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他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就在我们家那栋老掉牙的土坯房里,守着一口井,捣鼓他的那些瓶瓶罐罐。
我爹死得早,我妈跟着野男人跑了,我是我爷一手拉扯大的。
我爷是个怪人。
村里人都这么说。
他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就在我们家那栋老掉牙的土坯房里,守着一口井,捣鼓他的那些瓶瓶罐罐。
井是口老井,就在院子正中央,夏天冒着凉气,冬天飘着白烟。
我爷说,这井是咱家的根。
他捣鼓的瓶瓶罐罐里,装的都是些草药,还有一些我叫不上名堂的虫子、干皮。
他说,这些是命。
根和命,就是我爷教给我的全部。
我没读过多少书,初中毕业就跟着村里人出去闯。
在工地上搬过砖,在后厨洗过碗,在电子厂的流水线上拧过螺丝。
我觉得自己就像个陀螺,被一根看不见的鞭子抽着,不停地转,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直到我爷没了。
电话是村长打来的,声音嘶哑,说我爷走得很安详,躺在院里的那张竹摇椅上,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啃完的红薯。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火车票,连夜赶了回去。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院子里的那口老井,还在静静地冒着白烟。
一切好像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我在老屋里住了下来。
城里的那份工作,我辞了。
那座钢筋水泥的森林,我再也不想回去了。
我开始学着我爷的样子,打理院子里的那片菜地,喂喂那几只老母鸡。
日子过得慢悠悠的,像院子角落里那台老座钟的钟摆,一下,一下,晃得人心慌。
我总觉得缺点什么。
是钱。
我爷走得急,没留下什么积蓄。我这几年在外面,也没攒下几个子儿。
人一穷,就容易胡思乱想。
我想起了我爷生前总念叨的一件事。
他说,咱家这老屋下面,有个地窖,是他太爷爷那辈传下来的,专门用来储藏过冬的粮食和腌菜。
后来日子好了,地窖就荒废了。
我爷说,那地窖里凉快,冬暖夏凉,是个好地方。
我动了心思。
我想把地窖挖出来,收拾干净,夏天可以当个天然的空调房,冬天,说不定还能用来种点蘑菇什么的,换点钱。
说干就干。
我找出了我爷留下来的那把老铁锹,锹头已经磨得锃亮,木柄上包了一层又一层的浆,滑溜溜的,都是汗水的痕迹。
我爷说,这把锹,比我的年纪都大。
地窖的入口就在厨房的灶台下面,被一块大青石板盖着。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板撬开。
一股混杂着泥土、霉菌和某种说不清的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
呛得我直咳嗽。
我点了根蜡烛,顺着几节摇摇欲坠的土台阶,摸索着下了去。
地窖不大,也就七八个平方,四壁都是夯实的黄土,地上湿漉漉的,踩上去软绵绵的。
角落里堆着几个烂掉的瓦罐,上面结满了蜘蛛网。
我举着蜡D烛,打量着这个被时光遗忘的角落,心里有点发毛。
总觉得暗处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我给自己壮了壮胆,开始清理地窖里的杂物。
瓦罐、烂木头、陈年的垃圾……我一趟一趟地往外搬。
干了差不多半天,地窖总算清爽了不少。
我直起腰,捶了捶酸痛的后背,准备收工。
就在这时,我的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
不是烂泥的那种软。
是一种……有弹性的,滑溜溜的软。
我低头一看,借着昏暗的烛光,只看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盘踞在我脚边。
我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缩,后背重重地撞在土墙上,震下来一片灰尘。
蜡烛“噗”的一声,灭了。
地窖里瞬间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一样,咚咚咚,敲得我耳膜生疼。
那股子腥气,更浓了。
我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黑暗中,我好像听到了“嘶嘶”的声音,很轻,像是什么东西在泥地里蠕动。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蛇?
不对,蛇没这么粗。
是什么怪物?
我爷的地窖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恐惧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划了好几下,才“咔哒”一声,点着了火苗。
微弱的光亮,驱散了些许黑暗。
我颤抖着,把火苗凑近了地面。
然后,我看到了。
那是一条……我这辈子都没见过的“泥鳅”。
说它是泥鳅,是因为它长得确实像,浑身光溜溜的,没有鳞片,颜色是那种很深的、近乎于黑的褐色。
但它的个头,实在是太吓人了。
它盘在那里,像一截粗壮的树根。
我粗略地估计了一下,这玩意儿要是伸直了,少说也得有两米长。
它的头是圆钝的,眼睛很小,几乎看不见,在火光下,反射着一种幽幽的,没有生命的光泽。
它似乎感觉到了光亮,整个身体开始缓缓地蠕动。
我看到它的一部分身体,从湿润的泥土里,慢慢地抽了出来。
那皮肤,在火光下泛着油腻腻的光。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长这么大,别说见了,我连听都没听说过,有这么大的泥鳅。
这哪里是泥鳅,这简直就是个成了精的怪物。
我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地窖,把那块大青石板死死地盖了回去,还觉得不保险,又从院子里搬了几块大石头压在上面。
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梦。
梦里,那条巨大的“泥鳅”从地窖里钻了出来,滑进了我的房间,冰冷的身体缠住了我,越收越紧,我喘不过气,想喊又喊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院子里发呆。
地窖里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不敢再下去看。
但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在了我心里。
我开始旁敲侧击地跟村里的老人打听。
我问他们,有没有见过特别大的泥鳅或者黄鳝。
村里最年长的王大爷,抽着旱烟,眯着眼睛想了半天,说他年轻的时候,在河里见过一条胳膊粗的大黑鱼,但也没我说的那么夸张。
“两米长?滑溜溜的?”王大爷吐了个烟圈,“娃子,你是不是看花眼了?那地底下,哪来那么大的活物?”
我没敢说实话。
我怕他们把我当成疯子。
这件事,就这么在我心里搁了几天。
那几天,我连觉都睡不好,总觉得那东西就在我脚底下,就在那片黑暗潮湿的土地里,静静地等着什么。
直到有一天,我在镇上赶集,无意中听到了两个贩子在聊天。
他们在聊一种药酒。
说是有个老板,花大价钱收一种叫“龙筋”的东西泡酒,据说那玩意儿大补,一两就值上千块。
我心里一动,凑过去问:“大哥,啥是龙筋啊?”
其中一个矮个子贩子斜了我一眼,说:“龙筋你都不知道?就是一种长在深山老潭里的大蛇,或者大鳝鱼的筋。那玩意儿,可是宝贝。”
我心跳开始加速。
大鳝鱼?
我试探着问:“那得……多大的鳝鱼啊?”
“越大越好呗!”高个子贩子接话道,“我听说,前两年有人在隔壁县的水库里抓到一条一米多长的大黄鳝,卖了好几万呢!”
好几万!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脑子。
我眼前,又浮现出地窖里那条巨大的,黑褐色的“泥鳅”。
如果……如果那东西也是一种大鳝鱼呢?
两米长,那得值多少钱?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像一棵疯狂生长的藤蔓,迅速缠绕住了我的整个心脏。
我需要钱。
我太需要钱了。
我想修葺一下我爷留下的这栋老屋,我想在院子里盖个小小的温室,我想……我想活得像个人样。
恐惧,在金钱的诱惑面前,开始变得不值一提。
我决定,把那东西弄出来。
我做足了准备。
我从镇上买来了最粗的麻绳,最结实的麻袋,还买了一瓶烈性白酒。
我听人说,对付这种滑溜溜的东西,得用酒,一浇上去,它就没劲儿了。
我选了个大晴天,太阳最毒的时候。
我爷说过,这种阴暗里的东西,最怕阳光。
我再次搬开地窖口的石头和青石板。
那股熟悉的腥气,又冒了出来。
但这次,我没有害怕。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的士兵。
我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提着装着白酒的塑料桶,下了地窖。
那东西还在原来的地方,盘踞着,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我不敢靠得太近。
我拧开酒桶的盖子,屏住呼吸,把一整桶白酒,朝着那团黑影,猛地泼了过去。
“刺啦——”
像是滚油浇在了烙铁上。
那东西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开始剧烈地翻滚、扭动。
地窖里的泥水被它搅得四处飞溅。
它好像很痛苦,整个身体绷得笔直,又重重地摔在泥地里。
我看到它的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种无声的嘶吼。
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被发财的渴望给压了下去。
我等了很久,直到它渐渐不动了,只是偶尔抽搐一下。
我才壮着胆子,拿着麻绳,慢慢地靠近。
它的皮肤上,像是起了一层白色的霜,那是被烈酒灼伤的痕迹。
我用麻绳套住它的头,使出吃奶的力气,把它往外拖。
它很重,非常重。
我拖几步,就得歇一会儿。
等我终于把它从地窖里拖到院子里,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瘫坐在地上,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淌,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阳光下,我才第一次,完整地看清了它的样子。
它真的很大,比我躺下来还要长。
它的皮肤,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怪的紫黑色,上面布满了环状的褶皱,一圈一圈的,像巨大的蚯蚓。
它的头很小,和它庞大的身躯比起来,不成比例。
它就那么静静地躺在院子的泥地上,一动不动。
我不知道它是死了,还是晕过去了。
我只知道,我发财了。
我挖到宝了。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传开了。
两米长的“大泥鳅”,这可是天大的新闻。
我们家那破旧的院子,一下子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
人们围着那条巨大的生物,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我的天,这得长多少年啊?”
“陈默这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
“这玩意儿,能吃吗?”
我听着这些议论,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得意。
我不再是那个从城里回来的失败者了。
我成了村里的名人。
很快,消息就传到了镇上。
第二天,一辆黑色的奥迪车,开进了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山村。
车上下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戴着金项链,夹着个皮包。
他就是我从那两个贩子口中听到的那个老板,刘老板。
刘老板是个人精。
他围着那条“大泥鳅”转了好几圈,用手摸了摸它的皮肤,又凑近了闻了闻。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贪婪的光。
“好东西,真是好东西。”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得像个弥勒佛,“小兄弟,开个价吧。”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
我不知道该开多少。
我怕开高了吓跑他,又怕开低了自己吃亏。
我伸出了一根手指头。
“一万?”刘老板笑了,摇了摇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接着说:“小兄弟,你这是看不起我刘某人,也看不起你这宝贝啊。”
他顿了顿,伸出了八根手指头。
“这个数,八万。我给你泡酒,这叫‘地龙酒’,大补!你把它卖给我,这八万块钱,你拿去,想干啥干啥。”
八万!
我当时就懵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
刘老板很爽快,当场就让司机从后备箱里拿出一个巨大的玻璃罐,还有一个箱子。
箱子里,装满了现金。
红色的钞票,一沓一沓的,晃得我眼花。
他们把那条巨大的生物,费力地塞进了玻璃罐里。
然后,刘老板又打开了几坛子看起来就很名贵的白酒,咕咚咕咚地往罐子里倒。
酒液很快就没过了那东西的身体。
我看到,它在酒里,好像又动了一下。
只是轻轻地抽搐了一下。
然后,就再也没有然后了。
它静静地悬浮在琥珀色的酒液里,像一个巨大的,悲伤的标本。
刘老板带着他的“地龙酒”,心满意足地走了。
我手里攥着那八万块钱,沉甸甸的。
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我把钱一张一张地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数了好几遍。
我真的有钱了。
我可以用这笔钱,把老屋翻新,可以买新的家具,可以……
可是,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的心里,空落落的。
晚上,我又做梦了。
我梦见了我爷。
他还是坐在那张竹摇椅上,看着我,不说话。
他的眼神,很失望,很悲伤。
他指了指院子里的那口老井。
我看到井里,不再冒着白气,而是在往外冒着黑色的,像墨汁一样的脏水。
我惊醒了。
窗外,月光清冷。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爷的眼神,像烙铁一样,烙在我心上。
我做错了什么?
我开始坐立不安。
白天,我看着那八万块钱,觉得刺眼。
晚上,我听着院子里的风声,觉得那是那条“大泥鳅”在哭。
我开始翻找我爷的遗物。
我想找到点什么,来证明我做的,没有错。
在一个破旧的木箱子底,我翻到了一个笔记本。
本子的封面,是用牛皮纸糊的,已经泛黄、卷边。
我翻开本子。
里面的字,是我爷那熟悉的,歪歪扭扭的笔迹。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观察日记。
我爷用最朴素的语言,记录着他对我们家老屋下面那个“大家伙”的观察。
“今天,下大雨,院子里的水都快漫到台阶了。我看到它从井边的石缝里,探出了一点头。它好像很喜欢水。”
“给它喂了点小鱼干,它不吃。后来放了些烂掉的菜叶子,它吃了。”
“它的皮肤,下雨天是黑色的,天晴的时候,会变成褐色。真奇怪。”
“村里人说,我们家这口井的水,特别甜,还能治病。我想,是不是因为有它在下面?”
……
一页一页,我看得手脚冰凉。
我爷早就知道地窖里有这个东西。
他没有害怕,更没有想过要把它卖掉。
他在观察它,了解它,甚至……在保护它。
在本子的最后一页,我看到了一幅画。
画得很拙劣,像小孩子的涂鸦。
画的,就是那条巨大的生物。
在画的旁边,我爷用红笔,重重地写了两个字:
“守土”。
守土。
守护这片土地。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我爷守着的,不是那口井,也不是那些瓶瓶罐罐。
他守着的,是这个叫“守土”的生灵。
他相信,这个生灵,是这片土地的根,是这口井的魂。
而我,为了八万块钱,亲手把我们家的“根”和“魂”,卖掉了。
我还把它,泡进了酒里。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地上,抱着那个笔记本,嚎啕大哭。
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
我恨我自己。
我恨我自己的贪婪和无知。
我爷要是知道我干了这等蠢事,会不会从坟里爬出来,打断我的腿?
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必须把它要回来。
我疯了一样,冲出家门,跑到村长家,借了电话。
我找到了刘老板的名片,那是我卖掉“守土”时,他硬塞给我的。
我拨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刘老板醉醺醺的声音。
“喂?谁啊?”
“刘老板,是我,陈默。”我的声音在发抖。
“哦,是你小子啊,怎么,钱不够花,又想找我借点?”
“不,不是。”我深吸一口气,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刘老板,那个东西,我不卖了。我把钱退给你,你把它还给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刘老板冷笑了一声。
“陈默,你是不是穷疯了,跟我耍这套?买卖已经成交了,你想反悔?门儿都没有!”
“刘老板,那不是什么大泥鳅,那不是用来泡酒的!”我急得快哭了,“那东西,对我很重要,对我家很重要!”
“有多重要?有八万块钱重要吗?”刘老板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屑,“我告诉你,那罐酒,我已经请大师开过光了,下个月就要开坛。到时候,一小杯,就卖这个数!”
他说了一个我不敢想的数字。
“我求求你了,刘老板……”我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滚蛋!”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
我握着话筒,呆立在原地。
绝望,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就在我万念俱灰的时候,一个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你……就是陈默?”
我回头。
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女孩,二十出头,戴着一副黑框眼镜,背着一个大大的双肩包,风尘仆仆的样子。
“你找我?”我问。
“我叫林晚,是省里来的,搞……搞生物研究的。”女孩推了推眼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听说了你们村发现了一条巨大的……呃,无足目两栖动物,所以特地来看看。”
无足目两栖动物?
这是什么东西?
我听不懂。
但我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把她请进了屋。
我把我爷的笔记本拿给她看。
林晚看得非常仔细,一边看,一边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把每一页都拍了下来。
她的表情,从一开始的好奇,慢慢变成了震惊,最后,是深深的惋惜。
“天哪,这……这太珍贵了。”她指着笔记本上的那幅画,“这上面画的,根据你爷爷的描述,很可能是一种我们认为已经区域性灭绝的巨型蚓螈。我们一直在寻找它,没想到……没想到它一直生活在这里。”
“蚓螈?”我重复着这个陌生的词。
“对,蚓螈。不是泥鳅,也不是黄鳝。”林晚的语气很严肃,“它是一种非常古老的两栖动物,对生存环境的要求极为苛刻。它的存在,本身就说明了你们这里的生态环境,保持得非常原始和完好。你爷爷叫它‘守土’,真是太贴切了。在某种意义上,它就是这片土地的生态指标,是活的守护神。”
活的守护神。
我爷的两个字,和这个年轻女科学家的专业术语,在这一刻,奇迹般地重合了。
我的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林晚。
包括我怎么发现它,怎么用酒把它灌倒,怎么为了八万块钱,把它卖给了刘老板。
林晚听完,沉默了很久。
她没有责备我。
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陈默,你不能怪自己。你不知道它的价值。现在,我们要做的是,想办法把它救回来。”
“可是……刘老板他不肯还给我。”我绝望地说。
“他会的。”林晚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坚定,“因为他泡的,不是什么‘地龙酒’,而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这是犯法的。”
我愣住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家地窖里的那个东西,竟然跟“国家”这两个字扯上了关系。
林晚说,她会联系她的导师和相关部门。
她说,这件事,不仅仅是我的私事,更是对一个珍稀物种的拯救。
接下来的几天,我感觉自己像是活在电影里。
先是林晚的导师,一个头发花白的,看起来很有学问的老教授,赶到了我们村。
老教授看了我爷的笔记本,激动得热泪盈眶,握着我的手说:“你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他用最朴素的方式,为我们留下了一份无价之宝。”
然后,是县里的林业局,还有公安局的人,都来了。
我们家那个小小的院子,又一次停满了车。
只是这一次,来的人,表情都很严肃。
他们向我了解了详细情况,做了笔录。
我把那八万块钱,原封不动地交了上去。
我看着那些钱,心里没有一丝不舍。
我只希望,还来得及。
我希望“守土”还活着。
行动很快。
第二天,我就跟着林晚他们,一起去了刘老板的公司。
那是在市里的一栋豪华写字楼里。
当我们一群人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时候,刘老板脸上的肥肉,明显地抽搐了一下。
当他看到穿着制服的公安人员时,他的腿,开始发软。
那个巨大的玻璃罐,就摆在他办公室最显眼的位置,像一个炫耀战功的奖杯。
“守土”静静地悬浮在酒液里,一动不动。
它的皮肤,已经被泡得发白,肿胀。
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
“刘……刘总,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警察指着玻璃罐,明知故问。
“这……这是我朋友送的,泡着玩的,就是条大泥鳅……”刘老板的额头上,开始冒汗。
“大泥鳅?”老教授走上前,扶了扶眼镜,冷冷地说,“刘老板,我以我几十年的专业知识向你保证,这里面泡着的,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巨型蚓螈。根据《野生动物保护法》,非法收购、运输、出售珍贵、濒危野生动物,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刘老板的脸,“唰”的一下,白了。
他瘫坐在老板椅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续的事情,就不是我能参与的了。
刘老板被带走了,那罐“地龙酒”,也被作为证据,小心翼翼地运走了。
我跟着林晚和老教授,回到了省里的研究所。
那个玻璃罐,被送进了一个专门的实验室。
几个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围着它,神情凝重。
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它从酒里捞出来。
当玻璃罐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浓烈的酒气,混合着那股熟悉的腥气,弥漫了整个实验室。
他们用特制的工具,非常轻柔地,把“守土”的身体,从酒里托了出来,放在一个盛满了清水的大水槽里。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盯着水槽。
我也一样。
我的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甲都快嵌进了肉里。
“守土”静静地躺在水底,像一截沉重的,没有生命的枯木。
一分钟。
两分钟。
五分钟。
时间,过得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实验室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仪器的滴答声。
老教授的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林晚的眼圈,红了。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是我害了它。
是我亲手,断送了一个延续了千万年的生命。
是我,辜负了我爷的嘱托。
就在我准备接受这个最坏的结果时,奇迹,发生了。
我看到,“守土”的尾巴,非常轻微地,动了一下。
只是那么一下。
微弱得像我的错觉。
“动了!它动了!”林晚第一个叫了起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和狂喜。
所有人都凑了过去。
我也挤到了最前面。
我们看到,“守土”的身体,开始非常缓慢地,舒展开来。
它那小小的,几乎看不见的眼睛,好像睁开了一下。
然后,它张开了嘴。
一股浑浊的酒液,从它嘴里,缓缓地吐了出来。
“活了!它还活着!”老教授的声音,激动得发抖。
整个实验室,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我看着在水里缓缓游动的“守t土”,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这一次,不是愧疚的泪,不是悔恨的泪。
是喜悦,是重生。
接下来的日子,“守土”在研究所的模拟生态环境里,接受着最精心的照料。
它的身体,在一天天恢复。
它的皮肤,又渐渐变回了那种健康的,深褐色。
林晚告诉我,它很顽强。
高浓度的酒精,没有杀死它,反而让它进入了一种类似休眠的状态,保护了它的生命机能。
她说,这本身就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我爷的笔记本,成了最重要的研究资料。
他们根据我爷的记录,调整着“守土”的食物和环境。
老教授说,我爷是一个伟大的民间科学家。
我每天都会去看“守土”。
隔着厚厚的玻璃,我看着它在水里,悠然地游动。
它好像认识我一样。
每次我过去,它都会游到玻璃边,用它那圆钝的头,轻轻地蹭着玻璃。
我把手掌贴在玻璃上。
冰冷的玻璃,隔不断那种奇妙的连接。
我知道,它原谅我了。
刘老板的案子,判了。
因为有主动退还赃款和协助调查的情节,我免于了处罚。
但我知道,我心里的审判,永远不会结束。
这件事,也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很多媒体都来采访。
我们那个小山村,一下子出了名。
政府决定,在我们村,建立一个以“守土”命名的,珍稀两栖动物保护基地。
而我们家的那栋老屋和那口老井,成了保护区的核心。
我拒绝了所有的采访,也拒绝了政府给的补偿款。
我回到了村里。
我用自己的双手,像我爷一样,守护着那栋老屋,那口老井。
我成了保护区的一名志愿者。
我的工作,就是巡山,记录,保护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花草。
林晚也留了下来,她成了保护基地的负责人。
我们一起,守护着这片土地,也守护着“守土”的家园。
有时候,我会在深夜,一个人坐在院子里,看着那口老井。
井里,又开始冒出那种熟悉的,带着凉意的白烟。
我知道,我们家的“根”和“魂”,都回来了。
我常常会想起我爷。
想起他坐在竹摇椅上,眯着眼睛,跟我讲“根”和“命”的道理。
以前,我不懂。
现在,我懂了。
根,是脚下的这片土地,是与我们共生的万物生灵。
命,是守护这份连接的责任,是代代相传的敬畏之心。
我没有发财,没有像我曾经渴望的那样,过上城里人的生活。
但我找到了比钱更重要的东西。
我找到了我的根,也找到了我的命。
有一天,林晚拿着一份报告,兴奋地跑来找我。
她说,经过他们的监测,在保护区的另一条溪流里,发现了“守土”的同类。
是一个小小的族群。
它们,并没有灭绝。
它们一直都在,在这片我们以为贫瘠的山林里,默默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就像我爷一样。
就像,未来的我一样。
我走到院子中央,俯下身,把耳朵贴在老井的井沿上。
我好像能听到,从地心深处,传来的一阵阵,沉稳而有力的心跳。
那是“守土”的心跳。
也是这片土地的,心跳。
来源:愉悦的小猫zXPw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