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盘《英雄本色》的录像带,“啪”的一声,被苏婉狠狠砸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塑料外壳都摔裂了一道缝。她那双平时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死死地盯着我。“马小军,你是不是觉得我苏婉好欺负?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就从这条街上滚蛋!”
那盘《英雄本色》的录像带,“啪”的一声,被苏婉狠狠砸在我面前的桌子上,塑料外壳都摔裂了一道缝。她那双平时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眼睛,此刻像淬了冰,死死地盯着我。“马小军,你是不是觉得我苏婉好欺负?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就从这条街上滚蛋!”
整个录像厅里,空气都凝固了。几个叼着烟看录像的小青年,都吓得掐了烟,大气不敢出。我当时只有18岁,脸涨得像猪肝,脑子里嗡嗡作响,完全不明白,温婉如水的老板娘,怎么会突然变成一头护食的母豹子。
而这一切,都要从我揣着二十块钱,第一次踏进这座省会城市说起。
八十块!在当时,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我鼓足勇气走了进去。录像厅里光线很暗,烟味混着一股说不清的霉味,墙上贴满了周润发、张国荣的海报。一个穿着红色连衣裙的女人正坐在柜台后头抽烟,她就是苏婉。
她那年35岁,可在我眼里,她比电影明星还好看。皮肤白,眼角有细细的纹,但不显老,反而添了几分韵味。她抽烟的姿势很特别,细长的手指夹着烟,轻轻一弹,烟灰就落进玻璃烟灰缸里,没有一丝声响。她问了我几个问题,无非是哪里人,多大了,识不识字。我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她却笑了,说:“小伙子,看着挺老实的。行,就你了。活不累,看店,换带子,打扫卫生。后面有个小隔间,给你住。”
就这样,我成了风云录像厅的伙计。苏婉对我不错,管我吃得饱,住得也还行。那个小隔间虽然小,但总算是在城里有了个落脚的地方。我的工作就是卖票、收钱,然后根据客人点的片子,把录像带塞进录像机里播放。白天人少,我就拿个鸡毛掸子扫扫灰,擦擦桌子。到了晚上,录像厅里就坐满了人,大多是无所事事的年轻 人和附近的工人。
我那时候年轻,心里头对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崇拜和依恋。她就像是我在城里唯一的亲人。我觉得她那么美好,不该待在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录像厅里龙蛇混杂,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来。有一次,一个叫张磊的混混喝多了酒,非要赖账,还动手动脚地想去摸苏婉的手。
我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抄起个啤酒瓶就挡在了苏婉身前,吼道:“你干啥!给钱!” 张磊乜斜着眼看我,骂了句:“哪来的野小子,滚一边去!” 说着就要推我。
没想到,苏婉却轻轻把我拉到身后,脸上还是那种淡淡的笑,她对张磊说:“磊子,给我个面子。弟弟小,不懂事。今天的算我请了,下次再来玩。” 张磊愣了一下,大概也没想到苏婉这么软,嘿嘿笑了两声,占了便宜似的,大摇大摆地走了。
苏婉一边收拾着柜台,一边头也不抬地说:“小军,开门做生意,和气生财。咱们惹不起他们。忍一时,风平浪静。” 她说完,递给我一个苹果,又补了一句:“刚才谢谢你。” 那一刻,我心里热乎乎的,觉得为她做什么都值了。我发誓,以后一定要保护好婉姐,不让任何人欺负她。
可我很快就发现,苏婉的“忍”,并不像我想的那么简单。录像厅的生意,全靠那些港台录像带。那年头,这些带子很多都是“渠道”来的,也就是盗版。派出所的周警官隔三差五就会来“检查”一次。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一脸正气,每次来都板着脸。
可奇怪的是,他从来不真查什么,只是在录像厅里转一圈,然后苏婉就会把他请到后面的小办公室里。过个十几分钟,周警官就满面春风地出来,拍拍苏婉的肩膀说:“苏老板,好好经营,注意消防安全啊。” 然后就走了。
我当时就明白了,原来所谓的“检查”,就是来收钱的。我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觉得那个周警官太不是东西,也替苏婉感到委屈。她一个女人,开个小店,得受多少这样的气啊。
那一阵子,《英雄本色》特别火,小马哥成了所有年轻人的偶像。我们录像厅有两盘带子,一盘是正经从发行站租来的,画面清晰,但租金贵。另一盘是苏婉托人从南方搞来的翻录版,画面有点抖,但成本低。平时放的都是翻录版,那盘好的,她锁在柜子里,说是应付检查用的。
那天,张磊又带了几个小兄弟来看录像,点名要看《英雄本色》。我照例放了那盘翻录的。看了没一会儿,张磊就嚷嚷开了:“老板娘!这带子怎么回事?跟拉洋片似的,换一盘!”
张磊不依不饶,在厅里大吵大闹,影响了其他客人。我看着苏婉低声下气的样子,心里的火“噌”一下就冒上来了。我想起小马哥的义气,想起自己要保护婉姐的誓言。我觉得不能再让她这么忍下去了。
趁着苏婉去安抚别的客人的时候,我热血上头,做了一件现在想来蠢到家的事。我跑到街角的电话亭,哆哆嗦嗦地拨了派出所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压着嗓子说:“喂,我要举报,风云录像厅在放盗版录像带,你们管不管?”
挂了电话,我心里又紧张又得意,感觉自己像个英雄。我幻想着警察从天而降,把张磊这种恶霸抓走,还婉姐一个清静。
张磊那伙人一看警察来了,立马就蔫了。我心里一阵痛快,以为他要倒霉了。可没想到,周警官看都没看张磊一眼,径直走到柜台前,对苏婉说:“苏老板,又有人举报你啊。把带子拿出来我看看。”
苏婉的脸“刷”地一下就白了。她看了一眼正在播放的录像机,又看了一眼我。那眼神,让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看到她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指节都发白了。
她深吸一口气,转身从柜子里拿出那盘正版的《英雄本色》,递给周警官,说:“周,我们放的一直是正版带子,这是租凭合同。”
苏婉的嘴唇都在抖。我当时吓傻了,完全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举报的是张磊,怎么会查到婉姐头上?我这才反应过来,我的一个电话,把苏婉推进了火坑。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苏婉突然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她猛地从周警官手里抢过那盘翻录带,狠狠地砸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这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
她转过头,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瞪着我:“马小军,你是不是觉得我苏婉好欺负?信不信我让你今天就从这条街上滚蛋!”
我整个人都懵了,像被雷劈了一样。我看着她,嘴巴张了张,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委屈、羞愧、不解,各种情绪涌上心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不明白,我明明是想帮她,她为什么要把所有责任都推到我身上?
周警官看了看暴怒的苏婉,又看了看快哭出来的我,大概是信了。他哼了一声,把正版带子扔回柜台上,说:“苏老板,管好你的人!这次就算了,下不为例!” 说完,转身就走了。
我走过去,声音都在发抖:“婉姐,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帮你……”
她没有看我,只是对着窗外吐出一口烟圈,淡淡地说:“小军,你走吧。这里不适合你。你太干净了。”
那天晚上,我收拾了自己简单的行李。苏婉给了我一百块钱,比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她把我送到门口,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说:“回老家去吧,或者找个正经的活干。别学我,也别再这么冲动。这个世界,不是光有对错那么简单的。”
很多年后,我辗转做过很多工作,吃过很多苦,也渐渐明白了苏婉当年的用意。我那个愚蠢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周警官手里,无异于自投罗网。他正好可以借这个由头,狠狠敲苏婉一笔,甚至让她关门。
而苏婉在那一瞬间,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她把所有的罪责揽到一个“不懂事的伙计”身上,用开除我的方式,给了周警官一个台阶下,也保住了她的店。她砸向我的那盘录像带,不是恨我,而是在那个吃人的世界里,用她唯一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方式,保护了我,也保护了她自己。她骂我,是骂给周警官听的;她赶我走,是怕我这个愣头青,真的会毁了她。
再后来,我听说录像厅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VCD、DVD出来了,那种小作坊式的录像厅很快就被淘汰了。风云录像厅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关了门,苏婉也消失在了人海里,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她教会我的,不是录像厅里的江湖义气,而是生活本身的粗粝和复杂。善良需要锋芒,而成熟,就是懂得在黑白之间,还有一片广阔而无奈的灰色地带。91年的那个夏天,那份在录像厅里的工,就像一盘画质粗糙的录像带,记录了我青春最迷茫也最深刻的一幕。而苏婉,就是那个教会我如何“播放”人生的、最重要的导演。
来源:程思斐老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