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年那趟咣当咣当响的慢车早就进了博物馆,那时候得盼半个月的信,现在手机上摁两下就发出去了,就连那七块八毛钱,如今在城里也买不到一碗像样的牛肉面。
我老伴林岚总爱开玩笑,说我俩这辈子的缘分,是当年一张七块八毛钱的绿皮火车票给换来的。
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年那趟咣当咣当响的慢车早就进了博物馆,那时候得盼半个月的信,现在手机上摁两下就发出去了,就连那七块八毛钱,如今在城里也买不到一碗像样的牛肉面。
可每当看到她坐在阳台上,戴着老花镜,仔仔细细地把我的旧衬衫领口缝补好,或者在厨房里一边择菜一边哼着那些我听不懂的老调子时,我的思绪总会不受控制地,被拉回到一九八二年那个喧嚣、混杂,带着股说不清味道的秋天,拉回到那个拥挤不堪的火车站。
一切,都是从一个丢失的钱包和一双哭红的眼睛开始的。
第1章 站台上的陌生姑娘
一九八二年的秋天,给人的感觉特别长。厂里的梧桐树叶子,好像一夜之间就黄透了,风一吹,哗啦啦地往下掉,扫都扫不及。
那年我二十四岁,是红星机械厂的一名技术员,刚转正没多久,每月工资三十六块五。那天下午,我揣着刚发的二十块钱奖金,去市里给远在老家的爹娘买两斤槽子糕,再扯几尺的确良布寄回去。从供销社出来,离回县城的末班车还有一个多小时,我就溜达到火车站,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碰上熟人,捎个口信什么的。
八十年代的火车站,永远是个人声鼎沸的大杂烩。空气里混着南腔北调的吆喝声、孩子尖锐的哭闹声、劣质烟草的辛辣味,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属于旅途的汗酸味。我找了个角落蹲下,从帆布挎包里掏出个凉透了的馒头,就着搪瓷缸子里的凉白开,有一口没一口地啃着。
就是那时候,我注意到了她。
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候车室大水泥柱子旁边,孤零零一个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上衣,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梢用红头绳扎着,显得很利索。她个子不高,瘦瘦的,背着一个打着补丁的旧布包,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布鞋,鞋面已经有些磨破了。
她不像别的旅客那样焦急地看表,或者大声地聊天,她只是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像是在无声地哭。
一开始我没当回事。这地方,每天上演的悲欢离合太多了。丢了行李的,赶不上车的,跟人吵架的,什么人都有。我一个大小伙子,冒然上去搭话,不合适。
可我啃完一个馒头,又喝了半缸子水,她还在那儿哭。哭声很压抑,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种拼命忍着、但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的抽泣,让人听着心里发酸。有好几个人从她身边经过,都投去好奇的一瞥,但没人停下来。
我心里开始有点不得劲了。那感觉就像是鞋里进了颗小石子,硌得慌。我娘从小就教我,出门在外,能帮人一把就帮一把。可眼下这情况,怎么帮?
我犹豫了很久,心里天人交战。万一是个骗子呢?那时候报纸上偶尔也登,说有些人在车站装可怜骗钱。我这兜里揣着的是给爹娘买东西的钱,要是被骗了,我这心里过意不去。
可那姑娘的哭声,就像小猫的爪子,一下一下挠着我的心。她的背影那么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我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我远在乡下的妹妹,她要是独自在外面遇上难处,是不是也这么无助?
“唉。”我心里叹了口气,把搪瓷缸子往包里一塞,站了起来。管他是不是骗子,过去问一句,总不会掉块肉。
我走到她跟前,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唐突。
“同志,你……是遇到啥难事了吗?”
她猛地一抬头,露出一张满是泪痕的脸。眼睛又大又亮,只是哭得通红,像两只受了惊的小兔子。她的嘴唇哆嗦着,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茫然。
“我……我……”她一开口,带着点南方口音,声音沙哑。
“别怕,我不是坏人。”我赶紧解释,指了指自己胸口厂牌,“我是红星厂的,你看。”
她顺着我的手指看了看,眼神里的戒备似乎松动了一点点。她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抽噎着说:“我的……我的钱包……被偷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事儿在火车站,太常见了。
“钱和票……都在里头。”她说着,眼泪又涌了出来,“我……我回不了家了。”
第2章 七块八毛钱的抉择
“钱包啥时候丢的?在哪儿丢的,还记得吗?”我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些,像个能解决问题的大人。
“就……刚才在门口挤了一下,再一摸,兜就空了。”她一边说,一边又忍不住用手背去擦眼睛,可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擦不干净。
我领着她找到了车站的执勤民警。民警同志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听了我们的叙述,在本子上一边记一边摇头,叹了口气说:“小姑娘,这火车站人多手杂,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找回来的希望不大,我们给你登记上,有消息了通知你单位。”
“我……我不是这儿的,我是从乡下来城里看亲戚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民警同志也没办法,只能安慰了几句,让她以后多加小心。
从办公室出来,她彻底没了主意,就那么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真不是滋味。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的,钱和票都没了,这可怎么办?在车站过夜?这秋天夜里凉,更不安全。
“你家是哪儿的?”我问。
“安徽的,一个叫……叫白马镇的地方。”
“那离这儿可不近。你来这儿看的什么亲戚?不能去找他们帮帮忙吗?”
她摇了摇头,眼圈更红了:“我表姨家。可他们……他们前两天就去上海出差了,得一个多礼拜才回来。我本来是打算今天就回去的。”
这下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俩陷入了沉默。车站的广播里,开始播放检票通知了,正是去往安徽方向的那趟车。女播音员清脆的声音,此刻听起来却像是在催促着命运的判决。
“去往合肥、芜湖方向的452次列车,现在开始检票了,请持有本次列车车票的旅客,到二号检票口排队检票……”
那姑娘听到广播,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她望着检票口蜂拥的人群,眼神里是彻彻底底的绝望。她转过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眼泪流得更凶了。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叫“理智”的小人,还在不停地跟我说:陈建社,别多管闲事,你跟她非亲非故,兜里就那点钱,给了她你爹娘的东西怎么办?万一她说的都是假的呢?
可另一个声音却更大:你看看她,她多可怜。要是子在外面遇上这事,你希不希望也有个好心人能拉她一把?就当是给自己积德了。
我摸了摸自己上衣的口袋,那里揣着我全部的“家当”——二十块奖金,还有我自己的几块零花钱,加起来不到三十块。
去她老家白马镇,得先坐到芜湖,车票多少钱?我不知道。
“你等一下,别乱走。”我丢下这句话,转身就往售票窗口跑。
售票窗口排着长队,我挤到前面,探着头问:“同志,到芜湖的硬座票多少钱一张?”
售票员爱答不理地瞥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七块八!”
七块八毛钱。
这个数字像个小锤子,在我脑子里“当”的一下。我一个月的伙食费,省吃俭用也就十五块钱。这七块八,差不多是我半个月的饭钱。我爹娘那边的礼物,肯定是要泡汤了。
我站在原地,手插在兜里,攥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大团结”,心里翻江倒海。
回去吧,就说爱莫能助,她也怨不着你。
可是,她怎么办?一个姑娘家,在这儿怎么过夜?
我脑子里乱成一团,一抬头,透过人群的缝隙,又能看到那个站在水泥柱子旁的瘦弱身影。她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像一株被霜打了的小草,无助又可怜。
广播里又在催了:“452次列车,停止检票……”
不能再犹豫了!
我一咬牙,从队伍的旁边硬是挤到了窗口,把十块钱拍在了台子上,几乎是吼出来的:“一张到芜湖的!快!”
售票员被我吓了一跳,瞪了我一眼,但还是利索地从票夹里抽出一张淡绿色的硬纸板车票,连同两块二毛钱的找零,“啪”地一下扔了出来。
我抓起车票和钱,转身就往回跑。
第3章 一张车票,一个地址
我气喘吁吁地跑到她面前,把那张还带着我手心汗水的车票塞到她手里。
“快!车马上要开了!赶紧去检票!”
她愣住了,低头看着手里的车票,又抬头看看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完全不敢相信。泪水还挂在她的睫毛上,让她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
“这……这怎么行?我不能要你的钱……”她反应过来,急忙要把车票还给我。
“行了!别磨蹭了!”我有点急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检票口那边推,“钱的事以后再说,先上车!不然真走不了了!”
检票员是个大叔,正准备关上栅栏门,看到我们跑过来,不耐烦地喊:“干嘛呢?没听见广播啊?不让进了!”
“同志,行行好,就差一步了!”我陪着笑脸,好话说了一箩筐,又指指她哭红的眼睛,“她家里有急事,您通融通融。”
大叔看了看她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又看看我一脸的焦急,终究是心软了,嘴里嘟囔着“下不为例啊”,把栅栏门拉开一道缝。
我赶紧把她推了进去。
她进去了,却没走,转过身,隔着铁栅栏看着我。火车巨大的轰鸣声和蒸汽喷薄的“嗤嗤”声从站台上传来,我们说话都得靠喊。
“同志!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个单位的?我以后把钱还你!”她扒着栅栏,大声地问。
“红星机械厂,我叫陈建社!建设的建,社会的社!”我也大声回答。
“我叫林岚!森林的林,山风的岚!我家地址是……”
“呜——”
一声长长的汽笛声,盖过了她所有的话。火车开始缓缓地动了。她被人群推着,不得不朝车厢跑去。她一边跑,一边回头看我,嘴里还在不停地喊着什么,可我一个字也听不见了。
我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车厢门口,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有点空落落的,又有点踏实。
我摸了摸口袋,那二十块奖金,现在只剩下十几块了。给爹娘的礼物是买不成了,这个月后半段,估计得顿顿啃馒头了。我觉得自己有点傻,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把自己弄得这么窘迫。
可转念一想,她能平安回家,比什么都强。
我转身往车站外走,心里盘算着,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她叫林岚,名字挺好听。至于还不还钱,我压根没想过。那么远,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去?就当是日行一善了。
走出车站,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秋风一吹,带着凉意,我裹紧了身上的外套,快步走向回县城的汽车站。
那天晚上,我躺在工厂宿舍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一会儿是林岚那双哭红的眼睛,一会儿是那张七块八毛钱的车票。我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我做的一场梦。
第44章 等待,一封没有地址的信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上班,下班,去食堂打饭,偶尔跟工友们凑在一起打打扑克,吹吹牛。
我谁也没告诉。这事儿要是说出去,保不齐会被人笑话成“冤大头”。我们车间的王胖子,嘴最损,肯定会拍着我的肩膀说:“建社啊,你这是学雷锋学到家了,奖金都拿去送姑娘了,了不起!”然后引来一阵哄堂大笑。
我不想听这些。那是我自己的决定,跟别人没关系。
可嘴上不说,心里却总是忍不住惦记着。那个叫林岚的姑娘,她到家了吗?她家里是不是真的有急事?她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图谋不轨的坏人?
我甚至连她的地址都不知道,那声汽笛,把我们之间唯一的联系给掐断了。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意越来越浓。厂里的活儿忙了起来,每天累得沾床就着,那件事也渐渐被我压在了心底。我甚至都快忘了她的长相,只记得那双又大又红的眼睛。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一个周六的下午,我正跟宿舍的几个哥们儿打牌,传达室的张大爷在楼下喊:“陈建社!有你的信!”
我心里一动。我爹娘不识字,平时都是我妹妹代笔,半个月前刚通过信,不可能这么快又来一封。会是谁呢?
我心里揣着一丝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待,跑下了楼。
张大爷递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上面贴着一张八分钱的邮票,邮戳模糊不清,但能看出来自“安徽”。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怦怦直跳。
信封上的字迹很娟秀,是钢笔写的,收信人地址写得清清楚楚:“红星机械厂”,收信人:“陈建社 同志(收)”。
我捏着那封信,手心都有点出汗了。真的是她!她居然真的给我写信了!她是怎么知道厂里地址的?哦,对,我当时喊了厂名。
我迫不及待地跑回宿舍,工友们还在那儿吵吵嚷嚷地打牌,我没理他们,一个人坐到自己的床铺上,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撕开。
里面有两样东西。一张是信纸,折得整整齐齐。另一件东西,是用一小块手帕包着的,硬硬的。
我先打开那个手帕,里面是七块八毛钱。一张五块的,两张一块的,一张五毛的,还有三张一毛的,叠得一丝不苟。钱不新,但很平整,看得出是被人用心抚平过的。
我的心一下子就热了。原来她不是骗子,她是个信守承诺的好姑娘。
我深吸一口气,展开了那张信纸。信纸是那种带横格的学生用纸,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陈建社同志:
见字如面。
请原谅我的冒昧。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我就是半个多月前,在火车站得到你帮助的那个姑娘,林岚。
那天实在是太匆忙,火车开动时,我拼命喊我的地址,也不知道你听见了没有。回到家后,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生怕你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我只记得你说的厂名,就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把信寄到了厂里,没想到真的能寄到你手上。
随信附上七块八毛钱,是你的车票钱。这点钱,远远无法报答你的恩情。在我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向我伸出了援手。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到家后一切都好。我娘的病也稳定了,她听说了你的事,一直念叨着,说你是个大好人,让我一定要好好谢谢你。
……”
信不长,但写得很真诚。她说了自己家里的情况,父亲早逝,母亲身体不好,她在一个镇上的小学当民办教师,工资微薄。这次来城里看表姨,也是想找机会看看有没有可能转为公办教师。
信的最后,她写道:“我们家虽然穷,但做人的道理还是懂的。你的善良,像那天下午的阳光,虽然不炽热,但照在我心里,特别温暖。如果可以,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盼复。”
下面是她的详细地址和姓名。
我把信反复看了三遍,每个字都看得仔仔仔细细。宿舍里的喧闹声好像都离我远去了,我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封带着墨香的信,和信里那个叫林岚的姑娘。
那七块八毛钱,我没动。我把它和信一起,小心地夹在了我最宝贝的一本《机械制图》里。
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去打牌,而是趴在桌子上,拧开台灯,拿出纸笔,开始写我平生第一封,写给一个姑娘的回信。
第5章 鸿雁传书的日子
我的第一封回信,写得笨拙又紧张。
我告诉她,钱收到了,但那钱我不能要,举手之劳而已,让她别放在心上。我还问了问她母亲的身体,说了说我们厂里最近在搞技术革新的事,最后,我也学着她的口吻,写了一句“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写完后,反复检查了好几遍,生怕有错别字闹笑话。第二天一早就跑去邮局,郑重地贴上邮票,投进了绿色的邮筒里。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里就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等信。
每到下午四点,邮递员那辆“永久”牌自行车的铃铛声,就成了我最期待的音乐。只要听到“叮铃铃”的声音,不管在干什么,我都会第一时间冲到传达室。
有时候有她的信,有时候没有。有信的日子,一整天的心情都像是晴天。没信的日子,就有点失落,总觉得生活里少了点什么。
我们的通信,就这样开始了。
一开始,我们聊的都是些很平常的话题。她会跟我讲她学校里的趣事,哪个学生调皮,哪个学生得了奖状。她还会给我描述她家乡的风景,春天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夏天清澈见底的小河。
我呢,就跟她讲我们厂里的生活。车床的轰鸣声,食堂里永远不变的白菜豆腐,还有我们车间张师傅又发明了什么新工具,提高了多少效率。
我们的信,就像两条缓缓流动的小溪,从两个完全不同的地方出发,慢慢地汇集到了一起。通过那些朴素的文字,我仿佛能看到一个勤劳、善良、又有点倔强的姑娘。她会在灯下备课到深夜,会因为学生的进步而由衷地高兴,也会因为家庭的重担而偶尔感到疲惫。
而她眼中的我,大概也是一个踏实、肯干,有点闷但心眼不坏的年轻工人。
有一次,我在信里无意中提到,我特别喜欢吃我娘做的腌咸菜,可惜在厂里吃不到。结果半个多月后,我收到了一个大包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玻璃罐子,装满了她亲手腌的雪里蕻,还放了好多辣椒。
我夹了一筷子尝尝,咸香爽口,辣得我直吸气,却又停不下筷子。那天晚上,我就着那罐咸菜,吃了三个大馒头。
我给她回信,说咸菜太好吃了,谢谢她。
她在回信里说:“不用谢。你帮了我那么大的忙,我做这点事算什么。就是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怕你吃不惯我们南方的辣。”
看着信纸上娟秀的字迹,我的心里暖洋洋的。这种感觉,很奇妙,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的。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冬天。我们的信,已经积了厚厚一沓。从一开始的“陈建社同志”,变成了“建社同志”,再到后来,她信的开头,会写“建社”,而我,也开始称呼她“林岚”。
我知道,有些东西,正在悄悄地发生变化。我们不再仅仅是朋友了。
那年春节,厂里放三天假。我没回家,路太远,来回折腾不划算。除夕夜,工友们都回家过年了,偌大的宿舍楼里空荡荡的。我一个人在食堂吃了顿饺子,回到宿舍,看着窗外零星的鞭炮,心里空落落的。
我拿出她的信,一封一封地重新看。看着看着,一个大胆的念头,像一棵小草,从我心底的石缝里钻了出来。
我想去见她。
我想亲眼看看信里描写的那个开满油菜花的小镇,想亲口尝尝她说的外婆做的米糕,更想……亲眼见见她,那个在信里和我无话不谈的姑娘。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我几乎是立刻就坐到了桌前,开始给她写信。我在信里告诉她,我春节想去她的家乡看看。我写得很忐忑,我怕她会拒绝,怕她觉得我太唐突。
信寄出去后,我开始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焦灼的等待。
第6章 跨越千里的重逢
等待回信的那一个星期,我感觉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我每天都在脑子里预演各种可能。她要是回信说不方便,我该怎么办?她要是觉得我太冒失,以后不理我了,我又该怎么办?
终于,在离春节只有不到十天的时候,我收到了她的回信。信封比平时要厚。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拆信的手都在抖。
信里,她用一种既惊喜又有些害羞的语气写道:“真的吗?你真的要来吗?我们这里很穷,没什么好招待你的,但如果你不嫌弃,我……和我的家人,都非常欢迎你。”
信的最后,她详细地画了一张从芜湖火车站到她家的路线图,哪个汽车站,坐哪路车,到白马镇下车后怎么走,都标得清清楚楚。
看着那张用铅笔画得歪歪扭扭却又无比认真的地图,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了上来,我拿着信,在宿舍里来回踱步,激动得差点喊出声来。
去!一定要去!
我把我攒了小半年的积蓄都取了出来,跑到市里最好的商店,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还给她的母亲买了一块当时最时髦的羊毛围巾。我还特意去理发店,让师傅给我剪了个精神的小平头。
大年二十九那天,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还是那趟绿皮火车,还是那么拥挤和嘈杂。但这一次,我的心情和上次在车站时,已经完全不同了。我的心里充满了期待和一丝丝的紧张。
经过一天一夜的颠簸,火车终于在除夕的中午,缓缓驶入了芜湖站。
我按照她画的地图,找到了去往白马镇的汽车站。又坐了两个多小时的班车,一路摇摇晃晃,终于在傍晚时分,到达了那个在信中出现过无数次的地方——白马镇。
镇子不大,一条主街,两边是些低矮的瓦房。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青草味和年夜饭的香气。
我按照地图的指示,七拐八拐,找到了她家。那是一座很普通的农家小院,用竹篱笆围着。我站在门口,能听到院子里传来说笑声。
我整理了一下衣服,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正是林岚。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新棉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带着健康的红晕。她看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
“你……你真的来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惊喜。
“我来了。”我看着她,咧着嘴傻笑,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新年好。”
那天晚上,我在她家吃了我有生以来最丰盛的一顿年夜饭。她的母亲是个很和蔼的阿姨,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一个劲儿地给我夹菜。她的弟弟妹妹们,围着我,好奇地问着城里的各种事情。
林岚就坐在我对面,话不多,只是时不时地抬头看我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嘴角却一直带着笑意。
吃完饭,她带我到院子里看烟花。镇上放烟花的人家不多,但每一朵在夜空中绽放的烟花,都显得格外灿烂。
我们并排站着,谁也没有说话。
“谢谢你,建社。”过了很久,她轻声说。
“谢我什么?”
“谢谢你那天买给我的车票,也谢谢你……能来。”她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里,听起来格外温暖。
“应该的。”我挠了挠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那一刻,看着她被烟花映亮的侧脸,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对自己说:陈建社,就是她了。这辈子,就是她了。
我在她家待了三天。那三天,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三天。我们一起去镇上赶集,一起去她教书的小学,她指着一间间教室,告诉我哪个是她的班级。我们还一起去爬了镇子后面的小山,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白马镇。
临走那天,是她母亲送我到村口的。老人家拉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一个劲儿地说:“建社啊,你是个好孩子,我们家小岚,就拜托你了。”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在回城的汽车上,林岚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说是给我带的土特产。我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些腊肉和笋干,还有一个用红线精心缝制的小香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
我知道,我不用再等信了。
第77章 从一张票到一个家
从安徽回来后,我们的关系就算正式确定了。
第二年秋天,我攒够了钱,又请了假,专门去了一趟她家提亲。林岚的母亲没提任何要求,没要一分钱的彩礼,只是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对林岚好。
一九八四年春天,林岚辞去了民办教师的工作,带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坐上了北上的火车,来到了我身边。
我们在厂里分的单身宿舍里结了婚。没有像样的婚礼,没有三金五银,就是请了车间的几个好兄弟和师傅吃了顿饭,王胖子他们闹哄哄地灌了我好多酒。
那天晚上,我喝得晕乎乎的,看着穿着红嫁衣的林岚,坐在我们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灯光下,她的脸庞温柔又美丽。我走过去,握住她的手,傻乎乎地说:“林岚,以后,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她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她说:“建社,有你的地方,就是好日子。”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真实。我们一起经历了许多事。
一开始,她刚来城里,听不懂我们这儿的方言,闹了不少笑话。我就一个字一个字地教她。她学得很快,不出半年,已经能跟邻居大妈们聊得热火朝天了。
后来,我们的儿子出生了。为了照顾孩子,也为了贴补家用,她在我们家属院的门口,支了个小摊,帮人缝缝补补。她手巧,人又和善,生意一直不错。我下班回来,总能看到她坐在缝纫机前忙碌的身影,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那是我心中最安稳的画面。
我们一起从十几平米的单身宿舍,搬进了两室一厅的楼房。我们一起经历了下岗潮的阵痛,我从技术员变成了自己开小修理铺的个体户。我们一起把儿子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看着他成家立业。
日子就像一条河,时而平缓,时而湍急,但我们俩的手,始终紧紧地牵在一起,从未松开过。
我们当然也吵过架。为了柴米油盐,为了孩子的教育,为了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我脾气急,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子。她性子韧,不跟我硬吵,但会好几天不理我。
可每次吵完,先低头的总是我。我会默默地把饭做好,把她最爱吃的菜推到她面前。她呢,也就借着台阶下来了,会给我夹一筷子菜,然后数落我几句。我知道,这个家,离不开她。
有一年,我们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儿子给我们订了家高档餐厅,说让我们也浪漫一把。
饭桌上,我看着对面头发已经有些花白的林岚,忽然想起了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
我问她:“哎,你说,当年我要是没给你买那张车票,咱俩现在会是啥样?”
她白了我一眼,说:“那我就在车站哭一晚上,第二天等我表姨回来,再找她借钱回家。至于你,估计就娶了你们厂里那个一直追你的小李姑娘呗。”
“那可不行。”我摇摇头,很认真地说,“那我就亏大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第8章 秋日余晖下的回望
如今,我和林岚都退休了。儿子和儿媳工作忙,孙子上了寄宿学校,一个礼拜才回来一次。大多数时候,这个家里就只有我们老两口。
日子过得清闲又缓慢。我们一起去早市买菜,为了几毛钱跟小贩讨价还价。我们一起在小区里散步,她走得慢,我就迁就着她的步子。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她就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当年那个在火车站哭泣的瘦弱姑娘,如今已经成了个有些唠叨、爱操心的小老太太。而我,也从一个愣头青,变成了个头发稀疏、血压偏高的老头子。
我们很少再提起当年的事。那张七块八毛钱的车票,早已在岁月的长河里褪去了颜色,但它所开启的这段缘分,却历久弥坚。
有时候,我会想,到底什么是缘分?
或许,缘分不是什么命中注定,也不是什么天赐良机。它可能就是在一个普普通通的下午,你看到了一个需要帮助的陌生人,在你心里那点自私和犹豫被打败的一瞬间,在你选择善良的那一刻,缘分就已经悄悄地站在了你的身后。
我这辈子,没做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工人,一个丈夫,一个父亲。我最大的成就,或许就是在那一年秋天,用我半个月的饭钱,为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买下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而她,用一辈子的温柔和陪伴,回报了我。
今天下午,天气很好。秋天的太阳懒洋洋地照着,一点也不晒人。林岚在阳台上打理她的那些花花草草,嘴里又哼起了我听不懂的家乡小调。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眯着眼睛看着她。阳光洒在她的银发上,闪着柔和的光。
她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转过头来,嗔怪地问:“看什么呢?我脸上有花啊?”
我笑了笑,摇摇头,没说话。
只是在心里默默地想:何止是有花,简直是有一整个,我永远也看不厌的春天。
来源:聪明的扑克一点号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