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不是工地上的电钻声,那声音我熟,像牙医的探针,一下能钻到你脑仁里。
凌晨三点四十二分,我被一种小鸡啄米似的动静给弄醒了。
不是工地上的电钻声,那声音我熟,像牙医的探针,一下能钻到你脑仁里。
也不是老鼠,这高档小区的毛坯房,水泥框架刚立起来,老鼠都嫌没油水。
这动静,又轻又密,带着一种执拗的狠劲儿,正落在我胳膊上。
我猛地睁开眼。
黑暗里,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正埋在我被窝里,对着我的胳膊,一下,一下,拧着我肉最厚的地方。
那感觉,就像被无数个小螃蟹的钳子夹住了。
疼,但更多的是一种荒谬的、触电般的惊悚。
我脑子“嗡”地一声,睡意全无,浑身的血都往头顶上涌。
“谁!”
我吼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只刷了腻子的房间里撞来撞去,带着回音。
那个毛茸茸的脑袋猛地一僵,然后抬了起来。
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工地塔吊上的那点微弱红光,我看到一张又小又脏的脸。
一双眼睛,大得像俩核桃,在黑暗里亮得吓人。
是个女的。
一个看起来顶多二十出头的丫头,头发乱得像鸡窝,身上套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宽大的旧T恤,领口都洗得卷了边。
她嘴唇哆嗦着,看着我,那眼神不是害怕,倒像是我抢了她东西。
“你……你压着我头发了。”她开口,声音又细又哑,跟生了锈的零件似的。
我低头一看,我那条当枕头的胳膊,正死死压着她一缕长头发。
我他妈……我压着她头发,她就钻我被窝拧我?
这什么逻辑?
我一把抽回胳膊,顺手就把被子掀了。
“滚出去!”
冷风灌进来,我俩都打了个哆嗦。
她没动,反而往墙角缩了缩,抱住膝盖,像只受了惊的刺猬。
“这是我家。”她又说了一句,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跟钉子似的。
我气笑了。
你家?
这房子是我跟师父老王他们,一铲子一铲子拿腻子刮出来的,墙上每一寸光滑都沾着我的汗。
我指着门口那个还没装门锁的黑洞洞的门框。
“滚,听见没?不然我报警了。”
她还是不动,就那么看着我,眼睛里那点光,倔得像两颗钉子。
我掏出裤兜里那个屏幕裂成蜘蛛网的手机,划拉了半天,找到110。
手指悬在拨号键上,我却按不下去了。
她太瘦了,缩在那儿,就小小的一团,风一吹就能刮跑似的。
这大半夜的,一个姑娘,我把她扔出去,万一出点什么事……
我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头皮屑跟下雪似的往下掉。
“算了,天亮了赶紧滚。”
我把被子扔给她,自己裹紧了外套,靠在另一面墙上。
水泥墙冰得我一激灵。
我听见她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是把自己裹进了被子里。
这叫什么事儿?
我一个在工地打灰的,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就为了攒那还差四万七的首付,结果半夜被窝里多了个拧人的妖怪。
我闭上眼,脑子里乱糟糟的,全是腻子粉的味道和她那双亮得瘆人的眼睛。
这一夜,注定是睡不着了。
天刚蒙蒙亮,我就被自己定的闹钟吵醒了。
五点半,工地开工前的黄金一小时,我得把昨天剩下的那点边角活儿给收了。
我睁开眼,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墙角。
空的。
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豆腐干,放在我那张由两块石膏板搭成的“床”上。
人走了。
我心里说不出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别的什么。
空气里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味道,不是工地上的机油味或者腻子味,像……像很久没洗过的头发和一点点肥皂混合的味道。
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走到窗边。
楼下,师父老王他们已经推着小车过来了,轮子压过水泥地,发出“咕噜咕噜”的闷响。
我得赶紧干活了。
我拿起刮刀,手腕一抖,准备把墙角最后那点不平的地方找补一下。
就在这时,我眼角余光瞥见了我那个装工具的破帆布包旁边,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白色的,热气腾腾的馒头。
还有一个剥了壳的、冒着热气的煮鸡蛋。
旁边用一张皱巴巴的餐巾纸压着,纸上用铅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饭钱。
我愣住了。
这高档小区还在装修期,最近的早餐铺子走出去也要十五分钟。
她什么时候出去的?
我拿起那个还温热的鸡蛋,感觉有点烫手。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不对,是拧我一身包,给个煮鸡蛋。
我心里那点火气,莫名其妙地就散了一半。
“陈峰!磨蹭什么呢!甲方爸爸今天九点要来巡视!那面电视墙再找不平,扣你工钱!”
楼下传来师父老王的大嗓门,跟打雷似的。
我赶紧把鸡蛋揣兜里,抓起馒头咬了一大口。
没滋没味的白面馒头,我却吃得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莫名其妙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来路?
她还会回来吗?
我一边飞快地刮着墙,一边忍不住想。
上午九点零三分,一双锃亮的、能照出人影的皮鞋,踩在了刚铺好保护膜的地砖上。
是物业的钱经理。
一个四十来岁、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肚子比怀了六个月还显眼的男人。
他身后跟着业主,一对穿着讲究的中年夫妻,看人的眼神都带着审视。
“王师傅,你们这个进度可有点慢啊。”钱经理捏着兰花指,指着我们刚刷好第一遍底漆的墙,“业主可是付了加急费的。”
老王赶紧递上一根烟,满脸堆笑。
“钱经理放心,保证按时交工,质量您看,绝对一流。”
钱经理没接烟,拿眼角瞥了我一眼,又看向我脚边那个破帆布包。
“注意点卫生,别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新房里堆,搞得跟垃圾场一样。”
我没吭声,手里的刮刀攥得死紧。
这就是我们的日常,在他们眼里,我们这些装修工人,大概跟那些工具、垃圾没什么区别。
业主太太忽然“咦”了一声,指着我刚完工的那面电视墙旁边的小角落。
“这里怎么好像有个图案?”
我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凑过去看。
就在墙角最不起眼的地方,用铅笔极淡地画着一小丛竹子,线条简单,但特别有韵味,那股子清隽挺拔的劲儿,一下子就从白墙上跳了出来。
我瞬间就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姑娘,和那张写着“饭钱”的纸条。
是她画的。
钱经理的脸立刻拉了下来,像一块冻了三天的猪肝。
“谁干的?说了多少遍不准在墙上乱涂乱画!这是业主的房子!你们赔得起吗?”
他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都快喷到我脸上了。
老王也急了,回头瞪着我:“陈峰,是不是你小子手痒?”
我百口莫辩。
我说是我被窝里钻出来的一个野丫头画的?谁信?
“不是我。”我只能硬邦邦地吐出三个字。
“不是你是鬼啊?”钱经理冷笑,“这层楼就你们几个工人,今天之内不给我处理干净,你们这队就别干了!保证金也别想要了!”
保证金,那是老王押在物业的三万块钱,也是我们这几个工人的饭碗。
业主夫妻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
“王师傅,我们请你们是来装修的,不是来搞二次创作的。”男业主推了推金丝眼镜,语气冰冷。
老王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道歉。
我看着墙角那丛小小的竹子,心里堵得慌。
画得这么好,怎么就成了乱涂乱画?
钱经理趾高气扬地走了,留下我们一地鸡毛。
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点了根烟,猛吸一口。
“陈峰,你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我没法说。
我总不能把昨晚那荒唐事抖落出来,那不成讲鬼故事了。
“王师傅,我拿砂纸打掉,重新刮一遍。”我只能这么说。
老王看了我半天,叹了口气。
“算了,赶紧弄吧。今天收工前必须弄好。”
我点点头,拿起砂纸,对着那丛竹子。
砂纸摩擦着墙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铅笔的痕迹一点点变淡,消失,最后只剩下一片苍白的墙壁。
我心里也像被砂纸磨过一样,毛躁躁的,说不出的难受。
这姑娘,给我留了个大麻烦。
她最好别再出现,不然我真把她从这二十八楼扔下去。
晚上收工,累得骨头都快散架了。
我把工具收拾好,刚准备拿石膏板搭床,手机就震了。
是我姐。
我划开接听,还没开口,她的大嗓门就从听筒里炸了出来。
“陈峰!你这个月生活费怎么还没打过来?小宝的奥数班下周就开课了,一千八呢!你是不是又忘了?”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闭上眼。
“姐,我这月活儿还没干完,工钱要月底才结。”
“月底?那怎么行!人家老师说了,不交钱不给留位置!你先去跟工头预支一下嘛,你弟的儿子,你不疼谁疼?”
我弟,三年前出意外走了,留下孤儿寡母。
这几年,我工资的一大半都填给了我姐和我那个小外甥。
我不是不疼,是真没钱。
“我开口了,老王不给。”我撒了个谎。
“他怎么能这样!你们这些当老板的,心都黑!”我姐在那头骂骂咧咧,“不行我想想办法……你那儿有多的被子吗?我把小宝送你那儿住几天,让他体验体验生活,省得他一天到晚就知道玩游戏。”
我一个激灵,差点把手机扔了。
“别!千万别!”我吼道,“我这儿是工地,粉尘大,又危险,小孩子怎么能来!”
开什么玩笑,我这儿昨天刚钻进来一个,再来一个,我这工地宿舍还不得变成托儿所?
“你吼什么吼!我是你姐!”我姐不乐意了,“不就住几天吗,你至于吗?真是翅膀硬了!”
她又数落了我半天,最后“啪”地挂了电话。
我捏着手机,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一千八,又是一千八。
我离我的首付,又远了一千八。
我烦躁地把手机塞回兜里,一屁股坐在地上,连床都懒得搭了。
就在这时,门口那个黑洞洞的门框里,探进来一个小脑袋。
还是昨天那个姑娘。
她手里捧着一个保温饭盒,怯生生地看着我。
“我……我听见你没吃饭。”
她走进来,把饭盒放在我面前。
打开盖子,一股饭菜的香气飘了出来。
番茄炒蛋,还有炒青菜,米饭压得严严实实。
我一天没正经吃东西,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她好像被我的肚子叫声吓到了,又往后缩了缩。
“我……我下午去家政市场找了点零活,给人家做了顿饭,这是他们剩下的。”她小声解释。
我看着她,她脸上还是脏兮兮的,但头发好像梳过了,用一根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红绳子扎着。
“你叫什么?”我问,声音有点哑。
“林夏。夏天的夏。”
“你昨天晚上,为什么拧我?”我又问。
林夏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头埋得更低。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睡觉浅,有点动静就害怕,一害怕就……就想抓点什么东西。”她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我以为……我以为是我弟弟又在闹。”
弟弟?
我心里一动。
“那你画的竹子呢?”我指了指那个已经被我磨平的墙角,“为什么要画那个?”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我没说话,拿起筷子,扒了一大口饭。
番茄炒蛋的味道,酸酸甜甜的,很家常。
比我平时吃的十五块钱一份的盒饭,好吃太多了。
“以后别乱画了。”我闷声说,“今天差点因为这个,我们整个队都被赶走。”
林夏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对不起……”
“行了,吃饭。”我把饭盒往她那边推了推,“一起吃。”
她愣了一下,摇摇头。
“我吃过了。”
我不管她,自顾自地吃着。
吃完饭,我把饭盒还给她。
“明天别来了。”我说。
她接过饭盒,没吭声,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她又停住了,回头看我。
“那个……钱经理是不是很难缠?”
我没理她。
她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今天在楼下听别的工人说,他喜欢喝一种叫‘雨前龙井’的茶,而且只喝特定牌子的。”
说完,她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我愣在原地。
雨前龙井?
她告诉我这个干什么?
难道是想让我去拍钱经理的马屁?
我嗤笑一声,这丫头,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我陈峰虽然穷,但还没到要去给人点头哈腰的地步。
我把石膏板搭好,躺下。
身上被她拧过的地方,好像还有点隐隐作痛。
但这一次,我心里却没那么烦了。
第二天,我起得特别早。
林夏没再出现,也没有馒头和鸡蛋。
我心里空落落的,又觉得这样才对。
她和我,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上午,老王把我叫到一边,塞给我三百块钱。
“陈峰,这钱你拿着,去买两罐好茶叶。”
我一愣:“买茶叶干嘛?”
老王拍了拍我的肩膀,压低了声音:“昨天钱经理发那么大火,得顺顺毛。我打听了,他好一口雨前龙井,你跑一趟,机灵点。”
我捏着那三百块钱,手心有点出汗。
我昨天还在心里嘲笑林夏,今天这活就派到我头上了。
真是讽刺。
我不想去,但看着老王那张写满愁苦的脸,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们这队人,上有老下有小,都指着这点活儿吃饭。
我不能因为自己的那点骨气,砸了大家的饭碗。
“知道了,师傅。”我接过钱。
我按着老王给的地址,找到那家茶叶店。
一问价格,我倒吸一口凉气。
最便宜的雨前龙井,也要二百多一罐。
我咬咬牙,买了两罐,三百块钱瞬间就没了,还自己贴了点。
提着那两罐包装精美的茶叶,我感觉比提两桶腻子还沉。
我找到物业办公室,钱经理正翘着二郎腿,在电脑上看股票。
“钱经理。”我把茶叶放在他桌上。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什么事?”
“昨天墙上那事,是我的错,给您添麻烦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这是我们师傅的一点心意。”
钱经理这才瞥了一眼那茶叶,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arcs的弧度。
“放那儿吧。”
他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
我退了出来,感觉自己的脸火辣辣的。
回到工地,老王问我怎么样。
“收了。”我说。
老王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下午,钱经理又来巡视了。
这次,他脸上竟然带了点笑模样。
“王师傅,进度不错嘛。”他甚至还拍了拍老王的肩膀,“墙面处理得很平整,继续保持。”
老王受宠若惊,一个劲儿点头。
我站在一边,看着钱经理那张油腻的笑脸,心里一阵反胃。
原来,这就是规则。
你辛辛苦苦干的活儿,比不上一罐茶叶。
你的尊严,在别人眼里,一文不值。
晚上,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啃着干巴巴的面包。
林夏又来了。
她还是捧着那个保温饭盒。
“今天有红烧肉。”她把饭盒放在我面前。
我没动。
“你是不是觉得,送点吃的,就能心安理得地住在这儿了?”我冷冷地问。
她愣住了,捧着饭盒的手僵在半空中。
“我不是……”
“你走吧。”我打断她,“我这儿不是收容所,我跟你也非亲非故,没义务管你。”
今天在钱经理那儿受的气,一股脑地全撒在了她身上。
我知道这不公平,但我控制不住。
林夏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没哭,就是那么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委屈和不解。
“我只是……只是想谢谢你。”她把饭盒放在地上,转身跑了。
我看着地上的饭盒,红烧肉的香气丝丝缕缕地往我鼻子里钻。
我一脚踹在墙上,震得满屋子都是灰。
我这是在干什么?
冲一个比我还惨的姑娘发火,我他妈算什么男人!
我追了出去,楼道里空空荡荡,只有风声。
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个晚上,我对着那盒没动的红烧肉,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眼眶发黑,精神恍惚。
老王看我状态不对,让我去楼下仓库整理材料,算是个轻省活儿。
仓库里又暗又潮,堆满了各种装修材料,空气里全是甲醛和木屑的味道。
我正搬着一捆电线,忽然听见角落里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我走过去,在一堆废弃的纸箱子后面,看到了缩成一团的林夏。
她脸色惨白,嘴唇干裂,整个人都在发抖。
我一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
她发烧了。
“走,去医院。”我拉起她。
她却死死地抓住纸箱子,不肯动。
“我不去……我没钱。”
“我有!”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我半拖半抱地把她弄出仓库,拦了辆出租车,直奔最近的社区医院。
挂号,排队,看医生。
一番折腾下来,诊断结果是急性肺炎,需要输液。
我交了费,看着护士把冰冷的针头扎进她纤细的手腕,她疼得一哆嗦,却咬着牙没出声。
我坐在她旁边,看着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她的身体。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灰尘。
“你弟弟呢?”我忽然问。
她睁开眼,眼神有些迷茫。
“小远……他在老家,跟着外婆。”
“你一个人在外面,就是为了给他挣学费?”
她点了点头,眼泪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我爸妈……出车祸走了,留下一大笔债。我考上了美院,没钱读,只能出来打工。我什么都干,洗盘子,发传单,做家政……前几天,租的房子被房东赶出来了,行李也扣下了,我没地方去,就……”
她说着,泣不成声。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她画的那些画,不是乱涂乱画,那是她的梦想。
那个被我用砂纸磨掉的梦想。
“你为什么不早说?”
她摇摇头:“说了又有什么用?谁会信一个……一个像乞丐一样的人。”
我沉默了。
是啊,在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谁有空去听一个陌生人的故事?
如果她第一天就告诉我这些,我大概也只会当成是骗人的鬼话。
输完液,她的烧退了一些,但人还是没什么精神。
我扶着她走出医院,天已经黑了。
“我送你回去。”我说。
她愣了一下:“回哪儿?”
“回……我家。”我顿了顿,补充道,“就是工地那个。”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惊讶,有感激,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从那天起,林夏就名正言顺地在我那间“水泥房”里住了下来。
我把我的石膏板床让给了她,自己另外找了几块木板,在另一头搭了个地铺。
中间,我用一块巨大的广告布隔开,算是个简易的屏风。
老王他们知道了,都用一种暧昧的眼神看我。
年轻的工友小六更是挤眉弄眼地拍我肩膀:“陈峰,可以啊,什么时候藏了个这么水灵的妹子?”
我懒得解释。
解释了他们也不懂,只会觉得我脑子有病。
林夏的病好了大半,就开始想办法“报答”我。
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菜,用我那个只有一个加热功能的小电锅,变着花样给我做饭。
我的伙食,从干巴巴的面包和十五块的盒饭,直接升级到了有肉有菜有汤的四星级标准。
她还把我那件满是破洞和油漆点子的工服,洗得干干净净,破洞的地方还用心地打了补丁,针脚细密,像一朵朵小小的菊花。
我嘴上说着“别瞎忙活”,但心里却暖烘烘的。
这种感觉很陌生,像是在寒冬腊月里,有人硬塞给你一个滚烫的烤红薯。
有一天,我正在给一面墙上最后一层腻子,这是个精细活儿,要求墙面像镜子一样平。
业主是个特别挑剔的富太太,拿着强光手电筒,一点点地检查。
“这儿,这儿,”她指着一处,“感觉还是有点不平,光打上去有阴影。”
我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老王也过来看,愁眉苦脸。
“老板娘,这已经是最平的了,人手毕竟不是机器。”
“我不管,我花了钱,就要最好的效果。”富太太不依不饶。
就在我们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安安静静待在角落里的林夏忽然开口了。
“阿姨,您是不是想让这面墙在灯光下看起来有丝绸一样的光泽感?”
富太太愣了一下,看了她一眼:“你懂什么?”
林夏没被她的态度吓到,反而走上前,拿起我的一块小刮板。
“如果用常规的方法刮,是很难达到绝对平整的。但是,如果在最后一层腻子里,加入极少量的、磨得非常细的云母粉,然后用特殊的收光手法,利用光线的漫反射,就可以在视觉上形成一种流光的效果,不但看不出任何不平,还会显得特别高级。”
她一边说,一边用刮板在地上比划着收光的动作,那姿态,专业得像个经验丰富的大师傅。
我们所有人都听傻了。
包括那个富太太。
“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我以前……学过一点材料美学。”林夏小声说。
老王眼睛一亮,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对对对!老板娘,就按这姑娘说的办!保证给您弄出最好的效果!”
富太太将信将疑地同意了。
我按照林夏说的方法,去美术用品店买了最细的云母粉,按照她说的比例调进腻子里。
然后,她在旁边指导,我来操作。
她的要求极其苛刻,刮板的角度,手腕的力道,收光的速度,都精确到了毫米和秒。
我俩配合着,折腾了整整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了那面墙。
当灯光打开的一瞬间,所有人都“哇”地一声。
那面墙,在灯光下,仿佛成了一匹流动的银色丝绸,光泽温润,高级感瞬间拉满,之前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平,在这种光影效果下,完全看不见了。
富太太看得眼睛都直了,围着那面墙转了好几圈,最后激动地抓住老王的手。
“王师傅!太棒了!这效果比我想象的还好!工钱我给你们加百分之二十!”
她又转向林夏,从钱包里抽出十张红票子,硬要塞给她。
“小姑娘,这是给你的!你太有才了!”
林夏吓得连连后退,不敢接。
我一把将她拉到身后,对富太太说:“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把富太太和老王他们送走后,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林夏。
我看着她,心里第一次有了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个瘦弱的、被我从墙角捡回来的姑娘,身体里好像藏着一个巨大的宝藏。
“你……以前真是学画画的?”
她点点头,有点不好意思。
“谢谢你。”我说,这是我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跟她说谢谢。
不是为了那顿饭,也不是为了那件补好的衣服。
是为了她,让我看到了除了埋头打灰之外的另一种可能。
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
“你也谢谢你,没有真的把我从二十八楼扔下去。”
我们都笑了。
那天晚上,我把富太太额外给的奖金分了一半给她。
她不要,我硬塞给了她。
“拿着,去把你的行李赎回来,再买几件新衣服。”
她捏着那几张钱,眼圈又红了。
我别过头,假装看窗外。
“别哭了,一个煮鸡蛋换一千块,你赚大了。”
我以为,日子会就这么慢慢好起来。
我打我的灰,她画她的画,我们像两株在水泥地里长出来的植物,相互依偎着,努力向上生长。
但麻烦,总是在你最不设防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击。
那天,我们正在赶一个大平层的项目,业主是个搞金融的,要求极高,工期又紧。
整个队的人都连着加了好几天的班,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中午,我刚扒拉完两口饭,手机又响了。
还是我姐。
“陈峰!你赶紧给我打五千块钱过来!”她声音尖利,像是被人踩了尾巴。
我心里一沉:“又怎么了?”
“小宝跟同学打架,把人家的头给打破了!人家家长现在就在我们家闹,说不给五千块钱私了,就报警让学校开除小宝!”
我头皮都炸了。
“打架?为什么打架?”
“我哪知道为什么!你别问那么多了,赶紧打钱!不然你外甥的前途就毁了!”
我捏着手机,手都在抖。
五千块,我上哪儿去弄五千块?
我这个月的工资,加上富太太给的奖金,满打满算也才三千多。
“姐,我真没钱。”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
“你别跟我哭穷!我听人说了,你现在出息了,在工地金屋藏娇了是吧?有钱养女人,没钱管你外甥的死活?陈峰,你良心被狗吃了?”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在我心上。
我不知道她是从哪儿听来的风言风语,但这一刻,我只觉得无尽的屈辱和愤怒。
“我没有!”我吼了回去。
“你吼什么!有本事你现在就给我把钱打过来!”
我挂了电话,一拳砸在身后的石膏板上,石膏板应声裂开一个大口子。
老王和小六他们都围了过来。
“怎么了陈峰?”
我摇摇头,说不出话。
林夏也跑了过来,看到我通红的眼睛和流血的拳头,吓了一跳。
“你……你没事吧?”她拉住我的胳膊,想看我的伤口。
我一把甩开她。
“别碰我!”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儿来的邪火,就是觉得烦,看什么都烦。
都是因为她。
如果不是她,我不会花掉那笔医药费,不会分给她奖金,我手头至少还能多出两千块钱。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怎么会这么想?
林夏被我甩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看着我,眼睛里全是受伤。
我看着她那副样子,心里更烦了。
“看什么看!都是你!扫把星!”
我口不择言地骂道。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林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跑了。
“陈峰!你疯了!”老王冲我吼道,“有火冲墙使去,跟个姑娘家家发什么脾气!”
我颓然地坐倒在地,把脸埋在手心里。
我真的疯了。
我被钱逼疯了。
我最终还是没能凑够那五千块钱。
我找老王预支,老王说公司的账都是月底才走,他也没办法。
我找小六借,小六倒是爽快,把他兜里仅有的三百块钱都掏给了我。
杯水车薪。
我姐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来,从一开始的催促,到后来的咒骂,再到最后的哭求。
我听着电话那头外甥的哭声和我姐的嘶吼,感觉自己像个废物。
一个连自己亲人都护不住的废物。
晚上,林夏没有回来。
饭盒孤零零地放在角落里,已经冷了。
我的“床”上,也空了。
她走了。
被我那句“扫把星”给骂走了。
我坐在黑暗里,房间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水泥的味道,腻子粉的味道,还有我自己身上那股洗不掉的汗味。
一切都回到了原点。
可是,我的心,却像是被挖掉了一块,空得发慌。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个行尸走肉。
干活没精神,吃饭没胃口,晚上也睡不着。
闭上眼,就是林夏那张惨白的脸,和她受伤的眼神。
老王看我这样,叹了口气,也没多说,只是把最累的活儿都分给了别人。
我姐那边,最后也不知道怎么解决了,没再打电话来。
但我的心,却一天比一天沉。
这天,我们正在给那个金融大佬的大平层做最后的收尾工作。
业主本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穿着定制西装,看起来很精明的男人。
他背着手,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最后停在了一面巨大的落地窗前。
“这面墙,我不太满意。”他指着窗户旁边的一面承重墙。
“这面墙,当初设计的时候,就是一面白墙,说是要留白,有呼吸感。但我现在觉得,太单调了,拉低了整个客厅的档次。”
老王赶紧上前:“那……老板您的意思是?”
“我想在这面墙上做点东西,有点艺术感,但又不能太复杂,要能和窗外的江景呼应起来。”男人说得轻描淡淡,但要求却极其刁钻。
我们都傻眼了。
这马上就要交工了,临时改设计?
而且这种要求,得请专业的设计师来做,我们这些打灰的,哪儿懂这个?
“明天,明天早上我来看方案。如果方案不行,或者耽误了我后面家具进场,违约金,你们是知道的。”
男人说完,转身就走了,留下我们面面相觑。
违约金,合同上写得清清楚楚,延迟一天,总工程款的百分之五。
这个项目的总款是五十万,一天就是两万五。
我们整个队,干半年都挣不回来。
老王一屁股坐在地上,脸都白了。
“这……这可怎么办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气压抑得像要滴出水来。
我心里也一片冰凉。
完了。
这次真的完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个陌生号码。
我烦躁地接起来:“谁啊?”
“……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熟悉又微弱的声音。
是林夏。
我心里一颤,捏着手机的力道都大了几分。
“你在哪儿?”我急切地问。
“我在……我在你们工地楼下。”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我……我能上来一下吗?我有点东西,想给你。”
我挂了电话,疯了一样地往楼下跑。
我看到她了。
她就站在工地大门口,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画夹。
几天不见,她好像又瘦了,脸色也不太好。
“你……”我跑到她面前,喘着粗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把画夹递给我。
“这个,给你。”
我打开画夹。
里面是一张张的素描。
画的都是工地上的人。
有抽着烟、满脸愁容的老王。
有咧着嘴傻笑的小六。
有蹲在角落里吃饭的不知名工友。
还有……我。
画里的我,正专注地用刮刀刮着墙,额头上全是汗,眼神却很亮。
每一张画的旁边,都用铅笔标注着日期和时间。
我翻到最后一页,是一张还没完成的草图。
画的是一面墙,墙上,是连绵起伏的山峦,用极简的线条勾勒,和窗外的江水隐隐呼应,意境悠远。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江平线与山脊线,光影下的对话。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这不就是那个金融大佬想要的方案吗!
“你……你怎么知道?”我抬头看她,声音都在抖。
“我那天……跑出去之后,没地方去,就在附近一个二十四小时书店待着。我看到一本杂志,上面有这个楼盘的专访,介绍了那个业主,说他喜欢登山和国画。”
她顿了顿,继续说:“我就想,如果能把山的元素,用一种现代、简约的方式融入到墙面,他应该会喜欢。我……我就试着画了一下。”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因为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骂她“扫把星”,她却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我送来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冰凉。
“跟我上去!”
我拉着她,一路狂奔回二十八楼。
老王他们看到我拉着林夏回来,都愣住了。
我把画夹拍在桌子上。
“方案,有了!”
当老王他们看到林夏的画稿时,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这能行吗?”老王还是有点不放心。
“能行!”我斩钉截铁地说,“就按这个做!”
那个晚上,我们整个队都没有睡。
林夏当总指挥,我当主工。
她用铅笔在墙上打好底稿,我负责用特殊的批刀和调配好的艺术涂料,一点点地把她的设计变成现实。
那不是简单的刮腻子了,那是在创作。
我的手,第一次不是为了“平整”,而是为了“韵律”。
刮刀的每一次起落,都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节奏感。
林夏就在我旁边,时而递工具,时而帮我调整灯光,时而轻声提醒我力道的轻重。
我们的汗水,混着涂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
我从来没有那么专注过。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一个打灰的泥瓦工,而是一个和她并肩作战的艺术家。
天亮的时候,那面墙,完成了。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落地窗照进来,打在墙上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墙面上,仿佛真的出现了一片连绵的水墨山峦,随着光线的移动,山脊的轮廓时隐时现,充满了动态的美感。
简约,大气,又充满了东方的禅意。
“我的天……”小六喃喃自语,“这哪是墙啊,这是艺术品。”
老王激动得眼眶都红了,拍着我的肩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回头,看向林夏。
她也正看着我,脸上沾着涂料,笑得像个小花猫。
但那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
上午九点,金融大佬准时出现。
他一进门,就愣住了,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面墙上。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似乎想触摸,又缩了回来,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山水。
他就那么站着,看了足足有十分钟。
我们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最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赞赏。
“这是谁做的?”
老王把我推了出去。
我摇摇头,又把身后的林夏拉了出来。
“是她设计的。”
男人的目光落在林夏身上,有些惊讶。
他大概没想到,做出这样设计的,会是这样一个看起来还有些狼狈的小姑娘。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林夏。”
“很好。”男人点点头,“林夏,我有一个新的项目,一个私人美术馆,正缺一个有灵气的室内设计师。你,有兴趣吗?”
林夏愣住了。
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
幸福,来得就是这么突然。
那个项目,我们不仅没被罚款,还拿到了一笔远超预期的尾款和奖金。
老王激动得当场宣布,晚上请全队去吃最好的馆子,不醉不归。
我拿着那笔厚厚的奖金,第一时间,给姐姐打了五千块钱过去。
然后,我把剩下的一大半,都给了林夏。
“拿着。”我说,“这是你应得的。”
这次,她没有拒绝。
她拿着钱,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
“陈峰,我想……我想用这笔钱,先去把美院的学籍恢复了,然后堂堂正正地去接那个美术馆的项目。”
“好。”我笑着点头。
这才是她该走的路。
工地,终究不是她的归宿。
那天晚上,我们没有去大饭店,而是回到了那间水泥房。
林夏用那笔钱,买了很多很多的菜,还有一箱啤酒。
我们就在那间见证了我们所有狼狈和欢喜的毛坯房里,席地而坐。
老王,小六,还有队里所有的兄弟,都在。
大家一边吃着,一边喝着,说着笑着。
老王喝多了,搂着我的肩膀,大着舌头说:“陈峰,你小子,有福气啊……捡了个宝。”
我笑了笑,看了一眼身边正在安静地给大家夹菜的林夏。
是啊,我捡到宝了。
饭局散了,我送林夏回她临时租的小房间。
那是在一个老旧的居民楼里,只有不到十平米,但被她收拾得干干净净。
墙上,贴着她新画的画。
“我过几天就去学校办手续了。”她说。
“嗯。”
“以后……可能就没时间给你做饭了。”
“嗯。”
“你……”她欲言又止。
“我什么?”我问。
她忽然踮起脚,在我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
像羽毛一样,轻轻的。
我的脸,一下子就烧了起来。
“陈峰,”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也有星光,“等我。等我毕了业,能自己挣钱了,我来找你。”
“找我干嘛?”我明知故问,心脏砰砰直跳。
“找你……”她脸红了,“找你把剩下的首付,一起凑齐了。”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她的身体那么瘦小,却给了我整个世界的温暖。
几个月后,我还在工地上打灰。
但我不再是为了那四万七的首付而打灰。
我开始跟着老王学看图纸,学预算,学管理。
我报了个夜校,学室内设计。
虽然每天累得像狗,但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踏实。
我手机的屏保,换成了一张照片。
是林夏在我们完工的那个大平层里,站在那面“山水墙”前的留影。
她笑得灿烂,像一朵在水泥地里开出的,最美的花。
偶尔,我会收到她寄来的信,信里是她在学校的画,还有一些叽叽喳喳的日常。
每一次,我都会看很久。
我知道,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地向前奔跑。
为了那个凑齐首付的约定,也为了那个更好的自己。
生活就像刮腻子,总有不平整的地方。
但只要你手里有刮刀,心里有光,总能把它,一点点地磨平,磨亮。
至于未来会怎样,谁知道呢?
但我知道,我不再是那个只会被生活推着走的陈峰了。
因为我的世界里,曾有一个姑娘,她拧过我,也照亮过我。
来源:小蔚观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