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盟的“战略自主”，其实是殖民遗产的另一种延续

摘要：本文分析了欧盟当前地缘政治转向的趋势，即欧盟日益强调权力政治并加快推进战略自主。此举既针对全球大国，也面向其自身周边地区。这一转向意义深远，标志着欧盟正在摆脱“后冷战时代”所谓的自由主义行事逻辑，公开拥抱“硬实力”。与此同时，这一做法也打破了欧盟一贯以来反对地

欧盟的“战略自主”，其实是殖民遗产的另一种延续

Peo Hansen

瑞典林雪平大学移民、种族与社会研究所教授

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63, No.5, 2025, pp.1420-1437.

导读

本文分析了欧盟当前地缘政治转向的趋势，即欧盟日益强调权力政治并加快推进战略自主。此举既针对全球大国，也面向其自身周边地区。这一转向意义深远，标志着欧盟正在摆脱“后冷战时代”所谓的自由主义行事逻辑，公开拥抱“硬实力”。与此同时，这一做法也打破了欧盟一贯以来反对地缘政治的和平叙事传统。据此，文章第一部分指出，尽管地缘政治转向带来了新的话语，但不应据此认为欧盟在后冷战时代缺乏地缘政治议程；第二部分则将当前转向置于1950年代欧盟对非殖民政策的语境中重新审视，试图为解释欧盟当前地缘政治转向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在作者看来，正是由于对欧盟殖民起源的集体遗忘，才使得当前的地缘政治转向被误读为全新现象。事实上，当今欧盟领导人公开拥抱地缘政治的立场，是对创始一代战略传统的延续。在结论中，作者进一步将这一现象与欧盟追求“战略自主”的理论议题相联系，指出该诉求可能正是当前地缘政治转向最本质的特征。

欧盟的地缘政治转向

自克里米亚危机发生以来，欧盟地缘政治危机意识就不断增强。2019年9月，乌尔苏拉·冯德莱恩（Ursula Von der Leyen）当选欧盟委员会主席，并提出要将新一届欧委会打造成“地缘政治委员会”（Geopolitical Commission）。法国总统马克龙也发出警告称，随着中美战略竞争日趋激烈，欧盟正面临“从地缘政治上消失的风险”。正如欧盟共同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何塞普·博雷利（Josep Borrell）所主张的，“欧盟必须学会使用权力的语言”。此后，地缘政治成为欧盟进一步发展不可回避的关键性问题。

长期以来，欧盟一直自诩为“规范性力量”，共同价值观及对和平、民主与人权的承诺支撑着欧盟建构的合法性。在前任欧委会主席曼努埃尔·巴罗佐（Manuel Barroso）看来，欧盟是“一种新型法律秩序，且不以国家间权力平衡为基础”。尽管欧盟仍将“软实力”作为发挥国际影响力的重要支撑，称其是“硬实力”的重要补充，但可以显著观察到，其战略重心已完全转向后者。毫无疑问，这一转向势必会引发“规范性力量”（Normative Power）欧洲与“地缘政治欧洲”（Geopolitical EU）的内在矛盾，如何平衡硬实力与软实力之间的权力演绎成为欧盟当前亟待解决的当务之急。在此背景下，非洲成为欧盟确立地缘优势、赢得与其他行为体战略竞争的重要地区。

解构“规范性力量”欧洲：欧盟外交的地缘底色

在克里米亚危机发生前，地缘政治似乎与欧盟显得格格不入。然而，欧盟在此之前支持过包括卡扎菲等在内的多个威权政体，表明其早已是一位成熟的地缘政治“玩家”。以利比亚为例，欧盟对卡扎菲的拉拢始于21世纪初，其核心动因在于实现能源供应安全与非法移民管控的双重目标。为此，欧盟于2004年解除了对利比亚的武器禁运，以强化其边境管控能力。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欧委会与利比亚达成新的“边境管理”协议时，卡扎菲尚被视为战略伙伴；仅仅时隔数月，卡扎菲已在欧盟官方表述中被建构为“最残暴的独裁者”。这种转变并非源于对利比亚人权状况的关切，而是欧盟地缘战略计算重构的外在表现。

类似的地缘逻辑同样展现在欧盟对乍得代比政权的支持中。欧盟曾于2008年对乍得发动军事干预，其实质在于维护代比政权以保障法国在中非的地缘战略利益。尽管欧盟在发展基金（2014年-2020年）框架下不断强调对“法治与民主”的规范性承诺，但其实际政策执行却呈现出明显的地缘战略优先性，体现了欧盟外交政策中规范性诉求与现实地缘考量的内在张力。

在中亚地区，欧盟亦将规范性诉求置于地缘政治议题之后。在2008年欧盟-中亚会谈中，人权问题被刻意淡化处理。在欧盟看来，“期望这些国家变得像欧洲一样是不现实的”。事实上，这种策略性沉默的背后，是欧盟在能源安全领域与中美俄进行三角博弈的现实地缘需求。

对欧盟睦邻政策与“东部伙伴关系”（Eastern Partnership）的解构进一步揭示了其规范性力量背后所蕴藏的深刻的地缘愿景与零和逻辑。欧盟通过中心-边缘的非对称关系，将规则输出与行政实践的制度化传播，转化为巩固地缘影响力的技术治理工具。这种分析框架不仅动摇了“规范性力量”欧洲的浪漫叙事，更深刻揭示了规范传播与利益最大化之间的内生性关联：所谓“规范性力量”，实质上是地缘战略效用的理性选择。这也解释了欧盟对利比亚等国的外交发生急剧转变并非理念与利益的矛盾，而是规范叙事服务于地缘战略的表现。

由此可见，尽管当前欧盟迫切地强调其应成为地缘政治行为体，但对欧盟外交政策的历时性考察表明，其对外政策早已深植于地缘算计之中。所谓“规范性力量”，不仅未能阻碍其现实政治操作，反而在特定情境中成为实现地缘利益的有力工具。

“欧非利加”2.0：欧非关系的历史延续与当代叙事

进入21世纪第二个十年以来，欧盟认为“非洲已成为大国政治的博弈场”，并逐步提升非洲在其全球战略的优先级。2018年，时任欧委会主席容克倡导建立了“非洲-欧洲可持续投资与就业联盟”（Africa-Europe Alliance for Sustainable Investment and Jobs），强调以“真正公平的伙伴关系”取代“慈善”，尝试建立超越发展-受援关系的欧非战略伙伴关系。在此之前，欧盟官方文件业已明确指出，欧盟安全利益与非洲“前所未有地交织在一起”，呼吁采取超越既定模式的战略方针。

冯德莱恩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深化这一战略导向，将强化对非伙伴关系确立为“全球首要任务”。为此，其在上任伊始便两度访问非盟总部，并推出《对非洲全面战略》（Towards a Comprehensive Strategy with Africa）。该份文件是继2005年欧委会推出《欧盟与非洲：走向战略伙伴关系》（The EU and Africa: Towards a Strategic Partnership以来，欧盟第二份明确提及战略的对非战略文件，也标志着欧盟对非政策的重大调整。随后，欧盟理事会也提出，欧非关系是由历史、地理和文化连结的“天然伙伴关系”。2022年7月，时任欧洲理事会主席米歇尔表示，要将欧非关系层级提升至“联盟”关系，并反复重申双方在人口、教育、人员流动与安全领域的“相互依存”关系。

然而，当前欧非关系的战略论述并非凭空产生，其历史逻辑深深根植于欧洲一体化初期的“欧非利加”（Eurafrica）构想中。在1957年《罗马条约》的谈判中，负责海外领地附属条例的政府间特别工作组在其报告中明确指出：“拥有多样且丰富原材料的海外领地尤其是非洲领地，能为欧洲经济扩张提供不可或缺的基础。”这表明，欧洲经济共同体（EEC）创始之初，就已经试图通过将非洲纳入其势力范围，以期成为平衡美苏的地缘政治“第三极”。

当前，中美战略博弈日趋激烈，欧盟为了避免被边缘化，认为其必须重新认识非洲。调查显示，非洲民众对中美的评价均高于欧盟。这一结果进一步加深了欧盟对非洲的战略焦虑。由此，欧洲决策者们认识到他们需要更多的反思，需要重新认识非洲并改变对非政策。博雷利警告称，欧盟“在全球的分量正在萎缩”，若不认真对待战略自主，欧盟或将“变得无足轻重”。而这种对非竞争焦虑也并非是新现象。在1950年代，在《罗马条约》关于殖民联合的谈判中，法国谈判代表就曾发出警告，认为欧共体如果不将非洲等海外领地纳入投资范围，则会彻底丧失对该地区的影响力。由此可见，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防止其他势力在非洲取代欧洲的影响力，始终是欧盟对非战略的核心关切之一。

长期以来，能源议题一直是欧盟对非战略的重要支柱。2020年欧盟出台的《对非洲全面战略》将“确保能源供应”列为首要目标。乌克兰危机切断了欧俄的能源联系后，欧盟对非洲石油、天然气及可再生能源的获取无疑变得更为紧迫。这种对非洲能源的依赖与争夺，同样有其深厚的历史渊源。早在《罗马条约》签署后，欧盟（欧共体）就已经着手开发法属非洲的工业原材料，《纽约时报》当时就预见欧盟可能借助阿尔及利亚的石油重塑能源格局。如今，意大利能源巨头埃尼（eni）再次呼吁建立欧非能源“轴心”。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在乌克兰危机爆发前，欧盟曾以推动绿色转型为由，要求非洲国家削减油气生产与投资；危机爆发后，为填补自身能源缺口，欧盟却转而要求非洲国家提升产量，政策风向发生显著逆转。这一转变不仅凸显了欧盟能源战略的实用主义逻辑，也折射出其规范性力量话语与地缘战略考量之间存在深刻的内在张力。

与此同时，欧盟还积极谋求与非洲联盟建立更加紧密的政治联盟，试图借此成为所谓“团结全球南方，不同于中美的力量”。博雷利认为，在萨赫勒、利比亚和东地中海等周边问题上，“欧洲必须更多且独立地行动”。这种追求在欧洲大陆之外实现“战略自主”的思路，同样可以在欧共体成立初期找到先声。当时的欧共体同样渴望通过整合非洲资源，成为独立于美苏的“第三支力量”。

结语

欧盟当前的地缘政治转向，并非如其自我宣称的那样是对外部威胁的被动反应，而是对其殖民历史基因的主动继承。这种转向之所以常被误读为“全新”战略，根源在于对欧盟殖民起源的历史性遗忘。历史经验表明，欧盟的外交政策始终包含地缘政治内核。冷战后的“规范性力量”话语，看似是超越地缘博弈的价值引领，实则是欧盟在非洲大陆与其他行为体争夺规则制定权与地区影响力的地缘政治工具。欧盟对非战略的核心矛盾在于其“静态”的霸权思维与非洲“动态”发展的现实脱节。面对中国等新兴竞争者，非洲国家的战略选择与议价能力不断提高。欧盟对此极不适应，其倡导的“战略自主”本质上是一种霍布斯式的侵犯性主权，旨在通过外部权力投射来定义自身，这必然与追求真正自主的非洲国家产生冲突。归根结底，若不能正视其殖民历史与当今地缘政治谋划之间的连续性，便无法真正理解欧盟对非战略的深层逻辑。

译者：季锦海，国政学人编译员，外交学院亚洲研究所。

来源：Peo Hansen, “The Return of the Repressed: The Colonial History of the EU’s Geopolitical Turn,”Journal of Common Market Studies, Vol.63, No.5, 2025, pp.1420-1437.

审核 | 方桐

校对丨高隆绪

排版 | 王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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