃着吃着,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滴一滴,砸在白米饭上。
她没有哭出声,就是那么无声地流着泪,大口大口地吃饭。
我们谁也没去打扰她。
我们知道,这是她宣泄的方式。
吃完饭,她把碗一放,对我妈说:“妈,我明天就回市里。以后,别再给我安排相亲了。”
“招娣……”
“我这辈子,不嫁了。”二姐打断她,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我就守着你们,守着家明。别人不是说我们是扶弟魔吗?那我就做给他们看!我陈招娣,这辈子就扶我弟了,怎么了?!”
我妈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我们姐妹几个,第一次睡在了一个房间。
大姐的床上,挤了我们四个。五妹和六妹在外地,没回来。
我们像小时候一样,头挨着头,脚抵着脚。
黑暗中,谁也没说话。
我能听到身边传来的,压抑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姐突然开口了。
“其实,那个包工头的儿子,后来又来找过我。”
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他跟我道歉,说他后悔了,说他妈太强势,他也没办法。他说,他可以不要那十八万八的彩礼,只要我跟他走。”
“那你怎么说?”二姐问,声音沙哑。
“我让他滚了。”三姐的声音很平静,“我跟他说,三年前,你用钱来衡量我,我认了,算我瞎了眼。三年后,你又想用爱情来绑架我,你当我陈念真是傻子吗?”
“我告诉他,我们家的确穷,我们的确要一起供弟弟。但那是我们家的事,是我们姐妹之间的情分。我们愿意为这个家付出,不是因为我们傻,也不是因为我们贱,是因为我们爱我们的父母,爱我们的弟弟。”
“这份爱,在你们眼里,是‘魔’。但在我们自己心里,它是我们唯一的盔甲。”
“我不需要一个看不起我盔甲的男人。”
三姐说完,房间里又是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大姐轻轻地叹了口气。
“都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出摊呢。”
是啊,天亮了,生活还要继续。
不管外界如何评判我们,不管我们心里有多少委屈和不甘,我们还是要起床,要工作,要挣钱。
因为我们是陈家的女儿。
因为我们还有一个需要我们去“扶”的弟弟。
弟弟家明,是我们家的“核心保护动物”。
他今年二十一岁,在省城一所不好不坏的大学读土木工程。
他个子很高,超过了一米八,长得像我爸,浓眉大眼,很精神。但他性格像我妈,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从小到大,他都被我们六个姐姐包围着。
吃的、穿的、用的,都是姐姐们给他最好的。
他穿过的最贵的一双球鞋,是二姐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买的。
他上大学的笔记本电脑,是大姐、三姐和我凑钱给他买的。
他每个月的生活费,是我们几个姐姐轮流给的。
我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们对他好,是应该的。
他是我们家唯一的男孩,是我们爸妈的希望,也是我们六个姐姐未来的依靠。
我们从来没问过他,你愿不愿意。
我们也从来没想过,我们的爱,对他来说,是不是一种负担。
直到那年暑假。
六妹留夏也放假回来了,我们家第一次这么整齐。
我妈特别高兴,张罗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我妈又提起了二姐的婚事。
“招娣啊,前两天你王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是隔壁县一中的老师,人很老实,就是个子矮点,你要不要去见见?”
二姐还没说话,六妹“啪”地一下把筷子放下了。
“妈!你还来?!”六妹是我们中最敢直言不讳的,因为她年纪小,又读了大学,见了世面。
“你没看见二姐多难受吗?你这是关心她还是在逼她?”
“我怎么逼她了?我还不是为她好!她都二十九了,再不嫁就成老姑娘了!”我妈也来了气。
“嫁嫁嫁!你就知道嫁人!我们六个,是不是只有嫁出去了,才算给你完成了任务?”六妹站了起来,眼睛通红。
“你们不嫁人,赖在家里,像什么话?让人戳脊梁骨!”
“谁戳我们脊梁骨?不就是因为我们有个弟弟吗!不就是因为我们要‘扶弟’吗!”六妹的声音越来越大,“这个家,到底是谁的家?难道就因为家明是男孩,我们就都得为他牺牲吗?凭什么?!”
“你……”我妈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六妹,“你这个没良心的!你上的大学,是不是你姐姐们供的?现在翅膀硬了,反过来教训我了?”
“我没让她们供!我申请了助学贷款!我不想当吸血鬼!”六妹哭喊着。
“够了!”
一声低吼,来自一直沉默吃饭的弟弟,陈家明。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齐刷刷地看向他。
这是家明第一次,在我们的争吵中发出声音。
他站了起来,比我们所有人都高出一头。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
“别吵了。”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挣扎。
“姐,”他先看向六妹,“对不起。”
然后,他转向我们所有人。
“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对不起。”
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知道,你们为我付出了很多。从小到大,我吃的穿的,都是你们省下来的。我上大学的钱,是你们一分一分挣出来的。我都知道。”
“我以前觉得,这是应该的。因为我是男孩,我是弟弟。所有人都这么说。”
“可是我现在不这么觉得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我在学校里,也听到了那些话。他们说我们河南人重男轻女,说我们家的姐姐是‘扶弟魔’。他们当着我的面说,笑着说。他们说,谁要是娶了陈家的女儿,就是跳进了火坑。”
“我跟他们打了一架。”家明举起他的手,上面还有没消退的淤青。
“可是打架有什么用?我堵不住所有人的嘴。”
“我每次花你们给我的钱,我都觉得……那不是钱,是你们的血。”
“二姐,你为了给我买电脑,三个月没买一件新衣服。”
“三姐,你失恋那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我在门外都听见了。”
“四姐,你上次相亲失败,回来骗我们说你看不上他,其实是人家嫌弃我们家。”
“我都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他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
“我不是我们家的希望。我是我们家的罪人。”
“我是你们身上的枷çuo。”
说完,他转身跑出了家门。
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我妈压抑不住的哭声。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出动,找了家明一夜。
最后,在县城外的河边找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像一尊雕塑。
我爸走过去,一句话没说,只是在他身边坐下,递给他一根烟。
我爸很少抽烟。
家明接过来,笨拙地点上,猛吸了一口,呛得眼泪直流。
“爸,我对不起你们。”他声音嘶哑。
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开口了。他声音很沉,很慢。
“家明,你没错。”
“错的是我。”
“是我没本事,让你姐姐们跟着我受苦。”
“是我思想封建,一心只想要个儿子,让你姐姐们从小就觉得低人一等。”
“我以为,有个儿子,我的腰杆就能挺直了。结果,我把你们所有人的腰都压弯了。”
“家明啊,”我爸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疲惫,“这个家,不是靠你一个人撑起来的。以前不是,以后也不是。”
“你姐姐们爱你,不是因为你是儿子。是因为,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弟弟。”
“这个家,我们是一家人。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别人怎么说,随他们去。我们自己,要把腰杆挺直了。”
那是我第一次,听我爸说这么多话。
也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沉默了一辈子的男人,流下了眼泪。
家明回来后,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沉默,开始主动跟我们聊天。
他把姐姐们给他的生活费,都原封不动地退了回来。
他说:“姐,我申请了勤工俭令,还在外面找了份家教。我的生活费,自己能挣出来。”
他还说:“等我毕业了,我就去大城市打工。我不要你们给我买房,也不要你们给我娶媳妇。我要靠自己。”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陈家明的姐姐们,不是扶弟魔。她们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姐姐。”
我们都哭了。
我妈抱着他,哭得最大声。
那次争吵,像一场暴雨,冲刷了我们家积压多年的尘埃和怨气。
雨过之后,天并没有立刻放晴。
“扶弟魔”的标签,依然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在我们身上。
二姐依旧没有嫁出去。
三姐依旧每天画着精致的妆去站柜台。
大姐依旧每天在油烟里操劳。
但是,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改变了。
我们家的气氛,不再那么压抑了。
我妈不再天天催我们嫁人,她开始学着跳广场舞,偶尔还会跟我们开开玩笑。
我爸的话也多了起来,他会主动问我们在外面工作顺不顺心。
我们姐妹之间,更加团结了。
我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名字叫“陈氏集团董事会”。
每天在群里分享生活,吐槽工作,互相打气。
我知道,我们的人生,可能注定要比别人艰难一些。
我们可能要花更多的时间,去证明我们不是别人口中的“魔鬼”。
我们可能,真的会有人一辈子都嫁不出去。
但那又怎么样呢?
去年过年,我写了一篇关于我们家故事的文章,发在了我的公众号上。
我没想着会火,只是想记录下来。
没想到,那篇文章,一夜之间,阅读量超过了十万。
评论区里,说什么的都有。
有人骂我们:“活该!重男轻女的家庭,女儿就是原罪!”
有人同情我们:“抱抱姐妹们,你们没有错,错的是观念。”
有人现身说法:“我就是扶弟魔,我给我弟买了房买了车,现在我老公要跟我离婚,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也有人鼓励我们:“姐姐们加油!活出自己的人生!让那些看不起你们的人都闭嘴!”
我把那些评论,一条一条地念给我的姐妹们听。
二姐听着那些骂我们的话,气得又要骂人。
三姐拦住她,笑着说:“跟他们计较什么?他们过得,未必有我们好。”
大姐一边包饺子,一边说:“嘴长在别人身上,日子是我们自己过的。”
是啊。
日子,是自己过的。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看春晚。
电视里,小品演员说着网络热词,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我看着身边的人。
辛苦了一辈子,开始学着享受生活的父母。
渐渐放下执念,为自己而活的姐姐们。
努力上进,想要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的弟弟。
我突然觉得,我们这个家,也挺好的。
热闹,温暖,充满了烟火气。
我们是不幸的,因为我们出生在了这样一个家庭,背负了这样一个沉重的标签。
但我们也是幸运的,因为我们有彼此。
我有五个姐姐,一个弟弟。
我们是彼此的铠甲,也是彼此的软肋。
我们是别人口中的“扶ar弟魔天团”。
但我们更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
今年,我三十岁了。
我依然单身。
但我不再为此焦虑。
我开始写作,把我家的故事,把我们姐妹的故事,写成小说。
我想告诉那些和我们一样,被原生家庭困住,被社会标签定义的女孩子们:
长得漂亮有没有用,我不知道。
但活得漂亮,一定有用。
我们可以不被爱,但我们不能不自爱。
我们可以不被选择,但我们自己,要拥有选择的权利。
至于爱情和婚姻,有,很好。没有,也无所谓。
毕竟,对于我们“陈氏集团”的六个女股东来说,男人,可能真的只是我们人生中的一个非必要选项。
而我们彼此,才是永远不会贬值的、最宝贵的原始股。
最近,我们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姐谈恋爱了。
对方是每天来我们家早点摊吃早饭的一个男人,一个普普通通的公交车司机。
他比大姐小两岁,离过婚,没孩子。
他每天都来,点一碗胡辣汤,两根油条。默默地吃完,默默地走。
直到有一天,他没走。
他走到正在忙碌的大姐身边,递给她一个保温杯。
“大姐,这是我给你泡的胖大海,我看你嗓子都喊哑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大姐愣住了。
我们全家都愣住了。
后来,他就开始追我大姐。
不送花,不送礼物。就是每天早上,多带一份自己做的早餐,或者晚上,送一锅炖好的鸡汤过来。
我妈一开始是不同意的。
“离过婚的,怎么配得上我们盼盼?”她撇着嘴。
二姐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大姐:“妈!都什么年代了!离过婚怎么了?总比那些表面光鲜,背地里算计我们的男人强吧!”
三姐也说:“我看他人挺老实的,对大姐是真心的。”
男人来我们家吃过一次饭。
饭桌上,他很紧张,话都说不利索。
我爸问他:“你了解我们家的情况吗?”
男人点点头:“了解。我都知道。”
我爸又问:“那你……不害怕?”
男人憨厚地笑了笑,看了一眼大姐。
“叔,我不怕。我觉得,能教出盼盼姐这么好的闺女的家庭,肯定是好家庭。”
“别人都说你们家是‘扶弟魔’,我不信。我只看到,盼盼姐每天起早贪黑,孝顺父母,照顾弟妹。这么善良能干的女人,打着灯笼都难找。”
“我离过婚,也没什么大本事,我给不了盼盼姐什么荣华富贵。但我能保证,以后,我跟她一起,孝顺你们,照顾家明。我们一起分担。”
“我不会让她一个人那么辛苦了。”
他话说完,我们一桌子女人,眼圈都红了。
我爸沉默了半天,端起酒杯。
“小王,喝一个。”
大姐的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没有彩礼,没有嫁妆。
我们姐妹几个,凑钱给大姐买了一套最好的家电。
弟弟家明,用他自己挣的奖学金,给大姐买了一对龙凤金镯子。
婚礼那天,大姐穿着红色的嫁衣,脸上是三十三年来,我见过最灿烂的笑容。
她不再是那个愁苦的、沉默的、为家庭牺牲一切的大姐陈盼盼。
她只是一个,找到了幸福的,普通女人。
看着她,我突然明白了。
我们真正想要的,从来不是摆脱“扶弟魔”的标签。
我们想要的,只是一个,能看穿所有标签,看到我们内心,然后对我们说“我陪你一起分担”的人。
我们想要的,只是被当成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一个被计算价值的商品。
就这么简单。
也这么难。
但现在,大姐找到了。
我相信,我们其他人,也终将找到。
或者,就算找不到,我们也能靠自己,活得很好。
婚礼结束后,我回到房间,打开电脑,在我的小说文档里,敲下了新的一行字:
“今天,我们‘陈氏集团’,终于有一位股东,成功上市了。”
来源:温柔刻度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