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社保大厅里的空气,闻起来像是一团被消毒水浸泡过的、拧不干的旧抹布。
社保大厅里的空气,闻起来像是一团被消毒水浸泡过的、拧不干的旧抹布。
黏腻,潮湿,还带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
我攥着那张叫号单,指尖都快把那薄薄的纸片给揉烂了。
数字跳动得比我心跳还慢。
前面还有二十三个人。
二十三个和我一样,被生活这根绳子拴着,不得不低头在这儿耗着的人。
我靠在冰凉的塑料椅子上,感觉自己像个被抽掉所有骨头的软体动物,只想瘫成一滩泥。
做自由职业久了,人就容易对这种规规矩矩的地方产生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每一道流程,每一张表格,都在明晃晃地提醒你:你,只是社会这部巨大机器上一颗需要定期上油的螺丝钉。
而我这颗螺丝钉,最近有点生锈了。
“A137号,请到5号窗口。”
广播里的女声毫无感情,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我一个激灵,站了起来,腿有点麻。
挪到窗口前,里面坐着个大姐,眼皮都没抬一下,那种职业性的倦怠感几乎要从玻璃隔板后面溢出来。
“办什么?”
“你好,我……我想咨询一下个人缴纳社保的事,顺便查一下我的缴纳状态。”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客气又无害。
大姐接过我的身份证,在读卡器上“滴”地刷了一下。
她盯着屏幕,眉头忽然皱了起来。
那是一种非常细微的变化,就像平静的湖面被丢进了一颗小石子,但足以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欠费太多被拉黑名单了?还是我的身份信息有问题?
我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不好的可能。
她没说话,只是把显示器往我这边转了转。
“你自己看。”
我凑过去,眼睛贴着冰冷的玻璃。
屏幕上是我的个人信息,名字,身份证号,都没错。
但在参保信息那一栏,赫然写着一行字:
【在缴状态:单位缴纳】
我懵了。
“单位缴纳?不可能啊,我都好几年没上过班了。”
大姐终于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你是不是在耍我”的审视。
“系统里就这么显示的。你自己看,缴纳单位——椿木造物(北京)有限公司。”
“椿木造物?”
这四个字像四个完全陌生的符号,在我脑子里横冲直撞,却拼凑不出任何有意义的图像。
我敢发誓,我这辈子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大姐,是不是搞错了?重名?或者系统出错了?”
她不耐烦地敲了敲键盘,调出另一个页面。
“你自己看清楚,法人代表,是不是你?”
屏幕上,我的名字和身份证号清清楚楚地印在那里,后面跟着“法定代表人”五个大字。
那一瞬间,我感觉整个社保大厅的嗡嗡声都消失了。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只能听见自己血液冲上头顶,发出“嗡”的一声巨响。
我,一家公司的法人代表?
这算什么?新型诈骗?还是我失忆了?
我扶着柜台,感觉有点站不稳。
大姐看我脸色煞白,语气稍微缓和了一点,“你要是不清楚,就自己去工商系统查查。别在我这儿耽误后面人办业务。”
我几乎是飘出社保大厅的。
外面的太阳有点晃眼,我站在马路边上,汽车的鸣笛声、行人的说笑声,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我掏出手机,手指哆哆嗦嗦地打开浏览器,输入了“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
然后,我输入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
点击查询。
页面跳转。
【椿木造物(北京)有限公司】
成立日期:三年前。
注册资本:五十万。
法定代表人:我。
股东信息:我,持股100%。
地址:北京市……一个我从未去过的地址。
我盯着手机屏幕,感觉自己像在看一部荒诞电影。
而我,是那个被命运开了个巨大玩笑的主角。
我没声张。
我没给妈打电话,也没告诉任何一个朋友。
这件事太离奇了,离奇到我说出去,他们可能会以为我疯了,或者是在讲一个蹩脚的段子。
我决定自己去看看。
看看这个写着我名字的公司,到底是个什么鬼东西。
我打了个车,把那个陌生的地址报给了司机。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一路向东,越开越偏。
高楼大厦渐渐变成了低矮的厂房,空气里开始弥漫着一股木屑和油漆混合的味道。
那是一种很熟悉的味道。
一种……尘封在我记忆深处的味道。
我爸是个木匠。
一个老派的,固执的,一辈子只跟木头打交道的手艺人。
他三年前就走了。
因为肺癌。
医生说,是常年吸入木屑粉尘和油漆里的有害物质导致的。
我记得他最后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那双手,还是那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裂口,像两块饱经风霜的老树皮。
那双手,能把一块平平无奇的木头,变成一张精巧的桌子,一把温润的椅子,一个能陪我整个童年的木马。
也能……在我考砸了试卷,或者跟人打架之后,毫不留情地落在我屁股上。
我跟他关系不算好。
尤其是长大以后。
我觉得他古板,不通人情,一辈子守着他那点木匠活儿,没出息。
他也觉得我好高骛远,不务正业,搞什么虚头巴脑的设计,连个正经工作都没有。
我们之间,隔着一道代沟,比马里亚纳海沟还深。
他走的时候,我没掉一滴眼泪。
我只是觉得,那个总想管着我,却又永远说不到一块儿去的人,终于消失了。
我自由了。
可现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椿木造物”,像一根看不见的线,又把他和我,和我那段刻意想要忘记的过去,重新绑在了一起。
“椿木”……
我们家老院子里,就有一棵椿树。
我爸亲手种的。
他说,椿树是“父亲树”,镇宅。
车子在一个看起来有些破旧的工业园区门口停下。
司机探出头,“就这儿了,里面车不让进。”
我付了钱,下了车。
按照手机地图的导航,我往里走了大概十分钟,拐了几个弯,终于在一个毫不起眼的厂房前停下了脚步。
厂房是灰色的砖墙,墙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
大门是那种生了锈的铁拉门,上面挂着一块小小的,几乎要被忽略掉的木牌子。
牌子是手工雕刻的,字迹遒劲有力。
【椿木造物】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木头味儿更浓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擂鼓。
我不知道我推开这扇门会看到什么。
一群凶神恶煞的陌生人?一个巨大的骗局?还是……别的什么。
我伸出手,铁门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我用力一拉。
“吱呀——”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后,门被拉开了一道缝。
阳光从缝隙里挤进去,照亮了漫天飞舞的金色尘埃。
也照亮了里面的景象。
那是一个巨大的,挑高很高的空间。
像一个仓库。
里面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木料,空气中飘浮着细密的木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几台大型的木工机器安静地趴在角落里,像沉睡的钢铁巨兽。
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着一身沾满木屑的蓝色工装,正背对着我,站在一张巨大的工作台前。
他戴着老花镜,手里拿着一把刻刀,正在一小块木头上专注地雕刻着什么。
阳光从他头顶的天窗洒下来,给他花白的头发镀上了一层金边。
他听到了开门声,手上的动作一顿,缓缓地转过身来。
看清他脸的那一刻,我愣住了。
“林……林叔?”
林叔是我爸最好的朋友,也是他的师弟。
他们俩从十几岁就在一个木匠铺子当学徒,后来我爸自己单干,林叔也一直跟着他。
我爸走后,林叔也消失了。
我以为他回老家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他。
林叔也愣住了,他摘下老花镜,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开口:
“小远?”
我点点头,喉咙有点发干。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他脸上的惊讶掩饰不住。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难道说,我来查封我名下的这家公司?
我沉默了一下,反问道:“林叔,这是……怎么回事?”
我指了指周围的一切。
林叔叹了口气,放下手里的刻刀,拍了拍手上的木屑。
“你爸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这家公司,这个作坊,是你爸留给你的。”
我感觉自己的大脑又一次宕机了。
“留给我的?什么意思?他什么时候搞了这么个地方?”
林-叔走到旁边,给我倒了杯水。
水杯是一个粗糙的木杯子,握在手里能感觉到木头的纹理和温度。
“三年前,你爸查出病的时候,就开始弄了。”
林叔的声音很沉,像被砂纸打磨过。
“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他跟我说,他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一套老房子,将来你娶媳妇也未必够用。他心里愧疚。”
“他说,你小子,虽然嘴上不说,但骨子里跟他一样,都喜欢这些能拿在手里的,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搞的那个什么设计,不也是画图,然后让东西做出来吗?”
“所以,他就想啊,干脆给你留个吃饭的手艺,一个能安身立命的家底。”
“他把他攒了一辈子的钱,还有那套老房子的拆迁款,全都投进来了。租了这个厂房,买了这些机器,囤了这些木料。”
林叔指了指墙角堆得像小山一样的木头。
“这些,都是好料。有北美的黑胡桃,缅甸的花梨,还有非洲的乌金木……都是你爸跑遍了木材市场,一块一块挑回来的。他说,好木头,才能做出好东西,才能传下去。”
我看着那些木料,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一群沉默的见证者。
我忽然想起,我爸生命最后那一年,总是不在家。
我问他去哪儿了,他总说,去跟老朋友钓鱼。
我当时还觉得他不负责任,自己都病成那样了,还整天往外跑。
原来,他不是去钓鱼。
他是在为我奔波,为我这个他眼里的“不孝子”,打造一个我完全不知道的王国。
“那……公司为什么是我的名字?”我声音有点抖。
“因为从一开始,这就是给你准备的。”林叔说,“你爸说,他不想等他走了,再让你去办那些麻烦的过户手续。他想让你,从一开始,就是这里的主人。”
“他把所有手续都办好了,法人是你,股东也是你。他自己,什么都没挂。他说,他就是个给你看仓库的糟老老头儿。”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我低着头,不敢让林叔看到。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我一直以为,我爸不理解我,不爱我。
我以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可他,却用他最笨拙,最沉默的方式,为我铺好了所有的路。
他甚至没有告诉我。
他只是默默地做。
就像他年轻时,默默地为我做那个木马,默默地为我修好摔坏的玩具,默默地把最好的饭菜夹到我碗里。
他的爱,从来不说出口。
他的爱,都藏在那些木头的纹理里,藏在那些刨花的香气里,藏在那些我看不见的地方。
“他……还说什么了?”我问。
林叔从工作台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封面的本子。
递给我。
“这是你爸的设计手稿,还有他的一些想法,都在这里面了。他说,等你什么时候,真的走投无路了,再把这个交给你。”
“他说,如果你的设计事业顺风顺水,那就永远别让你知道这个地方的存在。他不想拖累你,不想让你觉得,你被他用这种方式绑住了。”
“可我看你这几年,好像……也不太顺。”林叔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心疼,“所以,我就自作主张,把你社保挂在了公司名下。我想着,你总有一天会发现的。”
我接过那个本子。
牛皮封面已经被摩挲得有些发亮,带着我爸手上常有的那种烟草和松木混合的味道。
我翻开第一页。
是我爸那手刚劲有力的字。
【给吾儿,远。】
【见字如面。】
【当你看到这些字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别难过,人固有一死,我只是去换个地方,继续跟木头打交道。】
【我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也不会说什么大道理。我只知道,手艺人,活儿不能丢。】
【这个作坊,不大,但里面的木头和家伙事儿,都是我给你攒下的家底。你要是哪天在外面混不下去了,就回来。这里,饿不死你。】
【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这门手艺,觉得它老土,没前途。但你记住,任何能让人静下心来,一锤子一凿子做出来的东西,都不会过时。】
【你的设计,我看过。有灵气,但有点飘。根基不稳。】
【多摸摸木头。木头不会骗人。它的纹理,它的脾性,你用心去感受,它会告诉你很多道理。】
【本子里,是我这些年画的一些图样子,还有一些做家具的心得。有空就翻翻,或许对你有用。】
【最后,别怪爸。爸没本事,给不了你大富大贵。只能给你留这么个地方,让你有个退路。】
【照顾好你妈。】
【父,留。】
信很短。
没有一句煽情的话。
可我手里的本子,却重如千斤。
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一滴一滴,砸在了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一片水渍。
我爸。
那个沉默寡言,脾气固执,跟我吵了一辈子架的男人。
他用他生命最后的光和热,为我铸造了一座最坚固的避难所。
而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甚至,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还在跟他赌气,埋怨他。
我蹲在地上,抱着那个本子,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这些年,我在外面假装坚强,假装独立,假装刀枪不入。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有多累,多迷茫。
我设计的图稿,被甲方改得面目全非。
我熬夜做出的方案,被客户轻飘飘一句“没感觉”就否定。
我为了一个几千块的项目,陪着笑脸,喝着伤胃的酒。
我以为这就是成长。
我以为这就是现实。
可我爸,他早就看穿了我所有的伪装。
他知道我“飘”了,知道我没有“根”。
所以,他亲手为我种下了一片森林,等着我回来。
那天,我在那个充满木屑香气的作坊里,待了整整一个下午。
林叔没再打扰我,他只是默默地回到他的工作台,继续雕刻着手里的那块小木头。
作坊里很安静。
只有刻刀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和阳光移动的脚步声。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我爸的本子。
里面有各种家具的设计图,从最简单的板凳,到最复杂的榫卯结构衣柜。
每一张图,都画得极其精细,尺寸、结构、用料,标注得清清楚楚。
比我用电脑画的CAD图,还要精准,还要有温度。
在图纸的旁边,还有他写下的各种心得。
“做椅子,最重要的是腰部支撑。要像一双手,稳稳地托住人的疲惫。”
“木头有自己的性子。顺着纹理下刀,事半功倍。逆着来,只会两败俱伤。做人也一样。”
“榫卯,是木头与木头之间的承诺。不用一颗钉子,就能相守百年。这才是我们老祖宗的智慧。”
我看着这些文字,仿佛能看到我爸,戴着老花镜,坐在灯下,一笔一划写下这些字的场景。
他的背,一定还是那么挺直。
他的眼神,一定还是那么专注。
就像他对待每一块木头那样。
本子的最后几页,画风突变。
不再是那些古朴的中式家具。
而是一些……非常现代,非常有设计感的作品。
一个线条流畅的躺椅,造型像一片卷曲的叶子。
一个可以自由组合的书架,像乐高积木一样充满童趣。
还有一个造型奇特的台灯,底座是一截带着树皮的天然木桩,灯罩却是一个极简的几何图形。
在这些图的旁边,我爸用红笔标注着:
【给小远的设计,找找灵感。】
【这小子,脑子活,就是有点不接地气。】
【把老手艺和新想法结合起来,或许能行?】
看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跑到工作台前,看着林叔。
“林叔,我想……我想学。”
林叔抬起头,笑了。
那笑容里,有欣慰,有释然。
“你爸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了。”
就这样,我“行使”了我的法人权力。
我没有卖掉公司,没有遣散员工(虽然员工只有林叔一个)。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办了入职。
我成了“椿木造物”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徒。
我的老板,是林叔。
也是我那远在天国的父亲。
我搬出了市区的出租屋,在作坊附近租了个小房子。
每天,天一亮,我就跟着林叔来作坊。
扫地,清理木屑,给机器上油。
这些都是最基础的活儿。
林叔说,想跟木头打交道,先得学会尊重它。
然后,是认木头。
林叔搬来一堆木料的边角料,让我用手摸,用鼻子闻,用眼睛看。
“这是白蜡木,纹理粗,韧性好,适合做弯曲的造型。”
“这是樱桃木,颜色会随着时间越变越深,像酒一样,越陈越香。”
“这是橡木,质地坚硬,纹理像山峦,有气势。”
我像个小学生一样,努力地记着每一种木头的名字和特性。
我第一次发现,原来这些在我眼里都差不多的“木头疙瘩”,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它们有自己的生命,有自己的故事。
接着,是学用工具。
从最简单的刨子、凿子、锯子开始。
我爸留下的那些工具,都被林叔保养得很好。
木质的把手,被岁月打磨得油光发亮,带着温润的包浆。
我握着那把刨子,学着林叔的样子,推出去。
一开始,我总是掌握不好力道和角度。
刨出来的木屑,要么太厚,要么断断续续。
手心很快就磨出了水泡。
很疼。
但我没吭声。
我只是把水泡挑破,缠上绷带,继续推。
我好像,有点理解我爸了。
理解他为什么能几十年如一日地,重复着这些枯燥的动作。
因为当你全神贯注地做一件事时,时间会变得很慢。
你的世界里,只剩下你,工具,和手里的那块木头。
所有的烦躁,所有的焦虑,都会在“沙沙”的刨花声中,被一点点抚平。
那是一种,久违的平静。
我开始尝试做一些小东西。
一个木勺,一个手机支架,一个小板凳。
一次又一次地失败。
尺寸不对,接口不齐,打磨不平。
我做的第一个榫卯结构,卯眼打大了,榫头塞进去松松垮垮。
我有点泄气。
林叔走过来,拿起那两个废掉的木块,看了看。
“急什么?”他说,“你爸学这个,光是练基本功,就练了三年。”
“心不静,手就抖。手一抖,活儿就糙。”
“回去,把你爸的本子,再抄十遍。”
那天晚上,我回到出租屋,真的就铺开纸,开始抄我爸的笔记。
抄着抄着,我发现了很多以前忽略掉的细节。
比如,他在画一个燕尾榫的时候,会特意在旁边标注:“此处需留半分余量,以备木材干缩湿胀。”
比如,他在讲如何打磨的时候,会写:“从180目砂纸开始,到2000目结束。要像对待姑娘的脸一样,有耐心。”
这些,都是他用几十年的经验,一点点总结出来的。
是任何教科书上都学不到的智慧。
我渐渐地,不再把这当成一件苦差事。
我开始享受这个过程。
享受木屑飞舞的香气。
享受刨花在手中卷曲的触感。
享受一块粗糙的木料,在我的手中,慢慢变得光滑,温润,有了生命。
我开始理解,我爸说的,“木头不会骗人”。
你对它付出了多少心血,它就会回报你多少。
有一天,林叔忽然对我说:“你爸有个遗愿,一直没完成。”
我问他是什么。
他指了指作坊最里面,一块用防尘布盖着的巨大木料。
“那是一整块的金丝楠木。是你爸的宝贝。”
林叔掀开防尘布。
一块长约三米,宽约一米的巨大木板,出现在我面前。
木板的颜色是温润的黄色,在灯光下,能看到里面闪烁着金色的丝线,像流动的光。
“你爸一直想用这块料,给你妈打一张罗汉床。图纸都画好了,可料刚运回来,他人就……”
林叔没再说下去。
我走到那块木板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它。
触感温润如玉。
我能想象到,我爸在挑选这块木料时,眼神里该是怎样的光彩。
他一定,是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爱的人。
我翻开我爸的设计本,找到了那张罗汉床的图纸。
那是一张非常复杂的图纸。
床身,围栏,腿足,每一个部件,都由复杂的榫卯结构连接。
上面没有任何现代的简化设计,完全是古法制作。
光是看图,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林叔,这个……我能行吗?”我有点不自信。
林叔看着我,眼神坚定。
“你爸觉得你行。”
那一刻,我心里忽然涌起一股巨大的勇气。
我爸觉得我行。
那就一定行。
我开始了我职业生涯中,最重要,也最艰难的一个项目。
我和林叔,两个人,一起。
我们先把巨大的木板,按照图纸,分割成不同的部件。
每下一锯,都小心翼翼。
因为这块料,太珍贵了,没有犯错的余地。
然后,是画线,开榫,凿卯。
这是最考验基本功的环节。
每一个榫头,每一个卯眼,尺寸都必须精确到毫米。
差一点,整个结构就无法严丝合缝。
我每天都待在作坊里,从早到晚。
手上磨出的茧,一层又一层。
身上永远都是木屑。
有时候,一个卯眼,我要凿一下午。
累了,就看看我爸的笔记。
烦了,就去摸摸那块金丝楠木。
我感觉,我爸好像一直在我身边。
他在看着我,在指导我。
他用他留下的文字,用他挑选的木料,用他设计的图纸,陪着我,完成这个我们共同的作品。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月。
当最后一个部件,用一个完美的燕尾榫,严丝合缝地嵌入主体时,我和林叔都松了一口气。
我们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激动和疲惫。
接下来,是打磨。
一遍,又一遍。
从粗到细。
金丝楠木温润的质感,和隐藏在木质深处的金色光芒,一点点地显露出来。
最后,是上蜡。
我们用的是最传统的蜂蜡。
用棉布,一点一点,均匀地涂抹在床身的每一个角落。
当所有的工序都完成时,一张古朴,典雅,散发着淡淡幽香和柔和光泽的罗汉床,静静地立在作坊的中央。
它像一件艺术品。
更像一个有生命的,沉默的家人。
阳光透过天窗照在上面,那些金丝,仿佛在缓缓流动。
我伸出手,抚摸着光滑的床沿。
我仿佛能看到,我妈坐在上面,喝着茶,看着窗外的夕阳。
我也能看到,我爸站在旁边,脸上带着那种不善言辞,却无比满足的笑容。
我把罗汉床运回了家。
我妈看到的时候,愣了很久。
她围着床,摸了又摸,看了又看。
“这……这是你爸做的?”她问,声音里带着颤抖。
我摇摇头。
“是我们一起做的。”
我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她坐在床上,手轻轻地抚摸着围栏上精美的雕花。
“他总说,要给我打一张最好的床。没想到……他真的一直记着。”
那天晚上,我陪着我妈,聊了很久。
聊我爸,聊这家公司,聊我这几个月的经历。
我妈说:“你爸这个人,就是嘴笨。心里什么都有,就是不说。他总觉得,做比说重要。”
“他看你前几年过得不开心,他比谁都着急。可他又不知道怎么帮你。他怕说多了,你嫌他烦。所以,就只能用他自己的法子,偷偷地帮你。”
我听着,心里五味杂陈。
是啊,我怎么就没早点明白呢?
那张罗汉床,成了我妈最宝贝的东西。
她每天都要擦好几遍。
有时候,我看到她一个人坐在床上,轻轻地抚摸着床沿,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说话。
我知道,她在想我爸。
而我,也因为这件事,彻底变了。
我不再去想那些虚无缥缈的设计理念。
我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椿木造物”里。
我把我爸留下的那些“不接地气”的设计图,和我自己的想法结合起来。
我用传统的手艺,去做现代的家具。
我做的第一件作品,是一个小小的边几。
造型很简单,就是一个圆形的桌面,三条细长的腿。
但它的连接处,我没有用任何钉子和胶水,全部用的都是小巧而精致的榫卯结构。
材质,是北美黑胡桃木。
打磨得像婴儿的皮肤一样光滑。
我把它放在网上,拍了几张照片,写下了它的故事。
关于我爸,关于“椿木造物”,关于榫卯。
没想到,很快就有人联系我。
是一个独立设计师。
他说,他找了很久,都找不到愿意用传统手艺,去做现代设计的匠人。
他觉得我的作品,有灵魂。
我们一拍即合。
他负责设计,我负责制作。
我们的第一批产品,很快就销售一空。
“椿木造物”这个名字,开始在一些小众的设计圈子里,有了一点名气。
订单越来越多。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林叔也帮我一起做。
后来,我又招了两个年轻的学徒。
他们都是刚从设计学院毕业的大学生,对传统手艺充满了热情。
小小的作坊,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每天,机器的轰鸣声,锤子敲击凿子的“笃笃”声,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像一首动听的交响乐。
我不再觉得孤单。
我感觉,我爸的精神,通过这些木头,这些工具,这些手艺,一直延续着。
他留给我的,不仅仅是一家公司,一个作案。
他留给我的是一种信念。
一种脚踏实地,用心做好一件事的信念。
他让我找到了我的“根”。
有一天,我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在一个旧铁盒子里,发现了一张被压在最下面的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
上面,是一个年轻的男人,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
男人,是我爸。
小男孩,是我。
我们俩,都坐在一个崭新的木马上,笑得特别开心。
我爸的笑容,是我记忆里从未有过的灿烂。
照片的背后,是我爸的字。
【儿子第一次叫爸爸。高兴。给他做了个木马。希望他一辈子,都像今天这么开心。】
日期,是我四岁生日那天。
我拿着那张照片,手抖得厉害。
我一直以为,我爸是个严肃的,不苟言笑的人。
我一直以为,他不爱我。
可这张照片,这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所有的误解和偏见。
原来,他爱我。
爱得那么深,那么早。
只是,他把所有的爱,都藏在了我看不到的地方。
藏在了那个陪我长大的木马里。
藏在了那张为我妈打造的罗汉床里。
藏在了这个以他的名字命名的“椿木造物”里。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作坊门口,那棵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小树,又高了一截。
阳光穿过树叶,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依旧是那股熟悉的,让我心安的木头香气。
我忽然觉得,我爸没有离开。
他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在我身边。
他变成了这个作坊,变成了这些木头,变成了我手上的老茧,变成了我做出来的每一件家具。
他用他的一生,告诉我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真正的爱,不是说了什么。
而是,做了什么。
而我,会用我的一生,去守护他留下的这份,最沉默,也最厚重的爱。
我会让“椿木造物”这个名字,一直,一直地传下去。
就像那棵椿树一样。
永远,守护着这个家。
来源:风姿卓越春风1UtycK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