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皇帝沉吟片刻道:"开府已逾两载,年纪也到了适婚之龄。朕看陆丞相的千金陆宛娘才名远播,如今尚在待字,今日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盛夏时节,正值大暑。
一连半月,瓢泼大雨连绵不绝。
黄河水势暴涨引发洪灾,引水渠道尽数损毁,堤岸决口滔天。
宁王奉圣命奔赴灾区,统筹赈灾事宜,安抚流离失所的黎民。
幸得朝堂上下同心戮力,终是化解了这场百年未遇的水患。
皇帝大悦,在宫中设下盛宴庆功。
正是在这场琼林宴上,我再次见到了那位久违的王爷。
整整一年未见,他的肤色愈发黝黑。
身形也清减了许多。
周身气质更添几分沉静,恍若换了个人般。
此次赈灾立下不世之功,皇帝当庭晋封他为亲王。
朝堂上下无不称颂这位贤王,赞他经世之才。
宴乐声渐起,数十名宫娥如彩蝶翩跹。
广袖翻飞若云卷云舒,罗裙旋转似落花纷扬。
我隔着这重重叠叠的舞影,悄悄望向坐在对面的他。
可那人端坐如松,连余光都未曾施舍半分。
酒过三巡,乐声正酣时,龙椅上的帝王忽然开口:"小五还未成家吧?"
宁王从容起身,垂首应道:"父皇明鉴,儿臣确实尚未娶妻。"
皇帝沉吟片刻道:"开府已逾两载,年纪也到了适婚之龄。朕看陆丞相的千金陆宛娘才名远播,如今尚在待字,今日便为你们赐婚如何?"
那年我刚满十六岁。
母亲将我唤至跟前,说我要嫁与东宫,成为太子妃。
第二任太子妃。
太子的首任妻子是我的堂姐。
不过春去秋来几番轮回,她便因急症骤然离世。
东宫传来噩耗时,我第一反应竟是:阿潇走了,太子该有多痛心。
整个上京谁不知晓,太子与太子妃是何等琴瑟和鸣。
戏文里唱的"天作之合""比翼双飞",倒像是专为他们写的注脚。
如今阿潇头七还未过,太子便要续弦。
且这新妇还是阿潇的族妹。
这般有悖人伦的事,我断断做不出来。
于是我将脸埋进锦被,扯着嗓子喊:"我不嫁!说什么都不嫁!"
母亲把我从被褥里拽出来,柔声劝道:"阿华乖,做太子妃有何不好?待他日太子登基,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我哭得涕泪横流:"便是给我当皇帝,我也不嫁!"
母亲耐心渐失,柳眉倒竖:"此事由不得你!"
我抽噎着问:"为何太子总挑秦家的女儿?"
母亲顿了顿:"他不敢不挑。"
我更觉委屈:"那还有阿姗阿妩,她们一个年长,一个貌美,怎的不选她们?"
母亲恨铁不成钢:"你是嫡女,如今秦家适龄的嫡女只剩你了。"
母亲说,选太子妃不重年岁容貌,唯重嫡出。
是以,这烫手山芋便落到了我头上。
我不愿嫁太子,除却他是我的姐夫,更因我心中早有所属。
宁王是当今五皇子,生母是许惠妃。
他与我年岁相仿,自幼便是玩伴,情分非比寻常。
宁王一个眼神,我便知他心中所想。
他身量增减,我皆能一眼辨出。
及笄前,我们几乎日日相伴。
许惠妃曾戏言,要讨我做儿媳。
圣上虽未正式下旨,却也默许了这门亲事。
既然天子都点了头,众人便都认定我迟早是宁王妃。
可如今,这桩婚事竟成了泡影。
阿娘他们仿佛全忘了当年的戏言。
但我想,太子定然不会这般健忘。
不知他是否也觉得,让我这个前太子妃的族妹继任,实在荒唐?
我偷偷溜去宁王府。
门房说王爷进宫去了。
我算着日子,今儿并非初一十五,按宫规成年皇子非召不得入宫。
他此刻进宫,八成是为了许惠妃。
惠妃素来体弱,似那雨打梨花般娇柔。
连说话都带着三分气音,温柔得能化出水来。
我说:"无妨,我在此等候。"
这一等便是三日,直到第三日晌午,才见着他的身影。
他归来时形容憔悴,眼底尽是血丝。
我迎上去关切:"惠妃娘娘的病可有好些?"
他却定定望着我,目光冷得像冰:"你来做什么?"
我跺脚气道:"我等你三日!有话要与你说!"
他只是沉默,脸色阴沉得可怕。
这般冷淡疏离的模样,我从未见过。我突然就没了火气,声音细若蚊蚋地问他:"你是不是已经知道我要嫁给太子的事了?是不是因此生气?"
他淡淡应道:"没有,你爱嫁谁便嫁谁。"
我憋着的火气再也压不住,冲他吼道:"是!反正我嫁谁都不会嫁给你!"
我气冲冲地冲出宁王府,刚转到街口,身后便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回头一看,竟是宁王。
他稳稳坐在御赐的雪色狮子骢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我仍梗着脖子,凶巴巴地瞪回去。
他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向我伸出手:"上来。"
那双手修长有力,因过分苍白透着病态。我迟疑片刻,还是握住了他的手。他用力一拽,我的身子在空中转了半圈,稳当当地横坐在马背上。
马儿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向南奔去,穿过朱雀街,掠过明德门,很快出了上京城。
天辰宫立在京城西南的九重山上。这本是宗法祭祀、观测天象的所在,修缮后成了皇帝的避暑行宫。此时深秋已至,山路冷清,行宫寂寥。
宁王将我抱下马,径直走进清凉殿。殿内树影萧条,荒草凄芜,唯殿角的几株桂树开得正好,满院浮动着幽香。
他走到最后一株桂树下,挖出坛酒。这酒我认得,是三年前亲手埋的。那时阿潇刚成太子妃,我们埋桂花酒时,正撞见他们新婚夫妇。
阿潇笑着打趣:"阿华的脑子里尽是些怪主意。"太子含笑望着她,偶尔瞥我们两眼,像是觉得有趣。
"埋了三年,该是好酒了。"宁王拍开酒坛。
"是啊,不知味道变了没。"我应着。
后来我们挥退侍从,四人坐在空荡荡的宫殿里饮酒赏月。我醉得倒在阿潇怀里说胡话,宁王则与太子低声交谈。
"今晚月色真美。"太子说。
"适合饮酒赏月。"宁王应。
具体说了什么,我早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晚天空阔大,月亮圆得惊人,银河横曳,星光低垂。
阿潇端庄娴静,德艺双馨,是秦家的嫡长女,也是秦家的骄傲。可惜,她已不在了。
我叹口气,见宁王抱着酒坛走来。他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我,拍开酒坛:"陪我喝酒。"
他倒了一杯,仰头灌下,喝得又急又快,像在生谁的气。既答应陪他,他喝两杯,我绝不敢只喝一杯。
夜风渐凉,皓月西悬。我醉得弯腰趴在石桌上,酒觞倒在手边,亮晶晶的酒水浸湿衣袖。
一直沉默的宁王突然用脚踢我:"你真的要嫁太子?"
我努力睁开醉眼,严肃点头。
他握紧拳头,恶狠狠地盯着我,那架势像要跳起来打我。可最终只是叹口气,惋惜道:"秦华,别人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就没点自己的主意?"
我无奈解释:"我从没想过嫁太子,但我是秦家的女儿,秦家就是把我许给瞎眼瘸腿的乞丐,我也得按他们的意思做。"
宁王冷笑一声,不再说话。过了许久,才咬牙道:"今晚过后,你于我而言,不再是秦华,以后也别再来找我。"
我一愣:"那我是谁?"
"你是太子妃。"
"哦。"我闷闷应下。早料到会这样,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不争不闹,平静接受命运。
至少我该来问问的,现在问过了。
心里难过,我继续一杯接一杯喝酒,直喝得酩酊大醉,糊里糊涂睡过去。
再醒时,是宁王站在身边,一脸严肃:"你该回去了。"
宿醉头疼欲裂,我迷迷糊糊问:"难道我以后真的不能再来找你?"
他轻飘飘看我一眼,转身离开。
我怔怔坐着,嘴边突然流过咸咸的味道。"哭什么?"我边擦眼泪边骂自己,"秦华,你就是个傻瓜!"
自那之后,阿娘再不许我出门。她将我圈在院子里,像养金丝雀般关着。
院子里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姑母秦皇后特意从宫中派来最好的教引嬷嬷,教我各种规矩。
嬷嬷十分严厉,有时会拿戒尺打我的手心。这次阿娘好像真生气了,看着嬷嬷打我,也不拦着。
"秦三小姐,你要争点气。以前那位太子妃,可不像你这般不懂事。"嬷嬷板着脸说。
我被打得生疼,却从不哭。心里想着,我哪敢和阿潇比?阿潇什么都比我强。
那夜醉酒,像场虚幻的梦。清醒后,一切都已忘却。
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再回不到从前无忧无虑的光景。
四年前的春天,太子大婚。十里红妆铺就繁华路,举国同庆的盛况至今仍被人津津乐道。他迎娶阿潇那日,四海宾朋齐聚,连宫墙外的柳树都挂满了红绸。
四年后的春天,太子再次大婚。我成了东宫的新主人,曾经人人称道的佳话终究成了旧尘。阿潇新丧未久,宫中虽未大肆操办,阿娘却执意为我备下丰厚嫁妆。当嫁妆车队蜿蜒入宫时,连守门的侍卫都暗自咂舌——那排场,竟比阿潇当年还要体面三分。
东宫因我的到来换了新颜。喜烛燃了三日三夜,将素日里清冷如雪洞的宫殿映得通红。那些或真或假的哀恸声不知何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
凤冠压得我脖颈发酸,喜婆的吉祥话说了整整一箩筐。直到盖头被挑起的刹那,我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大红喜服裹着挺拔身形,墨色冠冕下,金线绣制的龙纹在烛火中若隐若现。太子执杯的手顿了顿,与我交臂饮下合卺酒。
"姐夫。"话一出口,杯中酒水便溅湿了衣襟。太子却似未觉,只定定望着我眉眼。他忽然抬手覆住我眼睛,温热指腹擦过睫毛:"你与阿潇,当真像极。"唇瓣相触时,像春日细雨落在花瓣上。
未央宫的牡丹开得正艳。皇后秦氏端坐凤椅,珐琅瓶中的花朵却在她指尖折断。"阿华,你是秦家的女儿。"她拍着我手背,凤眸里闪过一丝锐利,"若太子待你不好,尽管来告诉姑母。"我垂首应是,看见她护甲上残留的花汁,暗红如血。
盛夏的暴雨冲垮了黄河堤岸。宁王奉旨赈灾时,我正坐在宫宴的雕花木椅上。一年未见,他晒得黝黑,眉目间多了几分沙场磨砺出的锋芒。乐声起时,我隔着翩跹的舞姬望他,却见他始终垂眸饮酒,连余光都不曾施舍。
"小五年纪不小了。"皇帝突然开口。宁王起身行礼,玄色锦袍扫过满地月光:"儿臣但凭父皇做主。"我攥紧杯盏,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原来他早不是当年那个会翻墙送我桃花的少年了。
陆宛娘的名字被金口玉音定下时,我手中的茶盏晃出几滴水珠。宁王依旧脊背挺直,恍若这桩婚事与他无关。我忽然想起那年上元节,他偷偷塞给我的玉佩上,还刻着"愿得一心人"的旧誓。
哀莫大于心死。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亲眼目睹真相仍如利刃剜心。我垂下眼帘,抿紧嘴唇,竭力掩饰内心的波动。椒房殿内烛火摇曳,椒香袅袅升腾,熏得我眼前发昏,满目皆是模糊的赤红。
不知何时,一滴泪珠滑落脸庞,"啪嗒"一声坠入酒盏,在血色般的酒液中荡开涟漪。手腕突然被铁钳般的大手攥住,太子不知何时坐到我身旁,五指几乎要捏碎我的腕骨。
"太子妃失态了。"他在我耳畔低语,嗓音冷得像浸了冰。我浑身战栗,不敢应声。
成婚数月,太子始终以政务繁忙为由,鲜少踏足我的寝宫。此刻他指尖缓缓擦过我眼角泪痕,温柔得像对待珍宝,却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再不收敛,满殿文武都要瞧见太子妃的窘态了。"他贴着我的鬓发轻笑,"若被父皇母后问起,殿下可知该如何应对?"
我吸了吸鼻子,强作镇定:"劳太子费心,阿华自有分寸。"
泪痕在锦帕上洇开,我抬脸时已恢复往日平静。太子却仍定定望着我,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让我后背发凉。我勉强扯出笑意,仓皇移开视线。
这一转眸,正对上宁王意味深长的注视。他坐在对面席位,嘴角噙着抹陌生又讽刺的笑,全然不见昔日温润模样。喉头突然发痒,我望着这个从小相识的男子,多想他能问一句"这些年可还好"。
可他终究什么都没说。
酉时三刻,宴席终了。太子与我相携走出大殿,刚下辇车便松开手:"尚有要务,孤去勤政殿了。"我独自回到华清殿,看着铜镜里憔悴的倒影,将所有情绪锁进妆奁。
三日后,东宫总管德公公突然来访:"太子妃大喜,殿下今晨临幸了卫氏宫女,要封她做承徽。"
"出身如何?"我拨着茶盖问道。
"其父是东宫马奴,卫氏原是掌灯宫女。"德公公弓着腰,"殿下口谕让先来禀明娘娘。"
我放下茶盏:"越级封六品承徽不合规矩,先赐居钟秀阁为九品奉仪吧。那处虽小,却离太子寝殿近。"
德公公面露难色:"老奴这就去回话..."
"公公且慢。"我笑着拦住,"若太子执意抬举,我们也只能依从。只是东宫规矩不可废,您说呢?"
当晚德公公再来传话:"殿下采纳娘娘建议,封卫氏为奉仪。还说今儿虽是初一,但卫氏初封,便不来叨扰娘娘了。"
我挥手撤下备好的酒宴:"理当如此。"
月中十五,太子果然踏进华清殿。我如常伺候他更衣用膳,动作间连呼吸都放轻——这个男人曾是我姐夫,如今虽为夫妻,我始终怕他。
卫素来请安时,我终于明白太子为何宠她。她低眉顺眼的模样,连蹙眉的神态都像极了阿潇。
阿潇在时,太子眼里从未有过旁人。如今她成了东宫禁忌,我连她的名字都不敢提。
酒过三巡,太子突然拂袖:"听闻你今日召见了卫氏?"
"宫中寂寞,想与卫妹妹作伴。"我笑着斟酒。
太子猛地拽我入怀,眼底燃着我从未见过的火光:"东宫太冷清?本太子明日就多封几个,免得太子妃无聊!"
我尚在怔愣,狂风暴雨般的吻已落下。这一夜,他再没了往日的克制。
正睡得昏昏沉沉,忽听得帐外传来急促的呼喊:"娘娘,不好了!圣上突发急症!"
我猛然惊坐,冷汗浸透了寝衣。伸手掀开锦缎被褥,颤声应道:"进来回话!"
婢女流花打着帘子奔进内殿,鬓角散着几缕碎发:"宫里刚传来的消息,说圣上昨夜骤然昏厥,太子殿下已先行入宫了!"
我攥着流花的衣袖追问:"一个月前陛下巡幸御花园时还精神矍铄,怎会突然……"
"太医署说圣上为着黄河水患日夜操劳,本就有心疾旧症,又因国事延误调理,这才……"流花边说边替我披上外袍。
待我匆匆赶至乾坤宫,只见青砖地上乌压压跪着一片皇子大臣。为首的太子身着玄色蟒袍,正与诸位亲王低声商议。我提着裙摆越过人群,刚在太子身旁跪定,便听得殿内传来细弱的呜咽。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窜上来。果不其然,未几便有穿赤红宦服的太监踉跄而出,声带哭腔:"圣上……崩了!"
霎时满殿哭声震天,我却觉得耳畔嗡嗡作响。透过朦胧泪眼,看见皇后自殿内稳步而出。她鬓间白花微微颤动,面上虽无血色,却更显端方威严。
"都闭嘴!"皇后厉声喝止众人,金护甲敲在案几上发出脆响,"太子何在?"
太子膝行至阶前:"儿臣在。"
"圣上龙驭上宾,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后声音发颤,却字字清晰,"即刻准备登基大典,以安民心。"
太子以头抢地:"儿臣遵旨。"
新帝登基那日,我乘着十六抬凤辇从东宫移居未央宫。国丧的素白尚未褪尽,边关急报已如雪片般飞来——突厥铁骑趁着大周国丧,竟已攻破三座边城。
朝会之上,护国将军上官战跪请出征。他铠甲上的血迹未干,声若洪钟:"臣愿率八万精兵,定将突厥狗 贼 逐出关外!"
半年后,捷报传至京师。新帝大喜过望,不仅晋上官战为一等伯公,更将其女上官飞琼接入后宫,封为贵妃。
这日陪太后抄经时,流花附耳轻语:"卫嫔有喜了。"我执笔的手顿了顿,墨汁在宣纸上洇开一团。太后却闭目念道:"阿弥陀佛,卫氏一门倒出了个能生的。"
卫嫔原是东宫旧人,她兄长卫英曾是马奴。谁料靠着裙带关系从军后,竟屡立奇功,如今已官拜骠骑大将军。我替太后续上香火,轻声应道:"是呢,比不得贵妃娘娘宠冠六宫。"
晚间新帝来未央宫用膳,见我盯着满桌珍馐发愣,便夹了箸鹿脯到我碗里:"皇后可是怨朕冷落了你?"我望着他眉眼间与阿潇相似的轮廓,忽然想起姑母今晨的叮咛:"阿华,你是秦家的女儿,是这后宫之主,万不可露了怯。"
"圣上说笑了。"我垂眸掩去眼底酸涩,"臣妾明日想去御花园折几枝桂花,圣上可要同去?"他愣了愣,正要开口,外间忽报贵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来送汤羹。
新帝起身时,我瞥见他腰间挂着上官飞琼绣的香囊。流花欲上前服侍更衣,我摆摆手示意不必。窗外的桂花香随风飘入,我摸着小腹轻轻叹息——姑母总说秦家女儿难有子嗣,可这深宫里的桂花,年复一年,不也开得正好么?
流花端着漆盘笑盈盈走来:"娘娘近日怎的偏爱起桂花了?竟亲自鼓捣起胭脂膏来。往日您可最是厌烦这些瓶瓶罐罐的琐碎物什。"
我暗自叹息。哪是我真心喜欢,不过是阿潇爱极了桂花香。这制胭脂的手艺,还是当年跟着阿潇学的——她总说外头买的胭脂染不匀,非得自己调了才舒坦。
如今想得圣宠,唯有将自己活成阿潇的模样。 我 日 夜回想她生前的一颦一笑,学她垂泪时的颤音,摹她捧书时的姿态。最厌诗词歌赋,却将她案头的《漱玉词》翻了又翻,连批注都背得滚瓜烂熟。
这深宫像口枯井,我抓着回忆当绳索,倒也不觉寂寞。
十五月圆夜,黄门唱了三声"圣驾至"。我如常迎出门,亲手替皇帝解玉带。他忽然俯身,温热的呼吸拂过我耳畔:"这香气倒特别,皇后用的什么香?"
满殿宫人垂首而立,我面上滚烫,轻声应道:"见新秋的桂花开得正好,便照着旧日学的手艺做了胭脂。皇上可喜欢?"
他眸色深了几分,指尖拂过我锁骨:"倒别致。"
我松了口气,正要伺候布菜,却见他推了碗盏:"在贵妃那儿用过酒了。"说罢斜倚在软榻上,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紫檀案几。
我捻着帕子笑道:"卫嫔有孕三月有余,皇上该多去咸阳宫走动。头胎总是金贵些,不论是皇子还是公主……"
"砰!"
青玉盏摔在脚边,碎瓷迸溅。我扑通跪倒:"臣妾失言,求皇上息怒!"
他冷眼睨来,目光如淬了冰的箭矢。半晌,忽地冷笑:"知道自己错在哪了?"
我后背沁出冷汗,却不知如何作答。曾几何时,他分明不是这般阴晴不定。那年阿潇归宁,在御花园撞见他,他还客客气气唤我"表妹",言语间尽是温存。
思及旧事,眼眶发酸。我慌忙垂首,泪水却不受控地滴落。他指尖挑起我下巴,眼底嫌恶毫不掩饰:"朕说两句就哭,这么多年竟没半分长进,同稚儿无异。"
我忙用帕子按了眼角:"臣妾……不哭了。"
他盯着我看半晌,忽地低笑出声。那笑声像春溪破冰,又似昙花乍现,转瞬便敛了笑意,正色道:"朕倦了,安置吧。这桂花香熏得头疼,全撤了。"
"可……"我怔住,"臣妾以为您会喜欢。"
"朕说——"他拖长音调,每个字都像从齿缝挤出,"不、喜、欢。"
我僵在原地,心口像被塞了团浸水的棉絮。原来我学阿潇学得再像,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拙劣的仿品,连喜好都摸不真切。
是夜,我枕着他手臂辗转难眠。石块压在心口,沉得喘不过气。前路茫茫,竟连方向都辨不清。
忽听他闷声问:"还没睡?"
我浑身一颤:"臣妾……臣妾醒着。"
他低笑震得胸膛发颤,那笑声却像柄钝刀,慢慢刮着夜色:"今晚这般,是存了心勾引朕?"
"勾引"二字如重锤,砸得我精心筑起的伪装四分五裂。又羞又恼间,正要起身,却被他翻身压住。青丝如瀑散在枕间,他指尖划过我衣襟,声音辨不出喜怒:"想给朕生孩子?"
我咬唇应了声"是"。
"好。"他忽然撕开我中衣,掌心贴上腰侧,"朕成全你。"
次日晨起,众妃来未央宫请安。见卫嫔腹部已隆起如满月,我便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她扶着腰谢恩时,皇帝恰从内殿出来,目光在她肚皮上停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别的妃嫔那些酸溜溜的议论,都被我暗中压了下去。我并非出于善意特意关照卫嫔,不过是身为皇后该尽的本分——天子需要一位贤明的正宫,我不过恪守职责罢了。
所幸卫氏性格淡泊,从不恃宠生娇。其余妃嫔倒也安分守己,无需多费心思。唯独上官贵妃是个麻烦,她生得风情万种,行事又张扬跋扈,像朵带刺的牡丹,叫人看了就头疼。不过有我在这儿盯着,她倒也不敢太放肆。上官家的权势再怎么膨胀,终究比不过根基深厚的秦氏一门。
日子如静水般流过数月。某日我去慈安宫请安,竟撞见久未露面的许太妃。她满面春风,眼角眉梢都挂着喜气——原来宁王妃前日诞下男婴,她今日是来向太后讨封世子的恩典。
太后端着茶盏,语气淡得像杯白水:"宁王与王妃成婚不过年余,倒真是恩爱得紧。"我强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心口却像被钝刀反复剜割,疼得连呼吸都发颤。
浑浑噩噩回到未央宫,我如散了架的木偶般栽倒在床榻上。迷蒙间又想起他带我离城的那个夜晚,他攥着我的手腕,声音发颤:"阿华,你真要嫁给太子?"若那时我抛下一切跟他走,命运是否会不同?
"娘娘!娘娘醒了!"流花的欢呼声将我拽回现实。她守在床边,喜得眉眼都飞了起来:"太医刚来过,说您有喜了!是龙胎呢!"
我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只觉胸口堵得慌,喉咙干得像着了火,只让流花扶我起身喝水。她倒像只报喜的麻雀,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已派人去乾坤宫和慈安宫报信,太后说待会儿就来看您,还叮嘱要好好侍奉。"
我苦笑应着。也好,待这孩子落地,秦家的荣华便更稳固些,我失去的也算没白费。我轻轻抚着腹部,暗下决心:这孩子,我定要护他周全。
夜幕降临时,皇帝才板着脸踏进殿门。我强打精神迎上去:"陛下万安。"他只"嗯"了声,径直坐下。我见他神色冷峻,心下了然——后宫女子有孕,于他不过是寻常事。
谁知他突然开口:"太医说你今日晕倒了,怎么回事?"我指尖一颤,抬眼见他眸色深沉,似有暗潮涌动。那些被尘封的旧事,此刻仿佛被他的目光撕开了一道口子。
我与宁王的过往,宫中人尽皆知,只是无人再提罢了。我装出羞涩模样,低头扯住他的衣袖:"许是腹中皇子闹腾,这几日总觉乏力。"说着便拉他的手贴上小腹。
他沉默良久,抽回手时带起一阵凉风:"好好养着,朕还有政务。"言罢便转身离去。我跪送他的龙辇消失在夜色中,才撑着腰起身——腹中孩子已能感受到胎动,这让我既疲惫又欢喜。
阿娘奉太后懿旨进宫伴驾时,我正挺着八个月的肚子在院里散步。她小跑着过来扶我,眼眶瞬间红了:"我的儿,怎的瘦成这样?"我笑着宽慰她,她却俯身贴耳在我腹部:"错不了,里头定是太子!"
我摇头:"说不定是个公主呢。"阿娘捏了捏我的手:"公主也好,将来与小太子作伴。"
卫嫔临盆那日,我早将咸阳宫安排得滴水不漏。太医却来报,说产下的是个死胎。我听着这消息,手中的茶盏"当啷"落地。太医解释是先天不足,卫夫人体寒气虚,往后怕再难有孕。
我不顾阿娘劝阻,执意去了咸阳宫。掀开层层纱幔,却见卫嫔伏在皇帝肩头抽泣,他正温柔地拍着她的背,眼底尽是疼惜。我怔怔看了片刻,默默放下帘子转身离去。
春日里的御花园姹紫嫣红,我独爱那处偏僻的亭台。今日扶着腰缓步至此,却见亭中石桌上摆着副未完的棋局,黑子白子交错,像极了此刻纷乱的心事。
暮春的午后,我慵然倚在凤榻上,望着窗外抽条的柳枝发怔。檐角铜铃忽然被风掀起,裹着女子与孩童的嬉闹声飘进来。那笑声像春溪里的鹅卵石,叮叮当当撞着人心。
"流花,去瞧瞧是谁在御花园喧闹。"我支起身子,金线绣的广袖滑落半截。宫女踩着碎步回来禀报,说是宁王妃携世子进宫给太后请安。
宁王妃抱着襁褓行至跟前时,我才真正看清她的模样。鬓发如云,眉眼温婉,是那种被诗书浸润出的端庄。她怀里的婴孩像糯米团子,藕节似的手臂挥舞着,正抓她襟口的玉佩玩。
"免礼。"我示意她靠近些,指尖触到孩子软乎乎的手掌,心口忽然发紧,"真像他父亲。"世子突然攥住我腰际的流苏宫绦,宁王妃慌忙要阻止,我却笑着解下递过去:"拿去玩罢。"
正逗弄着孩子,忽觉背后有道视线。抬头见宁王立在廊下,玉冠束发的模样与记忆重叠。他缓步走来,衣摆拂过满地春阳,却在三步外停住,行礼时脊背绷得笔直:"皇后娘娘万安。"
喉头哽着酸涩,我攥紧帕子:"宁王何必如此生分。"他垂眸接过哭闹的世子,指尖无意间擦过我手背,凉得像深井里的水。
"臣弟与王妃告退。"他转身时,世子突然抓住我发间的东珠步摇,宁王妃急得要呵斥,被他轻轻摇头制止。我看着他们一家三口的背影,步摇上的珍珠在阳光下碎成千万点光。
开武三年的夏天来得格外急。豫州贪墨案闹得满城风雨时,我正挺着八个月的身孕在御花园散步。流花举着绢帕给我擦汗,忽然"扑通"跪下:"娘娘,奴婢听说……听说宁王被牵连了……"
乌云压城那日,我踩着满地雨水冲进乾坤宫。宫伞被风掀翻的瞬间,雨水顺着发髻蜿蜒而下,浸透了绣金线的裙摆。守门太监要通报,我直接掀开珠帘闯进去。
龙涎香的气味裹着热浪扑面而来,皇帝正批阅奏折的手顿了顿:"皇后倒是会挑时候。"我望着他眉间那道川字纹,忽然想起新婚夜他也是这样,握着我的手说"朕会给你天下最尊贵的位子"。
"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黄河决堤,是宁王带兵堵的缺口?"我声音发颤,却还要强作镇定。案头的奏折堆成小山,最上面那本正是弹劾宁王的折子。
皇帝忽然起身,明黄袍角扫过青玉镇纸。他走到我跟前,指尖划过我隆起的腹部:"皇后可知,昨日太医来报,说这孩子像是要足月生产?"我后退半步,撞到博古架上,青花瓷瓶晃了晃,终究没落下来。
我故作镇定,不紧不慢道:"听闻陛下因豫州贪墨案要处决宁王,宁王毕竟是先帝血脉,您的亲弟弟,如此处置恐有不妥吧?"
他竟微微颔首:"宁王确是朕的手足,朕亦不忍。不知皇后有何见解?"
四目相对,他眸色深如潭水,我竟猜不透半分情绪。莫非将宁王处决只是幌子?他究竟在谋划什么?
我强压心绪,又道:"依臣妾之见,豫州贪墨案实则疑窦丛生。其一,修缮黄河水道已是三年前旧事,若当时真有贪墨证据,为何直到今日才被揭发?其二,涉案官员皆为宁王旧交,更不必说宁王岳丈陆修明,两朝元老,先帝在世时常赞其清正廉明,又怎会突然参与此等龌龊?臣妾恳请陛下暂缓处置,或恐有冤情啊。"
话毕,殿内陷入长久沉默。
我垂首等待回应,心悬半空,后背沁出层层冷汗。忽见窗外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风雨大作,狂风怒号着撞开四面雕窗,满殿烛火乱窜,将他平静的面容照得忽明忽暗,晦暗不明。
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喑哑得像是从地底传来,带着几分戏谑:"那皇后以为,这个'有心人'究竟是谁?又是谁非要与宁王过不去?"
我越听越觉心惊,竟忘了尊称:"你……此言何意?"
他猛地从龙案后起身,面上结着寒霜,周身气压骤降,一步步向我逼来:"朕的意思,你当真不知?"
"我……不知。"我惶恐后退,不敢直视他眼中翻涌的怒火。他进一步,我退一步,风雨在殿外肆虐,他的表情被闪电割得支离破碎,只听他冷笑:"不知?是谁带你出城彻夜不归?是谁在御花园与你独处一室?"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了。我从未想过,他竟在暗处布下如此密实的眼线,连半点隐私都不留。
我咬着牙说出心底最恐惧的猜测:"是你……你要除掉宁王?"
"啪!"
他甩袖掐住我脖颈,掌心如铁钳般收紧,近在咫尺地逼问:"他敢觊觎朕的皇后,你说他该不该杀?"
那声音冷得像把刀,刀刀剜在我心上。我浑身发抖,却仍要护住那人:"陛下误会了,宁王对臣妾并无非分之想,一切皆是臣妾难忘旧情,缠着宁王……"
他盯着我,像是没听见般,许久忽然怒极反笑:"哦?是吗?"
我挣扎着想脱身,他倒真松了手。我踉跄几步,猛吸一口气,胸口闷得像压了块巨石,弯腰咳嗽不止。
"宁王与臣妾自幼相识,但始终恪守礼节,他从未……"我强撑着解释,"陛下最清楚不过,臣妾嫁入东宫时……尚是完璧之身……"
"啪!"
一记耳光重重扇在脸上,我左脸顿时火辣辣地肿起来,嘴角渗出血丝。他指着我的鼻子骂:" 贱 人!"
我舔去血迹,苦笑着跪下:"是,臣妾是 贱 人 ,只求陛下饶宁王一命,莫因贱妾残杀手足,令先帝寒心。"
"滚!"他突然暴喝,眼眸通红,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
又一道闪电劈开夜空,照亮他狰狞的面容,半边明半边暗。我强撑着行完宫礼,跌跌撞撞冲出大殿。
"砰!"
宫门在身后重重阖上,我瘫倒在冰冷的地面,腹痛如绞,裙底渐渐洇出大片血迹。
"娘娘,您用力啊!"
我嘶声惨叫,疼得五脏六腑像被撕开,冷汗浸透寝衣。接生嬷嬷的声音在耳边炸响:"看见头了!娘娘再加把劲!"
可我实在没力气了,眼皮沉得抬不起来。或许就这样死了也好……背负着秦家兴衰活到现在,实在太累。妹妹也到了待嫁年纪,我死了,她便能接替后位……
"娘娘!您不能睡!"嬷嬷尖叫着拍打我,"睡过去就醒不过来了!"
我自暴自弃地想着:醒不过来也罢。忽然又想起那人——若我死了,他会不会真杀了宁王?
"噗!"
我猛地呛出一口血,竟清醒几分。腹痛如潮水般涌来,我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哇——"
婴儿啼哭响彻殿内,四周顿时响起恭贺声:"是皇子!皇后娘娘诞下小皇子!"
只有接生嬷嬷突然尖叫:"不好了!娘娘大出血!"
血液汩汩涌出,我浑身发冷,像掉进冰窟窿。或许这次真要死了……所幸孩子平安……
恍惚中,一道森冷刺骨的声音贴着耳畔响起:"听着,朕可以饶宁王一命,但你必须醒过来。你若死了,朕立刻将他处决!"
宁王!
我脑中轰然一响。
已负他良多,绝不能再连累他性命!
我拼命睁开眼,感觉有温热的液体被渡入唇间,像春日的溪流,缓缓淌进喉中。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金碧辉煌的宫殿寂静无声。
"来人!"我声音沙哑,却仍被听见。流花从殿外冲进来,眼眶通红:"娘娘!您可算醒了!"
我张了张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哑声问:"小皇子……"
流花破涕为笑:"在奶娘那儿睡着呢!奴婢这就去抱来!"
来源:不知名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