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十月的风,从黄海之滨吹来,携着盐垦大地上特有的、混合了海水、芦苇与稻谷的清咸气息。这风,是我生命背景里不被察觉的底噪。然而,这个十月中旬,它推着我,登上一架银色的“航鸟”,投向一千三百四十七公里之外、那座被山脉托举的立体魔幻都市——重庆。这是一次从平面向立体的
十月的风,从黄海之滨吹来,携着盐垦大地上特有的、混合了海水、芦苇与稻谷的清咸气息。这风,是我生命背景里不被察觉的底噪。然而,这个十月中旬,它推着我,登上一架银色的“航鸟”,投向一千三百四十七公里之外、那座被山脉托举的立体魔幻都市——重庆。这是一次从平面向立体的远奔,从我的“此处”向浩瀚“他方”的郑重眺望。
临:地理基因的震撼与味觉的“哲学启蒙”
飞机的降落,如同一部地理纪录片的快进播放。窗外,那片我习以为常的、一马平川的平原,早已被替换成一片无垠的、波涛起伏的翠绿色“凝固海洋”。我的双脚甫一踏上这片土地,空间感便被彻底重构。盐城的“远”,是视野尽头地平线的遥不可及;重庆的“远”,是垂直方向上,仰望与俯瞰之间的眩晕落差。
这落差,首先以一种最生猛的方式,冲击了我的味蕾。
在我的故乡,味道是委婉的、层次分明的。它是朱沥沟堤岸上那一口清炖鱼汤的至鲜;是大纵湖畔,那“白壳螺蛳”嘬出的湖水清冽,那“白条鱼”清蒸后入口的细腻鲜甜,那秋日里膏满黄肥的“大纵湖大闸蟹”所蕴含的内敛而极致的奢华。我们的味觉体系,建立在“本味”的哲学之上,是道家“无为而治”在饮食上的体现。
而重庆的麻辣,则是一场美学的“暴力革命”。它不与你商量,便以数百种香料的热烈与霸道,将你的口腔彻底占领。那翻滚的红油,是嘉陵江与长江在此交汇的沸腾隐喻;那花椒带来的让嘴唇跳舞的“麻”,是山城崎岖步道在味觉上的奇异转译。这顿火锅,吃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种地域文化基因的“哲学启蒙”。它告诉我,生活,可以是平原的细水长流,也可以是山水的激烈碰撞。
交汇:水的双重性格与精神的交响
带着被麻辣洗礼过的崭新的感官,我走向了那传说中的“鸳鸯锅”——朝天门。
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初见时的困惑。嘉陵江水浑,携巴山泥土,如不羁侠客;长江水清,经三峡沉淀,似雍容王者。它们在朝天门前相遇,一清一浊,一急一缓,形成一道绵延数里、泾渭分明的奇观。这景象,让我瞬间想到了我家乡水的另一种形态——盐都的“明镜”大纵湖与九曲蜿蜒的蟒蛇河。
大纵湖的水,不像两江那般奔流赴远,而是静守一方的内省与圆融。它被誉为“水乡明珠”,湖面开阔如镜,倒映着天光云影,自有其平静深处的磅礴。那条静静流淌的蟒蛇河,则在平原上画出柔美的曲线,将村庄与田畴温柔地串联起来,仿佛大地缓慢而深长的呼吸。这里的生命逻辑,不是“碰撞”,而是“共生”。这份“静”,与重庆的“动”,构成了水之哲学的一体两面。
这水的性格,也悄然流淌进了两座城市的历史血脉与精神谱系之中。
盐城,这座以“盐”命名的城市,骨子里镌刻着“煮海为盐”的坚韧与奉献。这种集体主义的坚韧,在新四军于此重建军部后,被注入了全新的革命精神。盐城的红色,是泥土般的、坚实的、带有人民性的红。
而在这片坚韧的红色之外,盐都的水土,更孕育了一种温润如玉的“耕读传家”传统。这便是曹文轩先生的《草房子》。在蟒蛇河边、大纵湖畔的乡间,那浸透着水汽的“草房子”,是一个诗意的文学坐标。它书写的是油麻地小学里桑桑、纸月们的纯真与忧伤。这里没有渣滓洞的酷烈,却有着同样深刻的人生体悟。其内在的情感与人性光辉,如“明镜大纵湖”一般,清澈、深邃,映照着永恒。
而重庆的红色,是红岩。它是在悬崖之上,在白色恐怖包围之中,用信仰淬炼出的、最为刚烈与悲壮的红。歌乐山下的渣滓洞、白公馆,那种精神上的巨大压强,几乎让人窒息。然而,正是在这极致的压迫中,人性与信仰的光芒才如此刺眼。
那一刻,铁军的“韧”、《草房子》的“真”与红岩的“烈”,在我的脑海中完成了跨越时空的对话。它们如同两江之水,一者如地下暗流,绵长不绝;一者如山间清溪,纯净温暖;一者如火山喷发,光照千秋。它们都是中华民族脊梁与心灵的不同侧面。
回响:乡音渡千里淮腔燃山城
就在我沉浸于两江交汇的壮阔景象时,一个来自故乡的文化使者,在这片热烈的土地上,同时完成了另一种形式的“交汇”。
第十四届中国艺术节期间,盐城市淮剧团创排的传统淮剧小戏《赶脚》,作为文华奖的参评剧目,在重庆市人民大厦会堂一连两晚,燃情上演。这真是一次奇妙的时空叠印:当我站在朝天门,看两江之水物理性的交融;在不远处的艺术殿堂里,来自盐阜大地的淮腔淮韵,正与巴渝火锅般热烈的掌声,进行着一次精神与情感的激烈碰撞。
这台由盐城市盐都区人民政府出品的小戏,其灵魂正深植于我们脚下“耕读传家”的文化厚土。它取材于传统戏《孝灯记》,却实现了“陈窖新酿”的现代转化。剧中,名门闺秀成凤英为寻未婚夫,不顾世俗眼光,女扮男装,千里跋涉。这份为爱与信念的“执拗”远行,与《草房子》里蕴含的关于“坚守”与“成长”的主题,一脉相承。而她途中被质朴车夫钱三文所救,由此引发一连串因身份错位而产生的喜剧纠葛,最终三人释怀,结伴同行。钱三文夫妇所代表的,正是蟒蛇河边那种憨直里的仁义、豪爽中的善良,这种底层民众的生命光辉,与重庆码头文化中的“江湖侠气”和“耿直热忱”,产生了跨越地域的、深沉的人性共鸣。
演出现场,座无虚席。最大的惊喜莫过于,在剧院偶遇盐城小院里我多年的邻居顾爹爹。顾爹爹随着在重庆办企业的儿女在此定居快15个年头,得知家乡剧团来演出,一家人早早赶来,演出结束还跑到后台与小演员拉起了家常:“太亲切了,还是家乡的淮腔盐韵听得过瘾。”第二天老顾一家又诚邀我吃了一顿融合菜,扛不过乡情所至,山城的麻辣与湖河的鲜美在舌尖、在心头咸淡拉扯、山呼湖荡,乡音乡愁,意犹未尽。
一位重庆观众张先生激动地评价:“剧情紧凑不拖沓,喜剧感十足,更能感受到劳动人民的善良,值得一看!”当高亢又婉转的淮剧唱腔,回荡在重庆市人民大厦会堂那庄重宏阔的穹顶之下,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磅礴的文化自信。这声“回响”告诉我,盐城的美,不仅在于大纵湖的静美、丹顶鹤的高洁,更在于它能将这片水土孕育的情感、故事与人性温度,淬炼成动人的艺术,带到中国的任何一片土地,去真诚地对话,去赢得发自内心的喝彩。
这一夜,乡音渡千里,淮腔燃山城。这不再是旅行者个人的低语,而是故乡文化一次集体的、嘹亮的自我证明。
回归:在“他方”的镜像中发现“此处
然而,旅行者的身份,终究是暂时的。归期,如期而至。
回程的飞机上,我透过舷窗,心中涌起的,并非留恋,而是一种奇异的平静。我想起了磁器口古镇里,那些在陡峭石阶上从容行走的当地人,他们的脸上,只有日复一日生活的从容。那遍布山坡的台阶,于他们是日常的通勤,于我们,却是拿来赏心又欲征服的风景。这何尝不是一种生活的隐喻?
重庆的精彩,在于它的“浓墨重彩”。它的山水是垂直的,味道是爆裂的,历史是悲壮的。它的一切,都极具戏剧张力,如同一位才华横溢的表演艺术家,时刻吸引着所有的目光。
而盐城的精彩,尤其是盐都的精彩,在于它的“大音希声”。它是水平的、舒缓的、内敛的。它的美,需要你静下来、慢下来,才能品味。你需要在一个秋日的午后,走进大纵湖的芦荡迷宫,坐一回小舟,听船桨划破水面的静谧;你需要在一个清晨,沿着蟒蛇河的绿道漫步,看河水如丝带般在田野间九曲缠绵,感受“耕读传家”的传统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生生不息;你需要在冬夜围炉时,一边拆解一只膏黄丰腴的大纵湖大闸蟹,一边重温《草房子》里那些简单却深刻的感动。这里没有需要“赶”的坡坡坎坎,只有需要“品”的潮起潮落与四季轮回。
“各有各的精彩,各有各的属性,各有各的坡坡坎坎。”这句话,在归途的云端,变得无比清晰。重庆的“坡坎”,是那看得见的、需要体力去攀爬的阶梯;而盐都的“坡坎”,或许是那看不见的,如何在漫长的平实中守护内心的诗意,如何在一碗鱼汤、一只螃蟹、一本旧书里安放我们躁动灵魂的修行。
从秋风起处出发,归来忽而成冬。我离开时,盐城的晚稻还未收割;归来时,寒风已起,大纵湖的螃蟹最是肥美,蟒蛇河的水位渐渐回落,显露出它更清晰的脉络。季节的更迭,为这场空间与心灵的远行,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
如今,我重又坐在盐城的书房。我的书桌上,或许会多了一包重庆的火锅底料,但那将是用于唤醒热烈记忆的引信。我的生活,回归了它的平实轨道,但我的心境,已截然不同。
“什么时候请你到大纵湖吃大闸蟹哟。”于我而言,这已不仅是对远方的邀约,更是这篇文字最温暖的注脚。它让我深信,所有理性的比较与文化的沉思,最终都将落脚于这般具体而细微的人间情谊与地方风物。
届时,持螯赏菊,把酒临风,我们所谈论的,不仅仅是蟹肉的甘甜与湖光的美色,更是两种生命形态如何在碰撞后,在我们内心达成的和解与圆融。
此行,我跨越的不仅是地理的空间,更是认知的边界。我终于懂得,真正的发现之旅,不在于寻找新的风景,而在于拥有新的眼睛。而这双眼睛,正是在与他乡的猛烈撞击中,才终于擦亮、得以回望并深深爱上,脚下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它的广袤、它的深邃、它的平实,以及它在平实之下,所蕴藏的那一整个如大纵湖般明澈、如蟒蛇河般悠长的世界。
来源:射阳市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