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只是在离开前的那个清晨,趁着薄雾还没散尽,悄悄把它压在了院里那口旧水缸的盖子下,用一块青石板稳稳地盖住。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像个小偷,生怕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突然被推开。
那沓钱,我最终还是没能亲手交给他。
我只是在离开前的那个清晨,趁着薄雾还没散尽,悄悄把它压在了院里那口旧水缸的盖子下,用一块青石板稳稳地盖住。做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跳得像擂鼓,像个小偷,生怕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突然被推开。
之后的三十多年,我走南闯北,从一个背着药篓的毛头小子,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我见过许多人,听过许多故事,却再也没有哪双眼睛,像猎户大哥王山虎那样,混杂着山野的剽悍与面对命运时,那种近乎哀求的无力。
那晚他老婆秀莲嫂子冰凉的手,也像一道烙印,刻在了我记忆的最深处。
这一切,都要从1987年那个潮湿的夏天,我背着药篓,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鄂西那片原始山林说起。
第1章 山雨欲来
1987年,我二十岁,刚从卫校毕业,被分配到了镇上的卫生院,跟着老药师学了点皮毛。那时候,西药稀罕,中草药才是乡里乡亲的仰仗。为了收购一批上好的龙胆草,也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纸上谈兵的“文化人”,我头脑一热,独自进了武陵山深处。
山里的天气,就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蝉鸣聒噪,下一刻,乌云就像打翻的墨汁,从山峦那边迅速漫了过来。我心里一紧,加快了脚步,可山路泥泞,哪里快得起来。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时,我正好被困在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密林里,浑身瞬间湿透,狼狈不堪。
就在我以为要在山里跟野兽作伴过夜时,一阵隐约的犬吠声顺着风传了过来。
我精神一振,循着声音找去,没多久,就在半山腰的密林掩映中,看到了一缕炊烟,还有一栋孤零零的木楞房。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正站在屋檐下,手里拎着一把柴刀,警惕地看着我这个不速之客。他大概三十多岁,皮肤是常年日晒雨淋的古铜色,眼神锐利得像山里的鹰。一条黄黑相间的土猎犬在他脚边低声咆哮,龇着牙。
“老乡,行个方便,雨太大了,想在你这儿躲躲雨,借宿一晚。”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诚无害。
汉子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在我背后的药篓上停了停,紧绷的脸上线条柔和了些。“进来吧,山里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他就是王山虎,这片山林里最后的猎户。
屋里光线很暗,一股潮湿的木头味和淡淡的草药味混杂在一起。一个女人正坐在灶膛前,往里添着柴火,火光映着她清秀但蜡黄的脸,显得有些憔ăpadă。她看到我,有些局促地站起来,对我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这就是他的婆娘,秀莲嫂子。
屋子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底。除了一张木板床和一张吃饭的方桌,就没什么像样的家具了。墙角堆着些处理过的兽皮和干草药,散发着特殊的气味。最让我心头一揪的,是木板床上,一个瘦小的孩子裹在破旧的被子里,正发出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咳嗽声,小脸烧得通红。
“娃病了?”我职业习惯地问了一句。
王山虎“嗯”了一声,声音里透着一股沉重的疲惫。他从墙上取下一块熏得发黑的腊肉,用柴刀割下一大块,递给秀莲嫂子:“给客人弄点吃的,城里来的,饿坏了。”
秀莲嫂子接过腊肉,默默地开始忙活。我注意到,她的手很巧,但指关节却粗大变形,显然是常年操劳的结果。
晚饭很简单,一大碗腊肉炖土豆,还有黄澄澄的苞谷糊。对我这个饿了一天的人来说,简直是山珍海味。吃饭的时候,王山虎的话不多,只是偶尔问我一些山外的事情,比如县城里是不是盖了新楼,粮站的收购价有没有涨。
我一边吃,一边把话题引到孩子身上。“娃这病多久了?咳得这么厉害,像是肺里有火,得赶紧下山去医院看看。”
提到孩子,屋里的气氛瞬间凝重了。王山虎闷头喝着苞谷糊,半晌才说:“看了,镇上的赤脚医生来看过,说是风寒,开了几包草药,吃着不管用。”
秀莲嫂子在一旁,眼圈红了红,低声说:“娃这病,断断续续快一个月了,烧一直退不下去,人瘦得脱了形。”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充满了母亲的焦虑和无助。
我心里叹了口气。这症状听起来绝不只是简单的风寒,八成是肺炎,再拖下去,孩子就危险了。可看他们这家的光景,下山去县医院,那笔开销对他们来说,恐怕是天文数字。
“大哥,嫂子,我是卫生院的。”我放下碗筷,认真地说,“我这儿带了些西药,有退烧的,也有消炎的,要不给娃试试?明天一早,我陪你们带娃下山,去县医院找最好的大夫。”
我说这话是真心实意的。看着那孩子难受的样子,我心里也跟着揪得慌。
王山虎抬起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感激,也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戒备和挣扎。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上的孩子,最后只是含糊地说了句:“……谢谢你,陈同志。先吃饭吧。”
我没再多说,只当他是有山里人的固执和骄傲。
晚上,山虎大哥让我睡在床上,他们夫妻俩在地上打地铺。我过意不去,再三推辞,他却把眼一瞪:“你是客,哪有让客睡地上的道理!”那股不容置疑的劲儿,让我无法拒绝。
床是硬木板搭的,被褥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有股阳光和皂角的气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和林子里不知名的虫鸣,我很快就有了睡意。睡前,我还特意从我的帆布包里,把带来的阿莫西林和安乃近片找了出来,放在床头,想着明天一早无论如何要劝他们给孩子用上。
我以为这只是我在山中一次普通的借宿,一个善良的举动,却不知道,一个充满惊惧和不解的夜晚,正悄然向我靠近。
第2章 暗夜惊魂
深夜,雨势渐小,只剩下屋檐滴滴答答的落水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猫头鹰叫,显得山里格外寂静。
我睡得迷迷糊糊,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了。
是床板轻微的“嘎吱”声。
我瞬间清醒过来,但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屏住了。屋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膛。
山里人家,会不会有贼?可这家里穷得叮当响,有什么可偷的?
紧接着,我感觉到被子的一角被轻轻掀开了,一股凉气钻了进来。然后,一个柔软但冰凉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带着一丝颤抖地,钻进了我的被窝。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身上带着淡淡的皂角味和柴火的气息。是秀莲嫂子。
那一瞬间,恐惧、震惊、愤怒、困惑……无数种情绪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全身的肌肉都僵硬了,血液仿佛凝固住。这是什么情况?仙人跳?王山虎就在几米外的地铺上,他知道吗?这是他们夫妻俩设下的圈套?
我脑子里闪过无数在县城听说过的龌龊事,那些关于骗子和陷阱的故事。难道我白天表露出的善意和“城里人”的身份,让他们觉得我是个可以敲诈的肥羊?
我的第一反应是立刻大叫,推开她,把事情闹大。可我的理智死死地按住了这个冲动。王山虎就在旁边,他手里那把能轻易砍断碗口粗树木的柴刀就立在墙边。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老林里,如果我激怒了他,后果不堪设想。
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和颤抖,甚至比我抖得还厉害。她的手试探着、冰凉地触碰到了我的胳膊,然后就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了回去。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一句话,只有压抑到极点的、细微的呼吸声。
我一动不动,像一块石头。我的内心在剧烈地挣扎。我该怎么办?是默不作声,假装睡着了,等她自己离开?还是……
不,我做不到。我虽然年轻,但也知道廉耻和底线。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嫂子,你……你这是干啥?”
我的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黑夜里,却像一声炸雷。
钻进我被窝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彻底僵住了。
我们俩就这么僵持着,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我能清晰地听到地铺那边,王山虎平稳的呼吸声,他似乎睡得很沉。这让我更加恐惧,他越是“正常”,我越觉得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阴谋。
过了许久,也许只有几十秒,但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秀莲嫂子终于动了。她没有说话,只是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带着一身冰凉,退出了我的被窝,然后我听到她赤脚踩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吧嗒”声,回到了地铺那边。
我躺在床上,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尽管那里只有一片黑暗。
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内衣,黏糊糊地贴在背上,山风从木板的缝隙里吹进来,让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再也睡不着了。
我睁着眼睛,一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这一夜,我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我想不通,实在想不通。王山虎白天看起来那么一个豪爽、正直的汉子,怎么会容忍自己老婆做出这种事?秀莲嫂子那张蜡黄但还算清秀的脸上,也写满了朴实和怯懦,怎么看都不像个放荡的女人。
是为了钱吗?肯定是了。他们一定是觉得我一个城里来的年轻人好欺负,想用这种方式讹我一笔。先让我犯下“错误”,然后再以此为要挟。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恶心,也一阵后怕。白天对这家人产生的那点同情和好感,此刻荡然无存,只剩下被算计的愤怒和想要立刻逃离的迫切。
我决定了,天一亮,不管雨停没停,我立刻就走。一分一秒都不想再待在这个地方。至于那孩子,他的病虽然可怜,但他的父母,实在让我感到齿冷。
我悄悄摸出放在床头的药片,又放回了我的帆布包里。我不想和这家人再有任何瓜葛。
第3章 尴尬的清晨
天蒙蒙亮,我就再也躺不住了。
我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铺上,王山虎和秀莲嫂子还“睡”着,但我敢肯定,至少有一个人是醒着的。
我迅速穿好衣服,整理好我的药篓和帆布包,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像个做贼心虚的人。我只想在他们“醒来”之前离开,避免那种撕破脸皮的尴尬和危险。
可就在我的手刚碰到门栓时,身后传来了王山虎沙哑的声音。
“陈同志,不多睡会儿?天还没大亮呢。”
我的后背瞬间绷紧了。我慢慢转过身,看到王山虎已经坐了起来,正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看着我,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秀莲嫂子则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了头,像是不敢见我。
“不了,山虎大哥。”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想着雨停了,早点赶路。药材还没收够呢。”
“急啥?”王山虎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晨光中像一座山,“嫂子已经起来烧水了,吃了早饭再走。哪有让客饿着肚子出门的道理?”
他的语气很平淡,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热情,就好像昨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可他越是这样,我心里就越发毛。这算什么?暴风雨前的宁静?他是不是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跟我“摊牌”?
我不敢拒绝,只能僵硬地点点头:“那……那就麻烦大哥大嫂了。”
秀莲嫂子果然已经起来了,默默地在灶膛前忙碌,自始至终没有看我一眼,只是她的背影显得异常僵硬和瘦削。
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山虎似乎想打破这种沉默,他拎起柴刀,对我说:“你坐着,我去给你砍点新鲜柴火,烧水洗把脸。”说着,就走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秀莲嫂子,还有床上那个依旧在咳嗽的孩子。
我坐立不安,目光不知道该往哪里放。秀莲嫂子低着头,机械地往灶里添柴,火光跳跃,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我看到有水滴从她的脸颊滑落,掉在灶台的灰烬里,“滋”的一声,就消失不见了。
她在哭。
我心里五味杂陈。是后悔?是羞愧?还是觉得计划没有得逞而委屈?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很快,王山虎回来了,身上带着清晨山林的湿气。他把柴火码好,又拎来一桶清水,倒进锅里。
早饭是热乎乎的苞谷糊和几个烤得焦黄的土豆。我根本没什么胃口,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王山虎倒是像个没事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吃着,还一个劲地劝我多吃点。
“陈同志,昨晚……睡得还好吗?”他终于开口了,看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来了,终于要来了。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不敢看他的眼睛。
“山里潮,被子薄,别冻着了就好。”他又说了一句,然后就埋头吃饭,再没下文。
这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每一秒都是煎熬。我只想快点结束,快点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桑和恐惧的地方。
吃完饭,我立刻站起来,背上我的药篓。“山虎大哥,嫂子,多谢你们的款待,我该走了。”
王山虎没有再挽留,只是默默地看着我。
我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准备好的钱,大概有十块,这在当时不算小数目了。我把钱递过去,说:“大哥,这是住宿和饭钱,你们别嫌少。”
我这么做,一方面是出于礼貌,另一方面,也是一种试探。我想看看,他们是不是会借此发难,嫌钱少,然后把昨晚的事抖出来。
王山虎看着我手里的钱,眉头皱了起来,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被冒犯的神情。
“陈同志,你这是看不起我王山虎?”他声音沉了下来,“我留你过夜,是看你一个人在山里不容易。你要是给钱,就是打我的脸!”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他非但没有借机敲诈,反而因为我给钱而生气了。
我愣住了,举着钱的手悬在半空,收回来不是,不收也不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彻底糊涂了。
第4章 欲言又止的请求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王山虎叹了口气,脸上的怒意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复杂神情,有挣扎,有羞愧,还有一丝恳求。
“陈同志,”他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眼睛看着地面,声音低沉得像是在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个文化人,心眼好……我……我有件事,想求你。”
我的心又悬了起来。绕了半天,真正的目的终于要来了。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
“我……”他似乎很难开口,一张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这个在山林里能与野兽搏斗的汉子,此刻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显得局促不安。
“大哥,有话就直说吧。”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巨大的决心,抬起头,第一次正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锐利,只剩下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
“陈同志,能不能……借我点钱?”
说出这句话后,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肩膀都垮了下来。
我心里冷笑一声。果然如此。昨晚那场戏,就是为了现在这一刻铺垫的。他们知道直接要钱我不一定会给,或者给得不多,所以才设计了那么一出,想让我心里有鬼,不好意思拒绝。
一股被愚弄的愤怒涌上心头。我为自己昨晚还曾对他们抱有一丝同情而感到可笑。
“借多少?”我冷冷地问。
“五……五十。”王山虎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说完这个数字,他立刻又补充道,“不,三十也行!我……我秋天打了好皮子,就还你!我用我王山虎的名声担保,我家的老林地也可以押给你!”
五十块钱。在1987年,对于一个镇上的工人来说,也差不多是两个月的工资了。对他们这样的山里人家,更是一笔巨款。
“为什么要借这么多钱?”我明知故问,想看看他怎么往下编。
“为了娃。”他指了指床上还在昏睡的孩子,声音里带上了哭腔,“镇上的医生说,娃这病在镇上治不好,得送去县医院。他说……他说可能是肺炎,要住院,要打那种很贵的针……叫、叫盘尼西林。他说,没个百八十块,娃这条命……就悬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眼眶都红了。如果不是昨晚发生了那件事,我几乎就要信了。
可现在,我只觉得这一切都是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孩子的病或许是真的,但他们正是利用了孩子的病,利用了我的同情心,来上演这出双簧。
我心里感到一阵阵的恶寒。连自己亲生孩子的病,都可以拿来当做算计别人的筹码吗?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我从帆布包的夹层里,掏出我这次进山收购药材的全部家当,大概有七十多块钱。我数出三十块,拍在了桌子上。
“大哥,我身上就这么多了,剩下的我还要收药材。”我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感情,“这钱,你不用还了。就当我……买个教训。”
我说“买个教训”这几个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王山虎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和秀莲嫂子一样蜡黄。那是一种被巨大的羞辱击垮的表情。
一直躲在灶台边的秀莲嫂子,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蹲在地上,肩膀剧烈地抽动着。
我不想再看这幅景象,也不想再听他们的任何解释。我背起药篓,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间让我感到窒息的木楞房。
清晨的山林,空气清新,还带着雨后的湿润。可我却觉得胸口堵得慌,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只想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把昨晚和今晨发生的一切,都远远地抛在身后。
我以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第5章 真相的裂痕
我沿着泥泞的山路,几乎是逃也似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心里的愤怒和屈辱感,随着体力的消耗,渐渐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所取代。
王山虎最后那个被羞辱的表情,还有秀莲嫂子绝望的哭声,像两根刺,扎在我心里,让我无法忽略。
事情真的像我想象的那样吗?
如果他们真是存心设套讹钱,为什么王山虎在我拿出钱的时候,是那样的反应?那不是计谋得逞的窃喜,而是尊严被碾碎的痛苦。而且,他们为什么不直接狮子大开口,而是先说五十,又改口三十?这不像是贪得无厌的骗子。
我的脚步慢了下来。
我靠在一棵大树上,喘着粗气,脑子里乱成一团。一个细节突然从我混乱的思绪中跳了出来:昨晚,秀莲嫂子钻进我被窝时,她的身体是冰凉的,而且抖得非常厉害。那不像是情欲的颤抖,更像是……恐惧。
一个女人,在自己丈夫的眼皮子底下,去钻另一个男人的被窝,她难道不害怕吗?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谁会愿意做这种践踏自己尊严的事情?
我的心,开始动摇了。
就在这时,一阵隐约的争吵声顺着山风传了过来,声音的来源,正是我刚刚离开的那个方向。
我鬼使神差地,没有继续往前走,而是悄悄地折返了回去。我像个猎人一样,利用树木和岩石做掩护,慢慢地靠近了那栋木楞房。
我躲在一丛浓密的灌木后面,正好能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也能清晰地听到屋里传出的对话。
是王山虎和秀莲嫂子的声音。
“我不是让你别去吗!我不是说了吗!城里人脸皮薄,你这么做,会把人吓跑的!你这是在作践自己,也是在作践我!”王山虎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懊悔,还夹杂着压抑的怒吼。
“我不去能怎么办?!”秀莲嫂子的哭声充满了绝望,“狗蛋都快烧得不认人了!你管老张家借的五块钱,买了两包草药就没了!你低声下气去求你叔,他给了你两个黑面馍馍就把你打发了!我还能怎么办?我还能指望谁?!”
“那也不能用这种法子啊!”王山虎一拳砸在了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这让我以后怎么做人?让我在陈同志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我不管什么抬头做人!我只要我的狗蛋活!”秀莲嫂子的声音凄厉起来,“我听下山采蘑菇的刘寡妇说的!她说……她说城里来的男人,只要……只要陪他们睡一觉,他们就肯给钱,给很多钱!她说她年轻时在城里当保姆,见过这种事……我想着,只要能救狗蛋的命,我……我这张脸,这身子骨,算得了什么……”
听到这里,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冷。
原来是这样。
原来真相是这样。
我脑子里那些关于“仙人跳”、“敲诈勒索”的龌龊想象,在这一刻,被这对夫妻绝望的对话击得粉碎。
那不是一个阴谋,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听信了某些无知的流言,用自己能想到的、最愚蠢、最卑微、也是最惨烈的方式,试图去拯救自己的孩子。
她昨晚的颤抖,不是演戏,是真真实实的恐惧和羞耻。王山虎的沉默,不是默许,而是作为一个男人,眼睁睁看着妻子为了救孩子去作践自己,却无能为力的巨大痛苦和煎熬。
而我,我做了什么?
我用我那点可怜的、自以为是的“社会经验”,给他们的绝望和挣扎,贴上了一个肮脏的标签。我用三十块钱和一句“买个教训”,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捅在了他们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
我以为我在防备骗子,实际上,我却在用最大的恶意,去凌辱两个被逼到绝境的可怜人。
羞愧、悔恨、自责……种种情绪像山洪一样爆发,瞬间将我淹没。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我这个所谓的“文化人”,在人性的考验面前,输得一败涂地。
我再也躲不下去了。
我从灌木丛后面站了出来,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那间木楞房。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第6章 迟来的歉意
我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时,屋里的争吵和哭泣声戛然而止。
王山虎和秀莲嫂子像两尊被定住的雕像,难以置信地看着去而复返的我。王山虎的脸上,残留着愤怒和痛苦,而秀莲嫂子,则满脸泪痕,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她下意识地想往墙角躲。
“陈……陈同志,你……你怎么回来了?”王山虎的声音干涩沙哑,他下意识地将秀莲嫂子挡在了自己身后,像一头保护受伤母兽的雄狮。
我没有说话,只是走到桌边,将背上的药篓和帆布包重重地放在了上面。
然后,我对着他们俩,深深地鞠了一躬。
“山虎大哥,嫂子,对不起。”
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屋子里。
夫妻俩都愣住了,完全没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
我直起身,看着王山虎的眼睛,那里面充满了困惑和警惕。我从帆布包里,把我带来的所有钱,一分不剩地全都掏了出来,放在桌子上。一共是七十三块五毛。
“大哥,嫂子,刚才……刚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无数个耳光,“是我混蛋!是我小人之心,把你们想得太坏了。我……我该死!”
说着,我抬起手,就往自己脸上扇去。
“哎,陈同志,你这是干啥!”王山虎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有力,勒得我生疼。
“大哥,你别拦着我,我不是人!”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孩子病得那么重,你们为了救孩子,连自己的脸面都不要了。我……我不仅没帮忙,还用钱来羞辱你们……我算什么东西!”
看着我这个样子,王山虎也懵了,他松开我的手,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秀莲嫂子捂着嘴,哭得更厉害了,但这次的哭声里,不再只有绝望,还多了一丝释放。
“大哥,这钱你们拿着。”我把桌上的钱往前推了推,“我知道不多,但应该够孩子去县医院的住院费了。剩下的,我们再想办法。”
王山虎看着桌上的钱,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嘶哑地说:“不,陈同志,这钱我们不能要。我们……我们那样对你,你还给我们钱,我们……没脸要。”
一个七尺高的汉子,说到最后,声音竟然哽咽了。
“大哥,你要是还当我是朋友,就把钱收下!”我急了,一把将钱塞进他的手里,“这不是借,也不是施舍!就当……就当是我这个城里来的弟弟,给侄儿看病的钱!你要是不收,就是一辈子都看不起我陈建军!”
我把自己的名字说了出来,这是我第一次在他们面前自报家门。
王山虎握着那沓被汗水浸湿的、皱巴巴的钱,看着我真诚的眼睛,这个硬得像山里岩石一样的男人,终于再也撑不住了。他猛地转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痛苦的哭声从他喉咙里挤出来。
那是一个男人,在尊严被反复碾压,在绝望的尽头看到一丝光亮时,最彻底的情感宣泄。
我走到床边,看着那个还在发烧的孩子。我打开我的帆布包,拿出带来的阿莫西林和安乃近,又找出体温计。
“嫂子,别哭了,先给娃量量体温,把这药吃了,能暂时控制住病情。我们得马上准备下山。”我回头对还在哭泣的秀莲嫂子说。
我的话像是有某种魔力,让这个濒临崩溃的女人重新找到了主心骨。她擦干眼泪,点点头,接过我手里的药和体温计,开始笨拙但细心地照顾孩子。
王山虎也很快平复了情绪。他转过身,用袖子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眼睛通红,但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光。
他走到我面前,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只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所有的误解、隔阂、羞辱和歉意,都在这个无言的动作里,烟消云散。
我们没有再耽搁。给孩子喂了药后,王山虎找出一块最柔软的兽皮,把孩子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背在了自己宽阔的后背上。秀莲嫂子则简单地收拾了一个小包袱。
临走前,王山虎看着我,郑重地说:“陈兄弟,今天这份恩情,我王山虎这辈子做牛做马,也一定还你。”
我摇摇头,说:“大哥,别说这些。咱们现在是一家人,救孩子要紧。”
“对,救孩子要紧!”
我们三个人,迎着山间的晨光,踏上了下山的路。那条来时让我感到恐惧和泥泞的山路,此刻在我的脚下,却变得无比坚实。
第7章 山路回响
下山的路,比我来时好走得多。
王山虎在前面开路,他背着孩子,却走得像一阵风。那些我看来需要攀爬的陡坡,他几步就跨了上去;那些挡路的荆棘,他挥舞柴刀,瞬间就清理出一条通道。他仿佛和这座大山融为了一体,山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在他的脚下。
秀莲嫂子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包袱,不时回头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我背着药篓,走在最后。药篓里,那几株我费尽辛苦才找到的龙胆草,此刻仿佛变得无足轻重。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但心里装的,却不再是这些草药的价值,而是一个家庭沉甸甸的希望。
我们几乎没有休息,饿了就啃几口秀莲嫂子带的干粮,渴了就捧一把清冽的山泉水。王山虎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顺着他坚毅的脸颊往下淌,但他一步也没有停下。我能感觉到,一种强大的求生欲和父爱,正在这个男人身上熊熊燃烧。
路上,我们聊了很多。
王山虎告诉我,他们家祖祖辈辈都住在这山里,靠打猎为生。但现在政策变了,不让随便打猎了,山里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艰难。为了给孩子治病,他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一杆老猎枪都卖了,换来的钱,在镇卫生院买了几包草药,就见了底。
“……那天晚上,秀莲跟你说了刘寡妇那事,说想去试试。我当时就火了,跟她大吵了一架,差点动手打了她。”王山虎的声音很低沉,充满了自责,“可她哭着跟我说,‘山虎,我不想看着狗蛋死,只要能救他,我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赎罪’。我……我一个大男人,听了这话,心都碎了。我没本事,救不了自己的娃,我还有什么脸去拦她……”
他说不下去了,只是加快了脚步,仿佛想把那些痛苦的回忆甩在身后。
我听着,心里一阵阵发酸。我终于明白,昨晚王山虎的“沉睡”,不是装的,那是一个被现实彻底击垮的男人,在无能为力之下的一种逃避。他既无法阻止妻子的“作践”,也无法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只能用沉睡来麻痹自己。
贫穷,真的可以把人的尊严,碾得粉碎。
走了大半天,在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那片原始山林,看到了通往镇上的土路。
我拦了一辆路过的拖拉机,把他们送到了镇上。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带着他们,挤上了去县城的最后一班车。
到了县人民医院,已经是深夜。
挂了急诊,医生检查后,证实了我的猜测,是急性肺炎,而且因为拖延太久,已经非常严重,必须立刻住院治疗。
办住院手续、缴费、领药……我跑前跑后,王山虎和秀莲嫂子就那么愣愣地跟在我身后,看着我用他们完全听不懂的“城里话”和医生、护士交流,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依赖。
当护士拿着针管,把救命的青霉素推进狗蛋瘦小的身体里时,秀莲嫂子再也忍不住,蹲在医院冰冷的走廊上,放声大哭。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王山虎站在她身边,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另一只手,则紧紧地攥着我的胳膊。我能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那一晚,我在医院的走廊里守了一夜。王山虎夫妻俩守在病床前,寸步不离。
看着病房里透出的灯光,听着医院里各种细碎的声音,我回想着这两天一夜的经历,感觉像做了一场梦。从最初的戒备,到中间的惊恐和愤怒,再到最后的愧疚和释然,我的心,像是被这鄂西深山里的泉水,彻底洗涤了一遍。
我学医,是为了救死扶伤。可在那一刻我才明白,有时候,医者能治愈的,只是身体的病痛。而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救赎,来自于放下偏见,选择善良和理解。
第8章 未了的牵挂
狗蛋的病,在医院得到了及时的治疗。
我在县城多待了两天,直到医生说孩子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脱离了危险,我才放下心。我把身上剩下的最后几块钱,连同我的粮票,都塞给了王山虎,告诉他后续的治疗费用,我会想办法。
王山虎说什么都不要,最后还是我硬塞给他的。临走时,他送我到车站,这个不善言辞的汉子,只是反复说着一句话:“陈兄弟,等狗蛋好了,我让他认你做干爹,给你养老送终。”
我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别想太多,好好照顾孩子和嫂子。
回到镇上卫生院,我立刻向老药师预支了两个月的工资,又跟几个要好的同事借了些钱,凑了一百多块,托人带去了县医院。
那之后的大概半个多月,我时常会收到从县城捎回来的口信。有时候是同乡,有时候是跑运输的司机。他们会告诉我:“王山虎家的娃,烧退了,能吃东西了。”“王山虎说谢谢你,他白天去码头扛活,晚上在医院守着。”“秀莲嫂子托我给你带了几个她自己做的馍馍,说城里东西贵,让你省着点吃。”
我每次听到这些消息,心里都暖洋洋的。
大概一个月后,我收到了最后一封信,是王山虎请人代写的,字迹歪歪扭扭。信里说,狗蛋已经出院了,他们准备回山里。信的最后,还是那句话,谢谢我,这辈子都不会忘了我的恩情。
再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在那个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大山内外,就像是两个世界。一旦回了山里,就如同鱼归大海,再难寻觅。
第二年春天,我按捺不住心里的牵挂,特意请了几天假,备了些给孩子的衣物和糖果,再次进了山。
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栋半山腰的木楞房。
可屋子,已经空了。
门上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铁锁,院子里的石磨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青苔。我走到那口旧水缸前,还能想象出秀莲嫂子在这里淘米洗菜的样子。
他们走了。是回了更深的山里?还是带着孩子,去了山外的世界谋生?我不知道。
我把我带来的钱,用油纸包好,压在了水缸的盖子下,用一块青石板盖住。我希望,如果他们有一天会回来,能看到这份迟到的心意。
这,就是故事开头的那一幕。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王山虎一家。他们就像投入我生命湖泊里的一颗石子,激起了一圈巨大的涟漪,然后便沉入了湖底,只留下无尽的回响。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的人生也经历了无数风雨。我离开了小镇,去了更大的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庭和事业。但我常常会想起1987年的那个夏天,想起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想起秀莲嫂子那双冰凉颤抖的手,和王山虎那双混杂着剽悍与无力的眼睛。
那件事,给我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它教会我,永远不要用自己有限的认知,去轻易地审判别人的生活。因为在你看不到的角落,总有一些人,在用你无法想象的方式,咬着牙,和命运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抗争。
他们的挣扎或许笨拙,或许卑微,甚至或许会触碰到世俗的道德底线。但那背后,往往藏着最朴素、也最滚烫的人性。
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多一份理解,多一份宽容。
因为,我们谁都不知道,在生活的重压之下,自己会不会成为下一个, desperate to the point of making a choice they would never otherwise make.
来源:智者芒果一点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