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林老师的手很暖,覆在我的手背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她的指尖很轻,调整着我握炭笔的姿势,那力道与其说是纠正,不如说是一种提醒。
“别分心,看着我的眼睛。”
林老师的手很暖,覆在我的手背上,带着一股淡淡的雪花膏香气。她的指尖很轻,调整着我握炭笔的姿势,那力道与其说是纠正,不如说是一种提醒。
我当时十六岁,正在县文化馆二楼最东头的画室里,对着一尊裂了纹的维纳斯石膏像画素描。九五年的夏天特别长,窗外的蝉鸣像砂纸,一下一下磨着人的耐心。我的心早就飞了,顺着光影的缝隙,溜到她微动的睫毛上,她说话时轻轻抿起的嘴唇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准确地投进我心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我猛地回神,目光从她的脸上移开,窘迫地看向她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里面有鼓励,有温和,还有一种我当时读不懂的东西,像是隔着一层薄雾的湖水,很深,很静。
“画画,手要稳,心要静。”她松开手,退后一步,重新审视我的画板,“你这里,明暗交界线处理得太急了,要过渡,像这样,慢慢来。”
她拿起一根新炭笔,在我画纸的角落里示范。沙沙的笔触声,是整个下午最动听的音乐。
在认识林老师之前,我的世界是灰色的。成绩不好,性格内向,在家里,我爸是国营棉纺厂的二级钳工,沉默寡言,最大的娱乐是喝两口小酒,看《新闻联播》。我妈在街道工厂糊纸盒,每天都在为柴米油盐和我的未来发愁。他们不明白,我为什么一看书就犯困,一拿起画笔就能坐上一整天。
在他们眼里,画画,不过是“不务正业”的消遣。
是林老师,第一次对我说:“李卫,你很有天分。”
那天,她站在我的画板前,看了很久。阳光从她身后照过来,给她整个人镶上了一圈金边。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句简单的肯定,分量可以这么重,重得让我的心脏都跟着颤了一下。
文化馆的画室,成了我的避难所。在这里,我不用听我妈的叹气,不用看我爸紧锁的眉头。这里只有石膏像、静物台、松节油的气味,和林老师。
她是从市里来的,听说是嫁给了我们县里新上任的一位姓钱的副主任。她和县城里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她穿素色的连衣裙,说话细声细语,身上总有一股干净的气息。她从不聊东家长西家短,只聊梵高的向日葵,聊罗丹的雕塑,聊光和影的故事。
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我考上美术学院,或者,直到我画出让她真正骄傲的作品。我把这种稳定当成了理所当然,就像夏天总会有蝉鸣一样。
那个稳定的假象,在一个闷热的周六下午,被我爸的一声叹息彻底击碎了。
那天我从文化馆回来,刚推开家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味。我爸坐在饭桌旁,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一瓶已经空了一半的白干。他没看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泛黄的挂历。
我妈在厨房里,水龙头的声音开得很大,像是在掩盖什么。
“爸,我回来了。”我小声说。
他没应声,只是拿起酒杯,又灌了一口。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白天喝酒,还喝得那么急。
晚饭的时候,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我妈给我夹了一筷子菜,眼睛却是红的。饭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
终于,我妈忍不住了,放下筷子,对我说:“小卫,你……你林老师的爱人,是不是在县里当领导?”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嗯,是钱副主任。”
“那……你跟林老师,关系好不好?”她问得小心翼翼,像是在试探什么。
“挺好的,林老师很照顾我。”我老实回答。
我爸“砰”地一声把酒杯顿在桌上,酒液溅了出来。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声音沙哑:“小卫,你爸这工作,可能要保不住了。”
棉纺厂要减员增效,名单已经拟好了,第一个就是他。因为他前阵子跟车间主任吵了一架,人家给他穿了小鞋。而最终拍板签字的,是我妈口中那位“钱副主任”。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我爸在棉纺厂干了二十年,那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就是他的第二层皮肤。我无法想象他失去工作的样子。
“小卫,”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她握住我的手,那双手因为常年糊纸盒,指关节粗大,布满细小的伤口,“你……你能不能去求求你林老师?让她跟钱主任说句话?就一句话,你爸就能留下。咱家……不能没有这份工资啊。”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冰窟窿。
让我去求林老师?
求那个跟我谈论艺术、谈论理想,把画室变成我唯一净土的人?
让我把家里这点俗不可耐的、带着酒气和油烟气的烦心事,摆到她面前,让她去为难?
这无异于让我亲手打碎我最珍视的东西。
我张了张嘴,一个“不”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看着我爸那张被酒精和愁苦浸泡得毫无生气的脸,看着我妈那双充满乞求和期盼的眼睛,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了,疼得缩成一团。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我妈的话,和我爸沉默的背影。窗外,月光照进来,把墙上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画室里的雪花膏香气,和我家里浓重的烟火气,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林老师代表着那个美好的、纯粹的世界,而我,却要亲手把两个世界搅和在一起。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的气氛更加沉重。我爸的话更少了,每天回来就是喝酒。我妈的叹息声,像针一样,一下下扎在我心上。
我去画室的时候,再也无法专心。炭笔在手里变得有千斤重,眼前的石膏像,在我眼里扭曲成我爸那张愁苦的脸。
林老师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李卫,你怎么了?最近画画总是走神。”她走到我身边,轻声问。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含糊地说:“没什么,可能……最近有点累。”
她没再追问,只是静静地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她的沉默,比任何追问都让我感到煎熬。
我知道,我必须做出选择了。一边是家人的生计,是我爸半辈子的依靠;另一边是我的精神寄托,是我小心翼翼维护的纯粹。
这个选择题,对于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来说,太沉重了。
周五下午,画室里只有我一个人。其他同学都回家了。我磨蹭着,收拾画具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我在等一个时机,也在积攒开口的勇气。
林老师在整理画架,她的侧影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格外柔和。
“林老师。”我终于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
她回过头,对我笑了笑:“怎么还不走?”
我的心脏跳得飞快,手心全是汗。我把画板抱在胸前,像是抱着一块盾牌。
“我……我有点事,想跟您说。”
“哦?什么事?”她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看着我。
我低着头,盯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帆布鞋鞋尖,把在我心里排练了无数遍的话,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了出来:“我爸……在棉纺厂上班。厂里最近要裁员,名单上有他。我妈说……说最后签字的人,是钱主任。所以……所以……”
我说不下去了。每一个字都像刀片,割着我的喉咙。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烧得我无地自容。
我把我们之间那层薄薄的、干净的窗户纸,亲手捅破了。我把世俗的交易,带进了这间只应该有艺术的殿堂。
画室里一片寂静,连窗外的蝉鸣都好像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林老师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我不敢抬头,我怕看到她眼睛里的失望,或者鄙夷。
过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才听到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她说。
声音很轻,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就是这种平淡,让我心里更难受。我宁愿她责备我,骂我利用她。
“对不起,林老师,我不该……”我的声音都在发抖。
“回去吧。”她打断了我,“这件事,我会去问问。”
我抬起头,第一次看到她脸上那种熟悉的、温和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她的眼睛,那片我曾经以为永远清澈的湖水,此刻变得有些浑浊,起了风,起了浪。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文化馆。
回家的路上,我骑着自行车,风从耳边刮过,但我感觉不到丝毫凉爽。我觉得自己像个小偷,偷走了林老师身上最宝贵的东西——那份不染尘埃的纯粹。
回到家,我妈看我脸色不对,追着问我说了没有。我把自己关进房间,用被子蒙住头。
那个周末,是我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两天。
周一,我爸下班回来,脸上竟然有了笑容。他提着一块肉,还哼着小曲。
“解决了!”他一进门就宣布,“车间主任找我谈话了,说名单搞错了,把我拿下来了。”
我妈喜出望外,双手合十,念叨着“菩萨保佑”。她张罗着要做一顿好吃的,家里的空气,瞬间从冰点回到了春天。
他们高兴地谈论着,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的工作保住了,家里的危机解除了。可是,我心里的那个窟窿,却越来越大。
我用我和林老师之间那点微薄的、纯洁的师生情谊,换来了我家的安稳。这笔交易,在我看来,我亏得血本无归。
再去画室,一切都变了。
林老师对我,依然和气,但那种亲近感消失了。她不再手把手地教我,只是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指出我画里的问题。她的眼睛,也很少再和我对视。我们之间,仿佛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画室不再是我的避难所,反而成了一个提醒我“罪行”的审判庭。每一笔下去,我都能感觉到自己的虚伪和功利。
我开始恨自己,也开始逃避。我不再是最后一个走的,总是画完就匆匆离开。
我变得更加沉默,画画也失去了灵气。我的画板上,一片死气沉沉的灰色,就像我的心情。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慢慢淡去,我和林老师的关系,也会在这种不远不近的尴尬中,维持下去。
但我错了。我低估了一件事的连锁反应,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我不再是被动地承受这种改变带来的痛苦,我开始迫切地想要做点什么,去弥补,去挽回。我不能让林老师就这样对我失望下去。
我的思考,从“我为什么要这么做”转变成了“我到底想要什么?我该怎么让她知道,我不是那样的?”
我想要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她会握着我的手,让我看着她眼睛的下午。
我决定,要画一幅画,一幅真正的好画,送给她。我要用我的画笔告诉她,在我心里,她永远是那个带我走进艺术殿堂的老师,而不是“钱主任的夫人”。
我开始偷偷地画她的肖像。
我不敢在画室画,就在自己房间里,把门反锁。我凭着记忆,画下她的每一个细节。她的眼睛,她的头发,她讲课时习惯性轻蹙的眉头,她微笑时嘴角的弧度。
那段时间,我像着了魔一样。我把所有的愧疚、悔恨和想要弥补的心情,都倾注在了画布上。我每天画到深夜,第二天顶着黑眼圈去上学。
我爸妈看我这么用功,以为我是在为考学做准备,反而很高兴,每天晚上都给我煮个鸡蛋。他们不知道,我画的不是石膏像,而是一个我可能永远失去的梦。
一个月后,那幅画完成了。
画布上,林老师穿着那件素色的连衣裙,坐在画室的窗边。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她的眼神望向远方,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和对未来的憧憬。那是我记忆里,她最美的样子。
我看着那幅画,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踏实的感觉。我觉得,只要她看到这幅画,她就会明白我的一切。
我打听到,她的生日是下周三。
我决定,在她生日那天,把画送给她。
我把画用牛皮纸小心翼翼地包好,用一根麻绳捆紧。那几天,我坐立不安,既期待,又紧张。
周三那天,我特意穿了件干净的白衬衫。下午放学后,我没有回家,抱着那卷画,直接去了她家。
她家住在县政府的家属院里,是那种带独立院子的二层小楼。这在九五年的县城,是身份的象征。
我站在院子门口,能看到二楼的窗户亮着灯。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我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那扇厚重的木门。
门开了。
开门的不是林老师,而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他个子不高,微微发福,穿着一件白色的背心,头发有些稀疏,眼神里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
“你找谁?”他问,声音很沉。
“我……我找林老师,我是她的学生。”我紧张地回答,把怀里的画抱得更紧了。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目光落在我手里的画卷上,眉头皱了起来。
“她不在。”他说着,就要关门。
就在这时,楼梯上传来林老师的声音:“老钱,是谁啊?”
男人停下关门的动作,回头喊了一声:“没什么,一个找错门的。”
林-老师穿着家居服从楼上走了下来。当她看到我时,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慌乱和一丝恐惧的表情。
“李卫?你怎么来了?”
那个叫“老钱”的男人,也就是钱副主任,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他的目光在我、林老师和那卷画之间来回扫视,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
“哦,原来是你的学生啊。”他冷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大晚上,抱着这么个东西,跑到老师家里来,有什么事啊?”
我被他看得头皮发麻,抱着画的手都开始抖了。
“我……今天是林老师的生日,我画了幅画,想送给她当礼物。”我结结巴巴地解释。
“生日礼物?”钱主任的笑意更冷了,“现在的学生,可真懂事啊。”
他一把从我怀里夺过那卷画,粗暴地扯开麻绳,展开了牛皮纸。
当林老师的肖像出现在他面前时,整个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冻结了。
钱主任死死地盯着那幅画,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呼吸变得粗重。他捏着画纸的手,因为用力,指节都发白了。
“好啊……画得真好啊……”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然后猛地转头,死死地瞪着林老师,“万倩,你可真行啊!”
林老师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看看你,看看你这画里的样子,含情脉脉的,给谁看呢?”钱主任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我天天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倒好,在家里跟个毛头小子玩这些风花雪月!”
“不是的!老钱,你误会了!他只是我的学生!”林老师急切地辩解。
“学生?有学生大晚上往老师家里跑,送这种东西的吗?”他指着我的鼻子,对我吼道,“你!马上给我滚!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说着,他抓起那幅我倾注了所有心血的画,两只手用力一撕——
“刺啦”一声,画布被撕成了两半。
那一刻,我的世界也跟着被撕裂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那张我画了无数个夜晚的脸,从中间断开,变成了两片无力的碎布,掉落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见了,只剩下耳边持续的轰鸣。
“滚!”
钱主任的一声怒吼,像一记重锤,把我从麻木中砸醒。我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转身,逃出了那个让我窒息的院子。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我只记得,县城的路灯,光线昏黄,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像个怪物。
第二天,灾难全面爆发了。
我去文化馆,发现画室的门锁了。看门的大爷告诉我,美术班停课了。
“为啥停课啊?”我问。
大爷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了摇头,说:“领导的决定,我哪知道。”
流言蜚语,像夏天的蚊虫一样,一夜之间,飞满了整个县城。
版本有很多,但核心内容都差不多:文化馆那个从市里来的漂亮女老师,跟她班上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学生,关系不正常。那学生还画了她的裸体画,追到家里去了,被她当官的丈夫抓了个正着。
“裸体画”三个字,像最肮脏的标签,贴在了我和林老师的身上。
我成了学校里的“名人”。走在路上,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那些窃窃私语,像无数根看不见的针,扎得我体无完肤。
我不敢去上学,把自己锁在房间里。
更大的风暴,在家里等着我。
我爸单位里也传遍了。他好不容易保住的工作,现在变得岌岌可危。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沉默,而是愤怒和失望。
那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指着我的鼻子,第一次对我动了手。
一个耳光,响亮地扇在我脸上。
“你这个畜生!”他红着眼睛,浑身发抖,“我让你去学画画,是让你学好的!你都干了些什么?你把我的脸,把咱家的脸,都丢尽了!”
我妈在一旁哭着拉他,嘴里念叨着:“别打了,别打了,孩子还小……”
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没有哭,也没有辩解。
因为我知道,一切都晚了。我的辩解,在那些恶意的揣测面前,苍白无力。
是我,那个想要弥补错误的我,亲手把林老师推向了更深的深渊。我那幅幼稚的、自以为是的画,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毁了她。
我不仅毁了她的名誉,毁了她的工作,可能还毁了她的家庭。
而我,也毁了自己。我失去了我的避难所,失去了我的梦想,也失去了家人的信任。
那段时间,我像一个游魂,在县城里游荡。我不敢去学校,不敢回家,更不敢去文化馆。我曾经最熟悉的三个地方,都成了我的禁地。
我把我的画具,我所有的画,都锁进了箱底。我发誓,我再也不画画了。
画笔带给我的一切,美好的,痛苦的,我都承受不起了。
我每天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从城东走到城西,直到筋疲力尽。我看着路上来来往往的人,他们说笑着,争吵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轨迹。而我,像一个被抛出轨道的零件,找不到自己的位置。
我常常会走到文化馆的楼下,抬头看着二楼那个熟悉的窗户。窗户关着,里面一片漆黑。我知道,林老师已经不在那里了。
听说,她跟钱主任离了婚,离开了这个县城,回市里去了。
她走的时候,悄无声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她就像一阵风,来过,然后又消失了。只是,她来的时候,是和风细雨,走的时候,却卷起了一场让我永生难忘的沙尘暴。
我的心里,充满了巨大的愧疚和无力感。我觉得,是我那幅画,那份愚蠢的礼物,成了她婚姻破裂的导火索,成了她离开的直接原因。
如果我没有去送那幅画,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这个问题,像一个魔咒,日夜啃噬着我的内心。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做梦。梦里,我又回到了那个下午,钱主任抓着我的画,表情狰狞。林老师站在一旁,脸色惨白。那幅被撕裂的画,像一只断了翅膀的蝴蝶,飘落在地。我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是汗。黑暗中,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是在为谁敲响丧钟。
我的人生,在十六岁的那个夏天,跌入了谷底。
秋天的时候,天气转凉了。街上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变黄,一片片地往下掉。
那天,我又一次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文化馆附近。我看到看门的大爷,正拿着一把大扫帚,在清扫门口的落叶。
他看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朝我招了招手。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小伙子,好久没见你了。”大爷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别想太多了,”他叹了口气,把扫帚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递给我一根。我摇了摇头。他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微凉的空气里很快散开。
“有些事,不赖你。”他说。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林老师走之前,回来过一趟。”大爷看着远处,眼神有些飘忽,“就她一个人,来收拾东西。那天,她在这个画室里,站了很久很久。”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她说什么了吗?”我颤声问。
大爷又吸了口烟,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说道:“她没说什么。不过,她托我给你带个话。她说,要是再见到你,就让我告诉你……”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原话。
“她说,‘告诉他,那幅画,画得很美。也告诉他,一定要继续画下去。’”
这几句话,像一道微弱的光,瞬间穿透了我内心厚重的、密不透风的黑暗。
我站在那里,呆住了。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那幅画,画得很美。
一定要继续画下去。
这是林老师留给我的话。
在我以为自己是毁掉她的罪魁祸首时,她没有一句责备,没有一句怨恨。她看到的,不是那场让她身败名裂的灾难,而是那幅画本身。她肯定了我的画,也肯定了我的才华。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
压垮她的,或许根本不是我那幅画,也不是那些流言蜚语。真正让她窒息的,是那个家,是那个叫钱主任的男人,是那个与她格格不入的、充满了算计和交易的成人世界。
她的婚姻,可能早就存在问题了。钱主任的暴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一幅画,而是借此爆发了积压已久的猜忌和不满。
我那幅画,不过是一个偶然的导火索。
而我,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用我笨拙而真诚的方式,送上了一份自以为是的礼物,却意外地点燃了他们早已埋好的炸药。
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无意中揭开幕布的人。
林老师的离开,对她而言,或许不是一场毁灭,而是一种解脱。她终于可以离开这个让她压抑的地方,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而她留给我的那句话,“一定要继续画下去”,不是原谅,也不是安慰。
那是一种嘱托,一种期望。
她在我身上,看到了她自己曾经或许拥有过的,对艺术最纯粹的热爱。她不希望这份热爱,因为世俗的肮脏和人言的可畏,而被扼杀。
我一直以为,是我把她拉下了水。但现在我才明白,是她,在我即将溺亡的时候,从岸上,向我扔来了一块浮木。
那天下午,我站在文化馆的落叶里,哭了很久。那是我在那场风波之后,第一次流泪。
我哭的不是委屈,也不是悔恨。
我是在跟那个懦弱的、自责的、想要放弃的自己,做最后的告别。
我回到家,第一次没有躲避我爸的目光。
晚饭时,我对他说:“爸,我想回去上学了。我想考美术学院。”
他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复杂。他可能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再碰画笔了。
我妈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给我夹菜。
“想好了?”我爸问,声音低沉。
“想好了。”我回答,语气坚定。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只是点了点头,说:“吃饭吧。”
我知道,这声“吃饭吧”,就是他的同意。我们父子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那个耳光留下的印记,在这一刻,也仿佛淡去了许多。
我从箱底,重新翻出了我的画具。
当我再次闻到松节油的气味,当我再次用指尖感受炭笔的粗糙时,我的手,微微颤抖。
我没有再回学校。我直接办理了休学,用我爸妈给我攒的学费,在市里报了一个美术高考的冲刺班。
我离开了那个让我熟悉又压抑的县城。
在市里集训的日子,很苦。每天从早上画到深夜,一天要画十几张素描,十几张速写。宿舍、画室、食堂,三点一线。日子单调得像一张白纸。
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平静。
每当我画不下去,想要放弃的时候,我就会想起林老师的话。
“那幅画,画得很美。”
“一定要继续画下去。”
这两句话,像两颗钉子,牢牢地钉在我的心里,成了我坚持下去的全部动力。
我不再去想那些流言蜚语,不再去纠结于那些痛苦的回忆。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画画这一件事上。
我的画,也变了。
以前,我追求的是技巧,是形似。现在,我更想画出对象背后的东西,画出光影里的情绪,画出沉默中的语言。
我的画里,开始有了故事。
第二年,我顺利地考上了省城的一所美术学院。
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爸喝了酒,但没有醉。他拍着我的肩膀,反复说的,只有一句话:“好小子,有出息。”
我妈在一旁,偷偷地抹眼泪。
我知道,我们一家人,终于从那场阴霾里,走了出来。
大学四年,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关于艺术的一切。我逛遍了所有的画展,看遍了图书馆里所有的画册。
毕业后,我没有像大多数同学那样,去做设计,或者当老师。我选择留在了省城,成了一个职业画家。
开始的日子很难。我租了一个很小的阁楼当画室,白天打零工维持生机,晚上就通宵画画。
我画过很多人,画过很多风景。我的画,开始有了一些名气,能卖出去了。我的生活,也渐渐好了起来。
我跟我爸妈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新的平衡。他们不再为我的生计发愁,虽然他们依然看不懂我的画,但他们会骄傲地跟邻居说:“我儿子,是个画家。”
他们很少再提起当年的事,我也一样。那段往事,像一道伤疤,虽然已经不疼了,但印记永远都在。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它。
但我知道,我们彼此都记着。我爸记得,他差点失去工作时的绝望。我妈记得,她让我去求人时的无奈。而我,永远记得林老师。
她是我艺术生涯的启蒙者,也是我人生的转折点。是她,让我看到了艺术世界的美好;也是那场因她而起的风波,让我提前窥见了成人世界的复杂和残酷。
我一直没有再见过她。
我曾经试着打听过她的消息,但都石沉大海。她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彻底消失在了我的生命里。
但我总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
十年后,我举办了我的第一次个人画展。
画展的名字,叫《记忆的切片》。
展出的,都是我这些年最重要的作品。有省城街头的风景,有阁楼窗外的月光,有我父母日渐苍老的容颜。
而在展厅最中心的位置,挂着一幅画。
那幅画,我画了整整一年。
画的,是九五年,县文化馆的那个画室。一个穿着素色连衣裙的女人,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的眼神,望向远方。
画的名字,叫《我的老师,1995》。
画展很成功,来了很多人,有评论家,有收藏家,也有很多普通的观众。
开幕式那天,我站在人群里,看着大家在我的画前驻足、讨论。
忽然,我的目光,被一个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风衣,头发简单地挽在脑后。她就站在那幅《我的老师,1995》面前,站了很久很久。
她的背影,有些熟悉。
我的心,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穿过人群,慢慢地向她走去。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转过身来。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纹,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像湖水一样清澈的眼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是林老师。
我们对视着,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展厅里的喧嚣,人群的嘈杂,都瞬间远去。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
她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你……”她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你还记得。”
我的喉咙也像被什么堵住了,千言万语,最后只化成了一句:“我一直记得。”
她看着那幅画,眼神里有怀念,有感慨,还有一丝释然。
“画得……比那时候更好了。”她说。
我们没有聊当年的事,没有提钱主任,没有提那些流言蜚语。一个字都没有。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已经越过了那道坎。
有些事,不需要说出口。
她告诉我,她后来回了市里,在一家少儿美术机构当老师,一干就是十几年。她再婚了,丈夫是个普通的中学物理老师,对她很好。
她的生活,平淡,但安稳。
“我今天,是陪我女儿来看画展的。”她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正在看画的小姑娘,“她也喜欢画画。”
我看着那个小姑娘,她大概十岁左右,扎着马尾辫,正一脸认真地看着我画的一幅风景画。
那一刻,我感觉到了一种奇妙的传承。
临走的时候,林老师对我说:“李卫,谢谢你。”
我愣住了。
“谢我什么?”
她笑了,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像一朵绽放的菊花。
“谢谢你,没有放弃。”她说,“也谢谢你,让那段记忆,有了一个这么美好的结局。”
我看着她和她的女儿,手牵着手,汇入人群,慢慢走远。
我转过身,重新看向那幅画。
画里的她,依然年轻,眼神里依然有光。
我终于明白,我画这幅画,不仅仅是为了纪念,为了弥补。
我是在告诉我,也是在告诉她,告诉所有看过这幅画的人:
无论现实多么不堪,总有一些东西,是值得我们用一生去守护的。
比如,艺术。
比如,一个少年心中,最纯粹的那份敬意和感激。
画展结束后,那幅《我的老师,1995》,我没有卖。我把它挂在了我画室里,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我都能看到它。
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我是谁,我从哪里来,以及,我为什么要画画。
那个九五年的夏天,早已远去。但那个握着我的手,让我看着她眼睛的老师,永远活在了我的画里,也活在了我的生命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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