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常在想“1”对于生命的意义。这自然数中最小的数字,接近于零的存在,无论其形如何之高大,却永远无法脱离开渺小的实质。何况一些事一些物本即小得可怜,若再与之相遇,便连眼底成像的可能都消失殆尽。于是这样的“1”便渐为人们所遗忘,丢进记忆底处几与零无异。
我常在想“1”对于生命的意义。这自然数中最小的数字,接近于零的存在,无论其形如何之高大,却永远无法脱离开渺小的实质。何况一些事一些物本即小得可怜,若再与之相遇,便连眼底成像的可能都消失殆尽。于是这样的“1”便渐为人们所遗忘,丢进记忆底处几与零无异。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因见了各高校学生校服后的“一滴水”竟成困扰。说其渺小是肯定的,于莘莘学子之万一,不过是无边学海中可有可无的微茫的“1”滴。——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而当我如此思想几日,却又觉得这“1”实也在暗指方向,最终不是入海便是入江,不是成河便是成溪。唯有此,这“1”滴才可承受烈日炙烤成其源远流长。单“1”世界的脆弱与艰苦,实是人所共知人所共晓的。
现在我每想起我的父亲,记忆不得不说是苍白得可怕。也许父亲仅仅是“1”,在这人声鼎沸物欲嘈杂的世界是显得何等渺小,连我也几乎忘却了他的曾经存在;我只能想起父亲口中的“1”粒谷穗,而且每一想起便久久挥之不去,仿佛是父亲亲手播下的,在我那苍白记忆中残存的唯“1”。
那时正逢计划生育的高潮,姐先我四年落地。在我之前母亲也曾怀有一胎,迫于村里计生工作的吃紧,父亲只好咬咬牙应了他们。等着我到来时,父亲是再不肯放我离去,顶着重重压力让我降生在这块黄土地上,呼吸着泥土清香的气息。由此而来的惩罚也是严酷的,且不提五百元的罚金(那时这样一笔钱对于我们简直是天价),就说那年村里扣下的六担稻谷也足令人受尽苦难。母亲后来与我谈及此事,总不无调侃地怪我代价太高,晚几年那该多好。但我是知道父亲那时肺病已相当严重,半夜总将我们咳醒——他是无法再等了。父亲伴我过的这么些年,似乎每回只有在晚饭时才能见他一面。照例是母亲的絮絮叨叨,父亲很少言语,只是偶尔抬头看我们一眼,又低头大口吞咽起碗里的米饭。在这种时候我会悄悄地偷看父亲几眼,多半在这个时候我会惊讶地发现父亲竟将一粒夹在饭中的谷穗塞进口里咀嚼起来,然后吐出那张黄黄的皮。我看着真想尖叫。在我眼里,这样的“1”虽说是小得可怜,却也不容它混杂在白米饭中显出那般突兀与肮脏;我实诧异父亲如何会自己吃下去。这样的情景一多,我那随手丢弃的果敢不觉中也有了些犹豫。我曾学着父亲尝试着塞进一粒,但那谷皮的粗糙立刻令我不堪咀嚼,呕在地上;父亲则依然如故,有时甚至还将我欲要丢弃的一粒夹了过去。
这渺小的“1”,为我所厌恶而幸存于父亲眼中的“1”。我从未见父亲对它流露出一丝不满而令它发挥其本所应有的价值。这种价值因“1”的存在不屑一提,然而我不知为何却对这“1”挥之不去,每一想起,它便如沐阳光,如淋雨露般疯狂滋长起来。
或许是受了父亲这“1”的影响,此后父亲去田间拾稻穗,我们姐弟俩便欣然同往。阳光和煦地洒在我们身上,脸上,我几乎瞧不见父亲那几条刀刻似的的皱纹。我们三人各自选定一处,逐渐向周边延展,细寻那遗落在每个角落的万“1”。不多时我和姐便兴奋地奔向父亲,在我们手中已扬起金黄的一把。父亲这时也直起弓着的身子,我看见父亲那双粗糙的大手握着比我们多好几倍的稻穗。“唰——”,我们齐齐地扔向篮子,那些四散的“1”凑成了一堆,在阳光下更显金黄。父亲笑了,用那双手在我们的头上无比温柔地抚摸着。而后我们又奔回原处,哼着小曲弯腰、起身,时有一些在田间游戏的动物受我们脚步的惊吓忽地窜到另一处去……直到西边那轮红日拉长了父亲的身影,我们抬头看看天上几只归巢的倦鸟,复踏着满地的金光连蹦带跳地往家的方向走去。母亲就依在门口,用那无比温柔却又不失坚毅的目光迎接我们的归来。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父亲便真的倒下了。在母亲无法抑制的悲泣声中,父亲这“1”终于走向了零。父亲留给我们的最后一段话,是从微微张着的口中一字一字挤出来的。他说,他的一生真就这么快到头了。舍不得母亲,舍不得我们这些即将接受苦难的孩子。他又叮嘱母亲说,在他死后不要为他花钱做新衣了。结婚时的那件中山装至今没穿过几次,就让它随他去吧。母亲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紧握着父亲的手迟迟不肯松开……
几十年后的今天,当我穿梭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或是独自一人落在某个角落,我常会想起我的父亲;一想起我的父亲,便又想起那“1”粒谷穗;想起那“1”粒谷穗,便又难以停止地追问自己“1”对于生命究竟有何意义。诚如我的父亲,他最终难逃零的厄运,也似乎世间未尝有人能摆脱零的召唤。是要归零的,我这样反复提醒自己。但当我又再浮现起父亲留下的那“1”粒谷穗,我便知道,“1”又并非仅可趋向零,它也可向另一端延伸,2、3、4、5……直至无穷大。“1”的价值正在于此。我感念父亲,感念父亲为我播下的“1”粒谷穗,我将以此去更好生活,让这“1”发光发热,为后来者点亮前行的方向。
来源:嘉兴往事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