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客厅里没人,电视机开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在空无一人的沙发前闪烁,声音开得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那天,我推开哥哥家门的时候,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就扑了过来。
那不是饭菜的香气,也不是寻常人家里的那种烟火气。
是一种混杂着潮湿、酸腐和长久无人打理的尘土味。
客厅里没人,电视机开着,花花绿绿的广告在空无一人的沙发前闪烁,声音开得很大,震得人耳朵嗡嗡响。
我喊了一声,“爸,妈?”
没人应。
声音像是被那股沉闷的空气吞掉了一样,连个回音都没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往里走。
穿过客厅,就是他们住的那间朝北的小房间。
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
就是那一瞬间,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我爸,那个曾经能把我举过头顶,用胡茬扎得我咯咯笑的男人,正蜷缩在床边的一张小凳子上。
他面前的桌上,放着一个碗,碗里是半个发了灰绿色霉点的馒头。
他的手,那双曾经宽厚有力,能修好家里一切坏掉东西的手,正哆哆嗦嗦地,要去拿那个馒头。
我妈就坐在床沿上,低着头,花白的头发乱糟糟的,像一蓬枯草。
她没哭,也没说话,就是那么坐着,整个人好像被抽空了灵魂,只剩一个空壳。
整个房间里,只有电视广告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健康生活,快乐全家”。
真讽刺。
我冲过去,一把打掉了我爸手里的馒头。
那馒头掉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像一块湿透了的烂木头。
我爸吓了一跳,浑浊的眼睛抬起来看我,眼神里先是茫然,然后是惊慌,最后,是一种深深的、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想把手藏到身后去,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爸……”我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干又疼。
我妈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到我,她的眼睛里瞬间涌满了泪,但她死死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啊?
是委屈,是绝望,是看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的那种无助。
就在这时,嫂子拎着几个购物袋,哼着歌从外面进来了。
她看到我,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特别假。
“哟,妹妹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买点好菜。”
她的目光扫过地上的馒头,脸色变都没变一下,好像那只是一团无所谓的垃圾。
我指着地上的馒头,声音都在发抖,“这是什么?”
嫂子瞥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哎呀,早上买的馒头,估计是放久了,爸这人就是节约,舍不得扔。”
她轻描淡写地,就把一切都推给了我爸的“节约”。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张画着精致妆容的脸,突然觉得一阵恶心。
我哥呢?
我问。
“加班呢,公司忙。”她一边说,一边把购物袋里的零食、水果往冰箱里塞,那些东西,包装精美,一看就不便宜。
可我爸妈的桌上,只有一个发霉的馒头。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拉起我妈的手,她的手冰凉,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妈,跟我走。”
我又去拉我爸,“爸,我们回家。”
我爸却像被钉在了凳子上,使劲往后缩,“不,不走……你哥……你哥他会不高兴的……”
他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充满了恐惧。
我妈也拉着我的胳膊,一个劲地摇头,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闺女,别给你哥添麻烦……我们挺好的……”
挺好的?
吃着发霉的馒头,住在这间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的小黑屋里,叫挺好的?
我看着他们俩,心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回地割。
他们不是傻,也不是感觉不到痛苦。
他们只是被一种叫做“养儿防老”的传统观念给捆住了,被一种叫做“不能给儿女添麻烦”的自我牺牲给压垮了。
他们觉得,儿子家,就是他们的根,再苦再难,都不能离开。
离开,就是给儿子丢人,就是让外人看笑话。
嫂子在一旁冷眼看着,抱着胳膊,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
“妹妹,你这是干什么?爸妈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你非要折腾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怎么着他们了呢。”
我气得浑身发抖。
我不想跟她吵。
跟这种人,没什么道理可讲。
我蹲下来,看着我爸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爸,你跟我走。你再不走,你就没有女儿了。”
这句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我爸的心上。
他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光。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床边不说话的妻子。
许久,他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走……我们走……”
我扶着我爸,拉着我妈,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那扇门。
身后,是嫂子尖锐的叫骂声,是电视机里依旧聒噪的广告声。
但那些,都跟我没关系了。
我把他们带回了我的家。
那是一个很小的两居室,远没有哥哥家宽敞明亮。
但我给他们收拾出了朝南的那间卧室。
阳光可以从窗户里照进来,暖洋洋地洒在床上,洒在地板上。
我给他们换上干净的床单,被子在阳光下晒过,有种暖烘烘的、好闻的味道。
我扶着他们躺下,他们俩像两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局促不安。
“闺女,给你添麻烦了……”我爸小声说。
“这会影响你和小陈的生活吧……”我妈也忧心忡忡。
我给他们盖好被子,坐在床边。
“爸,妈,这里就是你们的家。从今天起,你们哪儿都不用去了。”
我给他们熬了粥。
白白的米粥,熬得又软又糯,上面撒了一点点肉松和葱花。
我一勺一勺地喂他们。
他们吃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
吃着吃着,我妈的眼泪就掉进了碗里。
她说:“闺女,我好久……好久没吃过这么热乎的东西了。”
我爸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那个晚上,我几乎没睡。
我悄悄打开他们的房门,看到他们俩依偎在一起,睡得很沉。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他们苍老的脸上。
我看到我爸的眼角,还挂着一滴没干的泪。
我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
那时候家里穷,有什么好吃的,爸妈总是先给我和哥哥。
有一次,我爸从外面带回来一根油条,香喷喷的。
他把油条掰成两半,大的那半给了哥哥,小的那半给了我。
我当时就不乐意了,坐在地上哭,说爸爸偏心。
我爸没骂我,他只是蹲下来,摸着我的头,笑着说:“你是妹妹,哥哥要让着你。但是哥哥是男孩,以后要撑起一个家,要多吃点,长力气。”
我妈也在旁边说:“是啊,以后我们老了,还要指望你哥呢。”
这些话,像烙印一样,刻在了我的脑海里,也刻在了我父母的骨子里。
他们倾尽所有,把最好的都给了哥哥,只因为他是儿子,是他们未来的依靠。
而我,只是个女儿。
迟早要嫁出去,是“别人家的人”。
可现在呢?
那个被他们寄予厚望的儿子,那个要“撑起一个家”的哥哥,却让他们吃发霉的馒头。
而我这个“别人家的人”,把他们接回了家。
第二天早上,我哥的电话就打来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带着一丝不耐烦。
“你把爸妈接走了?你搞什么?不知道他们住惯了,不喜欢挪地方吗?”
他甚至没有问一句,我为什么要把爸妈接走。
他关心的,只是他自己的生活被打乱了。
我没有跟他吵,只是平静地告诉他:“哥,爸妈以后就住我这儿了。你不用管了。”
“你什么意思?”他的声音高了起来,“你让别人怎么看我?说我不孝顺,把爸妈赶出家门?”
他还在乎他的面子。
“别人怎么看,重要吗?”我反问他,“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你让他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说:“你把他们送回来吧。我……我跟小丽说,让她以后对他们好点。”
“不用了。”我打断他,“哥,有些东西,碎了,就拼不回来了。”
说完,我挂了电话。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这个家,算是彻底散了。
父母在我这里的日子,一开始是小心翼翼的。
他们走路都踮着脚,生怕弄出一点声音。
吃饭的时候,碗里掉了一粒米,我爸都会赶紧捡起来放进嘴里。
我老公小陈下班回来,他们会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局促地搓着手,像两个等待被审判的犯人。
小陈是个很温和的人,他看出了他们的不安。
他会主动跟他们聊天,给他们讲公司里的趣事。
他买回来一个很大的鱼缸,里面养了几条金鱼。
他对我说:“让爸没事的时候喂喂鱼,有个事儿干,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我还把我家的阳台,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菜园。
买了几个大花盆,装满了土。
我爸以前在老家,就是个种地的好手。
我把种子和工具交给他的时候,他眼睛都亮了。
那是一种久违的光彩。
他开始每天都泡在阳台上,松土,浇水,施肥。
他种了西红柿、黄瓜、还有小葱。
他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着那些小小的秧苗。
我妈呢,她开始试着走进厨房。
一开始,她只是站在旁边看我做饭,帮我递个碗,拿个盘子。
后来,她会小声地问我:“这个菜……是不是该放点酱油了?”
再后来,她会主动说:“今天的晚饭我来做吧,我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打卤面。”
那天晚上,我吃着我妈做的打卤面,眼泪差点掉下来。
那是我记忆里,最熟悉的味道。
日子就像阳台上那些慢慢长大的秧苗,一天天,变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我爸不再整天唉声叹气,他的腰杆好像都挺直了一些。
每天早上,他都会去阳台看他的宝贝菜。
“闺女,你看,西红柿开花了!”
“闺女,快来看,黄瓜长出来了,小小的,顶花带刺!”
他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
那种发自内心的、舒展的笑容。
我妈也不再整天沉默不语。
她会跟着电视里的戏曲节目,小声地哼唱。
她会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东家长西家短。
她的手,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有一天,我下班回家,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饭菜香。
我爸我妈,还有小陈,三个人正围在桌子边包饺子。
桌子上摆着好几盘已经包好的,有白菜肉的,有韭菜鸡蛋的。
他们三个人有说有笑,气氛特别融洽。
看到我回来,我妈笑着说:“快去洗手,就等你了。今天我们吃三鲜馅的。”
我爸也指着一盘饺子,得意地说:“这个是我包的,你看,像不像个元宝?”
小陈在一旁打趣:“爸包的饺子,吃了肯定能发财。”
三个人都笑了起来。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给他们每个人都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才是“家”。
家不是一所多大的房子,也不是多少钱的存款。
家是热气腾腾的饭菜,是温暖的灯光,是家人的欢声笑语。
这期间,我哥和我嫂子,一次都没有来看过。
他们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
电话的内容,永远只有一个主题:钱。
“爸妈的退休金,是不是该给我们了?他们吃你的住你的,总不能钱也让你拿着吧?”
这是嫂子的原话。
我哥的说法,则要委婉一些。
“妹妹,我知道你辛苦。爸妈的钱,你先拿着,就当是他们的生活费。不过……我最近手头有点紧,你看……”
我每次都用一句话怼回去:“爸妈在我这儿,他们的钱,我来安排。”
然后就挂掉电话。
我没有告诉爸妈这些事。
我不想让他们再为这些事情烦心。
我用他们的退休金,给他们买合身的衣服,买他们爱吃的零食,带他们去公园散步,去附近的城市旅游。
我想把我亏欠他们的,把哥哥亏欠他们的,都一点一点地补回来。
我带他们去拍了一套全家福。
是我,小陈,还有爸妈,四个人。
拍照那天,我妈特意穿上了一件红色的新衣服,还让我给她稍微化了点妆。
我爸也穿上了崭新的中山装,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在照相机前,他们笑得特别开心。
我把那张照片放大,挂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照片里,我们四个人,紧紧地挨在一起,笑得像阳台上盛开的花。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过去。
阳台上的西红柿红了,黄瓜也长大了。
我爸摘下第一个熟透的西红柿,用手擦了擦,递给我。
“闺女,你尝尝,自己种的,甜。”
我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汁水在嘴里爆开。
是真的甜。
甜到了心里。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静而幸福地过下去。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
电话那头,是一个女人的哭声。
是嫂子。
她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惊慌和恐惧。
“妹妹……你快来医院……你哥……你哥他出事了……”
我当时就懵了。
我哥,那个在我记忆里一直很健康的男人,怎么会出事?
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正在抢救室里。
嫂子瘫坐在抢救室门口的地上,妆都哭花了,整个人狼狈不堪。
她看到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扑过来抓住我的胳膊。
“你哥……他被查出来是肝癌晚期……医生说……医生说没多少时间了……”
肝癌晚期。
这四个字,像晴天霹雳,把我炸得晕头转向。
我怎么也无法把这四个字,和我哥联系在一起。
虽然我怨他,恨他,甚至决定跟他老死不相往来。
可他毕竟是我的亲哥哥。
是那个小时候会把大半个油条分给我,会在我被别的孩子欺负时,第一个冲上去保护我的哥哥。
抢救室的门开了。
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疲惫地对我们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准备后事吧。”
嫂子的哭声,一下子变得尖利而绝望。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我哥就这么走了。
没有留下一句遗言。
我甚至,没能见上他最后一面。
这个消息,我瞒了爸妈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开口。
我怕他们承受不住这个打击。
我哥的后事,是我和小陈帮忙办的。
很冷清。
除了我们,就只有嫂子娘家来了几个人。
嫂子整个人都垮了,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哭着说:“我对不起你哥……我对不起爸妈……如果我早点让他去检查……如果我对他好一点……如果我对爸妈好一点……他是不是就不会走得这么快……”
她说,我哥其实早就知道自己身体不舒服了。
肝区一直疼,吃不下饭,人也越来越瘦。
但是他不敢去医院。
家里要还房贷,要养孩子,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
他怕一检查,就是大病,怕花钱。
所以就一直拖着,疼得受不了了,就吃几片止痛药。
嫂子呢,她也只顾着自己吃喝玩乐,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他的身体。
甚至在他去世的前一天,他们还因为一点小事大吵了一架。
我听着她的哭诉,心里五味杂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是该安慰她,还是该责备她?
好像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回到家,我看着客厅里那张放大的全家福,照片上,爸妈笑得那么灿烂。
我实在不忍心,把这个残酷的消息告诉他们。
可是,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
那天,我妈在看电视,地方新闻里,正好播报了一起交通事故。
事故的地点,就在我哥家附近。
新闻画面里,闪过了我哥小区的名字。
我妈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问我:“闺女,你好久没提你哥了。他……他最近好吗?”
我心里一紧,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挺好的,他公司忙,经常出差。”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探究。
“你别骗我了。”她轻轻地说,“你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们。
我以为他们会哭,会闹,会崩溃。
但是没有。
他们听完后,只是沉默。
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我爸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把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像一道道深深的沟壑。
我妈则是走到阳台,看着窗外。
她的背影,显得那么单薄,那么脆弱。
过了很久很久,我爸才转过头,看着我,声音沙哑得厉害。
“他……走的时候……疼吗?”
我摇摇头,“医生用了镇痛药,他走得很安详。”
我爸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那天晚上,他们俩谁都没有吃饭。
第二天,我妈对我说:“闺女,带我们……去看看他吧。”
我带着他们,去了我哥的墓地。
那是一个很小的,很偏僻的角落。
墓碑上,贴着我哥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的他,还很年轻,笑得有些腼腆。
我妈伸出手,颤抖着,想要去摸一摸那张冰冷的照片。
可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她就那么站着,看着照片上的儿子,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我爸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他一层一层地打开手帕。
里面,是一个已经捏得不成样子的,发了霉的馒头。
就是那天,我从他手里打掉的那个。
他竟然,一直留着。
他把那个馒M头,轻轻地放在了墓碑前。
然后,他对着墓碑,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什么也没说。
但是我知道,他所有想说的话,都在那个馒头里,都在那个鞠躬里了。
有失望,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作为一个父亲,对儿子永远无法割舍的爱和痛。
回去的路上,爸妈一句话都没说。
回到家,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整天都没出来。
我很担心,我怕他们会想不开。
我守在他们门口,不敢离开。
到了晚上,房门开了。
我妈走了出来,她的眼睛红肿,但神情却很平静。
她对我说:“闺女,妈想明白了。”
她说:“你哥这辈子,活得太累了。他心里,一直都想着要出人头地,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他给我们买大房子,就是想证明他自己。他只是……用错了方式。他娶了你嫂子,也是他自己的选择。路是他自己走的,苦,也是他自己吃的。我们不怨他了。”
她顿了顿,继续说:“人死如灯灭。所有的恩恩怨怨,都过去了。以后,我们就守着你,好好过日子。”
我爸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
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孩子,这些年,苦了你了。”
从那天起,我哥这个名字,就成了我们家一个绝口不提的禁忌。
不是忘记,而是把他,连同那些痛苦的记忆,一起埋在了心底最深处。
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只是,我能感觉到,爸妈好像又老了很多。
他们的头发,白得更快了。
他们的背,也更驼了。
嫂子后来来过一次。
她是来借钱的。
我哥走了,家里的房贷,孩子的学费,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了她的身上。
她哭着求我,求爸妈。
我没有借给她。
不是我心狠。
而是我知道,那是一个无底洞。
我给了她一笔钱,不多,但足够她和孩子撑过最难的一段时间。
我对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以后,你的路,要自己走。”
她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联系过。
时间,是最好的疗伤药。
它能抚平最深的伤口,也能冲淡最浓的悲伤。
转眼间,好几年过去了。
阳台上的菜,已经换了好几茬。
西红柿,黄瓜,豆角,茄子……
一年四季,我们家总有吃不完的新鲜蔬菜。
我爸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
他得了老年痴呆。
一开始,只是记性不好,经常忘了自己把东西放在哪里。
后来,他开始不认识人。
有时候,他会指着我,问我妈:“老太婆,这闺女是谁啊?长得真好看。”
我妈就会笑着,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老头子,这是我们家闺女啊。”
再后来,他连我妈都不认识了。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些模糊的,久远的记忆碎片。
他会突然对着空气喊:“小军(我哥的小名),快回来吃饭!”
他会拿着一个小板凳,坐在门口,一坐就是一下午。
他说,他在等我哥放学回家。
他的记忆,停留在了我哥还是个孩子的年代。
那个时候,哥哥还是他的骄傲,是他的全部希望。
他忘记了那间朝北的小黑屋,忘记了那个发霉的馒头,忘记了所有的失望和伤害。
他只记得,他有一个儿子,他很爱他。
也许,这样也好。
忘记了痛苦,剩下的,就都是美好了。
我妈承担起了照顾我爸的全部责任。
她每天给他喂饭,给他擦身,带他下楼晒太阳。
她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了,走路都有些蹒跚。
但她从来没有一句怨言。
她说:“我得好好照顾他。不然,等我到了那边,没法跟他交代。”
有一个周末,我带着他们去郊区的公园玩。
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明媚。
我爸坐在轮椅上,很安静。
我妈推着他,慢慢地走在林荫小道上。
我跟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俩的背影。
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相互依偎,相互扶持。
夕阳的余晖,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突然,我爸指着前面的一棵大树,含糊不清地说:“树……爬树……”
我妈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她笑着对我说:“你爸想起你小时候了。那时候,你哥最喜欢爬这棵树,给你掏鸟窝。”
我看着那棵大树,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
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孩,像猴子一样,敏捷地爬上大树。
树下,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仰着头,拍着手,大声地喊:“哥哥,加油!”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像碎金一样。
那一刻,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走上前,从我妈手里接过轮椅。
我对她说:“妈,我来推吧。”
我推着我爸,我妈跟在我身边。
我们三个人,慢慢地,向着夕阳走去。
我知道,前面的路,还很长。
但是,只要我们在一起,就什么都不怕。
因为,家,就是那个不管你走了多远,受了多少委屈,都永远为你亮着一盏灯的地方。
而我,会永远做他们那盏,永不熄灭的灯。
来源:优雅辰星o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