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企改制大潮席卷全国,我们厂也不例外。从正式工到下岗再到"买断工龄",十几年的青春就这样被折算成几万块钱的补偿款。
七十五万的解脱
"卖了,卖了!七十五万,全款!"我爸周建国把卖房合同往桌上一拍,笑得像中了彩票,"从今往后,咱们终于解脱了!"
妻子杨桂芝的筷子当啷一声掉在碗里,我儿小远张着嘴,一时没反应过来。那套一百四十五万买的房子,竟以七十五万卖掉了?
那是2003年深秋,东北的风已经带着刺骨的寒意。我叫周明德,是北方一家国企的工人。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企改制大潮席卷全国,我们厂也不例外。从正式工到下岗再到"买断工龄",十几年的青春就这样被折算成几万块钱的补偿款。
"哎呀,周明德,你们厂也改制啦?"隔壁李大爷听说我下岗的消息,叹了口气,递给我一支红梅牌香烟。那时候,小区里一大半人家都有下岗职工,彼此之间心照不宣的苦涩,只有同是天涯沦落人才懂。
刚结婚那会儿,我和桂芝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房子,厕所和厨房都是公用的。每到做饭时间,走廊上烟火缭绕,各家各户的油烟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眼睛发酸。
"等有了孩子,咱们一定要有个像样的家。"桂芝总是这样念叨。她是纺织厂的工人,手上常年有着细小的棉絮伤口,可她从不叫苦。
小远出生那年,我奶奶送了一个红木摇篮,那是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在那个年代,这样的老物件不值几个钱,但对我们来说,却是传家宝一般的存在。
"这孩子将来有出息,一定能考上大学!"奶奶抱着刚出生的小远,眼睛里满是期待。那时候的我,也怀揣着同样的期待。
日子在紧巴巴中一天天过去。我们省吃俭用,存下的每一分钱都放进了蓝布储蓄袋里。桂芝用旧报纸做了个小本子,记录着每月的收入和支出。
"你看,咱们这个月又存了一百五十六块八毛。"桂芝总是兴奋地向我展示她的小账本,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柴米油盐的价格。
就是那几万块钱,加上向七大姑八大姨借的,凑了首付买了那套九十平米的商品房。当时市里刚开始拆迁棚户区,政府鼓励职工"居者有其屋"。
买房那天,我们一家喜笑颜开。小远才上小学二年级,蹦蹦跳跳地跟在我们后面,嘴里不停地念叨:"我有自己的房间啦!我有自己的房间啦!"
我和桂芝算过无数遍,月供一千七,我俩加起来每月工资三千出头,咬咬牙能扛过去。桂芝甚至在单位食堂兼职刷碗,每月多挣两百块补贴家用。
"咱们这叫'拼了老命也要过上好日子'!"我常常这样自我安慰。那时候,电视上正播着《贫嘴张大民的幸福生活》,我和桂芝看着看着,总忍不住偷偷抹眼泪。
搬进新房的第一个晚上,我们买了一瓶二锅头,叫上父亲,三个人围坐在新买的圆桌旁,就着几个家常小菜,喝得热泪盈眶。
"明德啊,这日子,总算是有奔头了。"父亲喝得脸颊通红,拍着我的肩膀,眼里满是欣慰。我知道,作为一个老工人,他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儿子过上好日子。
那时候,我们小区周围还是一片空地,晚饭后,大家伙儿常常搬着小马扎出来乘凉,说说笑笑,倒也其乐融融。
"你爹疯了不是?那房子贷款还有十二年!这一卖,首付的钱全打水漂啊!"桂芝在厨房里一边洗碗一边哭,碗碰撞的声音和抽泣声混在一起。
我叹了口气,没说话。其实我心里跟明镜似的,但我不忍心说出口。那一年,灾难接二连三。先是我下岗了,每月只有四百多的生活费。
厂区大门口贴满了"减员增效"的大红标语,我拎着装了十几年工作物品的蛇皮袋,站在厂门口,一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周明德,走啦,今晚我请客,咱哥几个喝一杯!"同事老刘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天晚上,我们厂一批下岗工人聚在一起,围着一张方桌,喝着劣质白酒,唱着"再见了,我亲爱的战友",眼泪哗哗地往下流。
再后来,小远高考落榜;最要命的是桂芝查出了子宫肌瘤,医生说得尽快手术。每月的房贷从压力变成了枷锁,掐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爸,我不想复读了,我想去打工。"小远放下高考成绩单,轻声对我说。那一刻,我感觉心都碎了。当年信誓旦旦要让孩子上大学,如今却连最基本的教育都难以为继。
"不行,你必须上大学!"我拍着桌子,声音有些发颤,"爸爸就是因为没文化,才落到这个地步。你不能重蹈覆辙!"
小远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那晚,我听见他的房间里传来压抑的哭声,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深夜里,我常常听见父亲的脚步声。有一次我起来上厕所,看见他坐在阳台上,借着路灯的光翻看着房贷银行卡,肩膀一耸一耸的。我知道那是他在无声地哭泣。
年近六十的老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如今却要看着儿子一家陷入困境而无能为力。他那代人最看重的就是"家",一辈子省吃俭用就为给子女置办点家业。
"老周啊,你这房子要不要转手?我侄子刚毕业,想买套房子。"邻居老李有一天来串门,闲聊中提起。我当时只是笑了笑,没当回事。
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句话,让父亲动了心思。他偷偷去找了老李,打听了买房的具体情况。
桂芝的病越来越严重,常常疼得整夜睡不着觉。我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医院,大夫都说同样的话:"需要手术,越快越好。"
可手术费至少要两万,我们的积蓄早就在还房贷的过程中消耗殆尽。我甚至动了卖肾的念头,被桂芝知道后,哭着骂了我一顿。
"咱们家什么都经历过,这一关也能挺过去!"桂芝强忍着疼痛安慰我。可我知道,她每天晚上都偷偷地吃止痛药,有时疼得厉害,就一个人躲在厕所里哭。
"爸,买主是谁啊?"小远问。
父亲笑了笑,眼里有光:"李师傅家。他家儿子今年考上北大了,缺钱交学费和在北京租房子。"
我一愣,李师傅是父亲厂里的老同事,家境也不富裕。
"李师傅家那小子考上北大了?"我有些吃惊。记得那孩子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玩,和小远是同龄人。
"是啊,人家努力啊!"父亲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仿佛那是自己的孙子。"考上重点线足足30分,全校第一名!李师傅愁得不行,说供孩子上大学是天大的喜事,可北京那地方太费钱,学费加生活费,一年没个三四万下不来。"
转念一想,我恍然大悟:"爸,是不是您接受房价腰斩,李家才愿意全款买下?"
父亲没直接回答,只是用粗糙的手指摩挲着桌面,眼神飘向远处。"人家孩子考上北大是光宗耀祖的事,咱不能耽误人家孩子前程。再说了,咱们卖了房,桂芝的手术费有了,小远复读的学费也有了,还能腾出钱来租个小房子。每月不用还贷款,日子顿时就宽裕多了。"
我看着父亲饱经风霜的脸,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这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解决我们的困境啊!
"可是爸,那房子是我们的家啊!"我哽咽着说。对我们这代人来说,房子不仅是遮风挡雨的地方,更是一种精神寄托,是所有努力和奋斗的目标。
"家不是房子,是人啊!"父亲拍了拍我的肩膀,声音坚定而有力。"只要人在一起,在哪儿都是家。再说了,咱们卖了房子,不也是为了一家人更好地活下去吗?"
那天晚上,我和桂芝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明德,你爸做得对。"桂芝轻声说,"房子没了可以再买,但如果耽误了小远的学业,或者我的病拖久了变严重,那才是真的后悔莫及。"
我握紧了桂芝的手,感受到她掌心的温度。是啊,比起房子,家人的健康和未来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医院给桂芝预约了手术。医生说她的情况不算太严重,手术后很快就能恢复。我又去小远的学校,给他报了复读班,还买了一堆参考书。
"爸,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小远抱着书,眼睛亮亮的。
"儿子,爸爸相信你。"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
搬家那天,下着小雨。我们租了城郊一套六十平米的老房子,月租三百。东西不多,一辆三轮车就拉完了。
"哎呀,周建国,你们这是搬家啊?"熟悉的邻居们探出头来,满脸疑惑。在那个年代,卖房子就意味着家庭出了大事,难免会引来闲言碎语。
"是啊,换个地方住住!"父亲中气十足地回答,一点都不像卖了房子的样子。
"建国啊,有困难你跟大伙说啊,咱们街坊邻居这么多年了。"老刘家的媳妇递给我们一把伞。
"谢谢、谢谢,没啥困难,就是觉得这房子太大了,住着费事。"父亲笑呵呵地应付着,不让任何人看出我们的窘迫。
搬到新住处后,桂芝的手术很成功,术后恢复得也不错。小远每天骑着自行车去复读班,风雨无阻。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刻苦,每天学习到深夜,常常趴在桌上睡着。
那个冬天特别冷,老房子的墙皮脱落严重,隔音也不好。每当夜深人静,总能听到邻居家的电视声和说话声。但奇怪的是,我们一家人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
父亲在附近的农贸市场找了个卖水果的活计,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去批发市场进货,晚上回来还要帮我们收拾屋子。他的腰越来越弯,但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多。
"你看这苹果,才一块钱一斤,便宜!"他每天回来都会带一些卖不出去的水果,像献宝一样拿给我们看。
桂芝恢复得很快,不到一个月就能下床活动了。她主动提出要去附近的餐馆帮工,但被我和父亲坚决制止。
"你好好养病,等养好了再说。"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有一天晚上,我偶然发现父亲的手上有多处伤口,有些已经化脓。原来他每天搬运水果,手上的老茧破裂后又没有及时处理。
"爸,你这手怎么回事?"我心疼地问。
"没事没事,做点粗活儿正常。"父亲连忙把手藏到背后,"明德啊,你说咱们这样挺好的,是不?每个月省下来的钱都能存起来,过两年又能买房子啦!"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么叫真正的坚强。父亲那一辈人,经历过太多的艰难困苦,但从不向命运低头。他们的乐观和坚韧,是我们这一代人永远学不完的功课。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小远在复读班的成绩越来越好,桂芝的身体也恢复了健康。我找到了一份送货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收入还算稳定。
"明德,咱们家是不是特别不争气?"有一天晚上,桂芝突然问我。"别人家都在买房买车,我们却在卖房子。"
"傻瓜,"我握住她的手,"争什么气啊?能健健康康地活着,就是最大的争气。再说了,我们又不是没有房子,只是暂时没有而已。"
桂芝破涕为笑:"你现在倒是想得开了。记得刚卖房那会儿,你可是闷了好几天呢!"
"那是因为我没想通。"我笑着说,"现在我明白了,房子只是个物件,而家人的健康和快乐才是最重要的。"
一年后的春天,小远参加了高考。
"爸,这次我一定能考上好大学!"出考场时,小远信心满满地对我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心里充满了期待。
放榜那天,小远拿着录取通知书,激动得手都在发抖。他被省重点大学录取了,虽然不是北大清华,但已经让我们全家欣喜若狂。
"儿子,你真棒!"我忍不住抱住了这个已经长得比我还高的大小伙子,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我这都是为了你们。"小远也红了眼眶,"要不是你们卖房子供我读书,我可能早就放弃了。"
那个晚上,我们一家四口围坐在略显局促的客厅里。电视机是旧的,沙发也是旧的,但温暖的灯光洒在每个人脸上,竟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房子没了,但咱们的家还在。"父亲忽然笑着说,"人这辈子,不就是为了活得轻松点吗?"
桂芝也笑了,她伸手握住了父亲粗糙的手。"是啊,这两年我们虽然没有大房子,但日子过得比从前轻松多了。不用天天为了房贷发愁,不用计较每一分钱的支出,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我觉得咱们卖房子这事儿,是对的。"小远认真地说,"虽然亏了钱,但是我们一家人都健康快乐,这才是最重要的。"
窗外的雨停了,我看见天边露出一线亮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人生中真正珍贵的东西,从来都不是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物质,而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情感和联系。
两年后,我们又攒够了首付,买了一套小一点但更适合我们的房子。搬家那天,全家人都忙得不亦乐乎。
"你看,咱们家又有自己的房子了!"桂芝欢呼着,就像个孩子。
我看着她明亮的眼睛,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是啊,房子没了可以再买,但家人的健康和快乐却是无价的。那七十五万的"亏损",换来的是我们全家的"解脱",这笔买卖,怎么算都是赚的。
"爸,我觉得咱们家这几年经历的事,应该写下来。"已经上大学的小远突然说,"让更多的人知道,生活的重点不在于拥有什么,而在于如何面对困境。"
我笑着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小子现在懂事了。记住,人这一辈子,吃的苦没有白吃的,走的路没有白走的。咱们家的经历,就是最好的教材。"
站在新家的阳台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夕阳的余晖洒在远处的楼群上,显得格外温暖。我知道,无论在哪里,只要有家人在一起,就是最温暖的家。
那一刻,我心中充满了感激。感谢生活给我的每一次挑战,因为正是这些挑战,让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幸福。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