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毕业证被我卷成一个纸筒,紧紧攥在手里,手心的汗把那层红色的硬壳都浸得有些发软。
一九九四年,夏天。
安州师范学院的校门,我里里外外走了三遍。
每一次,都感觉像是在跟自己身体里的一部分告别。
毕业证被我卷成一个纸筒,紧紧攥在手里,手心的汗把那层红色的硬壳都浸得有些发软。
我叫陈浩,二十二岁。
在那个年代,一个师范专科的毕业生,就像一棵已经定好品种的树苗,被插到哪片园子,长成什么样,基本都是有定数的。
我的定数,或者说我的梦想,是青河镇第一中学。
我们镇最好的中学。
我想去那里教语文,教孩子们李白和杜甫,教他们“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该干的事。
可分配这事,从来不是你觉得。
是别人觉得。
我爸,陈卫国,在镇上的粮管所干了一辈子。一个老实到有点窝囊的男人,见谁都先矮着半个头笑。
我们家,没人。
所谓“没人”,就是你在往上数三代,都找不到一个能在关键时刻说得上话的亲戚。
所以我的档案被扔回镇教育办之后,就没了动静。
像一颗石子投进深潭,连个水花都没见着。
我一天比一天焦躁,嘴上起了燎泡,吃饭都没味儿。
我爸看在眼里,嘴上不说,每天晚饭后,就一个人蹲在院门口,一根接一根地抽那种两块钱一包的“大丰收”。
烟雾缭绕里,他的背影,像一尊被风干的石像。
终于有一天,晚饭时,他闷头喝了两杯酒,脸喝得通红,突然一拍桌子。
“我去找李镇长喝一顿。”
我妈当场就愣住了,“你找他干啥?咱家跟人家说不上话。”
我爸梗着脖子,这是我见他这辈子最硬气的一次。
“说不上话,也得说。我儿子的事,我不去谁去?”
我心里五味杂陈。
是感动,也是一种说不出的羞耻。
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得让老爹低声下气地去求人。
那顿饭,我爸是揣着家里仅有的三百块钱现金去的。
那是我们家小半年的积蓄。
他去的是镇上最好的“迎宾楼”,听说李镇长喜欢那里的红烧甲鱼。
我一晚上没睡着。
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我爸端着酒杯,对着那个大腹便便的李镇长,说着一些他自己都觉得脸红的奉承话。
他后半夜才回来。
我听见院门响,赶紧把灯关了,装睡。
他脚步很重,踉踉跄跄,带着一身浓烈的酒气和一种陌生的、不属于我们家的香烟味。
是“红塔山”的味道,我闻得出来。
我爸只抽“大丰生收”。
他在院子里的水井边上吐了很久,声音压抑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然后,他摇摇晃晃地进了屋。
我妈小声问他:“咋样了?”
黑暗中,我听见我爸含糊不清地,但又无比清晰地说了三个字。
“办妥了。”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
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高高地抛了起来。
第二天,我爸酒还没醒,镇教育办的电话就打到了我们家隔壁的小卖部。
让我去领通知。
我几乎是跑着去的,心脏在胸腔里像擂鼓。
一路上,我甚至都在构思我第一堂语文课的开场白。
然而,我拿到手里的那张薄薄的介绍信上,写的单位,却不是青河镇第一中学。
也不是任何一所学校。
上面印着三个漆黑的宋体字:镇政府。
我被分到了镇政府,当办事员。
我捏着那张纸,站在教育办的门口,夏天的太阳毒得像火,可我全身冰凉。
我脑子一片空白。
为什么?
为什么不是学校?
我学了三年师范,我的专业,我的理想,我的一切准备,都是为了站在讲台上。
可现在,我要去一个每天倒茶水、写材料、看领导脸色的地方?
我拿着那封信回到家,我爸正坐在桌边喝着醒酒的浓茶。
我把信“啪”地一声摔在他面前。
“这是怎么回事?”
我爸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没敢看我。
他拿起那封信,仔细地看了看,仿佛第一次见到一样。
然后他说:“政府单位,铁饭碗,多少人想进都进不去。这不比当老师强?”
“强?”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哪里强?我根本不想去!我要去当老师!”
“你懂什么!”我爸也来了火气,把茶杯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当老师有什么出息?风里来雨里去,熬到老也就是个穷教书的!在政府,你以后就是国家干部!”
“我不要当什么狗屁干部!我就想当老师!”
“你……”他气得站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你翅ø了是吧?我为了你的事,我……”
他没说下去。
只是脸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那种混杂着愤怒、失望和委屈的表情,让我心里一痛。
我妈赶紧过来拉架,“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分配都下来了,还能咋办?先进去干着,总比没工作强。”
那天下午,我和我爸谁也没理谁。
我们父子之间,好像突然隔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这堵墙,是那顿酒砌起来的。
报到的那天,天气阴沉,像是要下雨。
我换上了我唯一的一件白衬衫,我妈给熨得平平整整。
镇政府是一栋三层的灰色小楼,门口挂着国徽,显得庄严肃穆。
我捏着介绍信,手心又出汗了。
党政办公室在二楼。
我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进。”
推开门,一股烟味混合着茶叶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办公室里坐着三个人。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正端着一个巨大的搪瓷缸子喝茶,他就是办公室主任,王建国。
另外两个年轻一点的,一个在埋头看报纸,另一个在拿个小镊子,聚精会精会神地修着指甲。
整个办公室安静得只能听见翻报纸的“哗啦”声和搪瓷缸子放在桌上的“当啷”声。
这就是我未来要工作的地方?
我心里一阵发凉。
我把介绍信递给王主任。
他用眼角瞥了我一眼,慢悠悠地放下茶缸,接过信,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看了足足有三分钟。
然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对我说了第一句话。
“小陈是吧?师范毕业的?笔杆子不错吧?”
我点了点头,“还行。”
“嗯,”他沉吟了一下,“以后就跟着我,多看,多学,少说话。”
就这么简单,我的入职手续就办完了。
我的位置,被安排在门口最靠边的角落,一张掉漆的旧书桌,一把吱吱呀呀响的木椅子。
我的工作,就是给王主任和另外两个人倒水,打扫卫生,然后就是坐在那里,看他们喝茶,看报纸,修指甲。
偶尔,王主任会扔过来一沓材料,让我抄。
用那种带格子的稿纸,一笔一划地抄写。
内容大多是些枯燥的会议纪要和领导讲话稿,满篇都是“高举旗帜”、“狠抓落实”、“切实推进”之类的词。
我写得手腕发酸,心里发慌。
我觉得我的青春,我读过的那些诗词歌勒,都在这无意义的抄写中,一点一点地被磨掉了。
我开始变得沉默。
在单位,我不多说一句话,王主任让我干啥我就干啥。
在家里,我跟我爸也几乎不交流。
饭桌上,他想跟我说几句单位的事,我总是“嗯”、“哦”两声就顶了回去。
我知道,我在用这种冷暴力惩罚他。
也惩罚我自己。
我恨他替我做了决定,毁了我的梦想。
我也恨我自己,没有勇气把那封介绍信撕掉,转身就走。
这种日子过了大概两个月。
我渐渐摸清了办公室的生态。
王主任是绝对的权威,他虽然只是个办公室主任,但因为跟了李镇长很多年,是镇长的心腹,所以谁都得敬他三分。
那个看报纸的叫老刘,快退休了,整天混日子。
修指指甲的叫张伟,比我大几岁,据说是某个局长的外甥,眼高于顶,正眼都懒得瞧我。
我就是这个生态链最底端的存在。
一个倒水的,扫地的,抄材料的。
有时候,我抄着抄着,会突然走神。
我想象着,如果我此刻站在一中的教室里,会是什么样。
窗外有蝉鸣,讲台下有几十双渴望知识的眼睛。
我正在讲苏东坡,讲“一蓑烟雨任平生”。
想着想着,眼眶就有点热。
然后王主任的咳嗽声会把我拉回现实。
“小陈,这篇稿子,下午李镇长开会要用,抓紧点。”
我赶紧低下头,继续抄写那些让我灵魂都感到厌烦的文字。
转机,发生在一个很偶然的下午。
那天,李镇长要临时去县里开一个关于招商引资的紧急会议,需要马上写一份镇里的情况汇报。
王主任急得团团转。
因为镇里专门负责写材料的“笔杆子”老黄,正好请假回老家了。
王主任自己也能写,但他的风格,四平八稳,全是套话,应付平时的会议还行,这种要去县里露脸的场合,就显得太干巴了。
他把老刘和张伟叫过去,商量了半天,两个人一个说自己肚子疼,一个说自己写不来。
办公室的气氛很压抑。
王主任烦躁地在屋里踱步,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突然,他停在我桌前。
“小陈,你来试试。”
我愣住了。
张伟在一旁嗤笑了一声,“主任,他一个刚毕业的娃娃,能写啥?”
王主任没理他,只是盯着我。
“写好了,算你的功劳。写不好,我担着。”
我看着他,心里突然涌起一股说不清的情绪。
是紧张,也是一种被压抑了很久的、想要证明自己的冲动。
我点了点头。
“我试试。”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写材料”。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把所有关于镇里企业和经济的数据都翻了出来。
我没用那些陈词滥调。
我把我大学里学到的所有修辞手法,所有文学理论,都用上了。
我把我们这个贫瘠的小镇,描绘成一个蓄势待发、充满希望的热土。
我把那些冰冷的数据,变成了一个个生动的故事。
我写了整整一个下午,写了五千多字。
写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浑身都湿透了,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但我心里,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我把稿子交给王主任。
他扶着老花镜,逐字逐句地看。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剩下他翻动纸页的声音。
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漫不经心,到后来的惊讶,再到最后的凝重。
看完后,他把稿子在桌上轻轻一放,抬头看了我很久。
然后,他说了一句我记到今天的话。
“妈的,这小子,是块好料。”
那份汇报材料,后来在县里的会议上,被县委书记当众表扬了。
说我们青河镇的材料,写得有水平,有感情,有新意。
李镇长回来后,春风得意。
他特地把王主任叫到办公室,表扬了一通。
王主任出来后,路过我座位时,脚步顿了顿,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在我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
从那天起,我在办公室的地位,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王主任不再让我抄材料了,而是直接把原始文件给我,让我“整理一下”。
老刘见我,会主动递给我一支烟。
就连张伟,虽然还是一脸不屑,但也不再当着我的面说风凉话了。
最重要的是,我不用再打扫整个办公室的卫生了。
王主任说:“写东西的人,手要干净。”
我开始负责镇里几乎所有的文字工作。
从会议通知,到领导讲话,从工作总结,到宣传报道。
我写的东西,越来越多地出现在镇里的广播里,墙上的宣传栏里,甚至县里的报纸上。
镇上的人开始知道,镇政府里有个很会写的年轻人,叫陈浩。
我渐渐习惯了这种生活。
忙碌,但有一种被需要的感觉。
虽然我写的依然不是李白杜甫,但我发现,把一篇枯燥的报告写得文采飞扬,也能带来一种奇特的成就感。
我好像,离那个想当语文老师的自己,越来越远了。
但我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过。
人,也许都是会变的。
尤其是在一个你无力反抗的环境里。
我和我爸的关系,也开始缓和。
他会特地去买一份县报,就为了看上面有没有我写的文章。
如果找到了,他会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然后把报纸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在他的枕头下面。
我们还是很少交流。
但有一天晚上,他看我写材料到很晚,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荷包蛋面。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别太累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那堵墙,好像裂开了一条缝。
九五年的春天,镇里搞机构改革,要提拔一批年轻的副科级干部。
王主任找到我,很直接地问我:“小陈,想不想进步?”
我当然想。
在体制内,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王主任说:“名额有限,竞争很激烈。你自己,也要多活动活动。”
我明白他说的“活动”是什么意思。
就是去给李镇长这样有决定权的领导,“汇报汇报思想”。
说白了,就是送礼。
我为此纠结了很久。
我骨子里,还是个清高的读书人。
我觉得这种事,很脏。
可我又很清楚,如果我不这么做,这个机会,就肯定不是我的。
那段时间,我经常失眠。
一边是理想中的自己,干净,纯粹。
一边是现实中的自己,渴望,挣扎。
最后,欲望战胜了清高。
我咬了咬牙,从工资里取出五百块钱,那是我当时几乎所有的积蓄。
然后又去商店,买了两条“红塔山”,一瓶“五粮液”。
我学着我爸当年的样子,在一个晚上,敲开了李镇长家的门。
李镇长住的是镇政府后面的独栋小院。
开门的是他老婆,一个看上去很精明的女人。
她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把我让了进去。
李镇长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穿着一件白色的汗衫,肚子鼓鼓的。
见我进来,他有点意外。
“小陈啊,这么晚了,有事?”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把手里的东西往他面前的茶几上一放。
“李镇长,我……我就是过来看看您。”
我说得结结巴巴。
李镇长的目光,在那些礼物上扫了一眼,然后又落回到我的脸上。
他没有马上说话,而是拿起茶几上的烟,自己点了一根。
客厅里,只有电视机里新闻联播的声音。
我站在那里,感觉自己像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
“东西,拿回去。”
我愣住了。
“李镇长,我……”
“拿回去。”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这孩子,有才华,有能力,好好干工作就行了,不要学那些歪门邪道。”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耳根。
感觉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
羞愧,难堪,无地自容。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从李镇长家跑了出来。
手里的东西,感觉有千斤重。
我失败了。
我不仅没能“活动”成功,还给领导留下了坏印象。
我的前途,可能就这么完了。
那一晚,我把那瓶“五粮液”,一个人在河边,全喝光了。
我喝得大醉,吐得一塌糊涂。
我哭着,骂着。
骂这个操蛋的世界,也骂这个没出息的自己。
第二天,我顶着宿醉的头痛去上班。
我不敢看王主任的眼睛。
我觉得他肯定已经知道了。
整个上午,我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埋着头,不敢说话。
下午的时候,王主任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
他关上门,给我泡了杯浓茶。
“去李镇长家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脸又开始发烫。
“被骂回来了?”
我又点了点头。
王主任看着我狼狈的样子,突然笑了。
“你啊你,还是太年轻。”
他嘬了口茶,慢悠悠地说:“你以为,提拔干部,光靠送礼就行了?”
“你以为,李镇长是那种见了礼就收的人?”
“我告诉你,小陈。咱们这位李镇长,精明着呢。他收礼,也看人。你这种有真本事,能给他长脸的年轻人,他不会收你的礼。”
“为什么?”我问。
“因为收了,这事就变味了。他提拔你,别人就会说,是因为你送了礼,而不是因为你有能力。他要的,是名声。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李镇长用人,是唯才是举,不搞歪门邪道。”
王主任看着我目瞪口呆的样子,继续说道:
“他把你骂回来,不是讨厌你,恰恰是看重你。他这是在敲打你,也是在保护你。他要让你明白,你的路,要走正。你的资本,是你手里的那支笔,不是你手里的那些烟酒。”
听完王主任的话,我呆了很久。
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子。
一个自作聪明,结果却错得离谱的傻子。
原来,我一直以为肮脏的官场,还有这样一套我完全不懂的逻辑。
原来,我以为的“潜规则”,在某些时候,并不是唯一的规则。
那次提拔,我最终还是上了。
我成了镇政府最年轻的副股级干部,党政办副主任。
虽然只是个副的,但毕竟是“干部”了。
任命文件下来的那天,我爸在家里摆了一桌酒。
他喝了很多,比那次去求李镇长时喝得还多。
他拉着我的手,翻来覆去就说一句话。
“我儿子,有出息了。我儿子,是干部了。”
他的眼睛里,有泪光。
我看着他斑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突然一阵酸楚。
我端起酒杯,第一次,主动给他敬酒。
“爸,这杯,我敬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我们爷俩,把一瓶酒喝了个精光。
那堵在我们之间隔了快两年的墙,在那天晚上,好像彻底塌了。
当了副主任,我的工作更忙了。
除了写材料,还要帮王主任分担一些管理和协调的工作。
我开始跟着李镇长,参加各种会议,下乡调研。
我离权力的中心,越来越近。
我也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一个乡镇,是如何运转的。
它就像一台复杂的机器。
有光鲜亮丽的正面,也有锈迹斑斑的背面。
有写在文件上的规章制度,也有流传在酒桌上的不成文规矩。
我学会了在不同的场合,说不同的话。
学会了看人下菜碟,见风使舵。
学会了把自己的真实情绪,隐藏在一张不动声色的脸后面。
我变得越来越不像当初那个一腔热血的文学青年。
我成了一个合格的,甚至可以说是优秀的,乡镇干部。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写完一篇又一篇的官样文章,会感到一阵莫名的空虚。
我会想起我的大学,想起那些和我一起谈论诗歌和理想的同学。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去了各个乡镇的中学,当了老师。
他们的工资,可能只有我的一半。
他们的生活,可能远没有我“风光”。
但他们,至少还在坚守着最初的梦想。
而我呢?
我的梦想,早就在一次次的饭局,一次次的会议,一次次的材料里,被消磨得无影无踪了。
我得到了很多。
地位,尊重,一个在小镇里看起来还不错的前程。
可我总觉得,我好像也失去了什么。
一些很宝贵的东西。
九八年,夏天,发大水。
我们镇是重灾区,几条主要的河流水位暴涨,随时可能决堤。
全镇的干部,都被派到了抗洪第一线。
我和李镇长,王主任,被分到了最危险的刘家湾大堤。
那几天,大雨下得像天漏了一样。
浑浊的洪水,卷着泥沙和杂物,疯狂地撞击着大堤。
我们穿着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的大堤上巡逻,检查险情。
所有人都几天几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
李镇长也一样。
他五十多岁的人了,跟我们年轻人一样,扛沙袋,堵缺口,嗓子都喊哑了。
有一个晚上,一个巨大的漩涡突然出现在大堤的背水面,是管涌!
这是最危险的险情,一旦扩大,整个大堤都会在瞬间崩溃。
所有人都慌了。
就在这时,李镇长脱掉上衣,吼了一声:“共产党员,跟我跳下去!”
他第一个,抱着沙袋,就跳进了冰冷刺骨的洪水里。
我们几十个干部,也跟着他,像下饺子一样,一个个跳了下去。
我们用自己的身体,组成了一道人墙,死死地堵住了那个缺口。
洪水就在我们耳边咆哮,随时都可能把我们吞没。
那一刻,我什么都没想。
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堤在,人在。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洪水,也被我们堵住了。
我们一个个从水里爬上来,浑身是泥,冻得嘴唇发紫,却都在笑。
李镇长靠在大堤上,点了一根烟,手抖得厉害。
他看着我们这群狼狈不堪的干部,笑了。
“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那一刻,我看着他,突然觉得,他不再是那个我需要去巴结、去揣摩的领导。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在危难时刻,能豁出命去保护一方百姓的,共产党员。
我对他,第一次产生了由衷的敬佩。
抗洪之后,我因为表现突出,被火线提拔,当了党政办主任。
王主任退居二线,当了镇人大的副主席。
交接工作那天,他请我喝酒。
我们俩喝了很多。
他说:“小陈,这个位子,不好坐。你要记住,对上,要负责。对下,要有良心。”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之后,我的仕途,走得异常顺利。
镇党委委员,副镇长,镇长……
二零一零年,我四十二岁,当上了青河镇的党委书记。
成了这个小镇名副其实的“一把手”。
我送走了一批又一批的领导,也迎来了一批又一批的下属。
我变得越来越像当年的李镇长。
说话,做事,甚至连喝茶的姿势,都有他的影子。
我也会在办公室里,对着新来的大学毕业生,说那句“多看,多学,少说话”。
我也会在酒桌上,跟各路神仙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我也会在深夜里,为了一个项目,一份报告,熬得两眼通红。
我为这个小镇,修了路,建了厂,盖了新学校。
我让青河镇,从一个贫困镇,变成了全县的经济强镇。
很多人都说,我是个好书记。
我自己也觉得,我干得还不错。
我实现了我爸当年对我的期望,成了一个“有出息”的“国家干部”。
只是,我再也没有写过一行诗。
也很少再想起李白和杜甫。
我爸,在前几年,去世了。
他走得很安详。
临终前,他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
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满是骄傲和满足。
我懂他的意思。
他觉得,他这辈子最成功的一件事,就是当年和李镇长喝的那顿酒。
那顿酒,为我铺就了一条金光大道。
整理他遗物的时候,我在他的床底下,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我这些年,在报纸上发表的所有文章。
每一篇,都被他用剪刀,整整齐齐地剪下来,抚平,按着日期,一张一张叠好。
最上面的一张,已经泛黄了。
那是我九四年,写的那份关于招商引资的汇报。
在盒子的最底下,我还发现了一张发票。
是当年“迎宾楼”的。
上面的金额,是三百八十块。
比我爸当时带去的钱,还多了八十。
我不知道,那多出来的八十块,他是怎么凑的。
也许,是跟亲戚借的。
也许,是卖掉了家里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从来没跟我说过。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发票,蹲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直到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
当年那顿酒,我爸赌上的,是他全部的家当,和他一个老实人一辈子的尊严。
他不是毁了我的梦想。
他是用他那双粗糙的手,为我这个不切实际的儿子,硬生生托起了一个他认为更安稳,更可靠的未来。
他不懂什么文学,什么理想。
他只懂,要让自己的儿子,活得比自己好。
去年,我因为工作调动,要离开青河镇了。
离开前,我去了一趟青河镇第一中学。
新盖的教学楼,宽阔的操场,一切都那么崭新。
我站在一间教室的窗外,看着里面那个年轻的语文老师,在讲台上,激情飞扬地讲着《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学生们听得如痴如醉。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们年轻的脸上,亮晶晶的。
我看着看着,眼睛就模糊了。
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那个穿着白衬衫,手里攥着毕业证,一心只想站上讲台的少年。
他和现在的我,隔着二十多年的时光,遥遥相望。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但我知道,我们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东西。
有遗憾,有不甘,有妥协,但没有后悔。
这就是我的人生。
一个被一顿酒改变了的人生。
我不知道,如果当年我爸没有去喝那顿酒,我会不会成为一个好老师。
也许会,也许不会。
人生,没有如果。
只有结果和后果。
我开着车,驶出青河镇的地界。
回头望去,那个我生活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小镇,在夕阳下,安静而祥和。
就像我那沉默了一辈子的父亲。
他用他自己的方式,深沉地,爱着这片土地,也爱着我。
而我,也终将用我自己的方式,继续走完这条,他为我选择的路。
车里的收音机,正好在放一首老歌。
“在人生的路口,你和我,都曾有过,迷惘和困惑……”
我笑了笑,一脚油门,向前开去。
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来源:把世界走成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