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忙,调休。”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着,画不出一个完整的圆。
“妈,我下周回去一趟。”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传来她一贯平稳的声音,“嗯,工作不忙?”
“不忙,调休。”我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手指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着,画不出一个完整的圆。
“回来就回来吧,家里没什么要买的,别乱花钱。”
“知道了。”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口那块熟悉的、看不见的石头又沉甸甸地压了下来。
我叫林念初,今年二十六岁。在一座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南方城市里,做着一份图书档案管理的工作。
我的生活,就像我管理的那些档案,每一份都摆在它应该在的位置,整齐,有序,一目了然。
我的出租屋一尘不染,所有物品都以直角和等距的方式排列。我的工作不需要太多创意,只需要细心和耐心。我没有太多朋友,也不需要太多社交。
每个周日上午十点,我会准时给家里打电话。每个月一号,我会把三分之一的工资转到我妈的账户上。
在所有人看来,我是一个懂事、孝顺、有着稳定工作的女儿。
我妈对我这套生活模式很满意。在她看来,这就是“满分”的人生答卷:稳定、体面、不出错。
我的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关于“满分”的考试。
从我记事起,我妈对我的唯一要求就是分数。
不是优秀,不是前几名,是满分。一百分。
九十九分,就意味着那丢失的一分。而丢失的任何一分,都是不可原谅的过错。
那根细长的竹尺,是我童年最深刻的记忆。它平时就挂在客厅墙上那张巨大的奖状旁边,那张奖状是我爸单位发的“劳动模范”。
竹尺抽在手心,或者小腿上,留下一道道红印。我妈从来不大声呵斥,她的声音总是很平静,平静地问我:“为什么会错?这么简单的题,为什么别人能拿满分,你不能?”
我哭,她就说:“哭能把那一分哭回来吗?把眼泪收回去,想想错在哪里。”
于是,我学会了不哭。学会了在拿到试卷的第一时间,检查每一道题,每一个标点符号。学会了在交卷前,一遍又一遍地演算,直到确认万无一失。
我成了学校里的“常胜将军”,墙上我的奖状渐渐盖过了我爸那张。我妈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
那种笑容很淡,像冬日里稀薄的阳光,但对我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奖赏。
她会摸着我的奖状,对来访的邻居说:“我们念初,就是省心。”
我考上了重点大学,她送我到火车站,只说了一句:“到了学校,别放松。大学里也有排名。”
我选择了离家很远的城市,那一刻,我以为我终于可以喘口气了。
可那种对“满分”的执念,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子里。我习惯性地规划好一切,选最容易拿高分的课,做最详尽的笔记,参加能为简历加分的社团活动。
我的人生,不允许有任何“失分项”。
这种稳定,是我用全部的童年和青春换来的。我以为,只要我离得够远,只要我每个月按时打钱,扮演好一个“满-分-女-儿”的角色,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能维持在这种安全的、不远不近的距离上。
直到半个月后,一个陌生的电话,彻底打碎了我构建的这层坚硬外壳。
电话是社区王阿姨打来的,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念初啊,你快回来一趟吧。你妈……你妈好像有点不对劲。”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
“王阿姨,我妈怎么了?”
“她今天早上提着一篮子菜,站在小区门口,问我她家住几栋。我把她送回家,她看着你爸的遗像,问我这个男人是谁,为什么照片摆在她家里。”
我爸在我高三那年,因为工厂事故走了。
我握着电话的手,冰凉,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念初,你别急,阿姨就是跟你说一声。医生说,这可能是……老年痴呆的早期症状。你们家就你一个孩子,你得回来看看。”
老年痴呆。
这四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脑海里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我那个永远要求正确,永远一丝不苟,永远记得我哪次考试丢了零点五分的妈妈,她要开始“遗忘”了。
这听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笑话。
我立刻请了长假,买了最近一班的火车票。
一千多公里的路程,我几乎没有合眼。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风景,像一帧帧快放的默片,演的都是我的过去。
竹尺落在手心的痛感,试卷上鲜红的“99”,我妈那双永远没有温度的眼睛。
我发现,我对我妈的情感,竟然是一片空白。没有爱,也没有明确的恨。只有一种长年累月的,因为达不到她要求而产生的疲惫和疏离。
现在,她病了。一个伦理上的难题,就这么直直地摆在了我面前。
我该怎么办?
把她接到我身边?我的生活会被彻底打乱。我无法想象我那个秩序井然的出租屋里,出现一个随时可能失控的病人。
把她送去养老院?“不孝”的标签会立刻贴在我身上。在我们那个小城,这是会被戳脊梁骨的。
或者,辞掉工作,回家照顾她?
这个念头只出现了一秒,就被我掐灭了。回去?回到那个充满压抑回忆的房子里?那等于将我前半生的逃离,全盘否定。
火车到站,我拖着行李箱走出车站,北方初冬的冷风,吹得我一个哆嗦。
我打车回了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房子里的一切,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沙发上盖着防尘的白布,茶几上摆着我爸的黑白遗像,相框擦得锃亮。空气里,是那种熟悉的,樟脑丸和旧时光混合的味道。
我妈正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我,在阳台上择菜。
她的背影,好像比我记忆中要瘦小一些。头发也白了大半,在阳光下,明晃晃的。
“妈,我回来了。”我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她回过头,看了我几秒钟,眼神里有一丝茫然。
然后,她像是忽然认出了我,脸上露出一点点笑意:“哦,回来了。正好,晚上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鱼。”
她的反应,看起来很正常。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石头,稍微落下了一点。也许,王阿姨夸张了。也许,只是一时糊涂。
我放下行李,走进厨房,想帮她洗菜。
她把我推了出来,“去去去,坐了那么久的车,累了吧。去看会儿电视,饭好了我叫你。”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一种陌生的情绪涌了上来。
这么多年,我好像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
晚饭很丰盛,四菜一汤。红烧鱼,是我小时候唯一能让她在饭桌上夸奖我的事情——因为我能把鱼刺挑得干干净净。
她不停地给我夹菜,“多吃点,在外面都瘦了。”
我默默地吃着,心里盘算着,明天带她去医院做个全面的检查。如果情况不严重,我就给她请个保姆,然后我回我的城市。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理智,也最“正确”的解决方案。
我以为,我可以像处理一份档案一样,把这件事归类,存档,然后关上柜门。
但第二天发生的事,让我明白,我错了。
第二天一早,我带她去市里最好的医院。
挂号,排队,做了一系列的检查。脑部CT,记忆力测试,认知能力评估。
等待结果的时候,我们坐在医院长廊的椅子上。
她显得有些不安,不停地搓着手,“好好的,来什么医院。浪费这个钱。”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走廊尽头那块“脑神经内科”的牌子。
医生把我单独叫进了办公室。
他指着CT片子,用一种冷静而专业的口吻告诉我:“从片子上看,海马体有明显萎缩。结合认知评估的结果,可以确诊是阿尔茨海默病。目前是早期,但这个病,是不可逆的。”
不可逆。
这三个字,比“老年痴呆”更重。
医生继续说:“病人的记忆会逐渐衰退,从最近发生的事开始,慢慢地,会忘记更久远的事。情绪会变得不稳定,可能会有妄想、幻觉。最后,会丧失生活自理能力。”
他看着我,目光里带着一丝同情:“你是她唯一的女儿吧?要有心理准备。这个病,最考验的,是家属。”
我走出办公室,感觉脚下的地砖都是软的。
我妈见我出来,立刻站了起来,紧张地问:“医生怎么说?是不是没事?”
我看着她那张充满期盼的脸,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告诉她真相?她能接受吗?
我深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没事,医生说就是年纪大了,有点健忘。我给你开了点补脑的药,按时吃就行。”
我撒了谎。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对她撒谎。
我以为这是对她的保护。
回到家,我开始在网上搜索关于阿尔茨海-默病的一切。
护理知识,病友家属群,专业的养老机构。
我给自己制定了一个计划:用一周的时间,教会她如何使用新的智能药盒,如何用燃气报警器,在家里各个角落贴上备忘的标签。然后,我联系一家靠谱的家政公司,找一个有护理经验的保姆。
我依然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项目来完成。
我买来彩色的便利贴,用最大号的字体写上:“这是卫生间”,“出门记得关煤气”,“念初的电话是138********”。
我把便利贴贴在对应的位置,然后像教一个孩子一样,一遍一遍地告诉她。
“妈,你看,这个是煤气开关,用完了一定要往右拧到底。”
她站在旁边,像个做错事的学生,小声说:“知道了,知道了,你都说八遍了,我还没老到那个地步。”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倔强。
我找的保姆姓李,是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看起来很老实。
我花了三天时间,把家里所有需要注意的事情,都跟李阿姨交代了一遍。我妈的药放在哪里,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午睡的习惯。
我甚至做了一张表格,打印出来,贴在冰箱上。
我觉得自己已经做得足够周全。
周五,是我原计划回程的日子。我订了下午的火车票。
早上,我把李阿姨介绍给我妈。
“妈,这是李阿姨。我工作忙,不能一直在家陪你。以后就让李阿姨在家照顾你,陪你聊聊天。”
我妈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她盯着李阿姨,像在看一个入侵者。然后,她转向我,声音陡然拔高:“你要走?”
“我……我请的假到期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要把我一个人扔给一个外人?”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颤抖。
“妈,李阿姨会照顾好你的。”
“我不要她照顾!我没病!我好好的!”她忽然激动起来,随手抓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就朝李阿姨扔了过去。
苹果砸在李阿姨的胳膊上,又弹到地上。
李阿姨吓了一跳,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你让她走!让她走!”我妈指着门口,对我喊。
我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控的样子。她在我面前,永远是冷静的,克制的,哪怕是举起竹尺的时候。
我只好先把李阿姨送出门,连声道歉。
李阿姨叹了口气:“姑娘,你妈这个情况,她是信不过外人。她只认你。我这活儿,怕是干不了。”
送走李阿姨,我回到屋里。
我妈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
她在哭。
我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记忆里,她好像从来没有哭过。即使在我爸的葬礼上,她也只是安静地站着,一滴眼泪都没掉。
我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她猛地回过头,眼睛通红,布满血丝。
“林念初,你是不是嫌我老了,嫌我拖累你了?”
她连名带姓地叫我。
“我没有。”我的辩解,听起来苍白无力。
“你就是!你跟你爸一样,都想甩开我!”她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
“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大学,就是为了让你今天把我像个包袱一样扔给别人吗?”
“你考那么多一百分有什么用?你的良心呢?”
良心。
一百分。
这两个词,在我脑子里轰地一声炸开了。
原来,在她心里,孝顺,也是一道有标准答案的题。而我今天的做法,显然是“不及格”。
我第一次尝试解决这个难题,结果,一败涂地。
我退了火车票。
我明白,那个“项目化”的解决方案,行不通了。这个难题,没有标准答案,也没有捷径。
我必须留下来,亲自面对。
留下来的日子,比我想象的更难熬。
我妈的情绪,像六月的天,说变就变。
有时候,她会像个孩子一样,对我百般依赖。我走到哪,她跟到哪。我上个厕所,她都要守在门口。
有时候,她又会变得格外挑剔和多疑。
“这碗是谁刷的?怎么还有油?”
“我放在柜子里的那五百块钱呢?是不是你拿了?”
“你是不是在我的饭里下药了?”
我一遍一遍地解释,她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我们之间的角色,好像完全颠倒了。她变成了那个不讲道理、随时会犯错的孩子。而我,成了那个必须时刻保持耐心和理智的家长。
可我没有耐心。我的耐心,早在童年那无数个夜晚,在竹尺和红墨水里,被消磨殆尽了。
我只能逼着自己,把所有的情绪都压下去。
我每天给她做饭,陪她散步,监督她吃药。
我把她的生活,也纳入了我的“档案管理系统”。几点起床,几点吃药,几点散步,我都用一个本子记下来。
我以为,只要我做得足够好,足够“满分”,就能让她平稳地度过每一天。
但她的病情,并不会按照我的计划发展。
她开始出现更严重的认知混乱。
一天下午,我正在书房整理我带回来的工作资料,她忽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本相册。
“念初,你来看。”她指着一张我大学毕业时的照片。照片上,我穿着学士服,笑得很灿烂。
“这个姑娘,长得真好看。她是谁啊?”
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是那么认真,那么好奇。
“妈,这是我。”
“你?”她疑惑地看着我,又看看照片,“不像啊。你看起来,比她老多了。”
我哑口无言。
是啊,我才二十六岁,可我感觉自己已经活了很久很久。我的心,早就被一层厚厚的茧包裹住了。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躺在自己小时候的床上,床头的墙上,还贴着一张“三好学生”的奖状,已经微微泛黄。
我开始问自己,我留下来,到底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尽一个女儿的责任?还是为了向她证明,我是一个“满分”的女儿,即使在“孝顺”这门课上,我也能拿一百分?
我好像,还是在考试。考官,是她,也是我自己。
我被困住了。困在这个充满了过去和现在的房子里,困在她混乱的记忆和我的执念里。
我需要一个出口。
一个周末的下午,阳光很好。我妈在午睡。
我开始打扫那个常年锁着的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家里的旧物,落满了灰尘。
我想把一些没用的东西清理掉,让家里看起来更敞亮一些。
在储藏室的最里面,有一个旧的木箱子。上面上着一把已经生锈的铜锁。
我记得,这是我妈的箱子。我小时候,她从来不让我碰。
我找来一把锤子,把锁砸开了。
箱子里,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细软,只有一叠叠用红绳捆着的信,几本笔记本,还有一些已经褪色的黑白照片。
我打开了最上面的一本笔记本。
纸张已经泛黄,字迹娟秀,但笔锋里透着一股力道。
是她的日记。
日期是四十年前。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女。
“今天,美术老师表扬了我的素描。他说,我有天赋,应该去考美术学院。我好开心。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妈妈却说,画画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什么,将来还不是要嫁人。”
“今天,我偷偷画了一下午的画。画的是窗外那棵大槐树。我觉得,我能把每一片叶子的光影都画出来。我把画藏在了床底下,不敢让妈妈看见。”
“今天,我跟阿强(我爸的名字)去看了电影。他给我买了一根冰棍。他说,他喜欢看我笑的样子。可是,妈妈不喜欢他。她说,他只是一个工厂的穷小子,我跟着他,会吃一辈子的苦。”
“今天,我跟妈妈大吵了一架。我告诉她,我非阿强不嫁。她打了我一巴掌,说如果我敢嫁给他,就当没我这个女儿。我跑了出去,在河边坐了一整夜。天亮的时候,阿强找到了我。他对我说,别怕,有我。”
日记的最后一页,是她结婚那天写的。
“我今天结婚了。没有祝福,没有嫁妆。妈妈没有来。我看着镜子里穿着红嫁衣的自己,告诉自己,林秀娟(我妈的名字),你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你一定要过得好,要比所有人都好,要让所有看不起你的人,都看看。”
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我拿起那些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扎着麻花辫,笑起来有两个浅浅酒窝的年轻姑娘。她的眼睛里,有光。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我的妈妈。
我还找到了一封信。是我外婆写给我妈的。那时候,我大概五六岁。
信的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指责。
“……听说你家念初,这次期末考试,语文才考了98分?秀娟啊,不是我说你。你当初不听我的,非要嫁给那么个没出息的男人。你自己这辈子也就这样了,难道还想让女儿也跟你一样,被人看不起吗?女孩子,更要强,更要有出息。不然,将来就会跟我一样,被婆家瞧不起,被男人抛弃……”
信的最后,被泪水浸透过,字迹都模糊了。
我好像忽然明白了什么。
我妈对我那近乎偏执的“满分”要求,原来,并非源于她自己。
那是一种被转嫁的恐惧。
她害怕我重蹈她的覆覆辙,害怕我因为不够优秀,而失去选择的权利,害怕我像她一样,一辈子活在别人的眼光里,活在“不够好”的阴影里。
她把自己未曾实现的梦想,未能得到的认可,全部都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我的“一百分”,是她用来对抗全世界的武器,是她证明自己“没有选错”的唯一证据。
我一直以为,我是她实现自己价值的工具。
现在我才明白,我其实是她用尽全力想要保护的,那个曾经的自己。
我的思考,从“她为什么这样对我”,变成了“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我看着箱子里那个陌生的、鲜活的少女,再看看房间里那个正在沉睡的、衰老脆弱的妇人。
四十年,到底是什么,把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不再只是一个被动承受的女儿。我成了一个探寻者,想要在我妈那片正在被黑暗吞噬的记忆孤岛上,打捞出一些真相。
我开始有意识地,引导她回忆过去。
我把那本画着槐树的素描本拿给她看。
她抚摸着画面,眼神迷离。
“这树……我好像见过。”
“妈,你以前,是不是很喜欢画画?”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不记得了。画画又不能当饭吃。”
她又变回了那个现实、刻板的林秀娟。
我没有放弃。我从网上买了画板和颜料,放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我开始尝试着画画。我没有任何基础,画得歪歪扭扭。
她每次路过,都会停下来看一会儿,嘴里念叨着:“浪费钱,画的这是什么东西。”
但她没有阻止我。
有一天,我正在画一朵向日葵,怎么也画不出那种明亮的感觉。
她走过来,站在我身后,看了很久。
然后,她忽然伸出手,拿起了我旁边的一支画笔,蘸了点柠檬黄的颜料,在我的画上,轻轻点了一下。
就那一下,那朵向日葵,好像忽然就活了过来。
我惊讶地看着她。
她自己也愣住了,看着自己拿着画笔的手,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我……我怎么会……”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那个有天赋的少女,灵魂短暂地回归了。
但这样的时刻,太短暂了。
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的情况越来越差。
她开始认不出我。有时候叫我“姐姐”,有时候叫我“阿姨”。
她会在半夜里突然惊醒,大声哭喊,说家里有贼。
她会把刚做好的饭菜,全部倒进垃圾桶,说饭里有毒。
最让我难受的一次,是在一个傍晚。
我扶着她在小区里散步,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她忽然甩开我的手,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跟妈妈撒娇的小女孩,对我喊:“你离我远点!你不是我女儿!我女儿学习可好了,每次都考一百分!她才不会像你这样,天天陪着我这个没用的老太婆!”
我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
周围散步的邻居,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一点一点地变红,发烫。
她还在继续喊:“我女儿在北京,是做大官的!她很忙的!你这个骗子,你想干什么?”
她把我幻想成了一个更“满分”的样子。在北京,做大官。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她困在身边,一事无成。
那一刻,我所有的委屈,所有的压抑,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
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承受这一切?
我为了她,放弃了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
我像一个笑话。
我丢下她,一个人跑回了家。
我冲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在地上。
我没有哭。我只是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彻底抽空了。
我这么多年的努力,我考的那些一百分,我小心翼翼维持的“优秀”,在她这里,已经不算数了。
因为,她连我都不记得了。
那个晚上,我坐在黑暗里,想了很久。
我想起她日记里的那句话:“我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她这一生,都在证明自己。向她的母亲证明,向所有看不起她的人证明。
而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一直在向她证明,我可以达到她的要求,我可以成为她想要的那个“满分女儿”。
我们母女,就像在一条跑道上,进行着一场永无止境的接力赛。她把她身上的枷锁,传给了我。而我,忠实地戴着这个枷锁,跑了二十多年。
现在,她跑不动了,停下来了。
而我,还在惯性地往前冲。
我忽然觉得,很可笑。
第二天,我推开她的房门。
她正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根我藏起来的竹尺,在自己的手心上,轻轻地敲着。
嘴里还念念有词:“九十九……差一分……怎么就是九十九……”
她的眼神,是涣散的,空洞的。
她已经退回到了她记忆里最执着,也最痛苦的那个点。
她忘了我是谁,忘了她自己是谁,却唯独没有忘记那丢失的一分。
我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走了那根竹尺。
她抬起头,茫然地看着我。
“你是谁?”
我看着她苍老的、布满皱纹的脸,看着她浑浊的眼睛。
我蹲下身,握住她冰凉的手。
“妈,我叫念初。”
“我是你的女儿。”
“你以前,喜欢画画。你画的槐树,特别好看。”
“你做的红烧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你不用再考一百分了。你已经很好了。”
我说得很慢,很轻。
她静静地听着,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问:“那……那一分,找到了吗?”
我的眼泪,在那一刻,终于掉了下来。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
“找到了。”
我把她的手,贴在我的脸上。
“妈,那一分,在这里。它没有丢。”
它变成了理解,变成了原谅,变成了我们之间,迟到了二十多年的,真正的连接。
我终于明白,我留下来,不是为了责任,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而是为了完成一场救赎。
不仅是救赎她,更是救赎我自己。
我要亲手打碎那个叫“满分”的枷锁。
从那天起,我不再逼着她去回忆,不再试图去纠正她的认知。
她把我当成邻居,我就陪她聊聊家常。
她把我当成护工,我就给她端茶倒水。
她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我就对她微笑。
我卖掉了老房子。
那个承载了我们两代人压抑和痛苦的房子。
卖房子的那天,我把她接到了附近的一家酒店。
中介带着买家来看房,我站在门外,听着里面传来的声音。
“这房子格局不错,就是装修太老了。”
“墙上怎么贴了那么多奖状?看着怪瘆人的。”
我笑了笑,觉得无比轻松。
我用卖房子的钱,加上我所有的积蓄,在我的城市,一个环境很好的小区附近,给她找了一家专业的认知障碍照护中心。
那不是冷冰冰的养老院。
那里有花园,有阳光房,有专业的护工和医生。更重要的是,那里有很多和她一样的老人。他们有共同的“语言”。
我把她送过去的那天,她很平静。
她好像已经不认识我了,只是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新的环境。
我帮她把房间布置好。我把那本素描本,和那张她年轻时扎着麻-花-辫的照片,摆在了她的床头。
我还买了一套全新的画具,放在她的窗边。
临走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妈,我走了。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波澜。
我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出那个房间。
我没有回头。
我回到了我的出租屋。
我第一次,没有立刻把行李箱里的东西拿出来,分门别类地放好。
我把它就那么扔在客厅中央。
然后,我走到阳台,拉开了那扇我从来只开一半的窗帘。
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照亮了房间里的每一粒尘埃。
我眯起眼睛,感觉有点刺眼,但更多的是一种久违的温暖。
我辞掉了那份档案管理员的工作。
我报了一个绘画班,从最基础的素描开始学起。
我的生活,不再是直角和等距。它开始变得有些“乱”,有些“不完美”。
我会在画纸上打翻颜料,会把新买的衣服和深色袜子一起洗,会因为看电影而错过末班地铁。
我不再追求那个虚幻的“一百分”。
我开始学着去接纳那个会犯错,会偷懒,会大笑,会流泪的,真实的自己。
我每周都去看我妈。
大部分时候,她都静静地坐在花园里发呆,或者是在活动室里,跟着护工做一些简单的手指操。
她还是不认识我。
但有一次,我去看她的时候,护工把我拉到一边,兴奋地对我说:“林女士,你妈妈今天画画了!”
我走进她的房间。
她正坐在窗边,手里拿着画笔,在画板上涂抹着。
画板上,是一片一片的柠檬黄和橘红。
看不出是什么,但充满了生命力。
我没有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
她画了一会儿,好像累了,放下了画笔。
她转过头,看见了我。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忽然笑了。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纯粹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笑容。
就像她年轻时,照片上的那个样子。
“你来啦。”她说。
我的心脏,在那一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暖流击中。
我走过去,蹲在她面前,握住她的手。
“嗯,我来了。”
她指了指画板上的那片色彩,对我说:“好看。”
不是问我“这能得多少分”,也不是说“这有什么用”。
只是,好看。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人生,终于得到了那个迟到的“满分”。
这个分数,不是她给的,也不是我自己给的。
是生活本身给的。
它告诉我,真正的圆满,不是完美无缺,而是接纳所有的不完美。
我妈的病,是一场漫长的告别。她在一点一点地,从这个世界上退场。
她忘记了恨,忘记了执念,忘记了那些让她痛苦一生的“标准答案”。
在生命的终点,她终于变回了那个最初的,热爱色彩的少女。
而我,也终于从那场漫长的考试中,走了出来。
我不再是那个为了分数而活的林念-初。
我就是我。
这场看似残酷的报复,最终,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给了我们两个人和解的机会。
她放下了她的枷锁。
我也找到了我的自由。
我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来源:小马阅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