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是我妈的声音,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依然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关心。
“你一个人,记得按时吃饭。”
电话那头,是我妈的声音,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依然带着那种不容置疑的关心。
我嗯了一声,左手举着手机,右手把最后一件换洗的衬衫塞进行李箱。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城市的光晕把天空染成一种模糊的橘红色。
“知道了,妈。这边项目紧,估计要十天。”
“十天?”她在那头拔高了声调,“那你家里的花怎么办?还有你那个鱼。”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花托邻居王哥浇了,鱼饿不死的。”
这种对话,在我们离婚后的这两年里,几乎成了固定节目。我妈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个最核心的话题,转而用各种生活琐事来填补我们之间的沉默,仿佛只要我的花还活着,鱼还在游,我的生活就依然在正轨上。
我也配合着她。我们都默契地维护着一个假象:我,陈阳,三十六岁,建筑设计师,离婚两年,独居,过得……还不错。
挂了电话,我环顾了一下这个家。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不大不小,曾经挤满了三个人的欢声笑语,如今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离婚的时候,林晚什么都没要,只带走了自己的衣服和几本书。她说,这个房子里都是回忆,她带不走,也不想带。
我留下了。我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或许是懒得折腾,或许是潜意识里觉得,守着这个壳,那些温暖的内核就还没有完全消散。
我把所有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书架上的书按照颜色和高矮排列,厨房里的瓶瓶罐罐标签一律朝外,客厅的沙发垫每天都要拍松,不能有一丝褶皱。
我用这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来对抗内心的混乱和空虚。
朋友来过一次,说我这里不像家,像个样板间,冷冰冰的,没人气儿。
我笑笑,没说话。
样板间好啊,样板间意味着稳定、标准、不会出错。
这次出差去的是个海滨城市,项目推进得还算顺利。白天在工地上和甲方、施工方来回拉扯,晚上回到酒店,对着电脑修改图纸到深夜。
高强度的工作是个好东西,它能把人的精力榨干,让你没空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第十天,项目会议开完,我订了当晚最晚的一班飞机回来。落地时已经快午夜十二点,机场的灯火通明,回家的路上,出租车外的城市却已经沉睡。
我拖着箱子,站在我家那栋楼下。
我们住在六楼。我习惯性地抬头看了一眼。
就是这一眼,让我整个人都定在了原地。
六楼,我家的窗户,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
那盏灯我认得,是客厅的落地灯,灯光柔和,不刺眼,是林晚以前最喜欢开的。她说,晚归的人,看到家里有盏灯,心就不会慌。
可现在,应该给谁留灯呢?
我的第一反应是,遭贼了?
但这个念头很快被打消。现在的小偷,谁还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开着灯作案。
那会是谁?我妈有钥匙,但她过来之前一定会打电话。邻居王哥只有浇花的任务,绝不会自己开灯进屋。
我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一种混杂着疑惑、紧张,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的复杂情绪,抓住了我。
我拖着箱子,走进电梯。金属箱体平稳上升,数字一下一下地跳动,每一下都像敲在我的心上。
六楼到了。
我站在家门口,深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钥匙。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扑面而来。
客厅里,那盏暖黄色的落地灯安静地亮着。灯光下,一个身影正弯着腰,用抹布擦拭着茶几。
她穿着一件我很多年前买给她的、已经有些褪色的灰色居家服,头发用一根普通的黑色皮筋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
听到开门声,她直起身,转过头来。
是林晚。
我们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好像也有些意外,没想到我会在这个时间点回来。她的手里还捏着那块湿漉漉的抹布,水珠顺着她的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你……回来了。”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干涩。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的预设和疑问都被眼前这一幕冲得七零八落。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茶几被擦得一尘不染,旁边摆着一盘切好的水果。我看到沙发垫被拍得整整齐齐,阳台的窗户开着一条缝,晚风吹动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窗纱。我看到厨房里亮着灯,电饭煲的保温灯一闪一闪,旁边的灶上温着一锅汤。
整个屋子,不再是我离开时那个冰冷的“样板间”。它变回了一个“家”,一个充满了生活气息,有人在等待的家。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是我的前妻。
“你怎么会在这里?”
终于,我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一开口,连我自己都觉得生硬得像一块石头。
我把行李箱拖进来,关上门,动作里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戒备。
林晚放下抹布,局促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那条围裙,是以前我们一起去超市买的,上面印着一只可笑的卡通鸭子。
“我……我爸病了,来这边住院。我没地方去,就……”她的声音很低,眼神有些闪躲,不敢看我。
我爸病了。
这五个字像一把锤子,轻轻敲在我心上。
林晚的父亲,我曾经的岳父,是个很温和的老人。以前我们还没离婚的时候,他对我比对我妈还亲。他会拉着我下棋,会跟我讨论国家大事,会在林晚跟我闹别扭的时候,偷偷塞给我一包好烟,让我多担待。
我换了鞋,走到客厅。
“什么病?严重吗?”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
“肝癌,晚期。”
林晚说出这几个字的时候,头垂得更低了。
我心头一沉。
客厅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起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的话在此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我拉开餐桌旁的椅子坐下,感觉浑身疲惫。十天的奔波,加上眼前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有些喘不过气。
“你……吃饭了吗?我给你热了汤。”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飞机上吃过了。”
其实我没吃,但我没有任何胃口。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厨房,把那锅汤的火关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那个曾经无比熟悉的背影,此刻却显得那么陌生。我们明明站在同一个空间里,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中间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河。
河的名字,叫“过去”。
“你住哪间房?”我问。
“客房。”她很快回答,“我把你出差要换的衣服都洗了,晾在阳台上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阳台上确实挂着我的几件衬衫和T恤,被晚风吹得轻轻晃动。
一切都那么自然,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可我们已经离婚两年了。
“林晚,”我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我们已经离婚了。”
我不是在提醒她,我是在提醒我自己。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没有回头。
“我知道。”她说。
“你不该来这里。你有困难,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帮你租个房子,或者给你钱。”我继续说,每一个字都像是在逼迫自己。
我必须这么做。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秩序,不能就这么被轻易打破。我害怕,我害怕这种熟悉的温情会像藤蔓一样,再次将我缠绕,让我回到过去那种无法挣扎的痛苦里。
她终于转过身,看着我。她的眼圈是红的,但眼神却很平静。
“陈阳,我不是来博取同情的,也不是想回来。我只是……走投无路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爸住在市肿瘤医院,我每天都要过去。酒店太贵,租房子短租不好找,而且……而且我爸他,他有时候会糊涂,嘴里念叨着以前的事。我想,住在这里,离医院近一点,也……也熟悉一点。”
她的理由听起来合情合理,但我知道,这只是表面的。
“你为什么有钥匙?”我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问。
离婚时,我明明看着她把钥匙放在了鞋柜上。
林晚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说了实话。
“我……我当初偷偷配了一把。”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偷偷配了一把。
这五个字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情绪和挣扎?
那一晚,我们之间再没有更多的交流。她回了客房,我进了主卧。
我躺在自己熟悉的床上,却翻来覆覆,怎么也睡不着。
隔壁房间很安静,但我能感觉到,那里有一个醒着的人,和我一样,被困在各自的心事里。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轻微的响动吵醒。
我睁开眼,天刚蒙蒙亮。客厅里传来了压抑着的咳嗽声,还有倒水的声音。
我穿上衣服走出去,看到林晚正站在饮水机前喝水。她穿着昨天的居家服,脸色苍白,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
看到我,她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把手里的水杯藏到身后。
我看到了,那是一个印着我们儿子照片的马克杯。
杯子上,是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时拍的照片。童童坐在我的肩膀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林晚站在旁边,一脸温柔地看着我们。
那个杯子,我以为早就被她带走或者扔掉了。没想到,她还留着,还带到了这里。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童童。
我们之间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走的时候,才五岁。一场突如其来的急性白血病,从发现到离开,只有短短三个月。
那三个月,我们的人生像是被按下了快进键,又像是被拖入了慢镜头的地狱。医院的白色,消毒水的味道,各种仪器的滴答声,构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
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那个曾经能跑能跳,会抱着我的腿喊“爸爸举高高”的小生命,一点点地枯萎,凋零。
他走后,这个家就死了。
我们不再说话,不再拥抱,甚至不再对视。我们像两个被困在同一间牢房里的囚犯,彼此的存在,都在时时刻刻提醒着对方那场巨大的灾难。
最终,是林晚提出的离婚。
她说,陈阳,我们放过彼此吧。
我没有挽留。因为我知道,我们之间,早就被掏空了。
此刻,看着她手里的那个杯子,那些被我强行压在心底的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淹没。
“医院几点过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平静得不像话。
她似乎没反应过来,过了几秒才回答:“八点,医生要查房。”
“我送你。”
她抬起头,眼里满是惊讶。
“不用,我坐公交车就行,很方便。”她连忙摆手。
“我开车快一点。”我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转身走进了卫生间。
镜子里,是一个面色憔悴,眼中有红血丝的男人。我看着他,觉得有些陌生。
我为什么要送她?
我问自己。
是因为同情她父亲的病?还是因为看到了那个杯子?
或许都有。
或许,只是因为,在这一刻,我无法再假装冷漠。
去医院的路上,我们一路无话。车里的气氛很沉闷,只有电台里传来的早间新闻,在播报着一些与我们无关的天下大事。
到了医院门口,我把车停在路边。
“我晚上来接你。”我说。
“真的不用,你上班也累。”
“下班顺路。”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
她没再坚持,解开安全带,推门下车。
“谢谢。”她站在车外,对我说了两个字,然后转身走进了那栋白色的大楼。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茫然。
我的生活,我用两年时间精心构建的、如同精密仪器般运转的生活,因为她的突然闯入,出现了一道裂缝。
而我,非但没有想办法去修补它,反而亲手将它撕得更大。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
我每天早晚接送她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她则会提前做好晚饭,等我回来。
我们依然很少交谈,大多数时候,只是在饭桌上,就着电视新闻的声音,沉默地吃着饭。
她会把鱼刺挑干净,放在我的碗里。
我会在出门前,把热水壶烧满。
这些都是我们曾经无比熟悉的习惯,如今做起来,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生疏。
我开始更多地了解她父亲的病情。
情况很不好。癌细胞已经扩散,医生说,剩下的时间,可能要按月,甚至按周来计算了。
林晚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瘦。好几次,我半夜起来喝水,都看到客房的门缝里透出光来。我知道,她又是一夜没睡。
有一次,我送她到医院,看到她和一个男人在住院部楼下说话。
那个男人我认识,是林晚的大学同学,叫李浩。我记得,他以前就追过林晚。
他看起来很关心林晚,手里提着一个果篮,说话的时候,还伸手想去拍林晚的肩膀,被她不着痕迹地躲开了。
我坐在车里,隔着一条马路,静静地看着。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难受。
我告诉自己,我们已经离婚了,她和谁在一起,都与我无关。
可我的手,却死死地攥着方向盘,指节都发白了。
那天晚上,她回来得很晚。
我做好了饭,一直等到快九点,她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来。
“今天怎么这么晚?”我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舍的质问。
“医生找我谈话,说了一下我爸接下来的治疗方案。”她一边换鞋一边说,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李浩来过了?”我还是没忍住。
她换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讶。
“你看到了?”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她叹了口气,把包放在沙发上。
“他也是好心,听说了我爸的事,过来看看。”
“他是不是还想追你?”我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有什么资格问这种问题?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降到了冰点。
林晚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无奈,有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悲伤。
“陈阳,”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我们现在讨论这个,有意义吗?”
有意义吗?
我问自己。
没有。
我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沙发上。
“对不起。”我低声说。
“没什么对不起的。”她摇了摇头,“吃饭吧,都凉了。”
那一顿饭,我们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默。
我能感觉到,我那句不合时宜的问话,在我们之间好不容易缓和了一些的气氛上,又划开了一道口子。
我开始反思自己。
我到底在做什么?
我让她住进了我的家,照顾着她的生活,关心着她父亲的病情,甚至……还在意她和别的男人的交往。
我是在扮演一个“好前夫”吗?
不,不是的。
我的内心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地复苏。
那是我以为,随着童童的离开,随着那张离婚证,已经彻底死去的东西。
我不敢去深想那是什么。
我害怕那个答案。
转折点发生在一个周末。
那天我不用上班,林晚说想回家给父亲拿几件换洗的衣服。她的老家在邻市,开车来回要四个多小时。
我说我陪她去。
她没有拒绝。
回去的路上,她一直看着窗外,沉默不语。我知道,近乡情怯,更何况,她这次回去,面对的是一个即将崩塌的家庭。
到了她家楼下,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
她父亲是个老教师,一辈子清贫。
“你在车里等我吧,我上去拿了东西就下来。”她说。
我点了点头。
我看着她走进那栋斑驳的楼道,心里忽然有些不忍。
我拿出手机,想打个电话问问朋友,有没有认识肿瘤方面的专家。我知道希望渺茫,但总想再试一试。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
我接起来,电话那头,是一个焦急的女声。
“喂,请问是陈阳先生吗?我是市肿瘤医院的护士。林晚在吗?她爸情况不太好,你让她赶紧回来!”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挂了电话,立刻冲下车,往楼道里跑。
我一边跑,一边喊着林晚的名字。
我在三楼的楼梯口找到了她。
她蹲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的,压抑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她的脚边,是一个打开的旧皮箱,里面散落着几件男式的旧衣服。
“林晚!”我冲过去,扶住她的肩膀,“医院来电话了,叔叔他……”
她猛地抬起头,满是泪水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恐惧。
“我爸怎么了?他怎么了?”
“护士说情况不太好,让我们赶紧回去。”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
我一把将她拉起来,半拖半抱地带着她下楼。
“别怕,有我呢!我们现在就回去!”我大声地对她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回去的路上,我把车开得飞快。
林晚坐在副驾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死死地抓着安全带,眼睛直直地看着前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不停地往下掉。
我腾出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没事的,会没事的。”我反复地对她说。
我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安慰到她,但至少,她的手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了。
我们赶到医院的时候,岳父已经被送进了抢救室。
抢救室门口那盏红色的灯,像一只嗜血的眼睛,刺得我眼睛生疼。
林晚的母亲,我的前岳母,一个瘦小的女人,正靠在墙上,无声地流着泪。
看到我们,她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把抓住林晚的胳膊。
“晚晚,你爸他……他突然就喘不上气了……”
林晚抱着她母亲,母女俩哭成一团。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们,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透不过气来。
我能做什么?
我什么也做不了。
在死亡面前,人类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
不知道过了多久,抢救室的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疲惫和遗憾。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这七个字,像是一道惊雷,在我们头顶炸响。
岳母当场就晕了过去。
林晚的身体晃了晃,如果不是我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她可能已经瘫倒在地。
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空洞得可怕。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她的灵魂,也跟着一起被关在了里面。
接下来的几天,是处理后事。
我请了假,全程陪着她。
订灵堂,联系殡仪馆,通知亲友……所有的事情,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操办。
林晚就像一个木偶,我说什么,她就做什么,目光始终是呆滞的。
我看着她这个样子,心疼得无以复加。
我知道,父亲的离去,对她来说,是天塌了。
出殡那天,下起了小雨。
天空是灰蒙蒙的,就像我们所有人的心情。
李浩也来了。他一直试图靠近林晚,安慰她,但林晚始终没有什么反应。
在墓地,看着岳父的骨灰盒被缓缓放入土中,林晚的身体终于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泥泞的地上,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里,有失去父亲的痛苦,有对命运不公的质问,还有一种我无法言说的、深深的绝望。
我走过去,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她单薄的肩膀上,然后蹲下来,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她在我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打湿了我的衬衫,冰冷刺骨,但我却感觉不到。
那一刻,我只想抱着她,给她一点点力量,一点点温暖。
周围的人都静静地看着我们,包括李浩。他的眼神很复杂,最终,他默默地转身,离开了。
我抱着林晚,直到她的哭声渐渐平息,变成了低低的抽泣。
我能感觉到,我们之间那条冰冷的河,正在慢慢地融化。
岳父的后事处理完,林晚整个人都垮了。
她把自己关在客房里,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我把饭菜端到她门口,她不开门。我跟她说话,她不回应。
我急得团团转,却又无计可施。
我怕她出事。
第三天晚上,我终于忍不住,用备用钥匙打开了客房的门。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一片漆黑。
我借着客厅透进来的微光,看到她就那么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林晚,”我轻轻地叫她,“我知道你难受,但是人不能不吃饭。你这样,叔叔在天上看着,也会心疼的。”
她没有反应。
我叹了口气,继续说。
“其实,我能理解你现在的心情。真的。”
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童童走的时候,我也像你这样。我觉得天都塌了,整个世界都是黑白的,活着一点意思都没有。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见,什么也不想干。我甚至想过,就这么跟着他一起去了算了。”
这是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坦诚地剖开自己的伤口。
那些我以为已经结痂的伤疤,原来一碰,还是会流血。
黑暗中,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动了一下。
我伸出手,摸索着,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但是,我们还得活下去,不是吗?为了那些爱我们的人,也为了……我们自己。”
“我们为什么要活下去?”
黑暗中,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陈阳,你告诉我。”
她的问题,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插进我的心脏。
是啊,意义是什么?
童童走了,家散了。现在,她的父亲也走了。我们就像两艘在暴风雨中失去了航向的破船,在无边无际的苦海里漂泊。
我沉默了很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那些“要坚强”、“要向前看”的鸡汤,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虚伪和可笑。
“我不知道。”我最终,只能诚实地回答。
“我真的不知道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如果我们都倒下了,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人,会像我们这样,记得童童,记得叔叔了。”
我感觉到,我的手被她反握住了。
她的手心,有湿热的液体。是眼泪。
“陈阳,”她哽咽着说,“我爸他……他临走前,一直在叫童童的名字。”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巨手狠狠地揪住了。
“他糊涂了,他以为童童还在。他跟我说,他想童童了,想让童童给他讲故事。他还说,他给我们准备了红包,等过年的时候,要亲手给童童。”
林晚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骗他说,童童去外婆家了,很快就回来。我每天都这么骗他,直到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
“我来你这里,其实……其实也是因为这个。”
她终于说出了那个最深层的秘密。
“我爸总问,我们家怎么样了,你怎么样了。我不敢告诉他我们离婚了。我只能说,我们都很好。他说,他想回家看看。可是那个老房子,早就没有家的样子了。”
“我只能来这里。这里……这里还有一点家的影子。我想,住在这里,我说的话,才不会显得那么像谎言。”
“我每天晚上,都睡不着。我看着这个屋子,到处都是童童的影子。他用过的碗,他玩过的玩具,墙上他画的画……我觉得,他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
“可是,他又确确实实地不在了。”
“我爸也不在了。”
“陈阳,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失声痛哭起来。
这一次,我没有再劝她。
我只是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胸膛。
在这一刻,我终于明白了。
我们离婚,以为是放过了彼此。
其实,我们是抛弃了彼此。
我们抛弃了那个,世界上唯一能够分担我们痛苦,理解我们悲伤的人。
我们选择了,一个人,去背负那份足以压垮任何人的沉重记忆。
我们都错了。
错得离谱。
爱,不仅仅是分享快乐,更是分担痛苦。
家,不仅仅是遮风挡雨的屋檐,更是灵魂可以停靠的港湾。
而我们,亲手摧毁了它。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
我们聊起了童童,聊起了他小时候的趣事。聊他第一次会叫爸爸,聊他第一次自己学会穿鞋,聊他把颜料弄得满身都是,还冲我们傻笑。
我们聊着聊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那些被我们尘封了太久的记忆,在今晚,被一一打开。
我们不再逃避,不再伪装。
我们就像两个在寒夜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抱团取暖的角落。
天快亮的时候,林晚在我怀里睡着了。
她睡得很沉,眉头却依然紧紧地皱着,眼角还挂着泪痕。
我看着她憔悴的脸,心里涌起一股从未有过的怜惜和坚定。
我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林晚,别怕。
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种微妙而深刻的变化。
我们不再是尴尬的前夫前妻,也不再是客气的合租室友。
我们像是一对重新开始学习如何相处的伴侣。
林晚开始走出房间,开始吃饭。虽然吃得不多,但至少,她不再用绝食来惩罚自己。
我会陪着她,在小区里散步。我们走得很慢,通常不怎么说话,但彼此的陪伴,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慰。
我会给她讲公司里发生的趣事,讲工地上那些工人的笑话。她会静静地听着,偶尔,嘴角会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我知道,冰封的大地,正在一点点地解冻。
她的母亲,在老家亲戚的陪伴下,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她给林晚打电话,劝她往前看,好好生活。
生活,还是要继续。
一个月后,林晚的脸色,终于恢复了一些血色。
有一天,她正在阳台上收拾我那些晾干的衬衫,一件一件地叠好。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我看着她的侧影,忽然觉得,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了。
“林晚。”我走过去,从身后,轻轻地环住了她的腰。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但没有推开我。
“等忙完这个项目,我们出去走走吧。”我说。
“去哪里?”她低声问。
“去哪都行。去海边,去山里,或者,就找个安静的小城,住上一段时间。”
我把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
“我们……我们算什么关系?”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确定。
我收紧了手臂,让她更紧地贴着我。
“童童的爸爸和妈妈。”我说。
“也是,陈阳的妻子,林晚的丈夫。”
我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她转过身,面对着我,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她的眼睛,像一汪清澈的湖水,里面有悲伤,有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温柔。
“陈阳,”她说,“我们还能回去吗?”
“我们不回去了。”我摇了摇头,伸手,抚摸着她的脸颊。
“我们往前走。”
她笑了。
那是她父亲去世后,我第一次,看到她真正地笑。
像雨后的彩虹,像冬日里的暖阳,明亮而温暖。
故事的结局,并没有像童话里那样,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生活不是童话。
伤痛不会凭空消失,它只是被我们用爱和时间,转化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我们没有立刻去复婚。
那张纸,对我们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重新找到了彼此。
我们开始像普通夫妻一样生活。
我们会为晚饭吃什么而争论,会为谁去洗碗而划拳,会在周末的早晨,一起赖在床上,什么也不干。
我们也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聊起童童,聊起岳父。
聊起他们的时候,我们还是会难过,会流泪。
但我们不再感到绝望。
因为我们知道,我们不是一个人在承受。
我的那个“样板间”,也彻底变了样。
沙发上,随意地搭着她的披肩。茶几上,摆着她爱看的杂志和一束鲜花。阳台上,多了几盆生机勃勃的绿植。
厨房里,重新飘出了烟火的气息。
朋友再来的时候,都说,我这里,终于像个家了。
我笑了。
是啊,家。
一个有爱,有牵挂,有彼此的地方。
有一天晚上,我们看完电影,准备睡觉。
我关掉客厅的灯,只留下了那盏暖黄色的落地灯。
林晚从卧室里走出来,看到那盏灯,愣了一下。
“怎么不关了?”
我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留着吧。”我说。
“为每一个晚归的人,留一盏灯。”
她看着我,眼眶慢慢地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了我的嘴唇。
那个吻,很轻,很柔,带着一丝泪水的咸涩,却又无比的温暖。
我知道,我们都找到了回家的路。
那条路,无关乎一栋房子,一张证书。
它在我们彼此的心里。
只要心在一起,哪里,都是家。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璀璨。
而我们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那盏暖黄色的灯,也安静地亮着。
它照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也照亮了,我们余生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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