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关掉屏幕,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那股寒意,顺着经络,一路钻进心脏。
车窗外的雨,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这座城市的皮肤。
我坐在候车大厅的硬座上,背挺得笔直,像一尊即将风化的石像。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
“常用同行人”那一栏,一个陌生的名字紧紧挨着我的。
备注是“小安”。
多亲昵的称呼。
我的丈夫,陈烨,出差的频率最近高得有些不正常。
而这个“小安”,几乎是他每一次飞行的影子。
我关掉屏幕,手机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掌心,那股寒意,顺着经络,一路钻进心脏。
我和陈烨结婚十年了。
十年,三千六百多个日夜,足以让一块顽石生出苔藓,也足以让一段激情燃烧的婚姻,冷却成温吞的白开水。
我们没有孩子。
不是不想要,是要不上。
从中医到西医,从名家到偏方,我喝过的中药,比我这辈子喝过的汤都多。
最后一次从医院出来,医生拍着我的检查报告,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说:“林女士,放宽心,有时候,缘分就是这样。”
那天,陈烨握着我冰冷的手,一言不发。
回家的路上,他忽然把车停在路边,趴在方向盘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我没有哭,只是平静地看着窗外。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他对我更好了,好得小心翼翼,像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家里的汤,永远是温热的。
我随口一提的东西,第二天总会出现在桌上。
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那是一种空洞,像一口深井,再多的温柔也填不满。
两天前,就是我发现“小安”的前一天。
我难得准时下班,回家时,陈烨正在厨房里忙碌。
砂锅里“咕嘟咕嘟”地炖着汤,是熟悉的药膳味道。
他穿着一件旧T恤,背影宽厚,是我看了十年的背影。
“回来了?”他回头,额上带着一层薄汗,笑容里有种朴实的疲惫。
我“嗯”了一声,换下高跟鞋。
“今天炖了石斛乌鸡汤,给你补补。”他说。
我看着那锅汤,心里忽然一阵烦躁。
又是汤。
又是这种带着补偿意味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我有点累,没什么胃口。”我淡淡地说。
他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化开:“那就先喝一小碗,暖暖胃。”
我没再拒绝。
饭桌上,他给我讲公司里的趣事,讲新来的实习生有多么不靠谱。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附和一两句。
他似乎没有察觉我的异常,或者说,他习惯了我的沉默。
我们之间,早已形成一种默契的隔阂。
他不说,我不问。
生活就像一出排练了无数次的哑剧,每个动作都精准,但没有声音。
吃完饭,他去洗碗。
水流声哗哗作响,盖住了客厅里过分的安静。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我们的婚纱照。
照片上的我,笑得明媚,依偎在他怀里。
那时候的他,眼神清亮,带着一种山野里长出来的、未经雕琢的英气。
我总跟朋友们开玩笑说,我嫁给陈烨,是一场“以身相许”的报恩。
故事要回到1987年,那个改革开放浪潮汹涌,而我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女大学生的夏天。
我跟着学校的考察队去西南边陲的山区采风,为了画一株罕见的兰花,我脱离了大部队,一个人钻进了深山老林。
南方的山,潮湿,神秘,也充满了危险。
我在一处湿滑的青苔上摔了一跤,小腿被什么东西狠狠地蛰了一下。
起初只是麻痒,很快,剧痛和眩晕就席卷而来。
我看见两排细密的牙印,伤口迅速变得乌黑肿胀。
是蛇。
我吓得魂飞魄散,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要死了”这一个念头。
就在我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一道身影拨开及腰的草丛,出现在我面前。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皮肤是健康的古铜色,背着一个竹编的药篓,眼神像鹰一样锐利。
他就是陈烨。
他看到我的伤口,脸色瞬间凝重。
“是五步蛇。”他只说了三个字,就蹲下身,动作麻利地从药篓里掏出工具。
一把锋利的小刀,一根布条,还有一个小小的竹管。
“忍着点。”他言简意赅。
不等我反应,他已经用布条在我大腿根部紧紧扎住,然后用小刀划开我的伤口,黑色的毒血立刻涌了出来。
他俯下身,用嘴对着伤口,用力地吸。
我当时已经神志不清,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吸一口,就吐掉一口带血的唾沫,反复几次,直到流出的血变成鲜红色。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药篓里摸出几株草药,放在嘴里嚼碎,然后敷在我的伤口上。
“裤子。”他忽然说。
我愣住了。
“什么?”
“裤子脱了,蛇毒会往上走,伤口在小腿,但大腿也要敷药。”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像是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在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姑娘,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脱裤子,是件惊世骇俗的事。
可在那样的生死关头,所有的羞耻和顾虑都显得微不足道。
我咬着牙,颤抖着手,解开了裤子的纽扣。
他没有看我,眼神始终专注在草药和我的伤口上,仿佛那只是一块需要处理的木头。
他把嚼烂的草药仔细地敷在我肿胀的大腿上,然后用宽大的树叶包好,拿藤蔓固定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用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我。
“死不了了。”他说。
然后,他背起我,像背一个装满草药的背篓一样,轻松地走在崎岖的山路上。
我趴在他宽阔的背上,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汗水、泥土和草药的独特气息,那是我闻过最安心的味道。
后来,我在他家养了半个多月。
一个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的简陋木屋。
他每天上山采药,回来就给我熬药、换药,做最简单的饭菜。
我们很少说话,但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让我觉得无比踏实。
考察队找到我的时候,我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临走前,我问他:“我该怎么报答你?”
他正在整理他的药篓,头也没抬地说:“不用,山里人,碰上了都会救。”
我看着他被草药染得发黄的手指,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冲动。
“我……我要嫁给你。”
他猛地抬起头,愣住了,黝黑的脸膛上,竟然泛起一丝红晕。
“你城里人,跟我一个山里挖药的,过不上好日子的。”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就要跟你。”我也不知道哪来的执拗。
后来,我不顾父母的激烈反对,真的嫁给了他。
我们一起走出大山,来到城市。
我继续读书,后来成了律师。
他凭着对草药的天赋和山里人的实在,开了一家中药材店,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小店面,做成了现在颇具规模的连锁品牌。
我们成了别人眼中的神仙眷侣,一个励志的爱情故事。
“上山采药救了个人,结果赖上我了,非要嫁给我。”他总是这样带着点炫耀,又带着点无奈地跟朋友们说。
而我,总是笑着看他,不反驳。
这个故事,是我们婚姻的基石,是我们所有感情的起点。
它美好,传奇,充满了命运的戏剧性。
可是现在,当我坐在冰冷的候车大厅,看着手机里那个“小安”的名字,这个故事,忽然变得有些讽刺。
就像一部精美的瓷器,外面光鲜亮丽,内里却布满了看不见的裂痕。
广播里传来列车即将进站的提示音。
我站起身,拉着行李箱,汇入人流。
雨还在下,打在站台的顶棚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列车进站,带起一阵强风,吹乱了我的头发。
我没有上车。
我看着那趟开往他出差城市的列车,缓缓驶离站台,消失在雨幕中。
然后,我转身,买了最早一班回家的车票。
有些事,不能再装作看不见了。
回到家,天已经黑透了。
我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钥匙开门的声音响起时,我像一尊雕塑,一动不动。
陈烨推门进来,打开玄关的灯。
光线刺得我眯起了眼。
“你怎么在家?不是去出差了吗?”他看到我,一脸惊讶。
“你怎么也回来了?不是应该在另一个城市吗?”我反问,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
“我……公司临时有事,就改签回来了。”他一边换鞋,一边解释,眼神有些躲闪。
“是吗?”我站起身,走到他面前。
客厅的灯没开,只有玄关的光,在他脸上投下一片明明暗暗的阴影。
我拿出手机,点开那个界面,递到他面前。
“这个‘小安’,也是公司临时有事吗?”
他看到屏幕上的名字,瞳孔猛地一缩。
他想去拿手机,被我躲开了。
“你查我?”他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带着一丝被侵犯的恼怒。
“我没有查你,我只是想给你订一张回程票,看看你旁边有没有空位。”我一字一句地说,“然后,它就自己跳出来了。大数据时代,忠诚,或者不忠诚,都会留下痕迹。”
他沉默了。
喉结上下滚动着,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性动作。
“林岚,你听我解释……”
“我不想听解释。”我打断他,“我只想知道,是谁,多久了,到了哪一步。”
我的冷静,似乎比歇斯底里的质问,更让他感到底层逻辑的崩塌。
他习惯了我温和、隐忍的样子,却忘了,我的职业是律师。
律师最擅长的,就是剥离情绪,直面事实。
“她……她是我们公司新来的,叫安琪。”他艰难地开口,“没多久,真的,就……就几个月。”
“几个月?”我重复着这个词,像在品尝一颗苦涩的橄欖,“你们一起出差了七次,飞行里程可以绕地球半圈了,你管这叫‘没多久’?”
“我们……我们没什么,真的,就是工作上……我带带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带她?带到‘常用同行人’里去?”我轻笑了一声,笑声里没有一丝温度,“陈烨,我们结婚十年了,我以为我们之间至少应该有基本的诚实。”
“我……”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明天,约她出来,我们三个人,一起谈谈。”我说,像是在宣布一个法庭的开庭日期。
“林岚,你别这样,这是我们俩的事,你别去为难一个孩子……”他急了。
“孩子?”我看着他,“她多大?”
“二十三。”
“二十三岁,成年人了,不是孩子。她做的每一个选择,都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你也是。”
我转身,走进卧室,关上了门。
我没有锁门,但我知道,他不会进来。
这扇门,就像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今晚,它变成了实体。
我一夜没睡。
窗外的雨,也下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起床,化妆,换上我最挺括的一套职业装。
走出卧室时,陈烨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夜未睡,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颓唐。
桌上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
“我约了她,十点,在公司附近的咖啡馆。”他看到我,沙哑着嗓子说。
“好。”我点点头,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我没有看他,也没有再跟他说一句话。
我们像两个住在同一屋檐下的陌生人,各自遵守着井水不犯河水的边界。
去咖啡馆的路上,陈烨开车,我坐在副驾。
车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岚,”他终于忍不住开口,“算我求你,你能不能……别太咄咄逼人?她刚毕业,什么都不懂。”
我转过头,看着他。
“陈烨,你是在为她求情吗?”
“我不是……我只是觉得,没必要把事情闹得这么难看。”
“难看?”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你觉得还有‘好看’的可能吗?克制,不是为了让场面好看,而是为了解决问题。我的克制不是恩赐,是义务,你和她都该庆幸,我是一个懂程序的成年人。”
他不再说话,只是把方向盘握得更紧了。
咖啡馆里人不多。
我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
我看到一个年轻的女孩,坐在那里,局促不安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
她很年轻,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马尾辫,白T恤,牛仔裤,像一株刚刚冒出土壤的向日葵。
看见我们走过去,她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
“陈……陈总,林……林姐。”她小声地喊。
我点点头,示意她坐下。
陈烨在我身边坐下,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安琪,是吧?”我开口,声音平稳。
她点点头,不敢看我。
“我叫林岚,陈烨的妻子。”我做了自我介绍,然后把我的律师名片,轻轻推到她面前。
她看了一眼名片,脸色更白了。
“林姐,我……我对不起你。”她忽然开口,眼圈红了,“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结婚了?”我问。
“不,我知道。”她摇摇头,声音带着哭腔,“但是……他说,你们感情不好,说……说你很强势,看不起他,说你们在一起,就像住在冰窖里……”
我转头看了一眼陈烨。
他把头埋得很低,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
原来,在别人面前,我是这样的形象。
强势,冰冷,看不起他。
“所以,你觉得你是在拯救他?”我问那个女孩。
“我……我只是觉得他很累,很孤单。”她说,“他跟我说起他小时候在山里的事,说起他怎么认识你,他的眼睛里有光。可是说起现在,那光就没了,像……像一个黑洞。”
黑洞。
这个词,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心上。
“他跟你说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了?”我问。
“嗯,”她点点头,“他说,你当年像个仙女一样,出现在他面前,为了报答他的救命之恩,非要嫁给他。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骄傲的事。”
我沉默了。
这个被我们反复讲述,用以证明爱情的传奇故事,如今,从另一个女人的口中说出来,却变成了刺向我的利刃。
它成了他博取同情的资本,成了他背叛的注脚。
“安琪,”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婚姻,本质上是一份契约。这份契约里,最重要的条款,是忠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无论是‘冰窖’还是‘黑洞’,都不能成为单方面违约的理由。”
“我不是在跟你谈感情,因为感情是无法量化的。我现在在跟你谈事实,谈规则。”
“事实是,你介入了我的婚姻。规则是,你必须退出。”
我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安琪愣愣地看着我,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掉下来。
她可能想象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被辱骂,被殴打,被羞辱。
但她一定没想过,会是这样一场冷静到近乎残酷的“法务会谈”。
“我……我明白。”她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我会辞职,我会离开这里。”
“辞职是你和公司之间的事,我无权干涉。”我说,“我要求的是,从今天起,你和陈烨,断绝一切私人联系。工作交接,请在公共场合,有第三人在场的情况下进行。你们所有的聊天记录,通话记录,我希望能够清空。”
“这不是威胁,这是一个解决方案。我不是善良,我只是不喜欢脏。”
说完,我站起身。
“我的话说完了。”
我没有再看陈烨一眼,径直走出了咖啡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站在路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感觉胸口依然闷得发慌。
一场看似完美的谈判,一场教科书式的危机处理。
可为什么,我感觉自己像个输家?
陈烨跟了出来。
“林岚。”他在我身后喊。
我没有回头。
“我们谈谈。”他说。
“我们刚才,不就是在谈吗?”
“那不是谈,那是你在审判。”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怒和委屈,“在你眼里,所有事情是不是都可以用条款和规则来解决?十年感情,在你看来,就是一份可以随时拿出来清算的合同吗?”
我终于转过身,看着他。
“不然呢?陈烨,你告诉我,不然呢?”我的声音也忍不住提高了一些,“在你和她一起旅行,一起分享你的‘黑洞’和‘孤单’的时候,你有想过我们的感情吗?在你把我们之间最宝贵的记忆,当成故事讲给她听的时候,你有想过这份‘合同’吗?”
“忠诚是婚姻的底线,不是上限!当底线被突破的时候,除了谈规则,谈补救措施,我们还能谈什么?谈你和她之间‘眼睛里的光’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良久,他才颓然地垂下肩膀。
“对不起。”他说。
这是今天,我听到的第二句“对不起”。
一句来自那个年轻的女孩,一句来自我同床共枕了十年的丈夫。
它们都同样廉价,同样苍白无力。
“回家吧。”我说,声音里充满了疲惫。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回到家,我们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沉默像浓雾一样,笼罩着整个空间。
“为什么?”我终于开口,问出了那个我一直想问,却又害怕听到答案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摇摇头,声音嘶哑,“一切都很好,你很好,事业也很好,可是……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
“我好像……追不上你了,林岚。”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深深的疲惫和迷茫。
“你越来越厉害,越来越冷静,像一台精密的仪器,永远不会出错。而我,我好像还是那个山里出来的陈烨,我骨子里,还是带着泥土的味道。”
“我努力地学穿西装,学喝红酒,学跟你的那些精英朋友们谈天说地。可是,我总觉得,我是在演戏。演一个配得上你的成功男人。”
“我累了,林岚。我感觉自己被掏空了,就像你说的,一个黑洞。”
“安琪她……她不一样。她看我的眼神,是崇拜的,是仰视的。在她面前,我不需要演戏,我就是我。我跟她讲山里的事,讲采药,讲那些你已经不感兴趣的过去,她听得津津有味。”
“在她那里,我找回了一点……一点存在感。”
我静静地听着。
他的这番话,像一把钝刀,在我心里来回地割。
原来,我给他的,是压力,是让他感到自卑的距离。
我以为我们是在并肩前行,却没想到,在他看来,他一直在我的影子里追赶。
而我,竟然毫无察觉。
“所以,这就是你背叛我的理由?”我问,声音有些颤抖。
“不,这不是理由,是……是我混蛋。”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没想过要破坏我们的家,我只是……一时糊涂,贪恋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林岚,我知道我说什么都没用了。但是,我不想离婚。”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
我看着他。
这个我爱了十年的男人。
这个曾经把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男人。
这个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抱着我说“没关系,有我呢”的男人。
现在,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我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机会,不是靠求来的。”我缓缓开口,“是要靠做的。”
我从书房里,拿出一沓A4纸和一支笔。
“如果你真的想继续这段婚姻,那么,我们需要重新订立规则。”
我坐在他对面,像在起草一份重要的法律文件。
“第一,财产。我们所有的共同财产,包括房产、存款、公司股份,从今天起,进行一次全面的梳理和公证。如果再有下一次,你净身出户。”
他点点头,没有丝毫犹豫。
“第二,行踪。你的工作日程、出差安排,必须对我保持百分之百的透明。你的手机、电脑,我需要随时可以查看的权限。”
“可以。”
“第三,社交。断绝和安琪的一切联系,这一点,刚才已经说过了。以后,与所有非必要的异性,保持清晰的物理和心理距离。任何超过工作范畴的交往,必须提前向我报备。”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岚,你这是在……管制我。”
“是。”我直视着他的眼睛,“信任已经被打破,重建,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透明和约束,是必须的。这不仅仅是对你的要求,也是对我的。我同样会遵守。”
“婚姻就像一个房间,以前,我们可以自由出入。现在,门坏了,我们需要装上一把锁,配两把钥匙。等我们确定房间是安全的,也许有一天,我们就不再需要这把锁了。”
我把写好的条款,推到他面前。
“如果你同意,就签字。”
他拿起笔,手有些抖。
他看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然后,他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在那张纸的末尾,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烨。
那两个字,他写得格外用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签完字,他把笔放下,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在沙发上。
“林岚,”他轻声说,“那个关于我们相遇的故事,你……还信吗?”
我沉默了。
那个美好的、传奇的开始,如今已经被蒙上了一层灰。
“我不知道。”我说,“也许,故事的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讲故事的人,还值不值得信。”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契约化”的模式。
陈烨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一切。
他把他的日程表共享给了我,每天晚上会主动把手机放在我面前。
他开始准时回家,推掉了所有不必要的应酬。
安琪很快就办了离职,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陈烨的公司里,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版本。
有人说,老板娘是个狠角色,手段雷霆。
有人说,老板被管得像个犯人。
陈烨没有解释。
他只是默默地做着他该做的事。
我也没有表现出胜利者的姿态。
我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处理工作,处理生活。
只是,我们之间,多了一些刻意的仪式感。
比如,他每天早上会给我准备好早餐,而不是像以前一样,我们各自解决。
比如,我晚上加班,他一定会来接我,无论多晚。
我们开始一起做晚饭,一起散步。
我们说话的时间,比过去一年加起来都多。
我们聊工作,聊时事,聊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却很有默契地,避开了那个最核心的问题。
我们,都不再提“感情”这两个字。
那份签了字的“协议”,被我锁在书房的抽屉里。
它像一把悬在我们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提醒着我们,边界在哪里。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得很厉害。
半夜,我咳醒了,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我走出卧室,看到厨房里亮着灯。
陈烨正在小火慢炖着什么。
是冰糖雪梨。
他看到我,有些手足无措。
“我……我看你咳得难受,就……给你炖点这个。”
我看着他,忽然鼻子一酸。
这个场景,和那个发现“小安”之前的晚上,何其相似。
同样是汤,同样是他。
可是,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我走过去,从背后,轻轻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
“陈烨,”我把脸埋在他的背上,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有点害怕。”
“我知道。”他转过身,把我拥进怀里,“对不起,让你害怕了。”
那是事发之后,我们第一次,如此亲密地拥抱。
他的怀抱,依然宽阔,温暖,带着我熟悉的气息。
我忽然意识到,也许,我从来没有真正想过要离开他。
我所做的一切,那些冷静的谈判,苛刻的条款,都只是一种笨拙的挽留。
我想留住的,不仅仅是这段婚姻,更是那个曾经在深山里,把我从死亡边缘拉回来的少年。
“把时间当成硬币,一枚一枚地投进去,就能换来靠近。”我不知道在哪里看到过这句话。
我们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用每一天的相处,每一次的沟通,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去重新填补那个被撕开的裂口。
这个过程,缓慢,艰难,甚至有些痛苦。
但我们,都在努力。
一个月后,我妈来看我。
她看着家里一尘不染,冰箱里塞满了新鲜的食材,陈烨对我嘘寒问暖,体贴入微。
“看样子,是雨过天晴了。”我妈满意地点点头。
吃饭的时候,她给我夹了一筷子菜。
“岚岚,你爸让我跟你说,夫妻之间,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男人嘛,偶尔犯点错,只要他还知道回家,就不是什么大事。你别太较真,日子还得往下过。”
我放下筷子,看着我妈。
“妈,时代不一样了。”我说,“克制不是原谅,规则不是惩罚。这跟较真没关系,这关系到,两个人以后要怎么走下去。”
“以前,婚姻是搭伙过日子,讲究的是‘忍’。现在,婚姻是合伙开公司,讲究的是‘信’。信用破产了,就得有补救机制,有风险管控。不然,这家公司,迟早要倒闭。”
我妈听得一愣一愣的。
“你这孩子,一套一套的。我听不懂。”她摇摇头,“我只知道,陈烨这孩子,本性不坏。当年他把你从山上背下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对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你那个玉坠子,还戴着吗?就是当年陈烨他妈给你的那个。”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
那个玉坠,是陈烨的母亲,一个朴实的农村妇人,在临终前,亲手交给我的。
她说,这是他们家祖传的,能保平安。
事发之后,我就把它摘下来,收进了首饰盒里。
我妈走后,我打开那个盒子。
墨绿色的玉坠,静静地躺在丝绒上,温润,通透。
我把它拿出来,重新戴回头上。
冰凉的玉,贴着皮肤,慢慢地,有了温度。
那天晚上,陈烨回来,一眼就看到了我脖子上的玉坠。
他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那是一种,我很久没在他脸上看到过的,欣喜若狂的光芒。
他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用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块玉。
“你……你还愿意戴着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我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忽然把我紧紧地抱在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
“林岚,林岚……”他一遍一遍地喊着我的名字。
我能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我的脖颈上。
我知道,那道看不见的墙,在我们之间,终于开始融化了。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甚至,比以前更好。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表达,学会了如何去处理彼此的情绪。
陈烨的公司,在他的打理下,蒸蒸日上。
他变得更加沉稳,也更加自信。
而我,也开始学着放下我的“律师”身份,学着去柔软,去依赖。
我不再执着于生孩子这件事。
我开始觉得,两个人,也挺好。
我们计划着,等退休了,就回到那个我们相遇的山里,盖一间小木屋,种一片药草。
就像故事的开始那样。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开始相信,那场风波,也许是上天给我们的一次考验。
一次让我们重新审视彼此,重新学习如何去爱的机会。
直到,那天晚上。
我正在看一份文件,手机忽然响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号码。
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
“林姐,关于当年在山上的事,你真的全都知道吗?”
我的心,猛地一沉。
这个称呼,“林姐”。
是安琪。
她不是已经离开了吗?为什么还要发这样一条短信?
当年在山上的事?
那件被我们奉为爱情起点的救命之恩?
那件我以为我全都知道的,关于扒下裤子,关于以身相许的传奇故事?
难道,还有我不知道的版本?
我拿着手机,手心开始冒汗。
我转头,看了一眼在书房里打电话的陈烨。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温和而英俊。
这个我以为我已经重新认识,重新信任的男人。
他的过去,那个我以为无比清晰的起点,忽然之间,又变得模糊起来。
那个关于1987年夏天的故事,那个我们婚姻的基石。
究竟,是怎样的?
来源:山谷里的回声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