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井沿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上面绳索勒出的印子,一道叠着一道,深得能嵌进一根小指头。
我们家院子里有口老井。
我说的老,是真的老。
井沿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油光水滑,上面绳索勒出的印子,一道叠着一道,深得能嵌进一根小指头。
我从小就听爷爷说,这井里有宝贝。
他说,井底锁着一条小龙。
我当然不信,追着问他,爷爷嘿嘿一笑,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指了指井沿说:“不是龙,是把锁,一把铜锁。”
这故事我听了二十多年,耳朵都快起茧了。
说是民国二十五年,一个兵荒马乱的年头,曾祖父沈鹤年心善,收留了一个南下逃难的戏班子。
戏班子在咱家老宅的后院住了小半年,临走的时候,班主秦川,一个唱武生的名角儿,趁着夜深人静,悄悄往这井里扔了把铜锁。
“为啥啊?”我小时候总爱这么问。
爷爷就呷一口茶,眯着眼睛,慢悠悠地说:“报恩呗。他说,这口井养活了他们几十口人,这把锁,锁的是一份情,一份义。他说,他日定当回来,开锁报恩。”
“那回来了吗?”
“没。一晃这么多年,人海茫茫,哪还有信儿啊。”
爷爷的语气里总带着点怅然。
我长大了,上了大学,读了历史,对这些陈年旧事,总觉得像是蒙了一层浪漫的薄纱。
一个承诺,一把铜锁,在冰冷的井水里沉睡了几十年。
这更像一个民间传说,而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历史。
直到那年夏天,我大学毕业,赋闲在家,准备考研。
七月的江南,黏腻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麦芽糖。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把午后的宁静撕扯得支离破碎。
爷爷躺在竹摇椅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眼看就要睡过去。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那声音很特别,不像镇上邻里们那种熟悉的拖沓,也不像游客的好奇张望。
它沉稳,笃定,每一步都像是用尺子量过。
脚步声停在了我家门口。
“笃,笃,笃。”
敲门声,同样不疾不徐。
我放下手里的书,有些奇怪。这大中午的,谁会来串门?
我走过去,拉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口站着一个老人。
看年纪,比我爷爷还要大上几岁。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身板挺得笔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尽管已经花白,但精神矍铄。
他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拐杖头被摩挲得温润发亮。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清亮,沉静,像是积淀了岁月的深潭,一眼望不到底。
“请问,这里是沈家染坊的老宅吗?”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字正腔圆,带着一种旧派文人的腔调。
我们家以前确实是开染坊的,传到我爷爷这辈,手艺就断了。
“是,您是?”我有些疑惑。
老人微微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如释重负。
“我找沈鹤年老先生的后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
沈鹤年,是我曾祖"父的名讳。
我把老人请进院子,扶他在井边的石凳上坐下。
爷爷也被惊醒了,他揉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
“您是……?”爷爷问。
老人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口老井上,久久没有移开。
他的眼神里,有怀念,有感慨,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老先生,您还记得……秦腔戏班吗?”
“秦腔戏班?”
爷爷浑身一震,猛地从摇椅上坐直了身子,昏昏欲睡的眼神瞬间变得清亮无比。
“你是……秦班主的人?”
老人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他站起身,对着我爷爷,深深地鞠了一躬。
“家师,秦川。”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秦川。
那个往井里扔铜锁的戏班班主。
眼前这个老人,竟然是他的徒弟。
那个夏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相遇劈开了一道口子,尘封的往事,带着井水的凉意和樟木箱的陈香,扑面而来。
老人的名字叫方文山,当年戏班里年纪最小的学徒,负责跑腿打杂。
他这次来,是替他师父,了却一桩心愿。
爷爷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他拉着方文山的手,一遍遍地说:“回来了,总算是回来了……”
那天下午,方文山坐在院子里,给我们讲起了当年的故事。
那是一个比爷爷口中的版本更清晰,更残酷,也更温情的故事。
民国二十五年,时局动荡。
秦川带着他的“秦腔班”,一路从西北逃难南下。
他们原本是西安城里有名的戏班,台柱子秦川的一出《霸王别姬》,能引得满城喝彩。
可战火一来,什么名角儿,什么喝彩声,都成了泡影。
听戏的人没了,戏园子也塌了。
他们只能背着行头,领着一群大的小的,老的少的,像一群无根的浮萍,四处漂泊。
一路上,饥饿、疾病,像恶犬一样追着他们。
班里有个唱花旦的小姑娘,叫“水仙”,才十五岁,在路上得了痢疾,没钱医治,硬生生给拖死了。
“师父抱着水仙冰冷的身体,跪在路边,哭得像个孩子。”
方文山说起这些,声音哽咽,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
“他那天对着苍天发誓,只要他秦川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要让剩下的这几十口人活下去。”
他们一路走到我们这个江南小镇时,已经是强弩之末。
几十口人,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活像一群叫花子。
镇上的人见了他们,都像躲瘟疫一样,避之不及。
“那时候的人,都怕惹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爷爷在一旁补充道。
他们在镇口的破庙里,蜷缩了三天。
带出来的干粮早就吃完了,只能靠喝破庙里那口枯井里半死不活的雨水吊着命。
班里最小的孩子,才三岁,饿得直哭,哭得嗓子都哑了。
秦川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把所有能当的东西都当了,换来的几个铜板,也只够买几个硬邦邦的窝头。
他把窝头掰碎了,先分给孩子和女人。
他自己,三天没吃一口东西了。
“就在我们快要绝望的时候,您的曾祖父,沈鹤年老先生,出现了。”
方文山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曾祖父那天去镇上布庄送染好的布,路过破庙,听见了孩子的哭声。
他是个心善的人,见不得人间疾苦。
他走进破庙,看到那番景象,什么也没说,转身就回家了。
没过多久,曾祖父就带着我爷爷(那时候爷爷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挑着两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和一大锅菜汤回来了。
“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锅菜汤的香味。”
方文山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当年的味道。
“是猪油熬的白菜豆腐汤,上面飘着一层油花。对我们这些快要饿死的人来说,那就是琼浆玉液。”
几十口人,像饿狼一样扑上去。
秦川没有动。
他拦住了那些徒弟,让他们排好队,先让老的和小的吃。
他自己站在一旁,看着大家狼吞虎咽,眼圈红了。
等所有人都吃完了,锅里只剩下一点汤底。
曾祖父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汉子,不嫌弃的话,就带着大家,跟我回家吧。”
秦川看着曾祖父,这个穿着蓝布长衫,面容清瘦,但目光温和的男人。
他什么都没说。
扑通一声,跪下了。
一个在舞台上扮演霸王,顶天立地的男人,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曾祖父面前。
他身后,黑压压跪下了一片。
“那天,整个破庙里,只听得见一片压抑的哭声。”方文山说。
曾祖父把戏班子安顿在了自家染坊后面的一个大仓库里。
那仓库原本是用来堆放布料的,空出来,打扫干净,足够几十口人遮风避雨。
曾祖父让曾祖母烧了三大锅热水,让他们洗去一路的风尘。
又从自家柜子里,拿出干净的旧衣服,给他们换上。
那天晚上,戏班子的人,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
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对未知的恐惧。
第二天一早,秦川就带着几个年轻力壮的徒弟,找到了正在染缸前忙活的曾祖父。
“沈先生,大恩不言谢。我们这些人,别的不会,但有一身力气。您这染坊有什么活,尽管吩咐。”
秦川说得斩钉截铁。
曾祖父笑了笑,说:“不急,你们先歇几天,养养身子。”
“不!”秦川的态度很坚决,“我们是唱戏的,不是讨饭的。沈先生您收留我们,是情分,我们不能白吃白住,这是本分。”
曾祖父看着他,赞许地点了点头。
“好一个本分。”
就这样,戏班子的人,就在我们家染坊里干起了活。
男人跟着曾祖父和染坊的伙计们,扛布,晒布,学着搅动染缸。
女人就帮着曾祖母,做饭,洗衣,打扫院子。
那些唱戏的,手上功夫本就灵活,学起活来,又快又好。
秦川一个唱武生的,臂力惊人,一个人能扛起两个人的布。
他的手,原本是用来耍花枪,弄刀剑的,现在却泡在靛蓝的染料里,被染得像个蓝靛鬼。
但他从无半句怨言。
每天干完活,他都会带着徒弟们,在仓库前的空地上吊嗓子,练功。
咿咿呀呀的唱腔,和着染坊里“哗啦哗啦”的搅布声,成了一种奇特的交响。
镇上的人,一开始还对这群外来人抱有戒心。
但日子久了,看着他们勤勤恳恳,安分守己,也就慢慢接纳了他们。
有时候,曾祖母做多了吃食,还会让爷爷给左邻右舍送一些过去。
邻里们过意不去,也会送些自家的蔬菜瓜果过来。
就这样,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我们这个小小的院落,成了一个温暖的避风港。
方文山说,那小半年,是他们逃难路上,最安稳,最幸福的一段日子。
他们不再是流离失所的戏子,而是成了沈家染坊的一份子。
曾祖父待他们,不像是主人和住客,更像是家人。
班里有个叫小石头的小孩,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身子很弱。
曾祖父特意去镇上药铺,给他抓了调理身子的中药,让曾祖母每天熬给他喝。
秦川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他是个不善言辞的人,但他把这份恩情,刻在了骨子里。
为了感谢曾祖父和镇上乡亲们的收留,秦川决定,在镇上搭台唱三天大戏,不收一分钱。
这个决定,在戏班内部,引起了不小的争议。
有人说:“班主,我们好不容易才缓过一口气,行头都当得差不多了,怎么唱?”
还有人说:“是啊,唱戏耗费体力,我们还得留着力气干活呢。”
秦川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们是戏子,戏比天大!更是人,人得知恩图报!”
“沈先生收留我们,没图我们什么。镇上的乡亲们接纳我们,也没图我们什么。我们能拿什么报答?除了这身吃饭的本事,我们一无所有!”
“这三天戏,我们必须唱!而且要拿出最好的本事来唱!让大家伙儿看看,我们秦腔班,不是一群只会吃饭的废物!”
他的一番话,说得大家哑口无言。
曾祖父知道后,二话没说,拿出了自己积攒多年的银元。
他带着秦川,去当铺,把那些当掉的行头、乐器,一件件赎了回来。
看着那些失而复得的宝贝,秦川的眼睛又红了。
他对着曾祖父,再次跪下。
曾祖父连忙扶起他,说:“秦班主,你这是做什么。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你们能用自己的本事,赢得尊重,我比什么都高兴。”
唱戏的台子,就搭在镇中心的广场上。
消息传开,整个小镇都轰动了。
那三天,是小镇的节日。
十里八乡的人,都赶来看戏。
广场上人山人海,连树上都爬满了看热闹的小孩。
方文山说,那是他见过的,最简陋,也最盛大的舞台。
没有华丽的布景,没有炫目的灯光。
只有几块木板搭起的高台,和一群用心唱戏的戏子。
秦川的压轴大戏,是《霸王别姬》。
当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靠,画上脸谱,手持长戟,从幕后走出来的时候,整个广场都安静了。
他一开口,那苍凉、高亢的秦腔,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空,在江南水乡的上空回荡。
“力拔山兮气盖世……”
那一刻,他不是在染坊里扛布的伙计,他就是那个四面楚歌的西楚霸王。
他的眼神里,有英雄末路的悲壮,有对江山的眷恋,更有对虞姬的无限深情。
当演到“乌江自刎”那一幕时,他横剑在颈,仰天长啸。
那一声长啸,充满了不甘、决绝和无尽的悲凉。
台下,许多人都看哭了。
我爷爷说,他当时就站在台下,看着台上的秦川,只觉得那个人,浑身都在发光。
三天大戏,唱完了。
秦腔班,赢得了整个小镇的尊重。
他们走在街上,不再有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乡亲们会热情地跟他们打招呼,往他们手里塞鸡蛋、塞红薯。
好景不长。
安稳的日子,只过了小半年。
战火,最终还是烧到了江南。
有一天,镇上传来了消息,日本人已经打到了邻近的城市。
国民政府正在征兵,号召所有热血男儿,保家卫国。
那天晚上,秦川召集了戏班所有的人。
他宣布了一个决定。
他要解散戏班,他要带着愿意跟他走的年轻人,去投军。
“国之不存,何以为家?戏,唱不了了。我们不能再像丧家之犬一样逃下去了。”
“我是个唱戏的,一辈子在台上演英雄好汉。如今,国难当头,我不能在台下当个孬种!”
他的话,掷地有声。
班里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当场就站了出来,表示愿意跟他一起走。
剩下的一些老弱妇孺,秦川把仅有的一点积蓄,都分给了他们,让他们各自投亲靠友,或者找个地方安顿下来。
离别的那天晚上,曾祖父在家里摆了一桌酒席,为他们送行。
那顿饭,所有人都很沉默。
没有人知道,这一去,是否还能再见。
秦川端起酒碗,站了起来。
他对着曾祖父,深深地鞠了一躬。
“沈先生,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秦川这辈子是还不清了。若有来生,再做牛做马报答您。”
曾祖父扶着他,眼眶也红了。
“秦班主,说这些就见外了。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们是好样的。我只希望你们,都能平平安安地回来。”
秦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沈先生,请受我一拜。此去经年,生死未卜。但我秦川对天发誓,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这份恩情,秦家子孙,世代不忘!”
说完,他把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他从怀里,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黄澄澄的铜锁。
锁的样子很别致,上面刻着精美的花纹,还有一个小小的“秦”字。
“这是我秦家的传家宝。今天,我把它留在这里。”
他看着曾祖父,眼神无比郑重。
“沈先生,您家的这口井,水清又甜,养活了我们几十口人。这把锁,就当是锁住我们秦家的一份承诺。他日,若我们能活着回来,定当亲自来开锁报恩。若我们回不来了……”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哽咽。
“……也请沈先生和乡亲们,记住我们。记住有一群唱戏的,也曾为这个国家,流过血。”
曾祖父想要推辞,但秦川的态度很坚决。
那天深夜,秦川带着十几个徒弟,悄悄地离开了。
没有人去送。
只有我爷爷,当时还是个少年,因为睡不着,偷偷趴在窗户上看。
他看见,秦川在离开院子前,走到了井边。
他摩挲着那冰凉的井沿,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把那把铜锁,高高举起,对着月光,看了一眼。
最后,他松开手。
“噗通”一声。
铜锁沉入了井底。
水面泛起一圈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秦川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茫茫夜色。
这一走,就是一生。
听完方文山老人的讲述,院子里一片寂静。
只剩下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我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再看看身边泪流满面的爷爷,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原来,那个听了二十多年的故事,不是传说。
原来,那把沉在井底的铜锁,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承诺。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秦班主他……”
方文山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师父他……没有回来。”
秦川带着徒弟们,加入了军队,被编入了川军的队伍。
他们参加了淞沪会战,那是抗战史上最惨烈的一场战役。
“师父是唱武生的,有一身好功夫。在战场上,他总是冲在最前面。”
“他教我们,怎么用大刀,怎么跟鬼子拼刺刀。”
“他说,在台上,我们是演员;在台下,我们是战士。都不能丢了中国人的骨气!”
那一战,他们那个排,几乎全军覆没。
秦川为了掩护战友撤退,一个人,一把大刀,堵住了敌人的一个机枪口。
他身上中了很多枪。
等战友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经断了气。
但他依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怒目圆睁,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把卷了刃的大刀。
“师父……牺牲的时候,才三十五岁。”
方文山的眼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一滴滴地往下掉。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后来也各奔东西,失散了。”
“我算是命大,活到了抗战胜利。后来辗转回了老家西安,想重新把秦腔班拉起来,但已经物是人非了。”
“这些年,我一直没有忘记师父的遗愿。我一直在打听你们沈家的消息。”
“前几年,我从一个研究地方戏曲史的教授那里,偶然得知,江南这个小镇,曾经有个沈家染坊,收留过一个秦腔戏班。”
“我这才找了过来。”
“我年纪大了,再不来,怕是就没机会了。”
老人说着,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他一层层地打开。
里面,是一本泛黄的,线装的册子。
册子的封面上,用毛笔写着三个字——《白蛇传》。
“这是……?”爷爷不解地问。
“这是我们秦腔班当年最受欢迎的一出戏的戏本。是师父亲手抄写的,里面还有他自己标注的唱腔和身段。”
方文山将戏本,郑重地递到我爷爷面前。
“师父说,沈家的恩情,还不清。他把传家的铜锁留在了这里,就是立下了一个誓言。”
“如今,他人回不来了。这本戏本,是他一生心血所在,也是我们秦腔班最珍贵的东西。”
“我替他,把它交给你们。算是……了却他一桩心愿。”
爷爷双手颤抖着,接过了那本沉甸甸的戏本。
他摩挲着那粗糙的封面,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这……这太贵重了……”
“不。”方文山摇了摇头,“跟沈家的恩情比起来,这不算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落在了那口老井上。
“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您说。”
“我想……我想把那把铜锁,捞上来。”
我跟爷爷都愣住了。
“捞上来?”
“嗯。”方文-山点了点头,“师父的承诺,不能就这么沉在水底。我想把它捞上来,带回西安,安放在师父的衣冠冢前。”
“然后……”他从怀里,又摸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崭新的铜锁。
样式和爷爷描述的,秦川留下的那把一模一样,只是闪着崭新的光泽。
“我按照记忆中的样子,请人打了一把新的。我想把这把新的,重新放回井里。”
“师父的承诺,由我们这些后人来延续。这份恩情,我们秦家,世世代代,不敢忘。”
我看着他手中的新锁,再看看那口古井,只觉得一股热流,从心底直冲眼眶。
一个承诺,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岁月,历经了战火与和平。
故人已去,但信义长存。
这已经不仅仅是报恩了。
这是一种精神的传承。
爷爷当即就答应了。
第二天,我们请来了镇上专门掏井的师傅。
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井水很深,也很凉。
师傅们用抽水机,抽了整整一个上午,才把井水抽干。
当井底的淤泥露出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围了过去。
阳光照进深井,井底的一切,都清晰可见。
除了碎石和烂泥,什么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我喃喃自语。
爷爷也很失望,他不停地在井边踱步。
方文山老人却很平静。
他对着井底,仔仔细细地看着。
突然,他指着井壁的一个角落,说:“在那里。”
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只见在井壁的青石缝里,似乎卡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
一个年轻的师傅系上安全绳,下到了井底。
他用小铲子,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周围的淤泥。
很快,那个东西的全貌,就露了出来。
那是一把锁。
一把被黑色的淤泥和铁锈包裹着的铜锁。
当师傅把那把锁递上来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方文山颤抖着双手,接过了那把锁。
他用袖子,一点一点地,擦去上面的污泥。
黄铜的本色,慢慢地显露出来。
虽然已经锈迹斑斑,但依然可以看清上面精美的花纹,和那个小小的“秦”字。
就是它。
沉睡了七十多年的承诺。
方文山捧着那把锁,老泪纵横。
他对着锁,喃喃地说:“师父,我接您……回家了。”
那一刻,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红了眼眶。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切,心里百感交集。
我终于明白,曾祖父当年种下的,是一颗多么珍贵的种子。
这颗种子,在岁月里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庇佑了后人。
它关乎善良,关乎信义,关乎一个民族在最艰难的岁月里,依然闪耀的人性光辉。
方文山老人在我们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每天都要去井边坐一会儿,跟那把新锁说说话。
仿佛在跟他的师父,汇报着这些年的世事变迁。
临走的时候,他把那本《白蛇传》的戏本,正式捐赠给了我们镇上的文化馆。
捐赠仪式上,他讲述了秦腔班和沈家染坊的故事。
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动容。
我们这才知道,方文山老人自己,也是一位了不起的艺术家。
他后来成了国家一级演员,著名的秦腔表演艺术家。
他一生致力于秦腔的传承和发展,桃李满天下。
但他从未向外人提及过自己这段颠沛流离的往事。
他说:“跟那些为国捐躯的师兄弟们比,我这点成就,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个侥幸活下来的戏子。”
送方文山老人去车站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江南的雨,细细密密的,像是说不尽的离愁。
临上车前,老人拉着我的手,说:“小伙子,你们沈家的家风,不能丢啊。”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您放心,丢不了。”
老人笑了,笑得很欣慰。
他转身,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进了车站。
他那挺得笔直的背影,在蒙蒙的雨雾中,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舞台上扮演霸王的身影。
孤傲,决绝,顶天立地。
火车开走了。
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和那未了的心愿,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而那口老井里,一把崭新的铜锁,在清冽的井水中,继续沉睡。
它将继续锁住那份承诺,等待着下一个开启它的人。
这件事以后,我们家那口老井,成了镇上的一个“景点”。
很多人慕名而来,想看看这口“信义之井”。
爷爷最高兴,他每天搬个小板凳坐在井边,不厌其烦地给来来往往的人,讲述当年的故事。
每当讲到秦川乌江自刎,讲到他把铜锁扔进井里的时候,爷爷的眼里,总会闪着光。
我呢,考研失败了。
但我没有气馁,我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很意外的决定。
我留在了镇上,在文化馆找了一份工作。
我的工作,就是整理和研究那些地方历史和民间故事。
我把曾祖父和秦腔班的故事,写成了一篇文章,发表在了省里的历史期刊上。
文章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很多学者和媒体都来了,深入挖掘这段历史。
后来,我们镇还专门为秦腔班立了一块纪念碑。
碑上,刻着秦川和那些牺牲的戏班成员的名字。
碑文的最后一句,是我写的:
“一诺千金,声震云天;义薄云天,锁住百年。”
几年后,我接到了一个从西安打来的电话。
是方文山老人的孙子打来的。
他告诉我,爷爷在一个月前,安详地去世了。
临终前,他一直握着那把从我们家井里捞出来的铜锁。
他还嘱咐后人,每年清明,都要派人来江南小镇看一看,看一看沈家的后人,看一看那口井。
“爷爷说,这是我们秦家的根。”电话那头的年轻人,声音哽咽。
放下电话,我走到院子里。
月光如水,洒在井沿上。
我趴在井边,往下看。
黑洞洞的井里,什么也看不见。
但我知道,那把新的铜锁,就在下面。
它安静地躺在水底,像一颗沉睡的心脏,与这个小院,与这个小镇,共同呼吸。
我突然想起,方文山老人临走前,还告诉我一件事。
他说,师父秦川,其实并不是陕西人。
他是个地地道道的江南人。
他很小的时候,家乡遭了灾,他成了孤儿,被一个路过的老班主带去了西安,学了秦腔。
他一辈子,都想回家看看。
但他再也没能回来。
他把生命,留在了保卫另一座城市的战场上。
而他魂牵梦绕的故乡,却用最温暖的方式,拥抱了他那群颠沛流离的徒弟。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吧。
我直起身,看着天上的月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空气里,仿佛还弥漫着当年染坊里靛蓝的味道,和着那咿咿呀呀的秦腔,在夜色中久久回荡。
我仿佛看见,一个清瘦的,穿着蓝布长衫的男人,在井边,对一个满面风霜的汉子说:“汉子,跟我回家吧。”
我也仿佛看见,那个汉子,在多年后的一个深夜,站在井边,将一把承载着承诺的铜锁,沉入井底。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一诺千金,传承百年。
这,就是我们家的故事。
是那把铜锁的故事。
也是我们中国人的故事。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小镇。
我娶了妻,生了子。
我的儿子,也像我小时候一样,喜欢趴在井边,问我:“爸爸,井里真的有宝贝吗?”
我会笑着摸摸他的头,告诉他:“有啊。”
“是什么宝贝?”
“是一把锁,一把会讲故事的锁。”
“讲什么故事呀?”
“讲一个关于善良,和承诺的故事……”
我会把这个故事,一遍遍地讲给他听。
就像当年,爷爷讲给我听一样。
我相信,他也会把这个故事,讲给他的孩子听。
这把锁,会一直在这里。
这个故事,会一直流传下去。
因为,有些东西,是永远不会被岁月腐蚀的。
比如,人性深处的那份善良。
比如,根植于血脉的那份信义。
它们就像这口老井里的水,看似平凡,却能滋润生命,传承文明。
它们也像那把沉在水底的铜锁,看似无声,却能锁住历史,照亮未来。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