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一股子土腥味混着烂白菜的气息猛地灌进我的鼻腔,冷得我一哆嗦。我猫着腰,刚从菜窖的木板缝里看到一双不属于苏婉珍的男人皮鞋,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就从背后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我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挣扎,一个急促又颤抖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响起:“卫军,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一股子土腥味混着烂白菜的气息猛地灌进我的鼻腔,冷得我一哆嗦。我猫着腰,刚从菜窖的木板缝里看到一双不属于苏婉珍的男人皮鞋,一只冰凉柔软的手就从背后死死捂住了我的嘴。我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挣扎,一个急促又颤抖的声音贴着我耳朵响起:“卫军,别出声,千万别出声!”
是苏婉珍!我们村最扎眼的俏寡妇。她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手上的力气却大得惊人,指甲掐得我脸颊生疼。黑暗中,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香,也能感觉到她胸口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砸得我后背发麻。我不敢动了,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双皮鞋,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完了,我撞破了村里人传了半年的闲话。
说起这事儿,还得从1983年开春说起。那年头,我们赵家屯穷得叮当响,谁家能吃上白面馒头都得被人羡慕半天。苏婉珍家却是个例外。她男人老马是镇上机修厂的正式工,前年出意外没了,厂里赔了一大笔钱,还给她家装了全村第一台黑白电视机。一台12寸的“飞跃”牌,成了我们全村人的念想。
“一个寡妇家,要那么多钱干啥?还买电视机,不就是想招蜂引蝶吗?”这是邻居王婶的原话。她嗓门大,嘴巴碎,是我们村的“广播站”。她每天嗑着瓜子,坐在自家门口,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盯着苏婉珍家的院子,但凡苏婉珍家多冒了一缕炊烟,她都能编排出一段“寡妇门前是非多”的故事。
那时候我才十岁,叫赵卫军,半大不小的年纪,懂事,但又充满好奇。我不觉得苏婉珍是坏女人,因为她对我很好。每次我去她家看电视,她都会给我塞一个煮鸡蛋,或者一把炒花生。她的手很巧,会做各种好看的布老虎,院子里也总是收拾得干干净净,不像王婶家,鸡屎鸭粪到处都是。
可渐渐地,我也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苏婉珍买东西总是买双份。比如买布,她会扯两种颜色,一种是她自己穿的素净颜色,另一种却是男式的藏蓝色。买吃的,她家的饭量也大得吓人。一袋五十斤的棒子面,我们家五口人能吃一个多月,她一个女人家,半个月就没了。村里人都说她嘴馋,过日子不知道节省,迟早把她男人那点卖命钱败光。但我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这下子,村里的唾沫星子简直能把苏婉珍淹死。大家看她的眼神都变了,鄙夷、嫉妒、幸灾乐祸。连我们这些小孩,都被大人告诫,少往她家跑,说她家“不干净”。可我心里总有个疙瘩,苏婉珍看我的眼神那么清澈,她不像是那种人。于是,一种强烈的念头在我心里生了根:我要弄明白,她家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那个撞破秘密的下午,就是我精心策划的结果。我知道苏婉珍每天下午都会去村东头的井里挑水,那是她家离菜窖最远的时候。我算好时间,像个小侦探一样,溜进了她家院子。她家的菜窖口就用一块厚重的木板盖着,上面压着一块大石头。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石头挪开一条缝,掀开木板,一股冷飕飕的霉味就扑面而来。
我屏住呼吸,顺着又湿又滑的土台阶往下走。菜窖里黑漆漆的,只有从木板缝里透进来的一丝光亮。我摸索着,脚下踩到了软软的稻草。就在这时,我听到了轻微的咳嗽声,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紧接着,我借着微光,看到了那双皮鞋,还有角落里堆着的被褥,以及一个装满水的搪瓷缸子。
她捂着我的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恐惧。黑暗中,我俩僵持着,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过了许久,久到我以为自己要窒息了,她才缓缓松开手,但另一只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
“卫军,你……你都看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吓得不敢说话,只能拼命点头。
我看着她泪光闪烁的眼睛,心里又怕又乱,鬼使神差地又点了点头。
“你是个好孩子,”她抹了把眼泪,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我告诉你,但你发誓,烂在肚子里也不能告诉第二个人,连你爸妈都不能说!”
我举起三根手指,郑重其事地发了誓。
老马临死前,曾拉着苏婉珍的手,嘱咐她,要是有一天陈大哥来投奔,一定要当亲哥一样对待。他说,当年在厂里,是陈凯舍命从失控的机器下把他推开,他才捡回一条命。这份恩情,得还。
苏婉珍一个弱女子,守着丈夫的遗言,就把这个天大的麻烦藏在了自己家里。她不敢让他住屋里,怕被人发现,只能委屈他在菜窖里。每天趁着天黑送饭送水,担惊受怕,夜夜都合不上眼。那个翻墙出去的黑影,就是陈凯,他憋闷得实在受不了,偶尔趁着后半夜出去透口气。
听完这一切,我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我十岁的脑子里,还不太懂什么叫“坏分子”,什么叫“平反”,但我明白了一件事:苏婉珍不是坏女人,她是在救人,在报恩。我之前对她的所有怀疑,都变成了巨大的愧疚。
她摸了摸我的头,苦涩地笑了笑:“傻孩子,不怪你。这世道,人心隔肚皮,谁又能信谁呢?只要你信婶子就行。”
从那天起,我成了苏婉珍的同谋。我不再去她家看电视,怕自己露馅。但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帮她。王婶又在村口造谣时,我会故意跑过去大声喊我妈叫我回家吃饭,打断她的话茬。我还会偷偷把我从山上采的野果,放在苏婉zhen家的窗台上。我们俩有了一个只有我们懂的默契,见面时,只是眼神交汇一下,就都明白了。
日子就这么提心吊胆地过着。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那天,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广播,说上面要派工作组下来,清查各村的“遗留问题”,重点就是排查外来不明人口。
村支书是个老实人,被王婶一煽动,也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于是,他召集了村里的几个民兵,跟着王婶,气势汹汹地就朝着苏婉珍家去了。
我当时正在村口玩泥巴,看到这阵势,吓得心都凉了。我知道,一旦他们冲进去,一切都完了。苏婉珍会被打上“窝藏犯”的烙印,陈凯会被抓走,后果不堪设想。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怎么办?怎么办?直接去报信肯定来不及了,他们人多腿长,我跑不过他们。突然,我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
我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愣了。那年头天干物燥,麦秸垛要是着了火,那可是天大的事儿,火势一蔓延,半个村子都得遭殃。村支书脸色大变,也顾不上苏婉珍了,立刻吼道:“都别愣着了,快去救火!”
一群人呼啦啦地就调转方向,奔着西边去了。王婶还不甘心,嘟囔着:“哪儿那么巧就着火了?”可看着大伙都跑了,她也只能跺跺脚跟了上去。
我看着他们跑远,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我知道我为苏婉珍和陈凯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我不敢多留,爬起来就往家跑。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根本没着火。村支书他们跑到西头,发现麦秸垛好好的,就知道上当了。等他们再气冲冲地杀回苏婉珍家时,把她家翻了个底朝天,连菜窖的咸菜缸都搬开了,却什么也没找到。
陈凯已经走了。苏婉珍利用我争取来的那点时间,让他从后山的小路连夜逃走了。
王婶她们虽然没抓到人,但更加认定了苏婉珍“心里有鬼”。从那以后,村里对苏婉珍的排挤变本加厉。没人跟她说话,没人卖东西给她,连她去井里挑水,都有人往井里吐唾沫。
几年后,我考上了县里的高中,离开了村子。再后来,我考上大学,留在了城里工作。关于苏婉珍的消息,都是从我妈的电话里零零碎碎听到的。她一直没再嫁,一个人守着那个院子,头发白了,腰也弯了。
直到许多年后,我带着妻儿回村,才又见到了她。她已经是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了,但眼神依旧清澈。她看到我,愣了半天,才笑着说:“是卫军啊,长这么大了。”
那天,我们坐在她家院子里,聊了很久。她告诉我,陈凯后来跑到了南方,没过两年就平反了,恢复了教师的身份,成了一个很有名的教授。他一直记着苏婉珍和老马的恩情,每年都给她寄钱寄东西,也来看过她几次,劝她跟着去城里享福,但她都拒绝了。她说,她守着老马的家,心里踏实。
我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原来,她什么都知道。那个十岁少年声嘶力竭的谎言,她一直记在心里。
如今,我也人到中年,经历了世事浮沉,才越发明白,在那个黑白不分的年代里,苏婉珍一个弱女子,用她的善良和坚韧,守住的不仅是一个人的性命,更是一份人性的光辉和道义的底线。而我,那个在83年菜窖里瑟瑟发抖的少年,也在那个下午,提前上了一堂关于勇气、承诺和良心的课,这堂课,影响了我的一生。
来源:聪明雨乐一点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