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疲惫,沙哑,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亲密。
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
手机在床头柜上震动,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蝉,发出垂死的嗡鸣。
我划开屏幕,眼睛被瞬间亮起的光刺得生疼。
是她的号码。
但我知道,电话那头不是她。
“喂?”我的声音干得像撒哈拉沙漠里的沙子。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男人的声音,疲惫,沙哑,带着一种我无法形容的……亲密。
“她睡着了,在我这儿。”
他说。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捅进了我的心脏,然后狠狠一拧。
疼。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疼,而是钝钝的,带着铁锈味的,缓慢扩散的疼。
我没说话,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除了那个男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我们这儿的秋天,雨水总是这么多,黏黏糊糊,下不痛快,就那么一直吊着,把整个世界都泡得发白,发胀。
“明天……婚礼……”我听见自己说,声音陌生的像是从另一个人的喉咙里挤出来的。
“我知道。”他说,“天亮了我就送她回去。”
然后,他挂了。
没有解释,没有道歉,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
仿佛在陈述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比如,今天天气不好。
比如,晚饭吃的是面条。
我举着手机,维持着那个姿势,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倒映出我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房间里很安静。
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咔,哒,咔,哒。
每一下,都像踩在我即将崩断的神经上。
我缓缓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空荡荡的位置。
被子是掀开的,床单上还有她躺过的浅浅凹陷,枕头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洗发水的味道,一种淡淡的栀子花香。
她说她喜欢这个味道,像夏天,像白衬衫,像青春。
我们的青春。
墙上贴着大红的“囍”字,是我昨天下午亲手贴上去的,贴的时候还用水平尺比了又比,生怕歪了一点。
衣柜门上挂着明天要穿的西装和婚纱。
我的西装笔挺,婚纱洁白,裙摆上缀着细碎的珍珠,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润的光。
一切都准备好了。
只差一个新娘。
我赤着脚下床,踩在冰凉的木地板上,寒意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天灵盖。
走到窗边,我拉开厚重的窗帘。
外面的世界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玻璃上化开,像一幅被打翻了的调色盘。
楼下那只瘸了腿的流浪猫,正蜷缩在一辆汽车底下,躲着这没完没了的秋雨。
它大概也觉得很冷吧。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
天色从墨黑,一点点变成深蓝,然后是灰白。
雨好像小了些。
楼下传来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由远及近,然后熄火。
我知道,她回来了。
我没有去开门,就那么站在客厅中央,等着。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门开了。
她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
她穿着一件不属于她的男士风衣,宽大的衣服裹着她瘦小的身体,显得那么不协调。
那件风衣,我认得。
是陈默的。
她的男闺蜜。
我们四目相对,隔着一室的寂静和喜庆的红色。
空气里弥漫着雨水的潮气,和她身上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陈默抽烟。
她从不让他靠近她的时候抽烟。
“你……”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低下头,避开了我的目光,默默地换鞋。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对不起。”她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对不起?
就只有这三个字吗?
在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天来临之前的这个夜晚,你彻夜未归,和一个男人待在一起,然后回来,只给了我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一股火“噌”地一下从胸口烧到了头顶。
我想质问,想咆哮,想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但最终,我只是走过去,从鞋柜上拿起一条干毛巾,扔到她头上。
“擦擦吧,别感冒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可怕。
她愣了一下,抓着毛巾,抬起头看我,眼睛里蓄满了水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婚礼……”她嗫嚅着。
“取消吧。”我说。
不,不是取消。
是推迟。
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用“推迟”这个词。
或许,在我内心深处,还抱着一丝可笑的希望。
希望这一切都只是一场荒唐的误会。
她浑身一震,手里的毛巾掉在了地上。
“不,不要……”她抓住我的胳膊,手指冰凉,用力到指节都泛白了,“求你了,别取消,算我求你了……”
她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看着她,这个我爱了七年,马上就要娶回家的女人,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在我面前哭泣。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无法呼吸。
为什么?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可是她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哭着求我不要取消婚礼。
那个早晨,就在一片狼藉的寂静和压抑的哭声中,过去了。
我们没有去婚礼现场。
我给双方父母打了电话,说她突发急性肠胃炎,婚礼推迟。
电话那头是我妈焦急的声音,问东问G,我含糊地应付着。
挂了电话,我看着坐在沙发上,把自己缩成一团的她,突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这七年,像一场漫长的电影,一帧一帧地在我脑海里回放。
我们是大学同学。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图书馆。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
她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一本书。
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投下一小片好看的阴影。
我的心,就那么漏跳了一拍。
后来我才知道,她看的不是什么文艺小说,而是一本《高等数学》。
我追了她很久。
送早餐,占座位,陪她上自习。
所有校园情侣做过的俗气的事情,我都做了一遍。
她起初对我总是淡淡的,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直到有一次,我为了给她买她念叨了很久的草莓蛋糕,淋了场大雨,发了高烧。
我在宿舍里躺了一天,昏昏沉沉的。
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她坐在我床边,眼睛红红的,手里还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粥。
她见我醒了,有点手足无措,把粥递给我,小声说:“喝……喝点吧,宿管阿姨帮我熬的。”
我看着她,咧开嘴笑了。
我知道,我追到她了。
我们的恋爱,谈得不算轰轰烈烈,但很温暖。
她会记得我的所有喜好,不吃香菜,喜欢喝冰美式,睡觉喜欢抱着枕头。
我也会记得她的小习惯,生理期会肚子疼,喜欢看恐怖电影却又吓得哇哇叫,吃鱼一定要我帮她把刺挑干净。
我们一起走过了毕业季的迷茫,一起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畅想着未来。
那段日子很苦,但也很甜。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
毕业,工作,结婚,生子。
像所有普通人一样,过着平淡而幸福的生活。
直到陈默的出现。
不对,陈默一直都在。
他就像她生命里的一个影子,一个我怎么也无法忽视的存在。
他们是发小,从小在一个大院里长大。
用她的话说,他们是“穿着一条裤子长大的交情”。
我认识她的时候,就知道陈默的存在。
她会很自然地跟我提起他。
“陈默那家伙,又被他爸揍了,哈哈哈。”
“陈默今天生日,我们晚上一起去给他庆祝吧。”
“陈默失恋了,我去陪陪他。”
起初,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
谁没有一两个关系特别好的异性朋友呢?
我也有。
我试着和陈默做朋友。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长得很高,很瘦,眉眼清秀,但总是一副懒洋洋,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他话不多,我们一起吃饭,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和她在说,他就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勾一下嘴角,算是笑了。
他看她的眼神,很专注,很温柔。
那种眼神,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但我告诉自己,是我想多了。
他们是十几年的朋友,是亲人一样的存在。
我应该大度一点。
可是,有些事情,不是你想大度就能大度的。
我记得有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去看电影。
看的是一部恐怖片。
看到一半,一个恐怖的镜头突然出现,她吓得尖叫一声,下意识地就抓住了身边人的胳膊。
她抓住的,是陈默的胳膊。
我坐在她另一边,手就那么尴尬地悬在半空中。
电影院里很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陈默的表情。
我只觉得,那一刻,我像个局外人。
还有一次,她生病住院,急性阑尾炎,需要做手术。
我当时在外地出差,接到电话就连夜往回赶。
等我风尘仆仆地赶到医院,推开病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却是陈默坐在她床边,正在用棉签蘸水,一点一点地湿润她干裂的嘴唇。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而她,就那么安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依赖。
看到我进来,他们两个都愣了一下。
然后,她对我笑了笑,说:“你回来啦。”
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应该感谢陈默在我不在的时候照顾她。
可是,我却怎么也说不出那句“谢谢”。
我只觉得,我的位置,被人抢走了。
这样的事情,还有很多。
多到我已经不想再去回忆。
我不是没有跟她沟通过。
我说,我不喜欢她和陈默走得太近。
我说,男女之间没有纯粹的友谊。
她每次都说我小气,说我想太多。
她说:“我和陈默,是不可能的。我们比亲兄妹还亲。”
为了让我放心,她甚至跟我讲了他们小时候的故事。
他们都来自不那么幸福的家庭。
她的父母常年吵架,把家当作战场。
陈默的父亲酗酒,喝醉了就打他和他妈妈。
两个缺爱的小孩,就这么抱团取暖,相互依偎着长大。
他们一起逃学,一起去游戏厅,一起在天台上看星星。
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秘密基地,是一个废弃的防空洞。
在那个阴暗潮湿的地方,他们分享着彼此的秘密和梦想。
她说,陈默是她生命里的一道光。
是他在她被父母的争吵吓得瑟瑟发抖的时候,捂住她的耳朵,给她讲笑话。
是他在她被同学欺负的时候,第一个冲上去,把对方打得鼻青脸肿,自己也挂了彩。
她说,他们之间,是超越了爱情的感情。
我听着这些故事,心里很难受。
我嫉妒。
我疯狂地嫉妒陈默。
嫉妒他参与了她的整个过去。
嫉妒他在她心里,占着一个我永远也无法取代的位置。
但我又能说什么呢?
我能做的,只有对她更好。
加倍地对她好。
我想用我的爱,把她心里的那个位置填满。
我以为我做到了。
我们开始谈婚论嫁,拍婚纱照,选戒指,装修新房。
她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她说,嫁给我,是她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直到昨天晚上。
婚礼前夜。
她说,她要去见一个朋友,很快就回来。
我没多想,让她早点回。
结果,我等来的,是陈默的那通电话。
现在,她就坐在我对面,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上面还摆着没来得及收起来的喜糖。
红色的糖纸,刺眼得像血。
“为什么?”我终于问出了口。
我的声音很平静,但我知道,我的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
她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是他出事了,对吗?”我猜测道。
除了这个理由,我想不到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她点了点头,眼泪又流了下来。
“他……他生病了。”她的声音在发抖,“很严重的病。”
我的心一沉。
“什么病?”
“……癌症。”
这两个字,像两颗子弹,瞬间击中了我的胸口。
我愣住了。
关于陈默,我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嫉妒,在这一刻,似乎都变得有些可笑。
“什么时候的事?”
“半年前。”
半年前?
我回想了一下,半年前,我们正在兴高采烈地筹备婚礼。
而她,却一个人,默默地承受着这样的秘密。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问。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说,“尤其……是你。”
“为什么?”
她低下头,声音更低了,“他怕……怕你多想,怕影响我们。”
好一个“怕我多想”。
结果呢?
结果就是在我结婚前夜,我的未婚妻,陪在他身边,整整一晚。
这难道就不会让我多想吗?
“所以,昨天晚上,你们……”
“他昨晚……情况很不好。”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我……我不能不在他身边。”
病危通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是这样。
我应该理解的,对吗?
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生命垂危,她去陪他,是人之常情。
可是,我的心,为什么还是这么痛?
痛得像被凌迟。
“那你们……一整晚,都在医院?”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
她沉默了。
良久的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回答都更让我绝望。
“我们……去了海边。”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海边?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海边?”我重复着这两个字,“他都病危了,你们还有心情去海边?”
“看海,是他最后一个心愿。”她说,“他从小就想去看海。我们约好了,等我们长大了,就一起去看海。”
“所以,你们就选在了我们结婚的前一天晚上,去完成你们的约定?”我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了。
“对不起……”她除了这三个字,似乎已经不会说别的话了。
“别跟我说对不起!”我终于爆发了,我站起来,指着她,浑身都在颤抖,“你有没有想过我?你有没有想过,我在家里,像个傻子一样,等你一夜!你有没有想过,今天,是我们的婚礼!”
她被我的怒吼吓到了,缩在沙发上,哭得更厉害了。
我看着她颤抖的肩膀,心里一阵绞痛。
我不想这样的。
我不想对她大吼大叫。
可是我控制不住。
那种被背叛,被欺骗,被抛弃的感觉,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颓然地坐回沙发上,双手插进头发里,痛苦地呻吟。
我们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陷入了冷战。
我们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两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她会给我做饭,洗衣服,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
但我知道,她的心,不在这里。
她每天都会出门,很晚才回来。
不用问我也知道,她是去了医院。
我没有拦她。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立场去拦她。
朋友?还是未婚夫?
好像都不太合适。
我们的婚事,就这么被无限期地搁置了。
亲戚朋友们都在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个谎言:她病了,需要休养。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闭上眼睛,就是她和陈默在海边的画面。
他们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海风吹起她的长发,他是不是像电影里演的那样,温柔地帮她别到耳后?
他们是不是并肩坐在沙滩上,看着潮起潮落,说着那些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悄悄话?
这些想象,像无数只蚂蚁,啃噬着我的心脏。
我快要疯了。
有一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
我想用酒精来麻痹自己。
我跌跌撞撞地回到家,她还没回来。
我看着这个冷冰冰的,贴满了红色“囍”字的家,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我冲进卧室,把墙上那个刺眼的“囍”字撕了下来,撕得粉碎。
然后,我开始砸东西。
相框,花瓶,台灯……
所有能看到的东西,都被我砸在了地上。
玻璃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就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用破坏来发泄着心中的痛苦和愤怒。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累了,瘫坐在地上一堆碎片中间。
手被玻璃划破了,血顺着指缝流下来,滴在地板上,和红色的喜糖纸混在一起。
我却感觉不到疼。
心里的疼,早已盖过了一切。
就在这时,门开了。
她回来了。
看到满地的狼藉,和坐在地上的我,她惊呆了。
“你……你受伤了!”她冲过来,想要扶我。
我一把推开她。
“别碰我!”我冲她吼道,眼睛通红。
她被我推得一个趔趄,撞到了墙上。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失望。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也哭了,声音里带着绝望,“你一定要这样折磨我,折磨你自己吗?”
“我想怎么样?”我冷笑,“我应该问你,你想怎么样!林晚,你告诉我,你到底把我们七年的感情,当成了什么?”
“我没有……”
“你没有?”我打断她,“你没有,你会在我们结婚前夜,去陪另一个男人?你没有,你会为了他,把我们的婚礼搞成一个笑话?你没有,你会每天都往医院跑,把我一个人扔在这个所谓的‘家’里?”
“他快死了!”她也对我吼道,声音嘶哑,“他快死了,你明不明白!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亲人?
那我呢?
我算什么?
我这个马上就要和你结婚,和你共度一生的人,又算什么?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所以,”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如果,现在躺在病床上的人是我,快要死的人是我,你会不会也像对他一样,陪在我身边?”
她愣住了,没有回答。
她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笑了,笑出了眼泪。
“我明白了。”我说,“我全都明白了。”
我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走到门口,穿上鞋。
“你去哪?”她慌了,拉住我的胳D膊。
我甩开她的手。
“去一个没有你的地方。”
我摔门而出,把她的哭喊声,关在了身后。
我开着车,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狂飙。
雨刮器疯狂地摆动,却怎么也刮不干净眼前的泪水。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容身。
最后,我把车停在了一座桥上。
我下了车,趴在栏杆上,看着桥下滚滚的江水。
冷风吹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我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我紧张得手心都在出汗。
想起我们第一次接吻,她的嘴唇,像果冻一样,又软又甜。
想起我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她哭着点头,说“我愿意”。
那些美好的回忆,此刻却像一把把尖刀,插在我的心上。
我从口袋里掏出烟和打火机。
我其实已经很久不抽烟了。
因为她说,她不喜欢烟味。
但是现在,我只想抽一根。
我点上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辛辣的烟雾呛得我直咳嗽。
眼泪流得更凶了。
一个男人,三十岁了,在深夜的大桥上,哭得像个傻子。
真丢人啊。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划开接听,没有说话。
“喂?是……是周先生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女声。
“你是谁?”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是……我是市一院的护士。陈默先生,想见您一面。”
陈默?
他要见我?
我愣住了。
“他……他怎么会有我的号码?”
“是林晚小姐给我的。”
林晚。
又是她。
我的心,又开始抽痛。
“我跟他没什么好说的。”我冷冷地拒绝。
“周先生,”护士的声音带着一丝恳求,“陈先生他……他的时间不多了。他有些东西,想亲手交给您。”
时间不多了。
这几个字,像一块巨石,压在了我的心上。
我挂了电话,在桥上站了很久。
江风吹得我浑身冰冷。
最终,我还是发动了汽车,朝着医院的方向开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
或许,是想看看,这个毁了我的幸福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想当着他的面,问个清楚。
或许,只是想给这一切,画上一个句号。
医院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让人窒息。
我在护士的指引下,找到了陈默的病房。
是单人病房。
很安静。
我站在门口,透过门上的玻璃窗,向里望去。
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各样的管子。
他的脸,瘦得脱了相,颧骨高高地凸起,眼窝深陷,脸色是那种不健康的蜡黄。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微弱的起伏,我几乎以为他已经……
林晚就坐在他床边,握着他的手,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的侧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憔悴,那么悲伤。
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个闯入者。
闯入了一个不属于我的世界。
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推开了门。
门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林晚猛地抬起头,看到我,她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和慌乱。
她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我。
病床上的陈默,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
浑浊,黯淡,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来了。”他说,声音微弱得像是在叹息。
我没有理他,只是看着林晚。
“你先出去一下。”我对她说,“我有话,想单独跟他说。”
林晚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陈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她走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和我一样的,沐浴露的味道。
原来,她这几天,还是会回家洗澡的。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他。
还有心电监护仪发出的,单调的“滴滴”声。
“坐吧。”他说。
我拉过一张椅子,在他床边坐下。
我们相对无言。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尴尬而又紧张的气氛。
“咳咳……”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人都蜷缩成了一团。
我下意识地想去帮他拍背,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我凭什么要关心他?
他可是我的“情敌”。
等他好不容易平复下来,脸上泛起一阵病态的潮红。
“对不起。”他说。
又是这三个字。
我今天,已经听了太多遍了。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我冷冷地说。
他苦笑了一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所有人。”
他喘了口气,继续说:“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恨我。”
我没有否认。
“我确实恨你。”我说,“我恨你为什么偏偏要选在我们结婚的前夜。”
“因为……我没有时间了。”他说,“医生说,我可能……撑不过那个晚上了。”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所以,你就把她叫了过去?”
“是我求她的。”他说,“我求她,陪我完成最后一个心愿。”
“去看海?”
他点了点头。
“我们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内陆城市,从来没有见过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向往,“我们说好了,等我们长大了,有钱了,就一起去最蓝的海边,看日出。”
“这个约定,我们说了十几年。”
“可是,我等不到了。”
他的眼角,滑下一滴泪。
“那天晚上,在海边,她一直在哭。”
“她跟我说,她对不起你。”
“她说,你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
“她说,她很爱你,很想嫁给你。”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百感交集。
“她还说,”陈默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恳求,“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看你,亲手为她戴上戒指。”
“所以,周先生,”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很旧了,边角都已经被磨得光滑。
“这是什么?”我问。
“你打开看看。”
我犹豫了一下,接过了盒子。
打开。
里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什么信物,或者照片。
而是一沓……磁带。
就是那种,很多年前,我们用录音机听歌用的老式磁带。
“这是……”我疑惑地看着他。
“这里面,是晚晚……从小到大的声音。”他说,“有她第一次背唐诗,有她第一次唱歌,有她……跟我说的,所有的悄悄话。”
“我本来想,等我走了,就把这些,当成我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但是现在,我想,它们应该属于你。”
“因为,你才是那个,要陪她走完一生的人。”
“周先生,”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请你,一定要让她幸福。”
说完这句话,他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闭上了眼睛。
心电监护仪上的波形,开始剧烈地跳动,然后,发出刺耳的警报声。
医生和护士冲了进来。
我被推到了门外。
林晚也闻声赶了过来,她看到病房里的混乱,腿一软,差点摔倒。
我下意识地扶住了她。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抖得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抢救,持续了很久。
我们站在走廊里,像两个等待宣判的犯人。
最后,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摘下口罩,对我们摇了摇头。
林晚的眼泪,瞬间决堤。
她挣开我的手,冲进病房,扑在陈默的身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一刻,我没有嫉妒,也没有愤怒。
我的心里,只剩下一种,巨大的,空洞的悲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我手里紧紧地攥着那个木头盒子。
回到家,我找出了一个很多年没用过的旧录音机。
我把第一盘磁带,放了进去。
按下播放键。
“沙沙”的电流声过后,一个稚嫩的,奶声奶气的女孩声音,传了出来。
“陈默陈默,你看,这是我今天得的小红花!”
“陈默,我爸爸妈妈又吵架了,我好害怕……”
“陈默,我们以后,要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是她。
是小时候的她。
我一盘一盘地听下去。
磁带里,记录了她和陈默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有欢笑,有泪水,有争吵,有和好。
他们分享着彼此所有的秘密。
我听到了她第一次来例假的慌张。
听到了她第一次收到情书的羞涩。
听到了她考上大学的喜悦。
也听到了她……第一次提起我。
“陈默,我们班有个男生,他好像喜欢我。”
“他叫周……周什么来着,长得还挺帅的,就是有点傻乎乎的。”
“他今天为了给我买蛋糕,淋雨生病了,我觉得……我好像有点心疼他。”
“陈默,你说,我是不是喜欢上他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陈默的声音,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压抑的沙哑。
他说:“晚晚,如果你喜欢他,就去试试吧。”
“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掉了下来。
原来,他不是不爱她。
他只是,爱得太深,太隐忍。
他把所有的爱,都变成了成全。
最后一盘磁带,是陈默自己的声音。
是他留给我的。
“周先生,你好。”
“当你听到这段录音的时候,我应该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请原谅我,用这种方式,和你进行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真正的交流。”
“关于晚晚,有很多事情,你可能不知道。”
“她看起来很开朗,很坚强,但其实,她很没有安全感。”
“她小时候,经常在半夜被她父母的吵架声惊醒,然后一个人,抱着枕头,偷偷地哭。”
“她怕黑,怕打雷,怕一个人待着。”
“她喜欢吃甜食,是因为心里太苦了。”
“她喜欢看恐怖片,是想用一种恐惧,来掩盖另一种恐惧。”
“她其实,很脆弱,很需要人保护。”
“我保护了她二十年。”
“现在,我想把她,正式地,交给你。”
“我知道,我没有这个资格。”
“但是,我还是想拜托你。”
“请你,一定要对她好。”
“在她害怕的时候,抱紧她。”
“在她难过的时候,陪着她。”
“在她任性的时候,包容她。”
“请你,替我,继续爱她。”
录音的最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和一句,几不可闻的……
“再见了,我的姑娘。”
我关掉录音机,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我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一切。
他们之间,不是没有爱情。
而是有一种,比爱情更深刻,更沉重的感情。
那是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漫长的岁月里,相互取暖,相互支撑,早已融为一体的,亲情。
是一种,刻在骨子里的,无法分割的羁绊。
而我,这个迟到了十几年的后来者,又有什么资格,去嫉妒,去指责呢?
陈默的葬礼,很简单。
只有我们几个人。
林晚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站在墓碑前,没有哭。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墓碑上,那张黑白的照片。
照片上的陈默,还是少年时的模样,笑得灿烂,眉眼弯弯。
葬礼结束后,我开车送她回家。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
车里放着一首很老的歌。
“……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
快到家的时候,她突然开口。
“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一紧,猛地踩下了刹车。
车子在路边,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我转过头,看着她。
“为什么?”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她低着头,声音很轻,“我把我们的婚礼,搞砸了。我让你,成了所有人的笑柄。”
“我不在乎。”我说。
“我在乎!”她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我,“周然,你是个好人。你值得更好的。而我……我的心里,永远都会有他的位置。这对你,不公平。”
“公平?”我笑了,“这个世界上,哪有那么多公平可言?”
我伸出手,握住她冰凉的手。
“林晚,你听我说。”
“我承认,我之前很生气,很嫉妒,甚至很恨他。”
“但是现在,我不恨了。”
“我甚至……有点感谢他。”
“感谢他,在你最黑暗的时光里,陪着你。”
“感谢他,把你照顾得这么好,然后,把你交给了我。”
“你心里有他的位置,这很正常。我不会,也不想去抹掉它。”
“因为,那也是你生命的一部分。”
“我爱的,是完整的你。包括你的过去,你的伤痕,和你心里,那个永远无法被取代的人。”
“所以,不要说分手,好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们的婚礼,只是推迟了,不是取消了。”
“林晚,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她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
她看着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三个月后。
我们的婚礼,在一个小教堂里,重新举行。
没有太多的宾客,只有最亲近的家人和朋友。
我站在红毯的尽头,看着她,穿着洁白的婚纱,捧着一束栀子花,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洒在她身上,像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美得,像个天使。
她走到我面前,对我微笑。
我也笑了。
神父问我:“周然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林晚小姐为妻,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都爱她,照顾她,尊重她,接纳她,永远对她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我看着她的眼睛,大声说:“我愿意。”
神父又问她:“林晚小姐,你是否愿意嫁给周然先生为夫,无论富贵贫穷,无论健康疾病,都爱他,照顾他,尊重他,接纳他,永远对他忠贞不渝,直至生命尽头?”
她看着我,泪光闪烁,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地说:“我愿意。”
我为她戴上戒指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陈默。
他就站在阳光里,对着我们微笑。
笑得还是那么灿烂,眉眼弯弯。
婚礼结束后,我们没有去度蜜月。
我们去了海边。
就是陈默和她,去过的那个海边。
我们脱了鞋,赤着脚,在沙滩上散步。
海风吹着,有点凉,我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
“冷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把脸埋在我的胸口。
“周然,”她闷闷地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傻瓜。”我吻了吻她的头发,“我怎么会放弃你。”
我们走到一块礁石旁,坐了下来。
看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一轮红日,正缓缓地升起。
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整个海面,波光粼粼,美得让人心醉。
“真美啊。”她感叹道。
“是啊。”
我想,陈默那天晚上,看到的,应该也是这样美丽的日出吧。
他一定,走得很安详。
“周然,”她突然转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以后,我的余生,都交给你了。”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睛里,映出的我的倒影。
我笑了。
“我的余生,也交给你。”
我们相视而笑。
海浪拍打着沙滩,发出温柔的声响。
海鸥在空中,自由地飞翔。
我知道,我们的生活,不会永远都像这日出一样,灿烂美好。
未来,还会有很多的风雨和坎坷。
但是,我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知道,从今以后,我会牵着她的手,一起走下去。
连同她心里的那个位置,那个属于陈默的位置,一起。
我们会带着他的那份爱,好好地,幸福地,生活下去。
我想,这大概,就是对他,最好的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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