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姨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惯有的、被放大过的焦急,像是隔着听筒都能闻到一股消毒水味儿。
“小涛,你大舅住院了,急性心梗,正在抢救。”
电话那头,姨妈的声音带着一种惯有的、被放大过的焦急,像是隔着听筒都能闻到一股消毒水味儿。
我正坐在公司的格子间里,对着一份项目进度报告发呆,窗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把电脑屏幕照得有些反光。我“嗯”了一声,把椅子转向窗户,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你听见没有?医生说情况很严重,可能要搭桥,费用很高。你妈呢?让她接电话。”姨妈的语速很快,像一串机关枪子弹。
“我妈去菜市场了,手机落家里了。”我平静地回答。
“哎呀,这都什么时候了!”她在那头跺了一下脚,我几乎能想象出她皱着眉头的样子,“你赶紧过来一趟,中心医院,三楼心内科重症监护室。我们得商量一下。”
“好,我处理完手头的事就过去。”
挂了电话,我没有立刻动身。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字,却一个也读不进去。大舅的脸在我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是个不爱说话的男人,有点木讷,但小时候总会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块水果糖塞给我,他的手很大,掌心总是暖烘烘的。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担忧是有的,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预知了的疲惫。我知道,姨妈的这个电话,只是一个序幕。真正的大戏,还没开场。
我到医院的时候,重症监护室门口的长椅上已经坐满了人。姨妈、姨夫,还有几个表亲,我妈也赶到了,眼睛红红的,正拿着纸巾擦拭。
姨妈一看见我,立刻站了起来,把我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但那音量在安静的走廊里依然显得很突出。
“医生说了,手术费加上后期的治疗、康复,至少要准备三十万。这还只是初步估计。”
我点点头,看着监护室紧闭的大门,那扇门后面,躺着我童年记忆里温暖的大手。
“我们家的情况你是知道的,”姨妈开始进入正题,眉头紧锁,脸上写满了“我们都是一家人”的沉重,“你表哥刚买了房,每个月要还贷款;你表姐孩子还小,正是花钱的时候。你姨夫那点死工资,也就够日常开销。”
她铺垫了很久,像是在为一句判词做着冗长的开场白。
我妈在旁边听着,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开口,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小涛,”姨妈终于把目光锁定在我身上,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望,还有一丝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你现在出息了,在大公司当个什么……经理,收入肯定不错。你看,我们商量了一下,我们几家凑一凑,能凑出个十几万。剩下的缺口,主要就得靠你了。”
我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你大舅从小最疼你,这你不能忘。我们想着,你这边,先拿出六万来,怎么样?”
六万。
这个数字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好像在说六块钱。
走廊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妈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为难和恳求。她希望我顾全大局,不要让她在姐姐面前难堪。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探照灯一样,要把我心里的每一个念頭都照得一清二楚。
“姨,”我开口,声音很平稳,“大舅的病,肯定要治。钱的事,也肯定要出。我们是一家人。”
听到我前半句话,姨妈的表情明显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了一丝“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的微笑。
“但是,”我话锋一转,“钱怎么出,我觉得我们得好好合计合计。”
姨妈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不想出?”她的声音陡然尖锐起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摇摇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我的意思是,救大舅是大家的事,我们应该根据各家的实际情况,按比例来分摊,这样才公平。”
“公平?”姨妈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一个没结婚没孩子的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跟我们这些拖家带口的比公平?你表哥的房贷不用还了?你表姐孩子的奶粉钱天上掉下来?”
“表哥的房子,是他的资产。表姐的孩子,是她的未来。这些都是他们自己的生活。我们现在谈的是一个意外,一个需要整个大家庭共同承担的责任。”我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我知道,我的话像一颗石子,投进了这片看似平静的水面。
“说得好听!”姨妈的嗓门又高了八度,“说来说去,你就是不想掏钱!你这个没良心的,你忘了你小时候发高烧,是谁半夜三更背着你去医院的?是你大舅!你忘了你上大学那年,你爸妈凑不齐学费,是谁二话不说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的?也是你大舅!现在他躺在里面生死未卜,让你出点钱,你就跟我讲公平?”
她的话像一把把小刀子,刀刀都扎在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
我记得。
我当然都记得。
那年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感觉自己像躺在一艘晃晃悠悠的小船上。是大舅宽厚的后背,一路把我从家里背到了镇上的卫生院,我吐了他一身,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上大学那年,家里确实困难,爸妈愁得好几天没睡好觉。是大舅拿来一个布包,里面是两万块钱,是他准备用来翻新老房子的。他说:“孩子的学业是大事,房子晚两年再盖也一样。”
这些恩情,我一刻也不敢忘。
也正因为如此,我此刻的沉默,在所有人看来,都成了忘恩负义的铁证。
我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走过来,拉着我的胳膊,小声说:“小涛,别跟你姨犟了,钱我们出……妈这里还有点积蓄,我们凑一凑……”
看着我妈卑微的样子,看着姨妈那副站在道德制高点上审判我的嘴脸,我心里堵得难受。
这不是钱的问题。
我不是不愿意出这六万。就算让我出十万,只要能救大舅,我也愿意。
但我不愿意以这种方式出。
我不愿意在我明明是尽孝心、报恩情的时候,却被人当成一个可以随意拿捏的冤大头。
“姨,”我深吸一口气,看着她,“大舅对我的好,我记一辈子。这钱,我出。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哟,还讲上条件了?”姨妈冷笑一声。
“很简单,”我一字一句地说,“您家出多少,我们家就出多少。您要是能拿出六万,我们家也拿六万。您要是能拿出十万,我们家也拿十万。这样,总算公平了吧?”
这话一出,姨妈的脸色瞬间变了。她大概没想到,我这个平时闷声不响的晚辈,会突然变得这么“不懂事”。
“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我哪拿得出那么多钱!”她几乎是嚷了起来。
“您拿不出,没关系。”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说,“那就按您说的办,我们家出六万。但是,这钱,我不能直接给您。”
“不给我你给谁?难不成你还亲自交到医院?”
“我会把钱交给我妈,让她来处理。或者,我们成立一个公共账户,大家把钱都打进去,专款专用,每一笔支出都清清楚楚。”
我的提议,像是一记重拳,打在了姨妈的软肋上。她最擅长的,就是在这种混乱的家庭事务中,利用信息不对等和情感绑架来为自己谋利。而我,要把这一切都摊在阳光下。
“你……你这是信不过我?”姨妈的嘴唇开始哆嗦。
“不是信不过您,”我摇摇头,“只是我觉得,亲兄弟,明算账。尤其是在这种大事上,把账目弄清楚,对我们大家都有好处,免得日后生出什么闲话。”
那天的商议,最终不欢而散。
姨妈气冲冲地走了,临走前还撂下一句:“我算是看透你了,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我妈唉声叹气,一个劲儿地埋怨我不该顶撞长辈。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心里并没有胜利的快感,只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我守在监护室门口,透过小小的玻璃窗,看不到里面大舅的样子。我只是在想,如果他知道了外面发生的这一切,他会是什么心情?
他那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会不会觉得,自己生病,反而成了家人的累赘,成了一场纷争的导火索?
回到家,我妈一晚上没跟我说话。
她把自己的存折拿了出来,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然后就回了房间,关上了门。
存折是那种最老式的,封面都有些磨损了。我打开看了看,上面是我妈一笔一笔攒下的养老钱,总共八万多块。每一笔的日期和金额,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我看着那串数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这就是我的母亲。她宁愿委屈自己的儿子,宁愿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也要维护那份脆弱的、所谓的“姐妹情深”。
我把存折放回茶几,没有动。
我坐在沙发上,一夜没睡。
我不是在纠结那六万块钱。我是在想,这件事的根源到底在哪里。为什么一提到钱,我们这个看似和睦的大家庭,就会变得如此面目可憎?
姨妈的强势和自私,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开始回想,从小到大,关于姨妈的记忆,似乎总是和“钱”这个字眼纠缠在一起。
我记得小时候,外公外婆还在世,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姨妈总是第一个到,走的时候还要打包带走最多的一份。
我记得有一年,外公生病,需要一笔手术费。当时我家和舅舅家都拿出了钱,姨妈却哭穷,说自己家里有多困难,最后只拿出了一点点,连我们家的一半都不到。可没过多久,我就看见她戴上了一条崭新的金项链。
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外公外婆去世后,老家的那套房子。
那套房子,是外公外婆留给三个子女唯一的遗产。按照道理,应该是我妈、大舅、姨妈三家平分。
当时,姨妈主动请缨,说她认识人,可以把房子卖个好价钱。我妈和大舅都是老实人,不疑有他,就把这件事全权委托给了她。
后来,房子卖掉了。姨妈告诉我们,因为地段不好,房子又旧,总共只卖了九万块钱。
三家分,一家三万。
当时我还在上高中,对这些事情懵懵懂懂。我只记得,我妈拿到那三万块钱的时候,叹了口气,说:“也行吧,总比没有强。”
大舅也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收下了钱。
只有姨妈,一边分钱,一边还在抱怨,说为了卖这房子,她跑了多少路,请了多少人吃饭,花了不少钱,自己都快贴本了。
现在想来,这件事处处都透着蹊Diao。
我们老家的镇子虽然不大,但那套房子的位置,正对着镇上最好的小学,怎么可能只卖九万块?
那个年代,信息远没有现在这么发达。我妈和大舅,可能根本就没有去打听过当时的市场行情,他们只是单纯地相信了自己的亲姐姐。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我心里破土而出。
我必须要把这件事弄清楚。
这不仅仅是为了我自己,为了我妈,更是为了躺在医院里的大舅。
我不再被动地等待,我开始主动去寻找答案。
我先是给我一个在老家房管局工作的远房表哥打了个电话。我没有直接问老房子的事,而是旁敲侧击,问他知不知道十年前,我们镇上小学对面的房价大概是多少。
表哥很热情,说要去查查档案,让我等消息。
第二天,表哥的电话就打来了。
“小涛,我查到了。十年前,咱们镇小学对面的房子,因为是学区房,价格一直很坚挺。按你家那个面积算,当时的市场价,怎么也得在二十万到二十五万之间。不可能低于二十万的。”
二十万到二十五万。
而姨妈告诉我们,只卖了九万。
中间的差价,去了哪里?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
挂了电话,我坐在椅子上,久久没有动弹。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办公室的同事们一个个都下班了,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侦探,正在一步步接近一个被尘封了多年的秘密。而这个秘密的核心,却是我最亲的人。
我没有立刻去找姨妈对质。我知道,没有确凿的证据,她绝对不会承认。
我又想办法联系到了当年买下我们家老房子的那户人家。这费了些周折,我通过好几个老家的同学,才要到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男人,他对我这个突如其来的电话感到很意外。
我没有暴露自己的真实意图,只是说,自己是学建筑设计的,最近在研究老房子的改造,听说他家买下的那套房子很有特色,想了解一下当年的情况。
对方很健谈,跟我聊了很多。
最后,我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大哥,不瞒您说,我最近也想在老家买套类似的房子,就是不知道价格。您方便透露一下,当年您买这套房子,大概花了多少钱吗?也好让我心里有个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
“小兄弟,你问这个干嘛?”对方的语气变得有些警惕。
“哦,没什么,就是随便问问。您要是不方便说,就算了。”我赶紧说。
“也不是不方便,”对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了,“当年的合同我都还留着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总共是二十四万。一分没少。”
二十四万。
这个数字,像一颗炸弹,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响。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来。
二十四万,不是九万。
也就是说,当年,姨妈一个人,私吞了整整十五万。
那十五万,在十年前,对于我们三个家庭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我爸不用那么辛苦,每天骑着三轮车去给人送货,结果在一个下雨天摔断了腿。
意味着我妈不用那么节省,一件衣服穿了好几年都舍不得扔。
意味着大舅可以早点翻新他那间漏雨的老房子,不用等到现在,身体垮了,还住在破旧的屋子里。
而姨妈,用这笔本该属于我们大家的钱,给自己买了新衣服,金首饰,把她的儿子送去了最好的辅导班,把她的女儿打扮得像个小公主。
我挂了电话,感觉浑身发冷。
原来,那些年我们家和大舅家所承受的拮据和困难,有一部分,是拜我这位“亲爱”的姨妈所赐。
而现在,她又一次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理直气壮地要求我们,为她的自私和贪婪买单。
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一个人去了医院。
我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窗,看着里面躺着的大舅。他身上插着各种管子,脸上戴着呼吸机,整个人看起来那么脆弱。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就在卖掉老房子的第二年,大舅的儿子,也就是我的表哥,考上了市里的一所重点高中,需要交一笔不菲的择校费。
当时大舅来我家借钱,我爸妈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是不够。
我妈当时就提议,去找我姨妈想想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大舅从姨妈家回来,脸色很难看。我妈问他怎么样,他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就一个人蹲在院子里抽烟。
后来我才知道,姨妈一分钱都没借。
她说,她家的钱,都拿去给她儿子报各种兴趣班了,手头也很紧。她还劝大舅,说男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不如早点出去打工挣钱。
大舅为了那笔择校费,最后把外婆留给他的一件金首饰给卖了,才勉强凑够。
那件首饰,我见过,是一个小小的金锁,外婆说是留给未来外孙媳妇的。
现在想来,当时姨妈手里,明明攥着那笔卖房子的巨款。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弟弟,为了区区几千块钱四处求人,甚至变卖母亲的遗物,却无动于衷。
那一刻,我心里最后一点对她的亲情,也消失殆尽了。
我回到家,我妈正坐在沙发上等我。她见我脸色不好,小心翼翼地问:“小涛,你……是不是还在为那六万块钱的事生气?”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
“妈知道你委屈,”她叹了口气,眼圈又红了,“可她毕竟是你姨妈,你大舅现在又这个样子,我们……我们能怎么办呢?就当是花钱消灾吧。”
“妈,”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事,不是花钱就能消灾的。”
我把我的发现,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从房管局表哥那里问到的市场价,到买房人亲口承认的二十四万成交价。
我妈一开始还不相信,她瞪大了眼睛,一个劲儿地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的,她是你亲姨妈,是我亲姐姐啊,她怎么会骗我们?”
我没有跟她争辩,只是把手机里的通话记录,还有我记下的关键信息,都摆在了她面前。
事实胜于雄辩。
我妈看着那些证据,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变得惨白。她瘫坐在沙发上,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我知道,这个真相,对我妈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她一直以来所珍视的姐妹情,在赤裸裸的现实面前,被撕得粉碎。
那个晚上,我妈哭了好久。
她哭的不是那被吞掉的钱,而是那份被践踏了的信任和亲情。
我没有劝她,我知道,她需要时间来消化这一切。
我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给她递纸巾,倒温水。
天快亮的时候,我妈终于哭累了,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一样,看着我,问:“小涛,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迷茫和无助。
我握住她冰冷的手,说:“妈,您别怕。这件事,交给我来处理。”
我的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
第二天,我主动给姨妈打了个电话,说我想通了,愿意出那六万块钱,并且,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家可以多出一点,凑个整数,八万。
姨妈在电话那头喜出望外,语气都变得和蔼可亲起来。
“哎呀,小涛,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不会真的不管你大舅的。你放心,你出的这笔钱,姨都给你记着,等你以后有事,姨肯定第一个帮你。”
我听着她虚伪的话,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我说:“姨,钱没问题。不过,我想趁着这个机会,把咱们家的一些老账,也一并算清楚了。省得以后大家心里有疙瘩。”
“老账?我们家有什么老账?”姨妈的语气里透着一丝警惕。
“也没什么大事,”我故作轻松地说,“就是关于外公外婆留下的那套老房子。我想,我们是不是可以找个时间,大家坐下来,好好聊一聊?”
电话那头,姨妈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还提它干嘛?房子不是已经卖了,钱也分了吗?”
“是分了,”我说,“但我最近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所以想当面跟您确认一下,也好让外面那些嚼舌根的人闭嘴。”
我把时间地点定在了第二天晚上,我们家。
我说,大舅还在医院,我们就不去外面了,在家里,大家心平气和地谈。
姨妈虽然不情愿,但想到我承诺的那八万块钱,最终还是答应了。
挂了电话,我对我妈说:“妈,明天晚上,您什么都不用说,也什么都不用做。一切有我。”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依赖的目光。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晚上,姨妈和姨夫准时到了。
姨妈还特意提了一篮水果,脸上堆着笑,一进门就说:“哎呀,还是小涛懂事,一家人,有什么话说开了就好。”
我妈把他们让进屋,给他们倒了茶。
大家在沙发上坐下,气氛有些微妙。
姨妈先开了口,她看着我,笑呵呵地说:“小涛啊,昨天电话里说的事,姨想了一晚上。你说的对,一家人,不能因为钱伤了和气。你大舅的病要紧,我们先把眼前的难关渡过去。你愿意出八万,姨替你大舅谢谢你。”
她想先用这八万块钱,把我的嘴堵上。
我笑了笑,说:“姨,别着急。我们先不说这八万块钱的事。我们先聊聊十年前那套老房子。”
姨妈的脸色微微一变,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老房子?那有什么好聊的?九万块钱,三家分,一家三万,账目清清楚楚的。”
“是吗?”我从茶几下面拿出一个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推到她面前,“姨,您先看看这个。”
那是我托房管局的表哥,帮忙打印出来的、当年我们家老房子交易的备案信息复印件。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成交价,人民币贰拾肆万元整。
姨妈的目光落在那张纸上,瞳孔猛地一缩。
她旁边的姨夫,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就变了。
“这……这是什么?”姨妈的声音有些发干。
“这是当年房子交易的官方备案,”我平静地说,“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成交价是二十四万,不是九万。”
“这……这肯定是搞错了!是同名同姓的吧!”姨妈还在做最后的挣扎。
“地址,房产证号,都核对过了,就是我们家的那套。”我断了她所有的退路。
我又拿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
“小兄弟,当年的合同我都还留着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总共是二十四万。一分没少。”
这是我昨天和那个买房大哥的通话录音。
录音播放完,客厅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姨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像个调色盘。她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姨夫则把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我们。
我妈坐在我旁边,身体绷得紧紧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
“姨,”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二十四万,减去九万,还剩下十五万。这十五万,去哪儿了?”
“我……”姨妈的嘴唇哆嗦着,眼神开始躲闪,“我……我那是为了办事,请客吃饭,打点关系……花了不少……”
“请客吃饭,能花掉十五万?”我冷笑一声,“姨,您是请谁吃的满汉全席?”
“你……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是你长辈!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姨妈见抵赖不过,开始拿出她最擅长的武器——长辈的身份。
“正因为您是长辈,我才想把这件事问清楚。”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她的心上,“这十五万,是我们三家的钱。按照道理,我们家五万,大舅家五万,您家五万。也就是说,您私下里,拿了本该属于我们家和大舅家的,整整十万块钱。”
“我没有!我没有拿那么多!”姨妈尖叫起来。
“好,就算您花了五万块的‘办事费’,那也还剩下十万。这十万,您总该给我们一个说法吧?”
我步步紧逼,不给她任何喘息的机会。
姨妈的心理防线,在铁证面前,终于开始崩溃。
她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拍着自己的大腿。
“我命苦啊!我为了这个家,跑前跑后,没落到一句好,现在倒成了罪人了!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吗?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她开始撒泼,打滚,这是她惯用的伎俩。以前,只要她一哭,我妈和大舅就会心软,事情也就不了了之。
但这一次,我没有心软。
我妈也没有。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眼神里,是彻骨的失望。
我等她哭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姨,您先别哭。我们今天不是来追究责任的,是来解决问题的。”
姨妈的哭声小了一些,她抬起头,用泪眼看着我。
“大舅现在躺在医院里,每天都是一大笔开销。我们不能再等了。”我说,“那笔钱,我们也不跟您要十万了。我们算一笔更清楚的账。”
我顿了顿,看着她的眼睛,说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算了很久的数字。
“当年卖房子的钱,总共二十四万。三家平分,一家是八万。您给了我们家三万,还欠我们家五万。您给了大舅家三万,还欠大舅家五万。”
“另外,我记得很清楚,卖完房子的第二年,大舅为了表哥上学的事,跟您借过两万块钱,您没借。但后来,您儿子买电脑,倒是跟大舅拿走了一万块钱,说是周转一下,这笔钱,您至今没还。”
“还有,前几年,您说您要做生意,又从大舅那里拿了三万。后来生意没做成,这钱,您也没提过要还。”
我每说一笔,姨妈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陈年旧账,她以为早就被时间冲淡了,没想到,我记得这么清楚。
其实,有些事,是我妈后来告诉我的。在我揭穿了房子的真相后,我妈把这些年积压在心里的委屈,都对我说了出来。
“所以,”我做着最后的总结,“房子您欠大舅五万,后面又陆续拿了四万。加起来,您总共欠大舅九万。”
“再加上您欠我们家的五万。里里外外,总共是十四万。”
“不对,还有。”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当年外公生病,手术费我们两家各出了一万五,您只出五千。您还欠着我们两家,一人五千。加起来,又是一万。”
“九万加五万,再加一万。总共是十五万。”
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姨,我算得对吗?”
姨妈已经完全说不出话了,她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外甥。
“现在,大-舅需要钱救命。”我把话题拉了回来,“我们也不逼您。这十五万,您拿出来,全部用作大舅的治疗费。这笔钱,就当是您还给大舅的。”
“至于我们家的那部分,就当是我们给大舅出的治疗费了。另外,我们家承诺的八万,一分都不会少。只要您把这十五万拿出来,我们立刻把八万块钱打到医院的账户上。”
我看着她,最后加了一句。
“哦,不对,我算错了。”
我摇了摇头,像是自言自语。
“我忘了算利息了。这笔钱,您用了十年。按照银行最低的利息来算,也不止这个数了。这样吧,我们凑个整,您出十六万。这十六万,全部给大舅治病。多出来的,就当是大舅的营养费和康复费。”
“您出十六万,我们家出八万。一共二十四万。应该足够大舅这次的治疗了。”
我的话音落下,整个客厅,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姨夫在一旁,脸色涨成了猪肝色,他几次想开口,但看着我摆在桌面上的证据,又把话咽了回去。
姨妈的哭声,也彻底停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不甘,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力的溃败。
她知道,她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你……你这是在逼我!”她用嘶哑的声音说。
“我不是在逼您,”我摇摇头,“我是在给您一个机会。一个弥补自己过错的机会,一个救自己亲弟弟的机会。”
“大舅对您怎么样,您心里最清楚。这些年,您从他那里拿了多少好处,您也心里有数。现在,他需要您的时候到了。这十六-万,不是我问您要,是您欠大舅的。”
“您要是拿出来,我们还是一家人。您要是不拿,那我们只能法庭上见了。到时候,您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还钱这么简单了。”
我的话,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姨妈瘫坐在沙发上,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
最终,她点了点头。
第二天,姨妈把十六万,打到了我妈的卡上。
我妈看着手机短信里那一长串的数字,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一次,不是伤心,也不是委屈。
我陪着我妈,把我们家的八万,连同姨妈的那十六万,一共二十四万,全部交到了医院的缴费处。
拿着缴费单,我妈的手一直在抖。
她说:“小涛,妈以前……是不是太糊涂了?”
我摇摇头,扶着她说:“妈,您不糊涂。您只是太善良了。”
大舅的手术很成功。
他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普通病房。
我们去看他的时候,他已经能坐起来了。虽然还很虚弱,但精神好了很多。
他看着我们,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
我妈赶紧说:“哥,你什么都别说,好好养身体。钱的事,你不用担心,都解决了。”
大舅的眼角,有泪滑过。
他这一辈子,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他用自己的隐忍和退让,去维护一份他以为牢不可破的亲情,却不知道,这份亲情,早已被蛀空了。
姨妈也来过一次。
她站在病房门口,没有进来。她只是远远地看了大舅一眼,然后就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变得很微妙。
逢年过节,不再走动了。但也没有撕破脸,成为仇人。
就像两条相交过的直线,在那个交点之后,渐行渐远。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这么做,到底对不对?
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太冷酷了?
但每当我看到大舅日渐康复的身体,看到我妈脸上重新出现的笑容,我就觉得,我没有做错。
家,不是一个可以无限索取、无限忍让的地方。
家,也需要有底线,有原则,有公平。
真正的亲情,不是用无条件的退让和牺牲来维系的。而是建立在相互尊重、相互扶持,和最基本的,诚实与公正之上。
后来,我听老家的亲戚说,姨妈把她手上的那套房子给卖了,才凑够了那十六万。
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很多。
我不知道她心里有没有过悔恨。
或许有,或许没有。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大舅的身体,在一天天好起来。
我们家,也终于从那段被亲情绑架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阳光透过窗户,照在病房里,暖洋洋的。我给大舅削着苹果,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那笑容,和他小时候塞给我水果糖时的笑容,一模一样。
温暖,而纯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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