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爹的表妹在守寡之后,我爹便将她接回了府中。那日夜晚,他与我娘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舒娘这么多年来孤身一人,着实不易,你定要好好照料她。)
我爹的表妹在守寡之后,我爹便将她接回了府中。
那日夜晚,他与我娘进行了一场推心置腹的长谈:
(舒娘这么多年来孤身一人,着实不易,你定要好好照料她。)
我娘面带微笑,将人妥善安顿下来,转过头便亲自为我爹寻觅了一位容貌绝美的佳人作妾。
整个京都都在夸赞我娘贤惠豁达、宽容大度,我爹亦是满心欢喜,深感欣慰。
可惜啊,他们都大错特错了。
只有我清楚,我娘既要博得这贤良的美名,
也要我爹的性命。
我爹将那位(孤苦伶仃)的表妹接回府中时,正值一个阳光明媚、春意盎然的午后。
他小心翼翼地搀扶着那女子从马车上下来,语气是我从未听闻过的轻柔与谨慎:(舒娘,往后这里便是你的家了,切莫拘谨。)
那女子,名叫柳梦舒,身着一袭素雅的月白色裙衫,眉眼低垂,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她怯生生地唤了一声:(表哥......)眼波流转之间,那份依赖与深情,仿佛随时都要流淌出来。
我站在母亲身旁,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她的衣袖。
父亲与这位表妹之间的举动,实在......实在太过亲昵了。
我偷偷地瞟了母亲一眼。
她脸上没有丝毫的不悦之色,反而带着得体且温和的笑意,主动走上前去,轻轻握住柳氏的手:
(妹妹这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夫君早就跟我提起过你,说你独自一人生活颇为不易。如今来了就好,往后安心住下便是,一切都有我呢。)
母亲的话语温柔和煦,动作亲切自然,就连眼底都闪烁着真诚的光芒。
柳氏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泛起一抹羞涩的红晕,细声细语地说道:(多谢嫂嫂,舒儿......舒儿给您添麻烦了。)
(咱们都是自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母亲笑着说道,随即转头吩咐管家,(把西厢那间最为宽敞明亮、离主院最近的客房收拾出来,给表姑娘居住。一切用度,都按照府中小姐的规格来准备,切不可有所怠慢。)
父亲听闻此言,看向母亲的眼神中满是感激与欣慰。
他大概觉得,自己的妻子是如此的贤良淑德、通情达理。
夜深人静之时。
我因白天多吃了半碗酒酿,肚子有些不舒服,许久都无法入睡,便起身四处走走,消消食。
当我路过母亲给柳氏安排的客房时,却瞧见窗纸上映着两道身影。
我心中满是疑虑,便放轻了脚步,悄悄凑到窗下。
紧接着,我听到了我这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低语声。
(表哥,她让我以表小姐的身份住下,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她会不会......)
(舒儿尽管放心,我早就提醒过孟如一了,她绝不敢有丝毫怠慢你的地方。)
(可你究竟何时才会娶我?十年前那一别还不够痛苦吗?我不想再与你错过了......)
(舒儿莫怕,再也不会有人能拆散我们了。再等等,很快了......)
那声音,的确是我自幼便听惯了的、父亲那低沉而柔和的声线。
可此时此刻听来,却冰冷得如同寒冬腊月的霜雪,没有丝毫温情可言。
窗纸上,两道剪影渐渐依偎在一起,缠绵悱恻,难舍难分。
我僵立在窗外,初春的夜风轻轻拂过脖颈,竟让我浑身不禁一颤。
突然,一只粗糙的大手从身后猛地捂住了我的嘴!
母亲身边的石嬷嬷贴在我的耳畔,气息急促地说道:(小姐切莫出声......)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着。
在这一瞬间,我猛然回过神来。
母亲,恐怕早就知晓这一切了。
我的外祖母身体孱弱,膝下仅有我娘这一个女儿。
外祖父母担忧日后无人能为她撑腰,便想着,低嫁或许反而能够掌控得住局面。
我爹,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那年秋闱,外祖父担任淮南东学政一职,前往青州监考。
他一眼便相中了我爹,觉得他文采出众,家世清白,当即便有了嫁女的心思。
我爹呢?
他隐瞒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老家有一位青梅竹马、即将定亲的表妹。
他满口答应外祖父,待自己中了进士,必定前来迎娶。
春闱放榜之时,我爹中了进士。
可进士出身者多达数百人,若要等待朝廷指派官职,恐怕只能去那穷乡僻壤的地方熬资历了。
全仗着外祖父在暗中打点关系,他才被派往青州下属的广县,做了一个知县。
衣锦还乡之后,他做的头一件事,便是火速将那位表妹嫁了出去,断得干干净净。
娶了我娘三年之后,有了我。
我娘因难产而伤了身子,此后再难有身孕。
每当提起此事,我爹总是一副深情款款的模样:(如一的身体最为重要,有圆圆这一个孩子,便已是圆满之极了。)
外人无不羡慕不已,都说我娘嫁了一位如意郎君。
借着这(爱妻)的美名,再加上外祖父的助力,不过短短几年时间,我爹便升任了青州知州。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缘,我娘外出礼佛之时,偶然间救下了一位贵夫人。
谁曾想到,对方竟然是礼部尚书的夫人!而尚书大人,恰好又是外祖父的门生。
在几方的助力之下,我爹顺风顺水地调任京城,成为了天子脚下的京官。
来京之后,父亲对我极为关爱,亲自过问我的课业,对我娘更是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京城贵妇圈里,渐渐流传开了这样的话语。
有人真心实意地拉着我的手,说道:(杨夫人真是好福气呀,府上别说妾室了,就连个通房丫头都没有,竟然能把夫君的心拴得如此牢固。)
也有人摇着团扇,话语里带着几分酸意:(可不是嘛?杨大人这般人物,竟然是个痴情种。)
可这才短短三年时间啊!
我爹就在暗地里与他人苟且偷情了。
我拉着母亲的衣袖,满心都是不解:(母亲,爹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温柔地抚了抚我的头发:(圆圆,人心,是最容易发生变化的东西。)
我忍不住长叹一声:(那......母亲真的要让那柳氏进门吗?)
母亲只是淡淡地一笑,替我掖好被角:(我孟如一可不是任人欺凌的,别担心,娘自有打算,快睡吧。)
次日清晨,柳氏便早早地来到了母亲的院中请安。
她并非独自前来,手上还拎着一个食盒,娇怯怯地对我爹说道:(梦舒想着表哥平日里公务繁忙,十分辛劳,特意起了个大早,熬了一盅冰糖雪梨,最是能够润肺......只是不知,合不合嫂嫂院里的规矩。)
这话听起来谦卑有礼,实则字字句句都是在彰显她的用心良苦,并且暗指母亲主持的中馈规矩过于严苛,不近人情。
我心中气闷不已,母亲却只是柔婉地一笑:(妹妹有心了,夫君快尝尝。)
母亲将自己带来的那盅明显更为珍贵的血燕推到柳氏面前,语气真诚无比,毫无芥蒂之意:(原本我今日炖了燕窝给夫君补身子,也是我疏忽了,没考虑到妹妹身子更为虚弱,妹妹若是不嫌弃的话,便用这燕窝吧。)
我父亲见此情景,望向柳婉儿的眼神里,怜惜之意愈发浓烈。
而当他看向母亲时,目光中则满是对贤良妻子的赞许。
柳氏捧着那碗燕窝,吃得味同嚼蜡,全然不知滋味。
过了几日,府里来了绸缎庄的管事,送来一批新到的料子。
母亲正拿着一匹当下时兴的烟罗在细细比对,柳氏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来,目光在那匹烟罗上轻轻一扫,而后轻声对我父亲叹道:
“这颜色衬得嫂嫂真是好看,就像天上的云霞一般绚烂。不像梦舒我,只适合穿些素净的衣裳,免得招人议论。”
我父亲当即大手一挥,对管事说道:“这匹烟罗就给表姑娘吧。”
下人们听了,皆是一愣,谁都知道,夫人看上的东西,从来都不会让给别人。
我攥紧了拳头,正欲发作,却见母亲只是微微一顿,随即神色从容地将那匹烟罗递到柳氏手中,温和地说道:
“妹妹年轻,正该穿些鲜艳亮丽的衣裳。是我考虑不周,只顾着自己喜欢了。快拿着,过两日让绣房给你裁制一身新衣裳。”
她言语间满是自责与关怀,反倒衬得柳氏方才的小家子气十足。
我父亲满意地点了点头,而柳氏抱着那匹烟罗,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硬。
府里上下都知道,我父亲向来习惯在书房处理公务到深夜。
这晚,柳氏端着一盏参茶,未经通报便径直走进了书房,许久都没有出来。
我心急如焚,拉着母亲要去“送宵夜”,生怕她趁机稳固自己的地位。
母亲却稳稳地坐在窗下,绣着一方帕子,连头都没有抬,说道:
“你父亲在处理正事,莫要去打扰他。柳氏心思细腻,有她照料,我放心得很。”
她非但不去,反而吩咐下人:“去跟老爷说一声,就说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先歇下了。”
次日,我父亲从书房出来,见到正在指挥下人修剪花枝的母亲,眼底竟闪过一丝愧疚,主动说道:
“夫人辛苦了,昨夜我有要务处理,多亏梦舒一直为我研磨,她也是熬了一整夜……”
母亲打断他的话,用帕子轻轻替他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灰尘,眉眼弯弯,笑道:
“夫君说的哪里话,梦舒妹妹能为你分忧,我感激还来不及,何谈辛苦?”
她笑得那般坦荡大气,反倒将我父亲那点隐秘的心思衬得有些不堪。
柳氏熬了一整夜,非但没换来我父亲的怜爱,反而让他因母亲的“信任”和“大度”而自觉惭愧,一连几日都宿在了母亲房中。
柳氏果然按捺不住,出手了。
我与母亲赶到时,正撞见柳氏柔柔弱弱地靠在我父亲怀里,低声啜泣,肩膀微微颤抖。
一见我们进来,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说道:
“嫂嫂若是容不下我,直说便是,将我赶出府去也好过这般折辱我……”
母亲尚未开口,我父亲已沉下脸来,语气中带着责问:
“如一,梦舒说府中下人刻意怠慢她,出言辱骂她,你可知情?”
母亲轻轻一叹,语调依旧平和:
“夫君,表妹入府前你便叮嘱我好生照拂。她来后一切用度皆比照圆圆的份例,我又何曾亏待过她分毫。”
柳氏哭得愈发凄切:
“那定是刁奴背地里阳奉阴违,欺我孤苦……她们、她们骂我不知廉耻,说我在此装小姐派头……”
我冷眼瞧着她啜泣,心知她为何难以启齿。
那些下人骂的,可比这难听多了。
柳氏入府后,母亲确实拨了不少下人去伺候她。
这些人平日在我母亲院里当差,赏钱丰厚,出手也阔绰。
可柳氏呢?
她一个投亲靠友的,哪里拿得出半分赏银。
母亲还故意以“表小姐入府开支大增,账面周转不及”为由,将下人的月钱硬生生拖了半个多月。
眼见柳氏既无银钱打点,又无正式名分,下人们便渐渐嚼起了舌根:
“呸,还真把自己当主子了?”
“破落户罢了,摆什么小姐架子!”
“一个寡妇,眼巴巴爬上主君的床,连个名分都没有呢……”
母亲当即传唤了院里所有下人,让柳氏指认。
柳氏抹着泪,颤巍巍地点出了那几个骂得最狠的。
被指认的几人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喊冤。
我知道母亲自有后手安排,可这一刻,我也想为这场戏添一把火。
我轻轻拽了拽我父亲的衣袖,仰起脸,声音软糯地说道:
“可是爹爹……圆圆平日看秋霜姐姐待人最是和善了,她怎么会故意刁难柳姨妈呢?”
我父亲低头看我,神色稍缓,问道:“圆圆当真这么觉得?”
我用力点头,睁大了那双最像他的、清澈无辜的眼睛。
果然,我父亲眼底泛起了一丝疑虑。
就在这时,一个管事婆子猛地跪倒在地。
“大人、夫人恕罪!是奴婢……是奴婢前日顶撞了表小姐!”
母亲眉梢微动,问道:“你做了什么?从实说来。”
那婆子伏低身子,声音发颤:
“自表小姐入府,夫人吩咐一切按小姐份例伺候,奴婢们万不敢怠慢。可那日……表小姐非要奴婢用云锦为她裁衣。”
她抬头看了眼我父亲的脸色,才继续说道:
“奴婢当时回绝,说府上连夫人与小姐平日用的也只是蜀锦。那云锦……向来是公主与有品级命妇方能用的料子啊。”
这自然是母亲的安排,早有人故意在柳氏面前透露,我与母亲都用着云锦。
母亲闻言,轻轻叹了口气。
“哎,都怪我疏忽。”她转向柳氏,语气温和却字字清晰,“春日宴将近,我原答应带柳妹妹同去。妹妹想必是想裁件体面衣裳,在宴上好生相看一番。是我考虑不周,倒让妹妹一个女儿家,不得不自己筹谋。”
春日宴名义上是赏花,实则就是京城最体面的相亲场合,无人不知。
我父亲脸色骤然一沉。
柳氏顿时慌了神,尖声叫道:
“嫂嫂莫要胡说!我、我何曾想过要嫁人!”
母亲转向我父亲,语气温婉而恳切:
“林舟,这些年来我未能再为你添一儿半女,心中始终有愧。自打来了京城,我便一直想着为你寻一位良妾。”
她目光轻轻掠过柳氏,继续说道:
“柳妹妹来了之后,我本是打算让她先以贵妾身份入府,待过两年生下子嗣,便抬为平妻。如此既全了妹妹的心意,也对你的官声无碍。”
她轻叹一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失落。
(可柳妹妹当时就斩钉截铁地说,这辈子誓死不做妾室。我也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没想到……竟因此对她有所疏忽了。)
父亲听闻这话,神情瞬间变得温和,眼中甚至掠过一丝动容:
(如一,你竟然愿意让梦舒做平妻?)
母亲微微点头,话语中透着真诚:
(只要能博夫君一笑,能为杨家添丁进口,我还有什么不愿意的呢?只可惜……柳妹妹她不愿意啊。)
柳氏顿时乱了阵脚,急忙拉住父亲的衣袖:
(不是这样的!表哥你听我解释……)
她眼中含着泪花,那副娇弱可怜的模样,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怜悯。
我知道父亲又要心软了。
绝不能给她这个机会。
我抢先一步上前,轻轻握住柳氏的手臂,声音清脆响亮:
(柳姨妈别伤心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说谎的。)
我转向父亲,眨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
(爹爹不是常跟我说,女子嫁人一定要好好挑选,得找个品行端正的人吗?您看,您自己品行就这么好,对娘亲又这么体贴。)
我笑着看向柳氏,语气既亲切又坚定:
(所以柳姨妈想趁着春日宴找个好人家,又有什么错呢?只是那云锦,咱们府上确实用不起。不如我把我的蜀锦送给姨妈做衣裳,怎么样?)
柳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在我纯真无邪的笑容中,只能尴尬地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僵硬无比。
父亲终究还是偏袒柳氏,他刚想开口将这场风波平息,一道甜美婉转的女声恰好从月洞门外传来:
(夫人,小女子在前院等候多时,听到后院喧闹,心里担忧,这才冒昧前来,还望夫人恕罪。)
父亲闻声转头,瞬间愣住了。
廊下不知何时站着一位绝色美人,身姿婀娜,眉眼含情。
他喉结滚动,语气不自觉地放柔:(夫人,这位是……?)
柳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她原本靠在父亲身旁的姿势变得僵硬,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彻底打乱了她的以退为进之计。
母亲从容应对,心中却是一片清明。
她等的就是这一刻,这步棋,终究没有白下。
(夫君,先前柳妹妹不愿进门,我却一直惦记着你的子嗣大事。这位便是我为你挑选的良家女子,本打算今日让你看看是否合意,没想到被刚才的误会耽搁了。)
那女子莲步轻移,走到父亲面前盈盈一拜:(见过主君。)
抬眸时,眼波如水,不经意间已流露出万种风情。
柳氏看着父亲瞬间被吸引的心神,几乎要将嘴唇咬出血来。
她处心积虑谋划,不仅没让父亲对母亲离心,现在还来了个更年轻貌美的争宠。
父亲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声音都哑了三分:(夫人……夫人如此通情达理,一切……一切但凭夫人做主。)
母亲微微一笑,目光扫过柳氏惨白的脸,心底闪过一丝冷笑。
她深知,对付心存妄想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让她们亲眼看着自己的希望破灭。
她温声细语,却字字清晰:(这姑娘本是清白人家出身,父亲还是个秀才。可惜家乡遭遇饥荒,父母都去世了,她孤身来京城投亲,却被那黑心亲戚骗去卖了。我见她知书达理,品貌俱佳,再合适不过。)
她看向父亲,语气温柔却坚定:
(既然夫君没有异议,不如就今日迎进门吧,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温柔乡,向来是英雄冢。
父亲这一头扎进去,便是整整一个月都宿在新姨娘的院中。
直到某日傍晚,一封没有署名的短笺悄悄塞进了他的书房。
纸上就写了一行字:
(柳姑娘近来处境艰难,怕是主母容不下她了。)
父亲捏着纸条,眉头一下子皱紧了。
他这才想起柳氏那张娇弱可怜的脸。
有些事,他不管。
就真的没人管了。
柳氏的纸条是母亲(安排)她送进去的。
母亲执掌中馈多年,深谙管理下人的方法。
对下人虽不亲近,却也给予尊重。
毕竟,府中的日常起居、用度开销,都得经过他们之手。
多年来恩威并施,府中一直井井有条。
可柳氏不同。
她仗着父亲几分偏爱,便生出傲气,言语间常常轻视下人。
除了体罚过重时母亲会出面制止,其余挑衅,母亲一概放任不管。
时间一长,柳氏便真的以为母亲拿她没办法,行事愈发嚣张。
直到这次,新姨娘夺了宠,母亲才淡淡吩咐:
(新姨娘入府,府中用度骤增,表小姐的分例,减三分之一。)
一句话,足够了。
下人们个个心领神会。
于是,我答应赠她的蜀锦,转眼到了新姨娘房里。
她屋中精致的摆件,也一件件被搬走送到了新姨娘屋里。
送给她的饭食,被折辱过的下人暗中吐了口水。
喝的茶水,也掺了不干净的脏水,害她腹泻不止。
父亲去找她时,看到的刚好就是她从净房出来,浑身异味的样子。
柳氏心里清楚自己身上味道不好闻,可好不容易盼到父亲来,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赶忙扑上前哭诉。
她抽抽搭搭地抹泪:(表哥,那孟如一把我屋里的好东西全拿去给那小贱……给陈姨娘了。那些下人最是会见风使舵,她这样一做,这不明摆着让那些下人可以随意轻贱我吗?)
父亲月俸不过二十两银子,大半还得用来打点上司、维系同僚。
他向来节俭,府中用度本就紧巴巴的,当初给柳氏置办那些好东西已让他心疼不已。
如今有了新姨娘,母亲这般(借花献佛),在他眼里倒也没什么不妥。
可瞧着柳氏那梨花带雨的模样,父亲心头一揪。
若她当初跟了自己,何至于为这点物件委屈成这样。
他叹了口气,声音软了下来:(好了好了,别哭了,我去找如一,帮你要回来。)
柳氏心中一喜,顺势就想偎进他怀里。
可父亲却被那股酸腐气味熏得后退半步,顿时想起新姨娘身上那股香软,心头莫名蹿起几分不耐:
(你信纸上说主母容不下你,指的就是这些?)
柳氏瞧见我爹往后退了一步,先是一怔,心底泛起一阵苦涩。
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儿,她确实没一件能拿得出手摆在明面上。
可她很快就回过神来:就算再难堪又能怎样?
要是连主君的怜爱都失去了,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她身子一软,靠着门框,声音幽幽地说:“妾身……怕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这两日一直腹泻。今日被表哥撞见这般窘迫的模样,实在是……再这么下去,妾身这条命,恐怕都要无声无息地病没了。”
我爹到底还是念着往日的情分,听到她说“病没了”,心里一紧,安抚了几句,便匆匆朝着主院走去。
他迈进院门的时候,母亲正送大夫出门。
“如一,你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他赶忙问道。
母亲神色镇定自若,轻声解释:“听闻梦舒妹妹这两日一直腹泻,想必是不好意思跟我说。我心里不踏实,特意请了大夫来,正打算去给她看看呢。”
我爹如梦初醒——
原来表妹对他用情如此之深,竟然不惜用身体来争宠。
“那赶紧让大夫去看看吧。”他顿时语气变得温和起来。
我爹随即又面露难色,开口说道:“我看到陈姨娘屋里好多物件,原本都是梦舒在用的。她以前日子过得艰难,如今好不容易能宽松些,东西都被拿走了,心里难免会觉得委屈……要不,再给她添置些新的?”
母亲听了,微微皱起眉头,语气温和却透着几分无奈:
“夫君也清楚,你为官清正廉洁,京城里各处打点、接济二弟一家,哪一样不需要花钱?这些年实在没攒下多少积蓄。当初梦舒来的时候,我已经动用了压箱底的银子给她安置。如今陈姨娘进门,总不能让她觉得咱们家底不厚实,所以才把部分物件挪了过去,撑撑场面。”
我爹沉思片刻,觉得母亲说得在理。
柳氏为这点小事就乱了阵脚,急着找我爹诉苦。
那母亲,就成全她。
如今我爹对柳氏还有几分情分,自然会为她出头。
可要是每次都因为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事,次数多了,谁都会厌烦。
更何况,府里现在还有个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陈姨娘,从不吵闹,只是静静地等着他。
时间一长,这局势会向哪边倾斜,不言而喻。
既然柳氏自己先按捺不住了。
那母亲对付起来,可就轻松多了。
想要让她走向衰败,就先让她肆意膨胀。
我爹还想再说点什么,母亲却面带微笑地打断了他,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
“还有件事,前些日子收到老家来信,说老太太身体不太舒服。我心里不放心,就擅自做主派人去把她接来京城调养,这会儿估计都快到城门口了。”
她语气温和,但每个字都清晰可闻:
“本来想等老太太到了再给夫君一个惊喜,眼下既然说到开支,就提前说了吧。老太太这一来,吃穿用度、看病抓药,都是一大笔开销。”
她抬眼看向我爹,目光恳切:
“府里实在是……再也拿不出钱来紧着梦舒妹妹了。她的吃穿用度还是按照小姐的规格,只是那些摆设玩物,恐怕得暂时委屈一阵子了。”
我爹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如一!你……你居然愿意接母亲来住?那件事之后,我一直以为你心里对她有怨恨……”
母亲垂下眼帘,淡淡一笑。
“那些旧事,没必要再提了。老太太是夫君的生母,我怎么会不敬重她呢?这些年没能尽孝,我已经很惭愧了。”
晚膳的时候。
我气呼呼地戳着碗里的米粒:
“娘!听说祖母要来,还是您主动去接的?她向来不喜欢我们,何苦给自己找这份不痛快呢?”
母亲夹了块虾仁放在我碟子里,语气平静:“确实是我去接的。”
“为什么呀!”我放下筷子,声音都提高了,“您忘了她从前怎么对我们了吗?”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祖母不喜欢我们一家。
祖母膝下有两个儿子——我爹和我二叔。
祖父走得早,只是个穷秀才,临终前唯一的愿望,就是两个儿子能读书入仕,光耀门楣。
祖母便咬着牙,一个人撑起了整个家。
她拼了命地供两个儿子上私塾,日夜操劳。
好在我爹争气,从县试一路考到乡试,成绩十分优异。
可二叔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屡屡落榜。
家里实在困难,祖母只能狠下心,让二叔断了科举的念头。
起初父亲高中,迎娶母亲的时候,祖母是很高兴的。
可自从母亲生下我之后便再难有孕,祖母的态度就渐渐变了。
她开始劝我爹纳妾,见我爹因为忌惮我外祖父不肯答应,她就连我爹也一起恼上了,一心扑在二叔一家身上。
后来,二叔三天两头抱怨,说当年要不是祖母偏心、不让他继续读书,如今当官的应该是他。
再加上二婶接连生了两个儿子,祖母的心就更偏了。
她总是把我爱吃的蜜饯藏起来,全都塞给两个表弟。
表弟们在学堂挨了训,她就罚我跪祠堂,说我没尽到姐姐的责任。
最让我难忘的是那次,两个表弟骗我去废宅“捉鬼”,结果反被我扮鬼吓得尿了裤子。
我故意躲到天黑,听着全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最后还是石嬷嬷告诉我,母亲气得当场给了表弟一人一耳光,连上前拉偏架的祖母也挨了一下。
虽然后来母亲知道真相后夸我机灵,却红着眼圈说:“下次不许这样了,娘差点急疯了。”
“娘都记得。”母亲轻轻敲了敲我的额头,眼底却闪着狡黠的光芒,“接她来,自然不是让她来耀武扬威的。”
她凑近我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圆圆想不想去踏青?现在桃花开得正艳呢。”
我眼睛一下子亮了:“真的?可祖母来了怎么办?”
“让她安心调养身体便是。”母亲微微一笑,“这府里,不是还有一位她的亲侄女可以伺候她吗?”
我忽然明白了什么,扑进她怀里:“娘亲最厉害了!”
“乖,”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发,声音轻柔却坚定,“有人想享齐人之福,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分。”
没过两日,母亲便向父亲提出要去西园寺祈福。
(眼下太后凤体微恙,京城里不少官宦家的女眷都赶着去寺庙为太后祈福,我也该去尽尽这份心意。)母亲说话时语调柔和,可每句话都透着道理,(皇上向来以孝道治理天下,最是看重太后的安康。咱们去表表心意,夫君在朝堂上才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父亲听了,眼里满是赞许:(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确实该去,是得去一趟!)
当今皇上幼年时,后宫曾有过一段不太安稳的时期。
那时,有位贵妃权势极大,几次三番对尚且年幼的皇上和太后暗中下手。
太后虽贵为后宫之主,却也防不胜防,有一回中了毒。
虽说侥幸保住了性命,可身体自此落下了病根,时好时坏的。
皇上登基之后,头一件事就是广招天下名医为太后调养身体,对那些宠妾灭妻的行为更是深恶痛绝。
母亲这些年在京城里精心经营出的贤良名声,早已成了父亲在官场上的一块响亮招牌。
对于父亲这种把官声看得比命还重的人而言,这份助力自然是无比珍贵的。
母亲接着说道:(我这一去,至少得一个月。既然要祈福,就得诚心诚意地吃斋念佛,才显得有诚意。要是太后的凤体一直不见好转,多待些时日也是情理之中的。)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温柔地看向我:(我想带着圆圆一起去。再过不到两年她就要及笄了,该多出去见见世面,在各位夫人面前留下个好印象,攒些好名声。)
父亲连连点头,眼中满是欣慰:(好好好,你们都去!圆圆跟着你,我最放心了。)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父亲又面露难色:(如一,你这一走至少得一个多月,母亲那边眼看就要到日子了,府里没人主持事务,这……)
母亲神色镇定,浅笑着打消他的顾虑:(夫君不必忧心。府里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得妥妥当当,仆人们也都得力。再说……)
她语气微微一顿,话里有话:(梦舒妹妹不也在府里么?她和老太太怕是几十年没见面了吧。我可听说,她没出阁的时候,老太太就格外疼爱她呢。)
父亲一听,赶忙解释:(哪有的事!母亲不过是看她自幼没了母亲,多照顾了几分罢了。)
母亲顺水推舟地接过话:(说来也是遗憾。虽说梦舒妹妹不愿意入门,可我心里始终觉得,终究还是知根知底的一家人更让人放心。如今老太太来了,正好让她们母女俩好好聚聚。说不定……经老太太劝一劝,妹妹就改变主意了呢。)
父亲听了,脸上满是感动:(如一,有这样的妻子,我还有什么可求的!)
然而在他心底,某个角落却悄然一沉。
是啊,
就连陈姨娘那样年轻貌美、家世清白的姑娘,都愿意为他做妾。
可他那口口声声说情深似海的表妹,却连暂时委屈一下都不肯。
这个认知,就像一根细小的刺。
不经意间,就扎进了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在西园寺祈福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每隔五天就会带我下山两天。
名义上是去采购物品,实际上是去巡视她私下经营的产业。
她很早就发现了一个隐秘的商机。
京城里的贵妇们,不管怎么精心打扮,说话的时候总难免会有些口气问题。
那些老爷们自然是不在意,可夫人们之间,却对此非常敏感。
母亲立刻让人研发出一种特制的牙粉。
以盐、槐枝、皂角为原料,晒干后研磨成细粉,刷牙的时候蘸取使用就行。
她并不满足于此。
后来又参考古方,加入薄荷、冰片等材料,制成有清香提神功效的升级版牙粉。
还为贵客定制了柔韧的猪鬃刷毛,甚至添加了名贵的沉香,专门供给高门女眷使用。
至于普通人家,她也准备好了价格实惠的柳木梳齿刷。
如今这生意已经开了好几家分店,京城里悄然兴起的“洁齿风潮”,背后的推动者正是我那位从不张扬的母亲。
自然,父亲对此一无所知。
而母亲,也绝不会把自己辛苦挣来的钱,拿去填补那永远也填不满的府中公账。
这段时间,府里可真是好戏不断。
陈姨娘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和柳氏明里暗里斗得不可开交。
祖母起初自然是偏袒柳氏,没少跟着一起刁难陈姨娘。
可陈姨娘哪是省油的灯?
她直接使出了釜底抽薪的招数。
那天父亲在场,她故意言语示弱,句句话都带刺。
果然把柳氏激得按捺不住,伸手推搡。
陈姨娘顺势向后一倒,摔得那叫一个实实在在。
这一摔,直接摔出了“喜脉”。
父亲原本还乐得看两个女人为他争风吃醋,这下可彻底慌了神。
有个儿子继承香火,本来就是他心底最深的愿望。
如今陈姨娘有了身孕,他哪还敢任由柳氏胡闹?
更绝的是祖母,一听陈姨娘怀了杨家的骨肉,态度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什么柳氏表妹,立刻被抛到了脑后。
如今满心满眼都是她未出世的“金孙”,对陈姨娘更是关怀备至。
这段看似平静的日子,终究没能维持太久。
柳氏哪里是肯轻易认输的人。
这天晚上,她算准了父亲必经之路,独自站在梨花树下。
单薄的身子在柔和的月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楚楚可怜,她对着满地落花轻声啜泣。
月光、落花,还有记忆中那个青梅竹马的少女。
所有恰到好处的元素,果然勾起了我父亲心底的那点旧情。
再加上陈姨娘有孕在身,他这些日子正有些难耐,此刻看着柳氏这般模样,心头不由得一软。
他正要上前安慰,却见月洞门后忽然转出一名身材壮硕的男子,直奔柳氏而去。
(舒娘!)那男子声音急切,(你若真过得这般委屈,就让我带你走吧!)
我父亲的脚步猛地停在了原地。
石嬷嬷和母亲汇报消息时,特意避开了我。
我假装顺从地退了出去,猫着身子躲在廊檐下,屏住呼吸听着里面的对话。
石嬷嬷带着笑意回禀:(主母真是料事如神,那柳氏,果然喜欢这一套。)
母亲轻抿一口茶,声音里透着了解:(她从前那个夫君,本就是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吃惯了大鱼大肉,哪还咽得下清粥小菜?)
石嬷嬷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啊,那两人还没走到最后那一步。老爷虽然发了火,可柳氏表面上不过是个暂居的表小姐,他也不好太过追究。柳氏再梨花带雨地求饶几句,老爷不过责备几句也就作罢了。”
“那老太太那边呢?”母亲放下手中的茶盏,问道,“柳氏那番‘誓不为妾’的话,老太太想必是听见了?”
“何止是听见了,”石嬷嬷压低声音,凑近说道,“咱们的人天天在她耳边说三道四。老太太气得直骂,说柳氏一个二婚的女人,能给老爷做妾都算是抬举她了,如今连个名分都没有,竟然还敢害她的嫡孙!现在天天让柳氏到她跟前去立规矩。”
石嬷嬷说着,脸上的褶子都因为笑容而加深了几分:“老太太天不亮就让柳氏去她跟前站着伺候梳头,端着的铜盆必须齐眉高,要是洒出一滴水,就说她心不诚。”
母亲捻着茶盖,轻轻拨弄着茶水上的浮叶,说道:“光是这样,恐怕不像老太太的行事风格。”
“自然不止这些,”石嬷嬷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道,“吃饭的时候,让柳氏站在身后布菜。专门挑那滚烫的羹汤让她盛,稍微慢一点,就搁下筷子,说‘老了,连口热乎的都吃不上了’。一顿饭下来,柳氏的十根手指又红又肿。”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快意:“最折磨人的是晚上。老太太说膝盖疼得睡不着觉,让柳氏在床边给她捏腿。捏得轻了,说没感觉;捏得重了,又说伤着她了。一直折腾到三更天才让她走。”
“就这样不过三五天,”石嬷嬷笑着说道,“柳氏眼下乌青一片,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她跑去向老爷哭诉,老爷一开始还心疼她,可听她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站得疼、没睡好’,再看看陈姨娘怀孕期间安静温顺的样子,就越发觉得柳氏小题大做,烦不胜烦。”
我紧紧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们离开府里这些日子,柳氏的处境可谓是急转直下。
她不但没能和祖母结成同盟,反而被祖母刻意刁难,再加上我爹的刻意冷落,这两把钝刀,天天折磨着她。
母亲的计策,竟然如此高明,杀人于无形。
母亲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眉心微微皱起,说道:“难道是我高估了她?这柳氏,竟然只是个会哭哭啼啼的草包?”
石嬷嬷赶忙说道:“老奴看着也是。老爷这两天发话了,不许她再近身伺候了。”
“这可不行,”母亲突然笑了,眼底却没有一丝温度,“戏台子都搭好了,没她这个‘主角’还怎么演下去?咱们得帮帮她。”
她端起茶盏,忽然又问道:“对了,那一家子……也该到了吧?”
石嬷嬷脸上立刻露出鄙夷的神情:“那一家子人,一听能上京城,跟饿狼见了肉似的!本来定好一个月的路程,他们硬是缩短了一半,怕是这两日就要到了。”
母亲悠然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袖,说道:
“既然如此,就收拾收拾吧。明天一早,咱们回府。”
回府三天后,母亲“偶然”在花园里碰到了正在散心的柳氏。
“妹妹怎么如此憔悴?”母亲语气里满是关切,“可是下人伺候得不好?”
柳氏别过脸,声音生硬地说道:“不劳嫂嫂费心。”
母亲却不生气,轻声说道:“妹妹,男人啊,念旧情,但也喜欢新鲜。你和夫君是旧情,陈姨娘是新鲜。可如今她怀着身孕,伺候不了夫君,这不正是你的机会吗?”
柳氏一怔,疑惑地看向母亲。
“夫君最近政务繁忙,常常忙到深夜。他最喜欢我小厨房煮的那盏茶,”母亲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妹妹如果真有心,今晚亥时,可以亲自送去书房。记住,穿得素净些,不要浓妆艳抹。”
柳氏半信半疑,但走投无路的她,还是按照母亲说的去做了。
那天晚上,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裙衫,没有施脂粉,提着食盒,就像当年那个清纯的表妹一样,出现在了我爹的书房外。
我爹开门看到她,先是一愣,闻到那熟悉的茶香气,又看到她眼下的泪痣闪闪发光,楚楚可怜的样子。
心头一软,最终还是侧身让她进了门。
我终究年纪还小,心里藏不住事。
听到柳氏重新得宠的消息,虽然明知是母亲的安排,胸口还是像堵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
晚膳的时候,我盯着碗里的米饭,脸色很差。
“圆圆今天在学堂受委屈了?”母亲柔声问道。
我摇了摇头。
“那怎么了?”她放下银箸,目光落在我脸上。
我攥着衣角,支支吾吾地说道:“没、没什么,就是天热,没胃口。”
“连你最爱的冰酪子都一口没动呢。”母亲轻轻叹息,语气却不容回避,“跟娘说实话,是不是听到什么闲话了?你如果不说,我就只能去问你的贴身丫鬟了。”
我顿时慌了,只得垂下脑袋小声说道:“娘……那柳氏明明已经失势了,为什么……为什么还要帮她重新获得爹爹的欢心?”
母亲眸光微微一动:“你怎么知道是娘帮的?”
“那日在西园寺,”我声音更低了,“我听见您和石嬷嬷说话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释然一笑:“原来是这样。娘本来不想让你过早接触这些,既然你听到了,就跟你讲讲。”
她为我舀了一勺冰酪,声音温和却郑重:“后宅就像一场棋局,走一步,要看十步。今天帮她,不是出于善心,而是要把她当作棋子,放在更危险的地方,完成最后的棋局。”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她伸手替我理了理鬓发,眼底满是暖意:“别担心,在你及笄之前,娘会把这些道理慢慢教给你。现在啊,你只管做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就好。”
“这后宅的风雨,有娘挡着。”
二叔一家进京城了。
他们刚一安顿好,就露出了贪婪的本性,样样都要和正房比一比。
母亲对此都一一答应,表面上却日渐“忧愁”。
那天,她“偶然”和二婶在回廊相遇。
“弟妹别怪罪,”母亲轻叹一声,“府上现在人口多了,梦舒妹妹那边……开销也大。给你们准备的用度如果有不周到的地方,还望海涵。”
二婶瞬间瞪圆了眼,柳眉倒竖:“嫂嫂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大老远赶来,难不成还得看一个外姓人的脸色行事?”
母亲张了张嘴,欲言又止,最终像是无奈般轻声说道:“梦舒妹妹毕竟是来做客的,夫君……对她多有怜惜。如今她的一应吃穿用度,都和圆圆看齐。有些本该是圆圆……甚至侄女侄儿该有的待遇,也不得不先紧着她了。”
这话就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二婶心中积压已久的愤懑。
一个前来投靠亲戚的寡妇,竟敢抢夺她儿女的资源?
矛盾在这一刻瞬间爆发。
自此之后,二婶处处挑柳氏的毛病,指桑骂槐,闹得府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柳氏被搅得心烦意乱,多次跑到我爹面前哭诉二叔一家的粗俗贪婪。
我爹接济二叔一家这么多年,对他们是什么品性自然一清二楚。
只是从前,他一直被祖母那套“牺牲二叔、成全大哥”的说法所裹挟,心里怀着愧疚,对母亲的劝告一句也听不进去。
可如今,连柳氏都在他耳边反复念叨二叔一家的种种不堪。
那些积压的怨言,听一次或许还能忍受。
听得多了,他心底那本就不多的亲情,就快要摇摇欲坠、不复存在了。
母亲见时机成熟,开始实施下一步计划。
她暗中纵容二叔在外肆意挥霍,还以“拓展人脉”为借口,引他结识了一些“门路广泛”的“朋友”。
仅仅过了半月,二叔就沉迷于酒色之中,开销变得极为巨大。
这时,母亲安排的人“不经意”地透露,我爹的名声或许能帮一些商人谋个“小差事”来捞钱。
利欲熏心的二叔,很快便打着京官大哥的旗号,在外面干起了卖官的勾当。
消息很快通过母亲的渠道,悄悄传到了御史台某位大人的案头。
而这厢,府里母亲也没有闲着。
那天,她安排二婶去一处据说香火极为灵验的地方为二叔求财。
在回府的路上,“恰好”让二婶亲眼目睹柳氏与一名身材魁梧的男子在角门处拉拉扯扯,姿态十分亲昵,有说有笑。
二婶如获至宝,立刻冲进府里,当着我爹和祖母的面,将此事添油加醋地嚷了出来。
“大哥!你可知那柳氏是个什么货色?大白天就与野男人拉扯!我们杨家的脸都要被她丢尽了!”
我爹脸色瞬间变得铁青,先前对柳氏的种种怀疑一下子涌上心头。
他冲到西厢质问柳氏,柳氏虽然哭得梨花带雨、坚决否认,可我爹盯着她那张满是泪水的脸,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月下那个陌生男人的身影,与二婶口中的“糙汉子”渐渐重叠。
柳氏见形势不妙,转而尖声指责二婶蓄意污蔑,又把二叔一家挥霍无度的事情翻出来大吵大闹。
我爹被夹在中间,左边是二婶的破口大骂,右边是柳氏的哭喊反击,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额角青筋直跳。
“够了!”
他猛地一挥衣袖,厉声喝断了这场闹剧,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只留下两个女人在原地,仍然不甘心地互相瞪视。
当晚,我爹靠在榻上翻看我的课业,语气总算缓和了一些:“圆圆的文章颇有才气,这一点随我。”
母亲坐在一旁,温柔地一笑:“是呀,她若听见爹爹这样夸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呢。”
“这段日子,是我疏忽你们母女了。”
“夫君快别这么说,”母亲垂下眼,语气带着歉意,“是妾身没把家事处理妥当,才让您烦心。”
父亲摇头叹息:“与你何干?是有些人,从来就不让人省心。”
母亲顺势轻声说道:“对了夫君,梦舒妹妹总这样没名没分地住着,也不合适。等二叔他们回去了,不如就把她正式纳进门吧?到时开销也能宽松些,正好风风光光地办一场,总不能委屈了她。”
我爹眼底的不屑清晰可见:“这事儿先不急。”
母亲旋即假意宽慰道:“夫君,我知你今日听了些闲言碎语,可那都是无中生有的事。我让人去查过了,这段日子马厩在修缮,那人只是来府里做工的汉子,不过与梦舒从前认识,便寒暄了几句,两人绝无越轨之事。”
父亲动容地将母亲揽入怀中,却没能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
“如一,为何你总能这般大度贤惠?”他感慨道,“只有在你这里,我才能得到片刻安宁。”
他本想留下,母亲却轻轻推开他,语气体贴:“夫君去看看陈姨娘吧,她这几日胎象不稳,正需要您多宽慰。”
一听到“儿子”,父亲立刻起身,匆匆离去。
我爹安稳的日子还没过上两天,二叔卖官的事情就东窗事发了。
苦主直接告到了京兆尹那里,状纸直指我爹纵容亲属,买卖官爵!
我爹得知后,又惊又怒,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为了保住自己的官声,他不得不立刻与二叔划清界限,拿出大半积蓄去打点关系,才勉强将此事压了下去。
经此一事,兄弟彻底反目成仇。
我爹心力交瘁,在母亲的“劝说”下,终于同意分家。
祖母虽心疼二叔,却更看重我爹的官职,哭闹一番后,也只能跟着二叔一家搬离。
看着瞬间变得空荡荡的府邸,我爹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母亲柔声劝慰:“不打紧的,咱们一家人整整齐齐的比什么都强。往后的日子还长,等梦舒妹妹进了门,再给您添个大胖小子,这府里就该热闹起来了。”
我爹被这番温言软语所抚慰,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仿佛已经看到了儿孙绕膝的美满景象。
只是官场上的失意终究难以弥补。
这些时日,他在衙门里处处碰壁,每日回府时都带着一身的颓废。
眼下唯一能让他打起精神的,就只剩下五日后与柳氏的纳妾礼了。
然而,变故总是来得比预期更快。
就在纳妾礼前两日,我爹在书房里翻箱倒柜,脸色惨白如纸。
母亲闻讯赶来时,只见他瘫在太师椅上,浑身都在颤抖。
“完了……”他声音嘶哑,“如一,我的官印……不见了!”
他眼神空洞,猛地抓住母亲的手:“一定是二弟!定是他不满分家,偷走了我的官印泄愤!”
母亲快步在书房巡视一圈,神色愈发凝重。
(夫君,此刻万万不可自乱方寸。)她语调平稳,声音里透着几分镇定,(二弟已然离府好些时日了,分家时又卷走了大半家产。若真把你牵扯进去,他往后还能有安稳日子过吗?依我之见,这事儿断然不是二弟所为。)
我爹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目光急切地投向她:(夫人所言极是!那……难不成是府里出了内贼?)
母亲轻轻摆了摆手,神情中带着几分思索:(下人偷官印能有何用?况且这可是要掉脑袋的重罪。)她语气轻柔,缓缓引导,(夫君不妨再仔细想想,是不是前些日子忙于公务,随手搁在别处了?)
我爹这段时日本就因官场不顺而心神不宁,此刻更是满眼迷茫:(我……我实在记不清了。可万一真是被盗……丢失官印,那可是要掉脑袋的大罪啊!)
母亲眼神一凝,当即做出决定:
(那就即刻封锁府邸!谁也不许进出。咱们一个院子一个院子地搜!)
(你比那瘦竹竿……强太多了。)
紧接着,传来另一个声音,带着几分急促的喘息:(小妖精,看老子不好好整治你!)
(再快点,再快点……)
我爹僵立在马厩外,里头传来的娇嗔声让他心头猛地一紧。
那声音,太过熟悉。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蹿了上来,他咬紧牙关,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干草堆上,柳氏正与那粗犷汉子颠鸾倒凤,忘乎所以。
我爹双眼瞬间变得通红,气血直往上涌:
(奸夫淫妇!)
他猛地冲上前,一把将那汉子从柳氏身上拽了下来。
可他那点力气,哪是对方的对手?
对方随手一挥,我爹便踉跄着摔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木桩上,疼得他眼前直冒金星。
剧痛之中,他瞥见墙上挂着的马鞭。
一股狠劲涌上心头。
他翻身跃起,一把扯下鞭子,动作快得让人咋舌。
(啪!)
一记响亮的鞭子狠狠抽在糙汉子背上,对方这才从沉醉中惊醒。
那汉子吃痛,又见远处火把摇曳、人声渐近,慌忙提起裤子,撞开我爹夺路而逃。
我爹被撞得连连后退,刚稳住身形,就看见柳氏躺在草堆上,眼神迷离,竟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他目光猛地扫到一旁那件被揉得皱巴巴的水红色肚兜,瞬间气血上涌。
他一把抓起肚兜,跨坐到柳氏身上,用那柔软的绸缎狠狠勒住她白皙的脖颈。
柳氏这才彻底清醒过来,双手慌乱地抓挠着:(啊!表哥……表哥你放开我!你这是干什么!)
我爹阴冷地盯着她,手上力道丝毫不减:(我干什么?我倒要问问你,刚才在干什么!)
(表哥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闭嘴!我就不该信你这荡妇!)他手上猛地一用力,(一次两次,我竟真信了你!结果呢?你在这马厩里偷汉子!)
柳氏脸色已憋得通红,艰难地挤出声音:(放……放……我喘不过气了……)
我爹闻言手微微一松,理智稍微恢复了几分,嘴上却依旧狠厉:
(你这等淫妇,死不足惜!我接你进府,锦衣玉食地供着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说着说着,怒火再次燃起,手上的力道又不自觉地收紧。
柳氏见他毫无放过自己的意思,恐惧之下竟破口大骂:
(就你那身板,真以为自己多厉害?也不看看自己多大岁数了,男人过了三十就不行了!)
(放开我!你这废物!你敢杀我吗?杀了我,你这官还当不当了!)
我爹被这番话刺激得双目通红,牙关紧咬:(牲畜)
他手上的青筋暴起,力道越来越重。
直到身下的人彻底软了下去,再无声息。
那方要命的官印,最终在我爹书架那尊佛像背后找到了。
而那夜的我,早早便吹灭了灯烛睡下。
因为母亲特意叮嘱过:
(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我裹紧被子,睡得香甜无比。
那夜之后,我爹便以(养病)为由被拘在了府中。
母亲端着药碗坐在他榻边,语气温柔得如同在哄一个孩子:(夫君惊吓过度,如今这身子,更该好好调养。)
她将一张墨迹未干的供状轻轻推到他眼前,执起他颤抖的手,蘸了印泥。
(按个手印就好,)她声音放得极轻,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力量,(妾身都打听过了,若是官府问起,只说是误伤。他们见了这陈情状,再看您这般虚弱的身子,定不会多为难的。)
我爹目光涣散,他像个被操控的木偶,任由母亲握着他的手指,在罪状上摁下鲜红的指印。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他喃喃自语,(我这身子,哪还经得起牢狱之苦……)
(夫君且安心休养,)母亲仔细收好供状,替他掖好被角,(外头的事,妾身自会打点。)
她转身合上门扉,轻声吩咐廊下的石嬷嬷:
(去衙门告假,就说老爷急病缠身,需静养。)
从这天起,我娘成了杨府唯一能代(病中)老爷发声的人。
她开始频繁出入各府宴会,言谈间总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色与坚韧。
人人都夸她临危不乱,对病榻上的夫君不离不弃。
没过几日,母亲(不慎)让一条疯狗窜进了我爹的院子。
我爹的小腿都被撕下来一块肉。
自那日后,他的汤药里便多了几味(安神)的药材。
他眼里的光芒越来越黯淡,开始砸东西、嘶吼,甚至抓伤了送饭的丫鬟。
下人们窃窃私语:(老爷……怕是得了疯病。)
母亲红着眼眶,当众下令将他锁进屋内,只留一个老仆伺候。
那日我还是有些不忍心,揪着母亲的衣袖:(娘亲,我爹到底怎么了?我真的不能去看看他吗?)
她温柔地抚过我的头发,语气却不容置疑:(圆圆乖,你爹病了,病得……会伤人。)
见我仍怔怔地望着她,母亲神色稍缓,轻声道:(圆圆信不信,娘是这世上最疼你的人?)
我用力点头,毫不犹豫:(自然信!娘最疼我。)
(那有娘疼你,就够了,是不是?)
我微微一怔,随即晃了晃脑袋,把最后那点疑虑甩开,展颜笑起来:(当然够!圆圆也最爱娘亲。)
后来,连圣上也听闻了杨夫人日夜不休、悉心照料疯癫夫君的事迹。
一道恩赐的旨意降临,母亲恭敬地跪地接下诰命册封,从此成了整个京城都交口称赞的贞洁烈妇。
然而,没过多久,我爹终究还是察觉到了异样。
他拼凑起身上仅有的几件值钱之物,塞进那老仆颤抖的手中。
一封写给京兆尹的密函,就这样悄然无声地溜出了府门。
暮色四合,廊下终于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爹挣扎着扑到门边,眼巴巴地向外张望。
却只见母亲独自提灯而来,身后跟着两名签了死契、身材高大的家仆。
(夫君在等待何人?)她声音轻柔如羽毛拂面,却让我爹浑身一颤,(是等京兆尹的人吗?)
我爹猛地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墙壁,发出沉闷的响声。
母亲不紧不慢地从袖中取出那封密函,就着烛火将其点燃。
(别等了,不会有人来的。)
(你……你竟然将整个府邸控制得如此严密……)他声音嘶哑,几乎要破碎。
(不然还能如何呢。)母亲直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你莫不是以为这府里还有你的人?)
我爹如遭重击,强撑着最后一丝尊严:(如一,我只是想出去透透气……)
(出去?)她轻轻一笑,(是出去认罪,还是出去让人看我们杨家的笑话?夫君,杨家如今正是风光无限的时候,你这一出去,是想毁了整个家吗?)
他慌忙辩解:(不、不是!我只是觉得闷得慌,想出去走走……)
母亲莞尔,眼底却凝结着寒冰:(夫君,别再痴心妄想了。这辈子,你休想踏出这道门。)
(你说什么?)他声音发颤,(你这毒辣的女人!是要谋害亲夫吗?)
母亲眸色彻底冷了下来。
(我不杀你,你就要了我的命,不是吗?)
(我……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他惶恐地后退,直到脊背抵住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
母亲嗤笑一声,眼底满是讥讽:(事到如今,还要装糊涂吗?)
(在广县时,你一个知县,月俸不过五两,那时圆圆刚出生,家里吃穿用度都紧巴巴的。你突然提出要独自赡养你娘,只因为你二弟喝了酒犯浑,说你娘没供他科举,所以他不给你娘养老。我不答应,你表面顺从,背地里却对你娘说——)她一字一顿,(『孟家没有男丁,等她爹娘一死,家产迟早是咱们的』。)
她向前一步,烛光在她眼中凝成刺骨的寒冰:(连你那刻薄的娘都劝你莫要恩将仇报,你却早已盘算着吃绝户。)
(从那一刻起,我便明白,你我之间,早已是你死我活。)
我爹浑身发抖,声音发颤:(这么多年……你都在演戏?)
(我不羞于承认曾爱过你,)她步步紧逼,(可自看清你的歹毒心肠后,我便从心底与你断绝了关系。这些年,府中大小事务必经我手,上下皆对我唯命是从。你以为,我会坐以待毙吗?)
(陈姨娘是我一早安排的,柳氏是我纵容的,你娘和你二叔也是我特意请来的。官印是我藏的,疯狗是我放的,药,也是我下的。)她语速渐快,字字如刀,(你以为柳氏为何能轻易私会外男?你以为我是无意告诉你那男子是来修缮马厩的?)
她猛地抽出他当年写给柳氏的信,重重拍在他面前!
(『待孟氏去后,正妻之位必属于你』——杨林舟,从你落笔的这一刻起,就注定了今日的结局!)
我爹双目瞬间充血,喉咙里爆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
他像头野兽,猛地朝母亲扑去。
母亲早有防备,从容避开。
我爹重重栽倒在地,额头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对了,还有件事忘了说,)母亲看着地上狼狈的身影,语气平静得像在谈论明日天气,(陈姨娘确实有孕了。可惜啊,那是她那枉死丈夫的遗腹子。)
(啊啊——!!)
我爹喉咙里挤出凄厉的哀嚎,十指死死抠住砖缝,指节扭曲成可怕的弧度。
忽然,他浑身剧烈抽搐起来,口水混着白沫从嘴角不断溢出,眼球疯狂上翻,露出大片骇人的眼白。
(疯了。)她淡淡开口,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这样也好,倒也省心。)
她轻轻击掌,两名壮仆应声而入,抬进一座玄铁铸就的囚笼。
(夫君既然神志已失,)她看着他被粗暴地拖进笼中,铁链咔嗒一声落锁,(便在此处,静心养着吧。)
转身欲离时,她脚步微顿,对仆从轻声嘱咐:
(仔细照看着。)
(可别让他轻易死了。)
三年时光匆匆而过,母亲创办的“贝齿净”早已声名鹊起,分号遍布大江南北。
这些年间,她如约将后宅生存的种种手段倾囊相授,却总在最后轻抚我的发鬓:(这些技艺你要懂,但莫要困于后宅方寸之间。天地广阔,你要走出去。)
及笄礼前夜,我独自走进那座尘封已久的院落。
无人阻拦。
推开虚掩的房门,铁笼里立即传来嘶哑的吼叫。
那个曾是我爹的男人正用头撞击栏杆,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见我,浑浊的眼珠突然亮起,枯瘦的手从铁栏间拼命伸出:(圆圆……我的好女儿,快救救爹……)
我停在原地,月光透过窗棂,照亮锁链上生出的铁锈。
(你娘……她疯了!)他声音发颤,指甲抠着铁栏,(她把我囚禁在这里……放爹出去……)
我缓步走近铁笼,在他期盼的注视中,从袖中取出一把崭新的铜锁。
(咔哒!)
锁舌扣入锁扣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刺耳。
他愣在原地,瞳孔剧烈收缩,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转身离去,再没有回头。
母亲不知何时已等在院中。
她什么也没问,只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
(明日还有正事,圆圆早些歇息。)
我仰起脸,对她绽开甜甜一笑:(好的,娘亲!)
【全文完】
来源:山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