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飞机降落时,那种熟悉的干燥感,像一张砂纸,轻轻地、却又固执地打磨着我的皮肤。
飞机降落时,那种熟悉的干燥感,像一张砂纸,轻轻地、却又固执地打磨着我的皮肤。
我拉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怀里抱着最小的那个。
机舱门打开,一股热浪夹杂着尘土和某种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家的味道。
也是陌生的味道。
十年了。
喀布尔机场和我记忆里那个混乱、喧嚣的土黄色建筑,已经不太一样了。
更新了,也更冷漠了。
我的叔叔阿米尔在出口等我们,他的胡子已经花白,看到我时,眼睛里先是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视线越过我,望向我身后空荡荡的地方。
他张了张嘴,那个所有人都想问,却又小心翼翼避开的问题,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
他只是走过来,笨拙地抱了抱我,拍了拍我的背。
“回来就好,莱拉,回来就好。”
他的手掌粗糙而温暖,像父亲的手。
我点点头,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车子行驶在回家的路上,窗外的景象既熟悉又陌生。
那些低矮的土坯房,那些穿着长袍、步履匆匆的男人,那些蒙着头巾、眼神被遮蔽的女人,都和我记忆里的画面重叠在一起。
可那些新建的玻璃幕墙大楼,那些印着看不懂的广告牌,又像是在无声地告诉我,这里已经不是我离开时的那个地方了。
我的大儿子,安安,把脸贴在车窗上,好奇地问:“妈妈,这里就是你长大的地方吗?跟上海好不一样。”
他的普通话,带着一点点上海人特有的软糯。
我摸了摸他的头:“是啊,这里就是妈妈的家。”
小女儿琪琪,则紧紧抓着我的衣角,有些害怕地看着窗外。
她小声说:“妈妈,我想爸爸了。”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我把她搂得更紧了些,轻声说:“爸爸也想我们。他知道我们回来看外公外婆,会很高兴的。”
最小的儿子还在我怀里睡着,他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扇子,皮肤是那种融合了我和他父亲的、温暖的蜜色。
车子停在家门口时,整个家族的人都涌了出来。
我的母亲,我的婶婶,我的堂姐妹们。
她们围着我,拉着我的手,摸着我的脸,嘴里发出各种惊叹和怜惜的声音。
她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我、在我的三个孩子身上来回扫视。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羡慕,有同情,还有一丝我读不懂的审视。
孩子们显然被这个阵仗吓到了,一个个都躲在我身后。
母亲把我拉进屋里,她的手一直在抖。
她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一把将我抱住,开始无声地哭泣。
我知道她想问什么。
我知道所有人想问什么。
晚饭时,长长的餐桌上摆满了食物。
烤馕的香气,羊肉的膻味,还有我最熟悉的、藏红花的味道。
母亲特意为我做了藏红花抓饭,金黄色的米饭上点缀着红色的石榴籽和绿色的开心果碎,像一块美丽的波斯地毯。
我记得,我第一次给他做这个饭的时候,他也是这样,像个孩子一样,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满是惊奇。
他说:“莱拉,你的家乡,一定是个很美的地方,才能长出这么美的花,做出这么美的饭。”
那时,我们刚认识不久。
他在喀布尔采风,是个摄影师。
他说他想拍下这个国家最真实的样子,不是新闻里那些战火和贫穷,而是阳光下普通人的生活。
那天,我正在院子里帮母亲晾晒藏红花。
大片大片的紫色花朵铺在白色的布上,阳光一照,空气里都是那种微苦又带着一丝甜意的香气。
他隔着我们家半人高的土墙,举着相机,对着那片紫色,久久没有按下快门。
我注意到了他,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异乡人,眼神干净得像我们这里的天空。
他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用生硬的普什图语问:“你好,可以……拍一张吗?”
我当时只有十八岁。
在我们这里,女孩是不能随便和陌生男人说话的。
我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想躲回屋里。
但他没有再靠近,只是站在原地,用一种很真诚的眼光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没有那些我看惯了的、男人看女人的欲望和审视,只有一种纯粹的、对美的欣赏。
鬼使神差地,我点了点头。
他就那样,拍下了我,和那片紫色的藏红花海。
后来,他把照片洗出来送给我。
照片上的我,穿着传统的普什图长裙,阳光透过头巾的缝隙,在我的脸上洒下斑驳的光影。我的身后,是那片梦幻般的紫色。
他说:“你比藏红花还美。”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心跳得像被羚羊追赶的兔子。
他叫陈铭。
一个很好听的中文名字。
他告诉我,他的家在上海,一个很远很远的、在海边的城市。
他说那里很高,到处都是玻璃做的房子,晚上比白天还要亮。
他说那里很潮湿,不像这里,风里都带着沙子。
他说那里的人,走路都很快很快。
我听着,想象着那个我从未见过的世界。
他每天都会来我们家附近,有时是拍照片,有时只是静静地坐着,看孩子们在街上追逐嬉戏。
他会给我带一些小礼物。
一块上海产的糖,甜得腻人,但我很喜欢。
一本印着精美图画的中文书,我一个字也看不懂,却能翻看一整天。
还有一个小小的、绿色的玉佩,他说,这叫平安扣,戴着可以保平安。
我把它贴身戴着,那冰凉的触感,总能让我在燥热的午后感到一丝清凉。
我们的交流,大多靠手势和简单的单词。
他教我中文。
“我。”他指指自己。
“你。”他指指我。
“爱。”他指指自己的心。
然后,他看着我的眼睛,轻轻地说:“我,爱,你。”
我听懂了。
在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我自己。
一个不再只是父亲的女儿、未来丈夫的妻子,而是一个被看见、被珍视的,独立的个体。
我决定跟他走。
这个决定,在我的家族里,掀起了轩然大波。
父亲气得摔碎了他最心爱的茶壶。
他说:“你要嫁给一个异教徒?你要去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地方?你会后悔的,莱拉!”
母亲只是抱着我哭。
她说:“孩子,外面的世界很危险,留下来,我们能保护你。”
我知道他们是为我好。
在我们这里,女人的命运,就像风中的沙,自己是做不了主的。
但陈铭,他让我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一种可以自己选择,自己掌握的可能。
我跪在父亲面前,对他说:“爸爸,我爱他。我想跟他去看看那个不一样的世界。如果我错了,我会自己承担后果。”
父亲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他的眼神,从愤怒,到无奈,最后变成了一种深深的悲伤。
他叹了口气,说:“你的翅身已经长硬了,留不住了。只希望……那个男人,能像他承诺的那样对你。”
离开的那天,母亲把一包东西塞进我的行李。
是上好的藏红花。
她说:“带上它,想家的时候,就给自己做一顿抓饭。别忘了家的味道。”
我抱着她,泪水浸湿了她的肩膀。
我以为,我只是去远方看一看。
我没想到,这一走,就是十年。
上海。
那个陈铭口中,比白天还亮的城市。
当我第一次走出浦东机场,看到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那些川流不息的车辆,那些霓虹闪烁的广告牌,我真的被吓到了。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过去十八年的人生,截然不同。
空气是湿的,黏糊糊的,带着一股江水的味道。
声音是满的,汽车的鸣笛声,人们的交谈声,各种各样的音乐声,像一张巨大的网,把我包裹起来。
我紧紧地抓着陈铭的手,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他感觉到了我的紧张,把我拉到怀里,轻声说:“别怕,有我呢。”
他的怀抱,是这个陌生城市里,我唯一的港湾。
陈铭的家,在一个很安静的老小区。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他的父母,是两位很和善的老人。
他们看到我,有些拘谨,但眼神里没有排斥,更多的是好奇。
陈铭的母亲,拉着我的手,用我听不懂的上海话,不停地说着什么。
陈铭在一旁翻译:“我妈说,你长得真好看,像个洋娃娃。”
她又指了指我的肚子,笑着说了几句。
陈铭的脸红了,小声说:“我妈问我们,什么时候给她生个孙子。”
我的脸也红了。
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
我努力地学中文,学上海话。
陈铭是最好的老师。
他会把家里每一样东西都贴上中文和普什图语的标签。
桌子,椅子,电视,冰箱。
他会像教孩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教我发音。
我学得很快。
因为我想快点融入他的世界,想和他的父母,无障碍地交流。
我想告诉他们,他们的儿子,没有选错人。
公公婆婆对我很好。
婆婆会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
红烧肉,糖醋排骨,油焖笋。
那些甜甜咸咸的味道,和我从小习惯的辛辣口味完全不同,但我吃得津津有味。
因为我知道,那是家的味道,是他们接纳我的方式。
我也会给他们做藏红花抓饭。
第一次做的时候,他们看着那金黄色的米饭,有些迟疑。
陈铭第一个拿起勺子,吃了一大口,然后对着他们竖起大拇指。
公公婆婆这才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婆婆说:“这个味道,有点奇怪,但是……还挺香的。”
后来,藏红花抓饭,成了我们家餐桌上,一道特殊的保留菜。
每当我想家的时候,陈铭就会去进口超市,买来最好的羊肉和石榴,让我做上一大锅。
他会抱着我,看着我熟练地处理那些香料,眼神里满是温柔。
他说:“莱拉,谢谢你,把你的世界,也带到了我的家里。”
在上海的生活,平静而幸福。
陈铭依然做着他喜欢的摄影工作,经常去外地采风。
我则成了一个全职主妇。
我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学着像一个真正的上海媳妇那样,精打细算地过日子。
我喜欢去家附近的菜市场。
那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小贩的叫卖声,邻里的寒暄声,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热闹的交响乐。
一开始,他们都好奇地打量我这个“外国人”。
后来,他们熟悉了,会热情地跟我打招呼。
“小陈家的,今天买什么菜啊?”
“你这个头发颜色真好看,是染的吗?”
我会用还不太流利的中文,笑着回答他们。
我感觉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融入这个城市。
很快,我怀孕了。
第一个孩子,安安,出生的时候,陈铭激动得像个孩子。
他抱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婴儿,手足无措,眼眶都红了。
他说:“莱拉,你看,他有你的眼睛,我的鼻子。他是我们的孩子。”
安安的出生,给我们这个小家,带来了无尽的欢乐。
公公婆婆更是把他当成了心肝宝贝。
两年后,女儿琪琪出生了。
她长得更像我一些,皮肤白皙,头发是浅浅的褐色。
陈铭说,她就像一个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小公主。
他成了女儿奴,每天下班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琪琪,亲个没完。
再后来,小儿子出生了。
我们给他取名叫“念”,思念的念。
因为那时候,我已经很久没有回过家了。
不是不想回。
而是……不敢回。
家乡的局势,时好时坏。
每次和家里通电话,母亲总是在电话那头哭。
她说,外面不安全,让我不要回来。
她说,好好在上海待着,把孩子带好,就是对他们最大的安慰。
我只能通过那些零星的新闻,和母亲断断续续的描述,去想象那个我日思夜想的地方,正在经历着什么。
陈铭知道我的心思。
他会搜集所有关于阿富汗的纪录片和书籍,陪我一起看。
他会指着地图,告诉我,等孩子们大一点,等那边安全了,我们一定一起回去。
“我要去拜访你的父亲母亲,正式地,以你丈夫的身份。”
“我要去看看你长大的那片土地,拍下更多的照片。”
“我要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女儿,在世界的另一端,过得很幸福。”
我靠在他的肩膀上,听着他的许诺,心里充满了期待。
我以为,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我以为,那一天,总会到来的。
可是,我没有等到。
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他是在一次去山区采风的时候,出的事。
山体滑坡。
等救援队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
我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给小儿子喂奶。
电话那头的人,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没听清。
我的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轰鸣声。
世界,在那一刻,变成了黑白色。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到医院的。
我只记得,我看到他躺在那里,身上盖着白色的布。
我疯了一样扑过去,掀开那块布。
他的脸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再也不会醒来了。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只是坐在他身边,握着他冰冷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陈铭。”
“陈铭。”
“你醒醒啊。”
“你不是说,要带我回家的吗?”
“你不是说,要给我和孩子们,拍一辈子的照片吗?”
“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
公公婆婆,一夜之间,白了头。
婆婆抱着我,哭得撕心裂肺。
她说:“莱拉,是我们家对不起你。是我们家,没有照顾好你。”
我摇着头,说:“妈,不怪你们。这是……命。”
是啊,命。
我们阿富汗人,最相信的就是命运。
安拉的安排,谁也无法违抗。
葬礼那天,下了很大的雨。
上海的雨,不像喀布尔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
这里的雨,是绵密的,阴冷的,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好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
我看着他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他,依然是那样温柔地笑着。
我突然想起,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喀布ルの阳光,是那么的灿烂。
他站在阳光里,对我笑。
那个笑容,照亮了我整个青春。
可是现在,我的天,塌了。
陈铭走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活在一种恍惚的状态里。
我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每天按时起床,给孩子们做饭,送他们上学,打扫卫生。
可我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食物没有味道。
阳光没有温度。
世界失去了色彩。
晚上,等孩子们都睡着了,我会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看着他的照片,一看就是一夜。
我一遍又一遍地,回忆我们在一起的点点滴滴。
他第一次牵我的手。
他第一次吻我。
他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样子。
他抱着孩子,轻声哼唱摇篮曲的样子。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反复播放。
越是甜蜜,就越是痛苦。
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初,我没有遇见他,是不是就不会这么痛?
如果我留在家乡,嫁给一个父亲为我挑选的男人,生一堆孩子,过着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是不是就不会有这锥心刺骨的思念?
可是,没有如果。
是孩子们,把我从深渊里拉了回来。
有一天晚上,琪琪半夜醒来,看到我一个人在客厅哭。
她走过来,用她小小的手,帮我擦眼泪。
她说:“妈妈,你别哭。爸爸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看着我们呢。你要是哭,他会伤心的。”
我看着她那双酷似陈铭的眼睛,清澈,明亮。
我突然意识到,我不是一个人。
我还有他们。
他们是陈铭留给我,最宝贵的礼物。
我不能倒下。
我要为了他们,好好地活下去。
我要把他们,抚养成人。
我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多么好的人。
我开始重新振作起来。
我把陈铭所有的摄影作品,都整理了出来。
我联系了他生前的朋友,为他办了一个小型的遗作展。
展览的名字,就叫《爱与光》。
因为在他的镜头下,无论是阿富汗的尘土,还是上海的弄堂,都充满了爱与光。
展览很成功。
很多人来看,很多人被他的照片感动。
有一个女孩,在他的那张《藏红花海里的少女》面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对我说:“你的丈夫,一定很爱你。因为只有爱,才能拍出这样有温度的照片。”
我看着照片上,那个十八岁的自己,笑得那么灿烂,那么无忧无虑。
是啊,他很爱我。
我也,很爱他。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在思念和忙碌中,流逝。
孩子们渐渐长大。
他们会说流利的中文和普什图语。
他们会用筷子吃红烧肉,也会用手抓饭吃。
他们的身体里,流着两个古老民族的血液。
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奇迹。
我经常会给他们讲陈铭的故事。
讲我们是如何相遇的。
讲上海和喀布尔,有什么不同。
讲他们的父亲,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有才华的人。
安安说:“妈妈,我想去看看你长大的地方。”
琪琪说:“妈妈,我想去看看爸爸给你拍照片的那个地方。”
我知道,是时候了。
是时候,带他们回去了。
回去,看看我的父母。
也回去,完成陈铭没有完成的承诺。
带他,回家。
所以,我回来了。
带着我们的三个孩子。
回到了这个,我阔别了十年的地方。
……
“莱拉?”
婶婶的声音,把我的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我回过神,发现餐桌上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
我的碗里,堆满了母亲夹给我的菜。
可我一口都没动。
“怎么不吃?不合胃口吗?”母亲担忧地问。
我摇摇头,拿起勺子,舀了一勺抓饭,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藏红花的香气,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可是,物是人非。
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分享这个味道的人,已经不在了。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金黄色的米饭上。
整个屋子,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沉默了。
他们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怜悯。
终于,坐在我对面的一个堂姐,忍不住开口了。
她小心翼翼地,问出了那个盘旋在所有人心中,却又不敢触碰的问题。
“莱拉……你的丈夫呢?他……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的话匣子。
“是啊,怎么没看到他?”
“你们吵架了吗?”
“他是不是……在中国,又有了别的女人?”
“我就说,异国他乡的男人,靠不住!”
各种各样的猜测,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我的孩子们,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能感觉到气氛不对。
他们害怕地看着我,抓紧了我的衣服。
我深吸了一口气,擦干眼泪,抬起头,看着他们。
我用普什图语,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说:
“他没有不要我。”
“他也没有别人。”
“他走了。”
“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说得很平静。
平静得,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
或许,当一种痛苦,已经深入骨髓,就再也无法用眼泪和嘶吼来表达了。
它只会沉淀在心底,变成一种安静的、永恒的疼痛。
屋子里,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我的话,震惊了。
他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表情,从好奇,变成了错愕,再变成了同情。
母亲“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她冲过来,抱着我,捶打着我的背。
“我可怜的孩子!你怎么不早说!你怎么一个人,扛着这么大的事啊!”
婶婶和堂姐妹们,也围了过来,纷纷抹着眼泪。
她们的哭声,充满了这个小小的屋子。
我没有哭。
我只是静静地,抱着我的孩子们。
我轻声对他们说:“别怕,妈妈在。”
那一晚,我睡在自己出嫁前的房间里。
房间还是老样子,只是多了一些灰尘的味道。
母亲陪着我,我们聊了很久很久。
我把我和陈铭的故事,从头到尾,都告诉了她。
从我们如何在藏红花海边相遇,到我们如何在上海组建家庭。
从他如何教我说中文,到我如何教他做抓饭。
从我们如何迎接三个孩子的到来,到他如何……突然地离开。
我讲得很平静,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
母亲一直没有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静静地听着。
她的眼泪,从头流到尾,浸湿了我的袖子。
讲到最后,我说:“妈,我不后悔。”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跟他走。”
“因为他,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
“因为他,让我知道,原来爱,可以跨越国界,跨越信仰,跨越所有的一切。”
“他给我的这十年,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十年。”
“虽然他走了,但他把全世界最好的礼物,留给了我。”
我指了指睡在我身边的三个孩子。
“他们,就是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
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有心疼,有欣慰,还有一丝……敬佩。
她说:“莱拉,你长大了。比妈妈想象的,要坚强得多。”
第二天,整个家族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不再有审视和猜测。
只有同情和尊重。
他们对我,对我的孩子们,都格外地好。
叔叔会把最好的水果,留给孩子们吃。
婶婶会给孩子们,讲我们这里的古老传说。
堂姐妹们,会带着孩子们,去街上玩。
孩子们渐渐放下了戒备,开始融入这个陌生的环境。
他们学着说普什图语,学着和这里的孩子一起玩耍。
安安喜欢听叔叔讲打仗的故事。
琪琪喜欢跟着堂姐们,学跳我们这里的舞蹈。
最小的念,则成了所有人的开心果,谁见了都想抱一抱。
看着他们脸上天真的笑容,我的心里,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温暖。
我知道,陈铭如果看到这一幕,也一定会很高兴。
我从行李箱里,拿出了陈铭的相册。
我把他的照片,一张一张地,拿给我的家人看。
这是我们在上海外滩的合影。
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的百日照。
这是我们全家去公园野餐的照片。
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一个故事。
我一边翻,一边讲。
家人们围在我身边,静静地听着。
他们看着照片上那个笑得一脸温柔的中国男人,眼神,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叔叔指着一张陈铭抱着安安的照片,说:“他看起来,是个好父亲。”
母亲抚摸着照片上陈铭的脸,喃喃地说:“是个好孩子……可惜,福薄。”
我把那张放大的、陈铭在喀布尔给我拍的《藏红花海里的少女》,送给了父母。
父亲把它,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说:“以后,他就是我们家的孩子。我们,会永远记住他。”
我带着孩子们,去了我小时候玩耍的地方。
那片种着石榴树的院子。
那条可以摸到鱼的小河。
那个可以看到整个城市风景的山坡。
我告诉他们:“这里,是妈妈长大的地方。也是爸爸,爱上妈妈的地方。”
安安问:“妈妈,爸爸真的来过这里吗?”
我点点头:“是啊。他来过。他的心,有一部分,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我从口袋里,拿出了那个陈铭送给我的平安扣。
经过十年的佩戴,那块绿色的玉,已经被我的体温,捂得温润光滑。
我把它,埋在了山坡上,一棵最高的松树下。
我说:“陈铭,我带你回家了。”
“你看,这是我的家乡。”
“这里的天,很高,很蓝。”
“这里的阳光,很暖,很亮。”
“这里的人们,虽然生活很苦,但都很善良。”
“你安息吧。”
“我会带着我们的孩子,好好地活下去。”
“我会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是一个英雄。一个用爱,连接了两个世界的英雄。”
风,吹过山坡,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
我仿佛看到,陈-铭就站在那棵松树下,穿着他最爱的那件白色衬衫,举着相机,对着我,温柔地笑。
就像我们,初见时那样。
在阿富汗待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过得很慢,也很充实。
我仿佛重新过了一遍我的童年。
我教孩子们,如何用最传统的方法,从紫色的花朵里,摘取那珍贵的、红色的藏红花花蕊。
我告诉他们,这一根根纤细的红色丝线,曾经是支撑我们整个家族生计的希望。
它不仅仅是一种香料,更是一种传承,一种文化。
安安很认真地学着,他的小手,虽然笨拙,但很专注。
他说:“妈妈,这个好香啊。跟你在上海做的饭,一个味道。”
琪琪则把那些紫色的花瓣,收集起来,夹在她的画本里。
她说:“我要把它们带回上海,给我的同学们看。告诉他们,我外婆家,有这么漂亮的花。”
我看着他们,心里百感交集。
血缘,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
即使他们出生在上海,成长在那个现代化的都市里,但当他们踏上这片土地时,那种骨子里的连接,还是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把我叫到了他的房间。
他递给我一个沉甸甸的布包。
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厚厚的一叠美金。
我愣住了。
“爸爸,你这是……”
父亲说:“这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了。你一个女人,带着三个孩子,在外面不容易。拿着它,以后有什么需要,就用。”
我急忙把钱推回去:“不,爸爸,我不能要。我在上海,有房子,有陈铭留下的积蓄,生活没问题的。”
父亲却很固执。
他说:“莱拉,你听我说。我知道你坚强,但这个世界,对一个单身母亲,总是更苛刻一些。”
“陈铭是个好人,但他不在了。以后,能保护你们的,只有你自己。”
“钱,虽然不是万能的,但很多时候,它能给你和孩子们,多一份保障,多一份底气。”
“就当是……爸爸,替陈铭,再多爱你一次。”
听到最后一句话,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扑进父亲的怀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这些年,我一直 cố gắng (努力) 表现得很坚强。
在公婆面前,我是一个能干的儿媳。
在孩子们面前,我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妈妈。
在所有人面前,我是一个独立的、值得敬佩的女性。
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有多苦,有多累。
有多少个深夜,我都是靠着想念陈铭,才熬过来的。
在父亲的怀里,我终于可以卸下所有的伪装,放声地哭泣。
父亲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背,就像我小时候,每次摔倒了,他把我抱起来那样。
他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
“记住,不管你走多远,这里,永远是你的家。”
“累了,就回来。”
离开的那天,又是全家人来送行。
母亲抱着我,嘱咐了千言万语。
无非是让我照顾好自己,照顾好孩子。
叔叔婶婶,堂兄堂妹,都往孩子们的口袋里,塞满了各种零食和我们这里的特产。
安安和琪琪,已经和他们建立起了深厚的感情,抱着他们,哭得依依不舍。
我看着这幅场景,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楚。
我知道,这一次的回归,不仅仅是为了完成一个承诺。
更是为了,给我自己,给我的孩子们,找到根。
让他们知道,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上海那个家,他们还有一个家。
这里有爱他们的亲人,有属于他们的文化和历史。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从舷窗,俯瞰着下面那片土黄色的土地。
它依然贫瘠,依然饱受创伤。
但它,是我的故乡。
是生我养我的地方。
是陈铭,爱上我的地方。
我的心里,不再有那么多的悲伤和迷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
回到上海,生活又恢复了往日的节奏。
孩子们去上学,我去工作室整理陈铭留下的照片。
公公婆婆,看到我们平安回来,都很高兴。
他们看到孩子们带回来的、用普什图语写的信,和那些充满异域风情的礼物,笑得合不拢嘴。
婆婆拉着我的手,说:“莱拉,辛苦你了。”
我说:“妈,不辛苦。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把从家里带来的藏红花,拿了出来。
我给全家人,做了一顿丰盛的藏红花抓饭。
我还学着婆婆的样子,做了一盘红烧肉。
那一餐,我们家的餐桌上,第一次,同时出现了阿富汗和中国的味道。
它们看起来,是那么的不同。
但吃起来,却又那么的和谐。
就像我的家庭,我的孩子,我的生活一样。
安安一边吃着抓饭,一边对爷爷奶奶说:“爷爷奶奶,外公家有好多石榴树,结的石榴可甜了!”
琪琪说:“外婆家的院子里,有好多好多紫色的花,可好看了!”
公公婆婆听着,脸上露出了向往的神情。
我说:“爸,妈,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们,也一起回去看看。”
他们笑着点头:“好,好。”
我知道,这个“以后”,或许很遥远。
但它,是一个希望。
一个连接着两个家庭,两个国度的希望。
我的生活,依然会很辛苦。
我要一个人,扮演父亲和母亲两个角色。
我要面对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我的身后,有两个家,在支持着我。
我的心里,有陈铭的爱,在温暖着我。
我的身边,有三个可爱的孩子,在陪伴着我。
有一天,我去学校接孩子放学。
老师把我叫到一边,对我说:“陈太太,安安今天在班上,做了一个分享。”
我有些好奇:“哦?他分享了什么?”
老师笑着说:“他分享了他的阿富汗之旅。他还带了您给他拍的照片,给同学们看。”
“他说,他的妈妈,是阿富汗人。他的爸爸,是中国人。”
“他说,他的外婆家,有世界上最香的藏-红花。他的奶奶家,有世界上最好吃的红烧肉。”
“他还说,他为自己,是一个混血儿,感到非常骄傲。”
“班上的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他们都说,很羡慕安安,有两个家。”
听着老师的话,我的眼睛,又湿润了。
我走到教室门口,看到安安正在和同学们,分享他从阿富汗带回来的开心果。
他脸上,洋溢着自信和快乐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陈铭的意义。
他不仅仅是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
他更像是一颗种子。
一颗爱的种子。
他把它,种在了我的心里,种在了我们孩子的心里。
现在,这颗种子,正在发芽,长大。
它会开出最美丽的花,结出最甜美的果。
它会告诉这个世界,爱,可以战胜一切。
战胜偏见,战胜隔阂,战胜仇恨,甚至……战胜死亡。
我走出校门,抬头看着上海的天空。
天空是灰蒙蒙的,就像我刚来的时候一样。
但是,我的心里,却充满了阳光。
我知道,在世界的另一端,喀布尔的天空,一定是湛蓝的。
就像陈铭的眼睛一样。
我想,我找到那个问题的答案了。
当别人再问我:“你的丈夫呢?”
我会笑着告诉他们:
“他啊,他不在我的身边,却又无处不在。”
“他在上海的雨里,在喀布尔的风里。”
“他在我做的藏红花抓饭里,也在孩子们天真的笑脸里。”
“他活在我的记忆里,活在我们的爱里。”
“他从未离开。”
是的,他从未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永远地,陪伴着我们。
而我,会带着他的爱,和我们的孩子,勇敢地,坚定地,走下去。
走向,每一个充满希望的,明天。
我的工作室,开在一个安静的弄堂里。
是我用陈铭留下的积蓄,和他的一部分赔偿金,盘下来的。
工作室不大,白色的墙壁上,挂满了他的作品。
有阿富汗的,有中国的,还有世界各地的。
每一张照片,都讲述着一个故事。
我把这里,取名为“铭·记”。
既是纪念他,也是为了记下,那些被他用镜头捕捉到的,美好的瞬间。
我在这里,整理他的底片,把它们数字化,分类归档。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但我做得很安心。
我觉得,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有时候,会有一些他生前的朋友,或者是一些慕名而来的摄影爱好者,来这里坐坐。
他们会点一杯咖啡,静静地看那些照片。
然后,和我聊聊天,聊陈铭,聊摄影,聊生活。
我的中文,在这样的交流中,变得越来越流利。
我也渐渐地,从一个封闭的、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家庭主妇,变成了一个可以和外界,坦然交流的人。
孩子们放学后,也会来工作室。
他们会在这里写作业,画画。
他们对墙上的那些照片,充满了好奇。
安安会指着一张西藏的照片问:“妈妈,爸爸去过这里吗?这里好高啊!”
琪琪会指着一张威尼斯水城的照片说:“妈妈,这里好漂亮,我也想去!”
我会告诉他们,这些地方,爸爸都去过。
等你们长大了,妈妈也带你们去。
我们去走爸爸走过的路,去看爸爸看过的风景。
就好像,他还和我们在一起。
生活,就像一条平静的河流,缓缓地,向前流淌。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的到来,打破了这份平静。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很好。
我正在整理一批陈铭在非洲拍的底片。
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走了进来。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把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问:“请问,您是陈铭先生的妻子,莱拉女士吗?”
我点点头。
他递给我一张名片。
“您好,我姓李,是一家艺术品投资公司的总监。”
他说,他很欣赏陈铭的作品,认为它们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和市场潜力。
他想买断陈铭所有作品的版权,进行商业开发。
比如,出版画册,举办大型巡回展览,制作衍生品等等。
他开出了一个,让我无法想象的,天价。
我承认,那一刻,我心动了。
有了这笔钱,我就可以给孩子们,提供最好的教育,最好的生活。
我们再也不用为生计,发愁。
但是,当我看着墙上,陈铭的照片,看着他镜头下,那些纯粹的、充满情感的画面。
我犹豫了。
我知道,陈铭拍照,从来不是为了钱。
他只是单纯地,热爱这个世界,想用他的方式,记录下它的美。
如果把他的作品,变成冷冰冰的商品,去迎合市场,去赚取利润。
那还是他想要的吗?
他会不会,在天上,怪我?
我没有立刻答复李总监。
我说,我需要时间,考虑一下。
他很有礼貌地,留下了联系方式,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坐在客厅里,看着陈铭的黑白遗像,问他:
“陈铭,我该怎么办?”
“我该接受他的提议吗?”
“我怕我做错了决定,会辜负你。”
照片上的他,依然是那样温柔地笑着,没有给我任何答案。
第二天,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公公婆婆。
他们听完后,也沉默了。
过了很久,公公才开口。
他说:“莱拉,这件事,你是陈铭的妻子,你有权做决定。”
“我们相信,无论你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们好。”
婆婆说:“钱,是好东西,但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阿铭。”
他们的话,没有给我直接的答案,却让我,找到了方向。
是啊,要对得起自己的心。
我的心,告诉我什么呢?
我想起了陈铭。
想起他每次拍到一张满意的照片时,那种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快乐。
想起他为了一个完美的镜头,可以在一个地方,等上好几天。
想起他对我说:“莱拉,摄影对我来说,不是工作,是生命。”
我明白了。
我不能卖掉他的“生命”。
我给李总监,回了电话。
我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在电话里说:“李总监,谢谢您的赏识。但是,我不能卖掉我丈夫作品的版权。”
“因为它们,不仅仅是照片,更是他的梦想,和他的爱。”
“我希望,能用我自己的方式,去守护它们。”
电话那头,李总监沉默了一会儿。
然后,他说:“陈太太,我尊重您的决定。说实话,我也很佩服您。”
“如果您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比如办展览,或者出版,可以随时联系我。我会以朋友的身份,给您提供一些建议。”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我有些感动,连声道谢。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我做了一个,对得起陈铭,也对得起自己的决定。
虽然,我放弃了一大笔钱。
但是,我守护住了,一些比钱,更珍贵的东西。
这件事,也让我开始思考,我到底想把陈铭的作品,带向何方。
我不想让它们,被束之高阁,只被少数人欣赏。
我希望,能有更多的人,看到它们,被它们感动。
我希望,能把陈铭对这个世界的爱,传递出去。
我开始尝试着,自己策划一些小型的公益展览。
我把陈铭在阿富汗拍的照片,拿到社区,拿到学校,去展出。
我给来看展览的人,讲述照片背后的故事。
讲那个战火纷飞的国家,也有美丽的藏红花海,也有善良淳朴的人民。
我把他在中国各地拍的照片,整理成不同的主题。
“弄堂里的烟火气”,“山村里的留守儿童”,“建设中的城市”……
我希望通过他的镜头,让人们看到一个,更多元,更真实的中国。
我的展览,没有华丽的布置,也没有媒体的宣传。
但来看的人,却越来越多。
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有朝气蓬勃的学生,有带着孩子的父母。
他们会在留言簿上,写下他们的感想。
“谢谢你,让我们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阿富汗。”
“这些照片,充满了力量和温暖。”
“向这位伟大的摄影师,致敬。”
每当看到这些留言,我的心里,都充满了暖意。
我知道,我做对了。
陈铭的生命,虽然短暂。
但是他的作品,他的精神,正在以另一种方式,延续下去。
它们正在,影响着更多的人,温暖着更多的心。
有一天,一个慈善基金会的负责人,找到了我。
他们看到了我的展览,深受感动。
他们希望,能和我合作,把陈铭关于“留守儿童”的那组照片,制作成画册,进行义卖。
所得的善款,将全部用来,资助那些山区的孩子们。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觉得,这正是陈铭,最希望看到的。
用他的作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去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画册出版后,反响很好。
我们筹集到了一笔可观的善款。
基金会邀请我,作为代表,一起去山区,把善款和物资,送到孩子们的手里。
我带着安安和琪琪,一起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中国的大山深处。
那里的贫穷和落后,超出了我的想象。
但是,那里的孩子们的眼睛,却和我家乡的孩子们一样,清澈,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渴望。
我们把书包,文具,还有新衣服,发给他们。
他们拿到礼物,脸上露出了羞涩而又开心的笑容。
安安和琪琪,很快就和他们,玩成了一片。
他们一起在山坡上奔跑,一起在小溪里捉鱼。
语言和肤色的差异,在孩子们天真的世界里,根本不存在。
晚上,我们住在村里的小学。
我和孩子们,挤在一张硬板床上。
琪琪问我:“妈妈,这里的小朋友,好可怜。他们都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
我说:“是啊。所以,我们更要珍惜,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
安安说:“妈妈,我以后长大了,要像爸爸一样,当一个摄影师。”
“我也要来这里,给他们拍好多好多的照片。”
“然后,把照片拿去展览,让更多的人,来帮助他们。”
听到他的话,我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
我把他和琪琪,紧紧地搂在怀里。
我在他们的身上,看到了陈铭的影子。
善良,正直,富有同情心。
我知道,陈铭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不是房子,不是积蓄。
而是这些,刻在骨子里的,美好的品质。
回去的路上,我收到了家里的来信。
是堂姐写来的。
信上说,家里一切都好。
父母身体很健康。
她还说,村里新修了一条路,是中国的援建队,帮忙修的。
路修好了,村里的水果和藏红花,就可以运到更远的地方去卖了。
大家的日子,都比以前,好过了一些。
信的最后,她写道:
“莱拉,我们都很想你。也很想念,那个我们从未见过面,却感觉很亲切的,中国的家人。”
我拿着信,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泪流满面。
我突然觉得,我和陈铭的相遇,或许不是一个偶然。
它更像是一个隐喻。
一个关于连接,关于融合,关于爱的隐喻。
我们来自不同的国度,有着不同的文化,信仰不同的神。
但是,爱,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我们的孩子,是我们爱的结晶,是两个文明交融的见证。
而现在,这份爱,正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延续下去。
它变成了,一条通往山村的路。
它变成了,孩子们手里的书本。
它变成了,两个遥远的家庭之间,那份温暖的牵挂。
我回到上海后,做了一个决定。
我把陈铭在阿富汗拍的照片,和他在中国拍的照片,放在一起,重新策划了一个展览。
展览的名字,就叫《两座故乡》。
开幕那天,我站在展厅的中央,对着所有来宾,讲述了我的故事。
我的阿富汗故乡,和我的中国故乡。
我的丈夫,陈铭。
和我们的,三个孩子。
我最后说:
“很多人问我,我的丈夫在哪里。”
“今天,我想告诉大家,他就在这里。”
“他在这每一张照片里,在每一束光影里。”
“他也在我的心里,在我们孩子们的血脉里。”
“他用他的生命,为我们搭建了一座桥。”
“一座,连接着喀布尔和上海的桥。”
“一座,连接着过去和未来的桥。”
“一座,用爱,筑成的桥。”
“而我们,会在这座桥上,继续,走下去。”
我的话音落下,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台下的公公婆婆,在偷偷地抹眼泪。
我看到,我的孩子们,正一脸骄傲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仿佛看到,陈铭就站在人群中,对着我,露出了那熟悉的、温柔的笑容。
我知道,他听到了。
他一定,为我感到,骄傲。
来源:活泼奶茶MqUz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