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起因是榷场虽通互市,但焰硝、箭笥、战马等物却禁得很严,无论汉、魏商人都不许携带出境。
古北口出了差错。
起因是榷场虽通互市,但焰硝、箭笥、战马等物却禁得很严,无论汉、魏商人都不许携带出境。
然则近年与草原战火平息后,便有不少为财不惜命的牙人两边来往牵线,暗中相通。
前日便抓了一批贩私的商人。有汉人,也有魏人。本来是各打五十大板的事,却因一个叫契虎的魏将为正军令,对商人们动了私刑。其中一个汉人撑不住鞭刑,当即咽气。
一时军中哗然,传言契虎差别行刑,故意苛待汉人。
那契虎是个汉话不识的粗鲁武夫,打仗却极能吃苦,勇猛冲锋,是个让草原忌惮的角色。因此被派在古北口守城。
此地常贸易往来,是个薄弱缺口,派他在此本是重视之意,但魏将与赵湘关交情浅薄,见契虎落在这里,笑他是「看门狗」,被汉人拴了铁链骑在头上。
契虎本就憋着气,贩私一事风言风语闹出来,他一时不忿,想着龟缩守城还要受气不如豁出去立功,便脑子一热跑出城「打草谷」,将草原一个孱弱部落掠得人仰马翻。
这一下不得了。
草原敌烈八部见赵湘关忙着打北汉、争朝权,早就积蓄粮草摩拳擦掌等着一战。
杨成气得要发疯,灰头土脸拔下头盔。
「娘的,这龟孙儿纯挑事!把他推出去砍了都难以泄愤。」
屋里两道声音,异口同声。
「不能动他。」
烛光下,寇约与我对视一眼。
他低眸,继续看着舆图,「此刻动他,军心就散了。」
「啧,」杨成搔了搔银白间杂的枯发,头疼道,「那要他戴罪立功?可西路主力军被忽尔部牵制在三河,大将军的兵又在北汉边境动不得,契虎这边只能守燕州,守城,他那火铳脾气能行吗。」
「让他守。」寇约坚定,手指盘桓在山形间,「只要五日内守住燕州,传信从平洲提辖司调来斡鲁朵宫卫,我俩再率一队精锐,绕过拒马河,到……」
我听入了神,不自觉迎向烛火,轻声接下他的话。
「石桥。」
寇约指尖一顿,正定在潢河石桥。
只要燕州城里稳住,两军形成掎角之势,便可解此次包围,等其他府州调来援兵。
他再次目光不明看了我一眼。我抿嘴,不再说话。
昏暗烛火下,寇约似乎牵了牵唇角,等我看去,他飞快板起脸,让杨成立刻整顿兵马,趁夜出发。
屋里安静下来,月过中天,凉光飞影,如流水铺满书案。
他紧好护腕,瞥眼过来,语气不冷不热,「行李收拾两三日还没好吗?等赵湘关来接,你莫不是要把整个房子都背走?」
「他不会来接我的,便是来,也顾不上我。」我看着舆图,眼也不抬,「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寇约起身,拧眉,「我说的话你都当耳旁风是吧,你个女儿家在这还能守城不成,赶紧给我走,他不接,我找人送。」
我道:「那日你还说我有用,我能上马,能拉弓,燕州军民都没走,我走去哪里?京城和江南的我已经【死】了,只有在燕北,长城外父亲的注视下,我才活着。」
寇约深呼吸,叉着腰带,正要开口。
我抬头,笑道:「我信将军能护卫家邦,所以不怕。」
雨雪漉漉,烛影阑珊。
将军无言,目光沉重。
14
数匹马,奔出城门。
数根箭,飞入墙垛。
「浇水,浇水!」契虎粗着嗓子在城墙上大声命令。
这一日的燕北,寒气凛然。水浇在城墙,不出一夜便冻成冰,胡人难以攀墙,在下面叫骂不停。
契虎得意忘形,却不料胡人见城墙难攻,便在底下一边撞门,一边用鲜卑语激怒契虎,想引他出城。
起初契虎忍住了,后头胡人骂得愈发难听,甚至扬言要去魏人漠北老家掘了契虎老母的坟。
契虎怒发根根直竖,抄起大刀就要出城。
左右拦不住,被他撞飞。
我本在城内同妇女老弱一起搬石头、挑水。见状,我顾不得什么,跑过去拉住契虎马颈的缰绳,被生生拖行,险些断了胳膊。
我高声用鲜卑话道:「将军难道忘了古北口之祸!你就这么辜负一城军民的信任?!」
马儿停下,契虎愤怒举鞭,「哪儿来的小娘皮,滚开!」
有人冲上来拦住,急道:「勿要伤民!」
那文士幕僚挡在我面前,压低声音对契虎道:「这是周通将军的女儿,浇水冻墙便是她献的策。」
契虎一愣,面色难看收起鞭,下不来台,上下打量我一眼,「女人也能守城吗?」
我面不改色接起脱臼的胳膊,环视身后一圈蓬头乱发,目光坚毅的汉、魏妇人,「不然她们在做什么。」
契虎自高而下凝视我,须臾,他问:「你拿起弓吗?」
「我能!」我掷地有声。
契虎哈哈大笑,调转马头回到守处,扬手,「给她弓箭!」
沉甸甸的大弓入怀,我握紧弓臂,像把某种失而复得的勇毅注入心口。
朔风呼啸。
身后,燕州妇人灰蒙蒙的脸上对我露出一副温暖的笑。如冬阳。
15
风雪夹着火烟,雾沌沌一片。
墙下围聚的胡人越来越多,尸体堆成梯,黑蚁般的人举着弯刀爬上来。
契虎腹背受敌,斜刺里一人跳上来攻击。
弓弦绷紧,一支箭矢飞来,敌人倒下,血溅在契虎惊愕的侧脸。
他回头看我。
我筋疲力尽背靠着掩垛换下弓弦,手指颤抖,满掌血痕。
第六日了。
寇约还没来。
难道中途生变了吗?西路军打得不顺?京城也该接到消息了啊。
恍惚间,耳边一声巨响。
什么也听不到了。
只见契虎黑乎乎的脸在眼前乱晃,神情狰狞,叽里咕噜骂着什么。
胡人运来了一种高如城楼的投石器,大小石块砸来,势如破竹。
长天黑沉,鲜红混溅,飞出来的,是谁的手足,谁的亲眷。盈耳哭嚎,哭的是谁的父兄,谁的妻子。
「楚楚……」
祖父痛心疾首对我流泪。
「楚楚……」
父亲自绝异乡对我流泪。
「楚楚……」
母亲伏在棺材前对我流泪。
雨水,泪水,血水。
重重鬼影,踏着血印,死了的,活着的,有冤的,无罪的,都忘却一切失魂般攀上这堵围墙。他们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吗?
我混混沌沌地望着。
原来不用死去,也可以见到地狱。
「——周楚!」
契虎把我拎到角楼后,对着我耳朵吼:
「你脑子差点被炸飞知不知道!」
我咽了口干涩唾沫,耳朵里嗡嗡乱响,爬着还要用手去够掉在地上的弓。
「够了!」契虎恼火拉开我,嘀咕,「没见过你这种汉人女……」
「没听到吗?」
地面震动,角声呜呜,不远处,霞光冲破阴晦,阵旗鼓风,大军黑压压如乌云。
他沉声道:「援兵来了。」
16
雨雪停后,城里大战一洗而空的贫瘠露出来。
听说光掩埋尸体都花了十日。
赵湘关便是在第十日时来到。
出乎意料,一处理完军情,他便来见我。
「为什么不走?」
他神情难看,盯着我包成粽子的两只手。
一旁,寇约慢悠悠放下药碗,「她现在说不了话,君侯要鞫讯,也得等她好了再来。」
赵湘关脸色阴鸷,「我与她之事,似乎轮不到寇将军这个外人置喙。」
寇约故作恍然,「原来周姑娘还是您的内人啊,末将以为八年前您将她丢在江南,那时便不是了。」
赵湘关冷眼,「怎么,八年还没把你的痴心妄想磨掉吗?」
寇约笑不达眼底,「末将别的本事没有,耐心还是够的。」
二人话中怀揣莫名其妙的敌意。
我嗓子火辣辣地疼,试着张口劝,说不出话,便罢了。
战事平了,经此一役,汉、魏军民并肩作战,关系也有所缓解。我感到安心,任由二人在榻前阴阳怪气彼此讽刺,两眼一闭,睡去。
等我能说出话,赵湘关也不得不走了。
临走前几日他便来找我,「最多半年,等京里吴王的势力彻底拔干净,我便来接你回去。」
真奇怪。他这时对我,甚至有些小心翼翼。
他说,那时周家先辈就能堂堂正正修进史书,我的死讯会得到澄清,燕北的功劳也可传扬出去。他会给我请封诰命,让我待在京城的大将军宅,再不受委屈与利用。
我摇头笑,「我有何功,尺寸之劳。」
他想错,以为我对他和贺燕有所埋怨,他沉默半日,道:「你别恨她。」
脚下雪水化,泥污沾鞋,杂草零落。
我道:「大娘娘代坐明堂,便是君。此乃君驭臣道,而我连臣也算不上,不过一介小人。小人为君死,理所应当。」
「楚楚,你与她不只是君臣……」赵湘关皱眉,伸出手。
我截断他的劝慰,转言笑道:「但小人自有小人的风骨,周家人没有臣子在朝中辅佐,大娘娘既肯用我,便留我在燕北吧。」
赵湘关的手握了个空,他手指虚虚一拢,像要挽回失去多年的一缕江南水风。
但我后退,与他作别。
风里传来千山之外蓬勃的河水腥气,那是雪山慢慢遇春阳融化,一个好的开始,春代冬序,千里之外的京城也即将迎来一个新的局面。
女人主政。女人戍边。
我仰头,让这来之不易的阳光温暖僵冷已久的身躯。现在,我终于可以自己从那年的山雨里爬出来,尽情把过往抛之脑后。
曾经好友,今昔君臣。
穆穆王道,道阻且长。
番外:
其实那封江南来的和离书,八年前便摆在了赵湘关案头。
他可以答应,放周楚自由。
军中那个叫寇约的副将从前就想娶她,起先被周通将军婉言相拒,后来又被赵家横插一脚,时常看他眼不是眼鼻不是鼻,难驯得很。
如此一放,也可给寇约一份人情。
然而周家当时的处境令赵湘关犹豫。他想,他在燕北鞭长莫及,至少让周楚顶着他嫁妇的名头,这样,他在边疆每建一份功,周楚在江南就能多一分底气。
他也有私心,这婚约能在陛下那里消除他和贺燕之间旧情的疑心。
但他没想到,会那么难。
江南,京城都牵连到燕北。
贺燕在宫里自身难保,为了避嫌,从不给他去一封信。她是决定了路便永不回头的人。
当八年后那封信来到,他便明白,贺燕要的是权,不是他。
他愿意帮她。
这是他欠那份旧婚约的赴汤蹈火。
可,周楚想要的是什么呢。
他不明白。
这个看起来如柔弱秋花的江南女子,擅长沉默。小时候他和贺燕都喜欢跑到周家去玩,一开始,女孩并不爱与他们说话。
「这是周将军的女儿,小名楚楚。」
女孩藏在母亲身后,静静望着他们。
周通,周将军,汉人的大英雄。他和贺燕在燕北时便很崇拜。
所以他们并不敢在女孩面前放肆野蛮,小心翼翼相处,觉得她是瓷做的玉人。
但后来,他们发现,女孩骑射的功夫不比他们差,渐渐,彼此的关系亲近起来。
贺燕尤其喜爱她,受不了任何人欺辱她。赵湘关眉角那块总是受伤的位置,从前也因对周楚出言不逊,被贺燕揍过。
三人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变了,贺燕变了,周楚却还是那样。
安静,忍耐。一步步走在周家那丛遍生荆棘的苦路上,不叫疼,不流泪。
或许一开始他们与周楚走的道便不同。
他们走在王道、权道,而周楚在民道间,谦逊低微跟在百姓身后。她一片鸿毛也不要,却又执着一个重如千钧的理想。
那个理想叫,海内一家。
赵湘关立在苍茫大风中,看着那个清瘦女子的身影走远,一个发结小辫的高大男人过来,不用他扶,她自己便登上了马。男人也不争,默默走在前面,替她牵马执蹬。
不知缘何,这平常的画面倏然让赵湘关眼睛一酸。
他满怀空落落的一颗灰白的心回到京城,那高坐明堂的华贵女子听完回禀,静默良久。
隔着珠帘,女子自嘲苦笑一声,喃喃,「只论君臣……」
珠帘轻轻一晃,像是女子的心跟着波动,不过,仅仅一瞬,便止了。
他看到她起身离开的背影,听到她冷硬绝情的声音,「乱政已平,大将军与本宫,从此也只论君臣吧。」
于是他跪拜尊呼「大娘娘」,眉角伤疤藏进阴影,无波无澜谢了恩。
完
来源:葡萄很甜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