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哥,新来的张局,说你这份关于‘古城文化旅游区’的初步构想,写得太空,让打回去重做。”
“哥,新来的张局,说你这份关于‘古城文化旅游区’的初步构想,写得太空,让打回去重做。”
说话的是办公室的小李,他把那份文件轻轻放在我桌角,动作里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我嗯了一声,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上未完成的报表,指关节无意识地敲了敲桌面。那份构想,我熬了两个通宵,把县里几处老宅的历史沿革、保护价值、开发潜力都梳理了一遍,自认为很扎实。
“怎么个空法?”我问,没回头。
“张局说……说缺少亮点,没有那种让人眼前一亮,能直接拿去市里报功的抓手。”小李的声音更低了,几乎是贴着气音。
我停下了敲击键盘的手。
明白了。这不是“空”,是“不够响”。
那年是2003年,我三十出头,在县文化局事业股当个副股长,不大不小的位置,干着不咸不淡的活。我爸是退休老干部,一辈子稳妥,我也继承了这份稳妥。我的生活就像办公桌上的那杯茶,温吞,透明,一眼能看到底下的茶叶梗。
我最大的骄傲,是我弟弟陈旭。他比我小五岁,名校毕业,在邻市的乡镇里做科员,有冲劲,有想法,是我们家未来的希望。我这个当哥的,工作稳定,能时常帮衬家里,让他没有后顾之忧,是我对自己最基本的要求。
老局长上个月调去市里,我们这“清水衙门”就来了新领导,张局。他从经济强县调来,据说背景很硬,一来就带着一股雷厉风行的气势。
我把那份构想拿过来,重新翻看。纸张上还带着打印机温热的余味,我写的每一个字,都建立在对本地历史的了解和尊重上。我设想的是一个慢工出细活的保护性开发,润物无声,让文化自己说话。
但张局要的,显然不是这个。
他要的是一声惊雷。
一周后,张局召集了全局中层开会。
会议室里,烟雾缭绕。张局坐在主位,手指夹着烟,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目光扫过每一个人。
“关于文化旅游区这个项目,我有个新思路。”他声音不高,但很有穿透力,“我们不能小打小闹。我打算,把那几片老街区,统一规划,搞一个‘仿古商业街’,把所有老房子,外立面全部翻修成明清风格,统一挂红灯笼,招商引资,引进特色小吃、旅游纪念品。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梦回江南’。”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只有他吐出的烟圈在空中缓缓散开。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几片老街区,虽然破败,但里面有真正的清代民居,有民国时期的商号,砖石和木梁上都是时间留下的痕迹。统一刷成崭新的仿古模样,那是建设性的破坏。
“张局,”我几乎是本能地开了口,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我身上,“那些老建筑本身就是历史,各有各的风格和故事,如果全部统一成一种仿古样式,原有的历史信息就……就没了。”
我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有些突兀。
张局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的温度降了下去。
“陈阳同志,你的意思是,让游客去看那些破砖烂瓦?我们搞旅游开发,是要创造经济效益,不是请考古队来做研究。游客要看的是热闹,是漂亮,是能拍照发朋友圈的景致。你说的那些历史信息,能当饭吃吗?”
他的话很直接,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割着我的认知。
“可是,文化的核心是真实……”
“真实?”他打断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暖意,“真实就是我们县财政紧张,需要项目来拉动经济。这,就是最大的真实。这个项目,就这么定了。陈阳,你负责把新的项目方案做出来,一周之内,我要看到一份漂亮的、能打动市里领导的报告。”
他把“漂亮”两个字咬得很重。
那一刻,我面前出现了一条清晰的路。一条,是按照我的专业和良心,继续坚持我的观点,结果可想而知。另一条,是低头,按照他的意思,写一份我自己都无法信服的报告,保住我的位置,保住我那份稳定的生活。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我沉默了。
我选择了沉默。
那一周,我过得格外漫长。
白天在单位,我对着电脑,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张局的“梦回江南”四个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脑子里。我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些被刷上艳俗油漆的老墙,挂着义乌小商品市场批发的红灯笼,历史的肌理被一层厚厚的石灰彻底掩盖。
晚上回家,妻子看我脸色不好,小心地问我工作上是不是不顺心。我摇摇头,说没事。我怎么跟她说?说我正在为一个自己都鄙夷的项目,搜肠刮D地编造华丽的辞藻吗?
父亲打来电话,问我张局人怎么样,好不好相处。我含糊地应付过去,说挺好的,很有魄力。电话那头,父亲很欣慰,嘱咐我要好好表现,新领导来了正是机会。
弟弟陈旭也打来电话,兴奋地告诉我,他写的一篇关于乡镇经济发展的调研报告,被市里的领导看到了,点名表扬了他。他说:“哥,你也要加油啊,咱们兄弟俩,以后在体制内也好有个照应。”
每一通电话,每一句关心,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我的心上。
他们眼中的我,是稳妥的,是家里坚实的后盾。他们不知道,这个后盾,现在正站在一片摇摇欲坠的悬崖边。
周五下午,交报告的最后期限。
我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一根又一根烟。烟灰缸满了,我的文档还是空的。
我最终还是写了。
但我没能完全说服自己。我用了一种非常折中的方式,一方面,我按照张局的要求,描绘了“梦回江南”的美好蓝图,用了大量华丽的辞藻去渲染它的商业价值和带动效应。另一方面,我在报告的附件里,夹带了一份“关于老街区历史建筑保护的补充建议”,用非常专业和客观的语言,阐述了那些建筑的原始价值,并提出了一个分级保护、局部修复的方案。
我抱着一丝侥幸,或许张局看了,能理解我的苦心。或许,他只是需要一份漂亮的报告去应付上面,而附件里的专业建议,可以在实际操作中,为那些老房子留下一线生机。
我把报告交给了小李,让他转呈张局。
那一整个下午,我坐立不安。
临近下班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张局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的,正是我那份报告。
他没说话,只是走到我办公桌前,把报告扔在我的键盘上,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陈阳,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张局,我……”
“你是在教我做事吗?”他指着报告后面的附件,“搞这些小动作,有意思吗?我让你写一份能拿出去打仗的武器,你给我交上来一把缠着绷带的工艺品?”
“我只是觉得,保护和开发可以并行不……”
“你的觉得不重要!”他提高了音量,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朝我们这边看过来,“我再问你一遍,这份报告,你改,还是不改?”
我的血一下子涌到了头上。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看着他眼神里的轻蔑和不耐烦。我仿佛看到了那些即将被粉刷一新的老墙,它们在无声地哭泣。
那一瞬间,我心里某个一直紧绷着的东西,突然就断了。
我站起身,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张局,这份报告,我改不了。里面的每一个字,都是我能写出来的极限了。”
空气凝固了。
张局盯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他忽然笑了。
“好,很好。”他点点头,“陈阳,你有骨气。我欣赏有骨气的人。”
他拿起那份报告,转身就走。走到门口,他停下脚步,回头说了一句:
“事业股的工作比较繁重,可能不太适合你这种‘有风骨’的文化人。你先休息一段时间,考虑一下自己的定位吧。”
第二天,我就被通知,暂时不用去上班了。
所谓的“休息”,谁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成了一个闲人。
起初,我还抱着一丝幻想。我觉得张局只是一时之气,等他气消了,或者等他发现项目推进离不开我这种熟悉本地情况的“老人”,或许事情还有转机。
但现实很快就击碎了我的幻想。
一周后,我的副股长职务被免了,调到了局里的档案室。那是一个所有人都知道的养老地方,几排落满灰尘的铁皮柜,一个老式电风扇在头顶嘎吱嘎吱地转,夏天闷热,冬天阴冷。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归档,或者对着那些泛黄的旧文件发呆。
同事们见到我,眼神都有些躲闪。以前热络地喊我“陈股长”的人,现在要么绕道走,要么干巴巴地喊一声“陈阳”。那种被孤立和边缘化的感觉,像潮湿的青苔,慢慢爬满我的全身。
家里的气氛也变得很压抑。
妻子什么都没说,但她叹气的次数明显多了。她开始在家里接一些缝纫的零活,晚上踩着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像是在缝补我们这个家庭突然出现的裂痕。
父亲知道后,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了一句:“你啊你,怎么这么犟呢?”
母亲偷偷塞给我一千块钱,眼睛红红的,“阳阳,别跟你爸置气,也别委屈自己。钱不够,妈这里还有。”
我捏着那几张带着体温的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
真正的打击,来自弟弟陈旭。
他升副科的考察期到了,这是他人生中一个非常关键的节点。就在这个时候,我被“发配”到档案室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我们这个不大的县城。
一个周末,陈旭从邻市回来,我们兄弟俩坐在阳台上。
他给我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上一根,猛吸了一口。
“哥,我听说了。”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为什么啊?就为了一份报告?”
我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我以为他会理解我,甚至会支持我。
但他听完后,却久久没有说话。烟头的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哥,你觉得你做的是对的,是吧?”他终于开口。
“对错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我写了那份报告,我以后每天晚上都睡不着觉。”我说。
他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才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看着我。
“哥,你知道吗?我们单位,有人开始在背后议论了。说我哥在单位跟领导对着干,被撸了下来。他们说,连自己哥哥都这样,我这个弟弟,将来在工作上,是不是也……”
他的话没说完,但我全懂了。
在体制内,家庭背景和人际关系是一种无形的资产。我这个“污点”,很可能会成为他进步道路上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障碍。别人会用这件事来揣测他,攻击他。
“哥,我不是怪你。”他看出了我的难受,急忙解释,“我就是……我就是觉得不值。为了几栋破房子,把自己的前途搭进去,还可能影响到我……值得吗?”
值得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弟弟那张年轻、焦虑又带着一丝恳求的脸。他是我们全家的希望,我一直以为,我为他撑起了一片天。可现在,我这片天,不仅漏了,还可能要塌下来,砸到他身上。
那一刻,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风骨”,都好像成了一个笑话。
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天花板在黑暗中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要把我吸进去。
弟弟的话,父母的叹息,妻子的辛劳,像一部循环播放的电影,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过。
我错了吗?
我只是想守住一点东西,一点我认为比前途、比人情更重要的东西。可为什么,我守住它的代价,是要让我最亲的人来承担?
第二天一早,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进局长办公室,这是我被调到档案室后,第一次主动去找张局。
他正在看文件,看到我进来,抬了抬眼皮,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想通了?”他问。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把一份打印好的东西,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
是我的辞职报告。
张局愣了一下,他显然没想到我会来这么一出。他拿起来看了看,然后靠在椅背上,重新打量起我来。
“陈阳,你这是跟我赌气?”
“不是。”我摇摇头,心里很平静,“张局,我认真想过了。我的性格,可能确实不适合在机关单位工作。与其占着位置,不如早点离开。”
我没有说任何关于项目对错的话,也没有提我的委屈。我只是想用一种最体面的方式,结束这一切,把这件事对我家人的影响,降到最低。
我辞职了,我自己选择离开,这就不是“被单位开除”,性质完全不一样了。至少,别人在议论陈旭的时候,可以说“他哥自己不想干了”,而不是“他哥被领导给办了”。
这是我能为弟弟做的最后一件事。
张局看着我,眼神里有些复杂。或许,他觉得我这是以退为进,或许,他真的觉得我就是个不知好歹的傻子。
最终,他拿起笔,在我的辞职报告上签了字。
“行,我批准了。”他说,“祝你以后,前程似锦。”
走出文化局大门的那一刻,阳光有些刺眼。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我工作了十年的办公楼,心里空落落的。
我失业了。
三十三岁,在一个小县城里,从一个体面的单位辞职,这意味着什么,我心里很清楚。
我成了街坊邻居嘴里的谈资,成了父母朋友教育孩子时的反面教材。
“听说了吗?老陈家那个大儿子,文化局的,工作都干没了。”
“太傻了,放着好好的铁饭碗不要,现在能干啥去?”
那些声音,像蚊子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把自己关在家里,一连好几天。父亲来看我,我们爷俩相对无言,他想骂我,又骂不出口,最后只能拍拍我的肩膀,叹着气走了。
妻子把家里不多的积蓄拿出来,放在我面前。
“陈阳,别想太多。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先歇歇,再想以后怎么办。”她说。
看着她布满血丝的眼睛,我知道,她晚上又熬夜做活了。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开始找工作。但一个三十多岁,除了在机关里写了十年材料,没什么一技之长的人,在小县城里能找到什么好工作呢?
我去应聘过公司的文员,人家嫌我年纪大,电脑用得不如小年轻熟练。我去过工厂,但人家一看我这白白净净的手,就知道我不是干体力活的料。
一次次碰壁,让我心里的那点骄傲,被磨得一干二净。
有一天,我去接上小学的儿子放学。
校门口,人山人海。一个小摊子前围满了孩子,摊主正在一个滚动的铁架子上烤着香肠,香气飘出老远。
孩子们攥着一两块钱的零花钱,眼巴巴地等着。拿到烤肠后,脸上都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我儿子也拉着我的衣角,小声说:“爸,我也想吃。”
我给他买了一根。看着他小口小口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一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冒了出来。
要不,我也去卖烤肠?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一个曾经的副股长,一个文化人,去街边卖烤肠?
这要是被以前的同事朋友看到了,我的脸往哪儿搁?我爸妈的脸往哪儿搁?
可是,除了脸面,我还能失去什么呢?
我已经没有工作了,没有收入了。脸面,能换来儿子手里的烤肠吗?能换来妻子不用再熬夜做工吗?
那天晚上,我跟妻子说了我的想法。
她愣了很久,然后点点头,说:“行。只要是凭力气吃饭,不偷不抢,做什么都行。我支持你。”
我心里最重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第二天,我用家里仅剩的一点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一个简易的烤肠机。
我开始研究怎么把烤肠做得好吃。我跑遍了县城所有的菜市场,对比不同牌子的火腿肠,哪种肉质好,哪种淀粉少。我尝试不同的火候,不同的酱料。
一开始,我把摊子摆在离家很远的一个路口,就是怕碰到熟人。
第一天出摊,我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我把帽子压得很低,不敢抬头看人。有人过来问价,我半天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一整天下来,我只卖出去了七根烤肠。
晚上收摊回家,我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身上一股油烟味。数着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一种巨大的落差感涌上心头。
我坐在小马扎上,看着满天星光,忽然很想哭。
但眼泪没掉下来。
我想起了儿子吃到烤肠时开心的样子,想起了妻子说的“我支持你”。
我告诉自己,陈阳,你是个男人,是个丈夫,是个父亲。你不能倒下。
我开始慢慢适应。
我发现,想要把生意做好,光东西好吃还不行,还得会吆喝,会跟人打交道。
我学着跟路过的人笑着打招呼,跟来买烤肠的孩子们开几句玩笑。
“小朋友,今天考试考得怎么样啊?考得好,叔叔多给你刷点酱!”
“美女,刚下班啊?来根烤肠垫垫肚子,我们家的烤肠,绝对真材实料!”
我曾经在机关里学会的那套待人接物的本事,用在了这个小小的三轮车上。
渐渐地,我的生意好了起来。
我把摊子挪到了我儿子的小学门口。
我知道,在这里,我肯定会碰到熟人。我做好了心理准备。
果然,没过几天,我就碰到了以前局里的同事。他带着孩子,看到我,愣在了原地,表情很尴尬。
我先开了口,笑着朝他挥挥手。
“哟,带孩子出来玩啊?来,让你儿子尝尝叔叔的手艺,不要钱。”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他没要我的烤肠,而是自己掏钱买了两根。
临走时,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陈阳,你……挺好的。”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挺好的。是啊,我现在挺好的。
每天天不亮就去批发市场进货,傍晚在校门口守着,晚上回家数钱,算账。很累,但心里很踏实。
我赚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我不用再写那些违心的报告,不用再看人脸色,不用再为人事倾轧而烦恼。
我靠自己的双手,养活我的家。
这种踏实感,是我在机关大院里,从未有过的。
当然,不理解和非议还是有的。
父亲有一次路过,看到我围着油腻腻的围裙,在烟熏火燎中给孩子们递烤肠,他一句话没说,掉头就走了。
我知道,他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在他看来,我这是自甘堕落,把他们老陈家的脸都丢尽了。
那段时间,他没再让我进过家门。
我心里难受,但我没法跟他解释。我只能把每个月赚到的钱,拿出一部分,让妻子悄悄送过去。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的烤肠摊,从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我雇了人,在县里几个最大的学校门口都设了点。
我不再满足于只卖烤肠,我又增加了烤面筋、炸鸡柳。我给我的小摊起了个名字,叫“陈记良心小吃”。
我坚持用最好的原料,油每天都换新的。我的定价,比别人高五毛钱,但来买的人,却越来越多。
大家都说,“陈记”的东西,干净,吃着放心。
六年,一晃就过去了。
这六年里,我从一个白净的机关干部,变成了一个皮肤黝黑、手上长满老茧的小老板。
我买了一套新房子,比以前的大。我给妻子买了一台全新的电动缝纫机,但她已经很久不用了,现在她帮我管着账。我儿子上了初中,成绩很好,他从不避讳跟同学说,我爸爸是卖烤肠的。
父亲也终于慢慢接受了我的“新工作”。有一次他生病住院,我交住院费的时候,他看到我从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现金,眼神很复杂。出院后,他会偶尔拄着拐杖,来我的摊子前坐一会儿,看着我忙活,也不说话。
弟弟陈旭,这六年里,也一步一个脚印,走得很稳。他从副科到正科,然后被调到省里一个重要部门锻炼了两年,回来后,就提了副处。
我们兄弟俩,走上了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他成了我们家的骄傲,光宗耀祖。
而我,成了那个在街头巷尾,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
我们联系得少了,他太忙了。偶尔通电话,也是匆匆几句。我知道,他有他的世界,他的圈子。我们之间,隔着的东西,越来越多了。
我从没想过,我们的路,还会有再交汇的一天。
直到那天,我接到了他的电话。
“哥,我调回来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还是带着一丝不易察arle的兴奋。
“回市里了?”我问。
“不,回咱们县。”他说,“任副县长。”
我拿着电话,愣了半天。
副县长。
我的弟弟,成了我们这个县的副县长。
那个曾经跟在我身后,让我给他买零食,让我教他写作业的男孩,现在成了这片土地的父母官。
我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有高兴,有欣慰,也有一丝……疏离。
他说,过两天,等安顿下来,就回家里一起吃个饭。
挂了电话,我看着摊子上烤肠机滚动的红光,出了很久的神。
陈旭回来的消息,很快就在县城传开了。
他是我们县这些年里,出的最年轻的县级领导。一时间,风头无两。
家里的门槛,一下子被踏平了。以前那些避着我们家走的人,现在都提着大包小包,挤着笑脸来拜访我爸。
我爸的腰杆,也一下子挺直了。他逢人就说,我那个小儿子,有出息。
这一切,都跟我没什么关系。
我还是每天出我的摊。
陈旭回来的那个周末,我们家搞了一次真正的家庭聚会。
他开着一辆黑色的帕萨特回来,车牌号很普通,但车子本身,在这个小县城里,已经足够显眼。
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比以前更加沉稳,更有神采。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种领导干部的气场。
饭桌上,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他。父亲问他在省里工作的情况,亲戚们打听他分管哪些领域。
我默默地坐在角落里,给大家倒酒,夹菜。
他偶尔会看我一眼,眼神里有些复杂的情绪。
饭后,他把我拉到阳台。
“哥,这几年,辛苦你了。”他说。
“不辛苦,凭本事吃饭,有什么辛苦的。”我递给他一支烟。
他接过去,却没有点。
“那个摊子,还出吗?”他问。
“出啊,一家老小都指着它呢。”我说。
他沉默了。
“哥,你看……能不能……先把摊子收了?”他有些艰难地开口,“我刚回来,很多人都盯着我。你天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对我的影响……不太好。”
我夹着烟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这一幕,何其相似。
六年前,也是在这个阳台上,他也是这样,为了他的前途,让我做出牺牲。
只是那一次,我牺牲的是一份工作。
这一次,他想让我牺牲的,是我这六年来,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生活。
我看着他,他已经不是六年前那个焦虑的年轻人了。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商量,但更多的是一种理所当然。
他觉得,我这个做哥哥的,理应为他的“大局”着想。
我的心,一点点地凉了下去。
“陈旭,”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很平静,“这个摊子,是我养家糊口的根本。我收了它,我们一家人喝西北风去吗?”
“钱的事情你不用担心。”他说得很快,“我每个月给你。或者,我帮你找个清闲点的工作,去哪个单位的后勤,或者去哪个国企当个保安,都比你现在风吹日晒的强,也体面。”
体面。
又是这个词。
在他眼里,我卖烤肠,就是不体面。
我笑了。
“你的钱,是你自己的。你的工作,也是你自己找的。我不需要。至于体面,我觉得我现在就很体面。”我把烟头摁灭,“我没偷没抢,没坑蒙拐骗,我卖的每一根烤肠都对得起良心。我觉得,这比坐在办公室里,写一份自己都不信的报告,要体面得多。”
我的话,让他愣住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哥,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是在怪我?”
“我没怪你。”我看着远处的万家灯火,“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已经是两种人了。你的路,是阳关道,你好好走。我的路,是独木桥,我也得走下去。”
那天,我们不欢而散。
我知道,我的话伤到他了。
但他说的话,又何尝没有伤到我呢?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跟我提过收摊的事。
我们之间的联系,变得更少了。他很忙,各种会议,各种视察。我偶尔能在县电视台的新闻里看到他,西装革履,在主席台上念着稿子,或者在乡下田间地头,跟老百姓握手。
他离我,越来越远了。
我的生活,还在继续。
我的“陈记良心小吃”,生意越来越好。我甚至注册了一个商标,开了我们县第一家专卖油炸小吃的连锁店。
我还是习惯每天下午,亲自去学校门口的那个老摊位上看一会。
看着那些孩子吃着我的烤肠,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我就觉得,我这六年,没白过。
有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我的摊位前。
是张局。
哦,不,现在应该叫他张主任了。他高升了,去了县人大,当了个专职副主任。一个退居二线的闲职。
他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精神头也不如当年了。
他看到我,也愣了一下,显然是认出我来了。
“是你啊,陈阳。”他先开了口。
“张主任。”我点点头,递给他一根烤肠,“尝尝?”
他接了过去,咬了一口,慢慢地嚼着。
“味道不错。”他说,“没想到,你干这个,还干出名堂来了。”
“混口饭吃。”我淡淡地说。
我们之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开口:“陈阳,当年的事,你是不是还记恨我?”
我摇摇头。
“不记恨。”我说的是实话,“说实话,我现在还得谢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可能现在还在那个办公室里,写着一份又一份的报告,熬白了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那个‘梦回江南’的项目,”他自嘲地笑了笑,“后来还是黄了。市里派了专家组下来,说我们这是胡闹,是破坏性开发,把我狠狠地批了一顿。我的仕途,也就算走到头了。”
我没说话。
这个结果,我一点也不意外。
“有时候我也在想,”他看着远方,像是在对我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当年,我听了你的,是不是结果会不一样?”
我还是没说话。
历史没有如果。
他吃完那根烤肠,付了钱,转身走了。看着他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心里,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说不出的唏셔。
我们都只是被时代洪流裹挟着前进的小人物,谁也无法预知,下一个浪头,会把自己拍向何方。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月后。
县里要搞一个大型的招商引资项目,引进一家国内知名的食品加工企业,准备在郊区建一个大型的生产基地。
这是县里的头号工程,县委县政府都极为重视。
而负责这个项目的,正是我的弟弟,副县长陈旭。
项目进行得很顺利,前期谈判,土地规划,一切都有条不紊。
就在签约仪式即将举行的前一周,出事了。
网上突然爆出了一篇帖子,说这家食品企业,在其他省份的工厂,存在严重的环保问题,污水直排,污染了当地的河流,导致下游村庄的村民,很多人都得了怪病。
帖子写得有理有据,还附上了很多照片和当地医院的诊断证明。
一石激起千层浪。
我们这个小县城,瞬间就炸开了锅。
县政府的电话被打爆了,网上全都是质疑和反对的声音。
“不能让这种污染企业落户我们县!”
“为了政绩,连老百姓的命都不要了吗?”
“必须给我们一个说法!”
陈旭一下子被推到了风口浪尖。
作为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我看到他在电视上接受采访,脸色憔悴,眼圈发黑。他对着镜头,一遍遍地解释,说县里会立刻成立调查组,去对方企业所在地进行核实,一定会给全县人民一个负责任的交代。
但我能看出来,他很慌乱。
那几天,他没回过家。
我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
我心里很着急。我知道,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他的政治生涯,可能就到此为止了。
我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打开电脑,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那家企业的一切信息。
我一篇一篇地看那些报道,一个一个地分析那些数据。
我虽然离开了体制六年,但那十年机关工作的训练,让我养成了一种对信息的敏感和分析能力。
我发现,网上大部分的帖子,都指向同一个源头,一个注册不久的ID。而且,帖子里用的那些照片,有好几张,似乎有后期处理过的痕迹。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第二天,我关了店,买了一张去邻省的火车票。
我去了那家企业所在的城市。
我找到了帖子里提到的那个被污染的村庄。
村子里的河水,确实不清澈,但也没有帖子里说的那么夸张。我跟村里的老人聊天,他们说,河水一直就是这样,上游有个老印染厂,几十年了。至于村里人得怪病,更是子虚乌有。
我又去了当地的环保局和卫生局。
我托了以前在体制内认识的朋友,辗转打听,终于拿到了一份最真实的官方检测报告。
报告显示,那家食品企业的排污,是完全符合国家标准的。
拿着那份报告,我连夜坐火车赶了回来。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县政府。
已经是深夜了,政府大楼里,只有一间办公室还亮着灯。
是陈旭的办公室。
我推门进去,他正趴在桌子上,面前是堆积如山的文件。
他看到我,很惊讶。
“哥?你怎么来了?”
我没说话,把手里的那份文件,放在了他的面前。
“你看看这个。”
他疑惑地拿起来,一页一页地翻看。
他的眼睛,越睁越大。
看完最后一行字,他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哥,你……”
“我去了他们那里一趟。”我平静地说,“网上的帖子,是有人在故意抹黑。要么是他们的商业对手,要么……就是冲着你来的。”
他沉默了。
他是个聪明人,他瞬间就明白了我话里的意思。
这次的招商引资,动了很多人的蛋糕。有人不希望这个项目成功,更不希望他陈旭,借着这个项目,再往上走一步。
“哥……”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想说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的眼睛,红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你别管这些是怎么来的。你现在要做的,是立刻把这份真实的东西,公之于众。用事实,去回应所有的质疑。”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县政府召开了新闻发布会。
陈旭站在台上,面对着几十家媒体的镜头,声音沉稳而有力。
他没有说一句空话,而是直接将那份盖着鲜红印章的官方检测报告,投放在了大屏幕上。
真相大白。
舆论瞬间反转。
几天后,签约仪式如期举行。
那个差点毁掉他前途的危机,被化解了。
事情过去很久之后,一个周末的傍晚,陈旭开着车,来到了我的小吃店。
那时候店里正忙,我正在后厨炸鸡柳。
他没进来,就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
等我忙完一阵,擦着手走出去的时候,才看到他。
“怎么来了?”我问。
“哥,我们聊聊。”
我们走到店后面的小河边。
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金光闪闪。
“哥,谢谢你。”他开口,声音很低,“如果不是你,我这次……就真的栽了。”
“我们是兄弟。”我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我托人查了。”他说,“网上发帖子的那个人,是张主任的亲戚。当年,你走之后,他把那个‘梦回江南’的项目,包给了他那个亲戚做。结果项目黄了,让他亏了一大笔钱。他一直觉得,是你当初在会上顶撞,才导致项目一开始就不顺。所以,他一直记恨你,也记恨我。”
我拿着那个信封,感觉有些沉重。
我没想到,六年前的一件小事,竟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在六年后,掀起如此大的波澜。
“哥,对不起。”陈旭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愧疚,“以前,是我错了。我总觉得,当官,有权力,才是体面。我让你收了摊子,是怕你这个‘不体面’的哥哥,会成为我的负累。”
“直到这次出事,我一个人焦头烂额,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只有你,二话不说,跑了一千多公里,为我拿回了真相。我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兄弟,什么是真正的体面。”
“体面,不是你站在多高的位置,不是你有多大的权力。而是你的腰杆,能不能挺直。是你在关键时刻,敢不敢坚持你认为对的东西。”
“哥,你当年,是对的。是我错了。”
他朝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扶住他。
看着他通红的眼眶,我的鼻子,也有些发酸。
我们兄弟俩,在河边站了很久,都没有说话。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之间那道无形的墙,消失了。
几天后,县里要举办一个美食文化节。
陈旭亲自给我打电话,邀请我的“陈记良心小吃”,作为本地特色品牌,入驻主展位。
开幕式那天,来了很多领导和记者。
陈旭作为分管副县长,要上台致辞。
致辞结束后,他没有回到主席台,而是径直走下了台,穿过人群,来到了我的展位前。
在所有人惊讶的目光中,在无数闪光灯的聚焦下,他从我手里,接过一根刚刚烤好的香肠。
他举起那根烤肠,对着镜头,笑着说:
“我们县的食品,大家可以绝对放心。因为我的亲哥哥,就是做这个的。他叫陈阳,他做的小吃,就跟他的人一样,干净,实在。”
然后,他当着所有人的面,咬了一大口。
那一瞬间,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那个跟在我身后,流着鼻涕,吵着要吃烤肠的小男孩。
时光流转,我们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拿起一根烤肠,也咬了一口。
嗯,还是当年的味道。
来源:热闹晚风G7nyH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