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卡上印着一个俗气的烫金logo,旁边一行小字:祝您购物愉快。面值,1000元。
那张红色的购物卡,就那么轻飘飘地躺在我办公桌上。
像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无关紧要的枯叶。
卡上印着一个俗气的烫金logo,旁边一行小字:祝您购物愉快。面值,1000元。
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办公室窗外的天色,从明亮的灰白,一点点被染上傍晚那种温柔又疲惫的橘色。
空调的冷风嘶嘶地吹着,拂过我的后颈,带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空气里有打印机墨粉的干涩气味,混杂着同事泡的廉价速溶咖啡的甜腻香精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除了我心里那片本该是惊涛骇浪的海,此刻却平静得可怕。
没有愤怒,没有不甘,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就是……空了。
像一只被人掏空了所有内脏的玩偶,只剩下一具软塌塌的、徒有其表的躯壳。
过去一年的日日夜夜,像一部被按了快进键的黑白默片,在我脑海里飞速闪过。
那些凌晨四点的城市街道,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全世界只剩下我和清洁工扫帚摩擦地面的沙沙声。
那些堆积如山的图纸和文件,每一张都浸透了我的心血,纸张的边缘被我翻得起了毛边,摸上去有一种粗糙的、令人安心的质感。
那些为了一个技术细节,和工程师在电话里反复拉扯的焦灼时刻,说到最后,嗓子都哑了,只能靠一杯又一杯的温水往下咽。
还有那些面对客户时,强撑起来的微笑和耐心。
所有这些画面的终点,都定格在一个数字上。
2.6亿。
这是我亲手签下的,一个足以让整个公司为之震动,让老板老王在所有股东面前挺直腰杆的业绩。
而我得到的回报,就是桌上这张红色的,价值1000元的塑料卡片。
我甚至能想象出老王把卡递给我时的表情。
他大概会拍着我的肩膀,用那种惯常的、带着几分施舍意味的语气说:“小张啊,干得不错,这是公司的一点心意,拿去买点喜欢的东西,别亏待了自己。”
他甚至不会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在他眼里,员工就是机器,是工具,是实现他商业版图的一颗颗螺丝钉。
机器运转,需要上油。
这1000块,就是他给我这台超负荷运转了一整年的机器,上的那点润滑油。
可我不是机器。
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有血有肉,会累,会痛,会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燃尽自己所有的热情。
我慢慢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张购物卡。
冰凉的,光滑的,带着塑料制品特有的廉价感。
我把它拿起来,放在眼前,对着光。
那俗气的烫金logo反射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笑了。
不是冷笑,也不是苦笑。
就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觉得这一切都荒诞到了极点的,纯粹的笑。
笑声很轻,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几乎听不见。
然后,我拉开抽屉,拿出纸和笔。
抽屉的滑轨有些涩,发出了“吱呀”一声轻响,像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没有用公司的电脑。
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用手一笔一划地写下来,才更有分量。
笔尖落在纸上的沙沙声,成了此刻唯一能让我感到真实的声音。
我只写了两个字。
辞职。
然后是我的名字,日期。
没有长篇大论的控诉,也没有声嘶力竭的质问。
因为我知道,对一个从不在意你的人解释你的痛苦,是这个世界上最徒劳无功的事情。
他不懂,也永远不会懂。
我把那封短信对折,再对折,放进一个信封里。
然后,我拿起那张1000元的购物卡,把它一起塞了进去。
就当是……我付给他的遣散费吧。
遣散他,从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做完这一切,我站起身,收拾我桌上那点少得可怜的私人物品。
一个用了好几年的马克杯,杯口有一点小小的豁口。
一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叶子黄黄的,是我唯一没能照顾好的东西。
还有一本翻得很旧的笔记本,里面记满了关于那个2.6亿项目的所有细节。
我把它翻开,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
那些字,好像还带着我当时写下它们时的温度。
有深夜里的疲惫,有困境中的焦虑,也有灵光一现时的欣喜。
我最终还是把它留下了。
就让它和我创造的那个奇迹,一起被遗忘在这里吧。
我拎着我的小纸箱,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我奋斗了无数个日夜的地方。
夕阳的余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给每一张办公桌都镀上了一层金边。
很美。
但也和我无关了。
我转身,走向老王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里面传来他中气十足的打电话的声音。
“……对对对,那个‘晨曦’项目,是我们公司一个里程碑式的胜利!2.6个亿啊!这在业内也是相当炸裂的……”
“晨曦”。
他甚至还记得这个项目的名字。
我轻轻敲了敲门。
“进。”
我推门进去。
老王看到我,脸上立刻堆起了那种公式化的笑容,他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句“先这样”,然后挂断了电话。
“小张啊,正要找你呢!”他站起身,绕过他那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朝我走来,“桌上的卡收到了吧?公司的一点心意。”
他的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雪茄和陈年皮革混合的味道,闻起来就像权力和金钱本身。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信封递给了他。
他有些疑惑地接过去,掂了掂,然后拆开。
当他看到那两个字和那张被退回来的购物卡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非常精彩的表情变化。
从愕然,到不解,再到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的声音沉了下来,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立刻弥漫开来。
“就是您看到的意思。”我的声音很平静,连我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平静。
“为了1000块钱?”他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小张,你是不是太年轻了?太情绪化了?奖金的事情,公司有公司的流程,年底会统一核算,少不了你的。你现在跟我闹这一出,有意思吗?”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保养得宜而没什么皱纹的脸。
我忽然觉得,我和他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们说着同一种语言,却永远无法理解彼此。
“王总,”我开口,第一次没有用“老板”这个称呼,“您真的觉得,我做‘晨曦’这个项目,只是为了钱吗?”
他愣住了。
或许是我的眼神太过认真,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用他那套商业逻辑来应对。
我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一年多以前。
那个同样是傍晚的黄昏。
老王把我叫到办公室,扔给我一份几乎已经被打入冷宫的资料。
“这个项目,‘晨曦’,你拿去跟一下。”他当时就是现在这个姿势,靠在他那张巨大的椅子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没人啃得下来,客户是个老顽固,要求又多又怪,预算给得还抠抠搜搜。你去试试,就当练手了,死马当活马医吧。”
我记得我当时接过那份薄薄的资料夹,手指能感觉到纸张上传来的凉意。
“晨曦”。
多美的名字。
可是在公司里,它几乎成了一个笑话的代名词。
客户是一位姓陈的老先生,据说早年是做实业的,家底殷实,但人特别古怪。
他想在城郊的一块老地上,复原一座他记忆中的老宅。
不是简单的仿古建筑,而是要复原到每一个细节,每一块砖瓦,甚至连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要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之前的几个项目经理,都被他那些听起来匪夷所思的要求给逼疯了。
比如,他要求院子里的那架紫藤花,必须用一种已经停产了几十年的老式榫卯结构来搭建,而且木料必须是特定年份的,从某个特定山头砍下来的老榆木。
再比如,他要求书房窗户的窗棂,要雕刻出他妻子生前最喜欢的一首诗的字样,而且字体必须是他妻子当年的笔迹。
这哪里是做项目,这简直是在考古,在圆一个不切实际的梦。
所以,没人愿意接。
吃力不讨好,耗时耗力,最后还可能因为一点小瑕疵就被全盘否定。
老王把它扔给我,无非是废物利用。
成了,是他的功劳,是他知人善用。
败了,是我能力不行,正好可以敲打我这个刚做出点成绩就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
我拿着那份资料,走出了他的办公室。
那天晚上的风,也像现在这样,带着点凉意。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资料上写的那个地址。
那是一片很偏僻的城郊,周围都是荒地和一些被废弃的旧厂房。
陈老先生的宅子,就在这片荒芜之中,孤零零地立着。
那是一栋已经很破败的老房子,红色的砖墙上爬满了青苔,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
我到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拄着拐杖,站在院子门口,静静地看着天边的晚霞。
他就是陈老先生。
我走上前,做了自我介绍。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然望着远处,声音有些苍老,但很清晰。
“又换人了?”
“是的,陈老先生,从今天起,这个项目由我负责。”
他终于转过头,用一种审视的,带着些许疲惫的目光打量着我。
“你这么年轻,懂什么叫‘念想’吗?”
我当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也没等我回答,只是叹了口气,转身颤巍巍地往屋里走。
“进来吧。”
屋子里有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旧书本的味道。
陈设很简单,但每一样都看得出有些年头了。
他请我坐下,给我倒了一杯热茶。
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但用那种老式的带盖瓷杯装着,喝起来就觉得格外有味道。
那个晚上,他没有跟我谈任何关于项目预算和工期的事情。
他只是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摇椅上,给我讲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关于他和他的妻子。
关于这座老宅子。
这座宅子,是他们年轻时亲手一点点盖起来的。
院子里的那架紫藤,是他妻子最喜欢的。
每年春天,紫藤花开,一串串紫色的花穗垂下来,像瀑布一样,整个院子都是香的。
他的妻子就喜欢搬个小板凳,坐在花架下,一边纳鞋底,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评弹。
他说,他妻子的手很巧,书房窗棂上的那首诗,就是她当年亲手刻的。
他一边说,一边用那双布满老年斑的手,摩挲着一张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笑得很温婉的女子,站在一架开满了花的紫藤下。
“她走了十年了。”陈老先生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岁月磨平了的悲伤,“走之前,她拉着我的手说,她什么都带不走,就怕忘了我们这个家的样子。”
“所以,我想把它原原本本地建回来。一模一样。这样,等我将来下去了,见到她,我就可以跟她说,你看,我把我们的家给带来了,你什么都不用怕,我们还跟以前一样。”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一个商业项目。
这是一个男人,对他逝去的爱人,许下的一个跨越生死的承诺。
他不是在建造一栋房子。
他是在守护一段记忆,一个念想。
我看着他浑浊但无比真诚的眼睛,心里某个地方,被重重地敲了一下。
我跟他说:“陈老先生,我懂了。您放心,我会把您的家,原封不动地还给您。”
从那天起,我的人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晨曦”。
我搬到了项目附近的一个小旅馆,每天天不亮就去工地,天黑了才回来。
为了找到他要的那种老榆木,我几乎跑遍了附近所有的山区。
我拜访了无数个当地的老木匠,给他们看陈老先生妻子年轻时的照片,听他们讲过去的故事,试图从那些零碎的片段里,拼凑出那种老式榫卯结构的具体做法。
我像个疯子一样,一头扎进了这个虚无缥缈的梦里。
公司的同事都觉得我魔怔了。
他们背地里都叫我“考古队长”。
老王也找我谈过几次话,话里话外都是敲打,让我不要在一个没有“钱途”的项目上浪费太多时间。
“小张,做生意,要懂得算投入产出比。你这样搞,就算最后做成了,公司也赚不到几个钱,你个人更是吃力不讨好,何必呢?”
我当时只是笑笑,没有反驳。
因为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无法用“投入产出比”来计算的。
比如一个承诺的分量。
比如一份思念的重量。
最难的,还是复原书房窗棂上,陈老夫人当年的笔迹。
那首诗的字迹,在一张旧照片上只有模糊的轮廓。
我找了无数个书法家和字体修复专家,他们都说,只凭这么一张模糊的照片,根本无法做到100%的还原。
就在我快要绝望的时候,陈老先生颤颤巍巍地从一个上了锁的旧箱子里,拿出了一本同样泛黄的日记本。
“这是她当年写的。”他的手抖得厉害,“你看看……能不能用上。”
我小心翼翼地翻开那本日记。
娟秀的字迹,扑面而来。
里面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琐事。
今天天气很好,院子里的紫藤花又开了几朵。
今天给他做了他最爱吃的红烧肉,看他吃得那么香,心里很欢喜。
今天我们吵架了,因为一点小事,但晚上他就给我道歉了,这个老头子啊……
一笔一划,都充满了爱意和生活的温度。
我捧着那本日记,感觉自己捧着的,是另一个人完整而滚烫的一生。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
我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辜负这份沉甸甸的托付。
我找到了国内最顶尖的古建筑修复团队,把我自己所有的积蓄都投了进去,垫付了前期的研究费用。
我们用最先进的技术,扫描了日记本上的每一个字,进行建模分析,再由经验最丰富的老师傅,一刀一刀地在窗棂上进行雕刻。
整整三个月,我就守在那个工作室里。
看着一块普通的木头,在老师傅的手中,一点点被赋予了灵魂。
当最后一块窗棂安装完成,阳光透过那些熟悉的字迹洒进书房,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时,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陈老先生站在窗前,伸出他那双苍老的手,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字。
他没有哭。
他只是闭着眼睛,像是在感受着什么。
很久很久,他才回过头,对我说了一句话。
“丫头,谢谢你。她回来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之前吃的所有苦,受的所有累,都值了。
项目最终完成的那天,是一个春天。
院子里的那架紫藤,虽然还没有开花,但已经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充满了生命力。
整座宅子,就和那张老照片里的一模一样。
安静,温暖,充满了故事感。
陈老先生站在院子中央,拄着拐杖,久久不语。
我看到有两行清泪,从他满是皱纹的眼角,缓缓滑落。
后来,他把一笔远超合同金额的款项,打到了公司的账户上。
这就是那2.6亿的由来。
他说,这不是工程款。
这是对他那段被安放好的青春和爱情的,一点小小的谢意。
他还说,我的这份用心和执着,让他看到了现在年轻人身上最可贵的东西。
他要把我介绍给他的一些老朋友。
那些在各个行业里,真正举足轻重的人物。
这些,老王都知道。
他为那2.6亿的巨款欣喜若狂,在公司大会上把我当成模板,大肆宣扬我的“拼搏精神”。
他为能搭上陈老先生那条线而兴奋不已,开始规划着如何利用这条人脉,把公司的业务版图再扩大一倍。
他享受着“晨曦”项目带来的所有荣光和利益。
却唯独,忘了一手把这个“奇迹”创造出来的我。
或者说,他不是忘了。
他只是觉得,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我只是他用来赚钱的工具,完成了工具的使命,就该回到工具箱里,等待下一次被使用。
至于工具的感受?
谁会在乎呢?
……
思绪从遥远的回忆里抽离。
我重新看向眼前的老王。
他脸上的恼怒已经变成了不耐烦。
“小张,我没时间跟你在这里玩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他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重新掌握了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辞职信我收回,你现在回去,冷静一下。关于奖金,我让财务下周给你一个方案,保证让你满意。陈老先生那边的关系,公司还需要你继续维护。”
他开始给我画饼了。
用他最擅长的方式。
许诺,安抚,利用。
可惜,我已经不是那个会因为他画的一张饼,就激动得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了。
“王总,”我摇了摇头,语气平静但坚定,“您还是没明白。”
“我不明白什么?”他皱起了眉头。
“您不明白,‘晨曦’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
“它对我来说,不是那2.6个亿的合同,不是您在股东大会上的谈资,也不是您用来拓展人脉的敲门砖。”
“它是我用一年多的时间,用我所有的心血和真诚,去帮助一位老人,完成他此生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愿望。”
“它是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情,是一份沉甸甸的承诺,是一个家的温度。”
“这些东西,在您眼里,一文不值。您看到的,只有数字,只有利益,只有投入产出比。”
“所以,您会觉得,用一张1000块的购物卡,就可以打发掉我所有的付出。”
“因为在您看来,我付出的那些,本身就是廉价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击在老王那间装修豪华的办公室里。
他脸上的表情,彻底变了。
不再是恼怒,也不是不耐烦。
而是一种……被戳穿了内心的,狼狈和惊慌。
他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一个平时在他面前唯唯诺诺,只知道埋头干活的下属,会用这样一种方式,和他对话。
“你……”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那些惯用的,关于“狼性文化”、“公司大局”、“个人发展”的说辞,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把这句话,轻轻地还给了他。
这是他以前最喜欢用来教育我们的。
“信我已经给您了,卡也还给您了。从现在开始,我们两不相欠。”
说完,我转过身,没有再看他一眼。
就在我手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从我身后传来。
“等等!”
“你不能走!”
“小张,你听我说,是我的错,是我疏忽了!我承认,1000块钱确实太少了,是我格局小了!你回来,我们重新谈!你想要多少,你开个价!”
他慌了。
我能听出他声音里的慌乱。
他终于意识到,我要带走的,不仅仅是我这个人。
还有那个2.6亿的项目背后,所代表的一切。
陈老先生的信任。
那条他梦寐以求的,通往更高圈层的人脉。
以及,那种能够创造“奇迹”的,无法用金钱来量化的工作方式。
这些东西,一旦随着我的离开而消失,是他用再多的钱,也买不回来的。
我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
“王总,您还是没明白。”
“有些东西,一旦被明码标价,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比如真心,比如尊重。”
说完,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的办公室里,传来一声什么东西被狠狠砸在地上的巨响。
我没有理会。
我径直走向电梯,按下了下行键。
电梯门缓缓打开,光洁的金属门壁上,映出我的脸。
很平静。
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微笑。
走出公司大楼的那一刻,外面的风迎面吹来,带着初夏夜晚特有的,清爽的草木气息。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感觉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
“是张小姐吗?我是陈老的管家。老先生听说您离职了,想请您明天来家里喝杯茶,不知您是否方便?”
我看着那条短信,眼眶忽然有些发热。
我抬起头,看向这座城市的夜空。
星星不多,但很亮。
就像黑暗中,那些微小但坚定的,善意的光。
我知道,我失去了一份工作。
但我赢得的,是更重要的东西。
是自由,是尊严,是选择自己未来道路的权利。
更是那种,被人真正看重和珍惜的,温暖的感觉。
我回了条短信。
“好的,明天见。”
然后,我收起手机,迈开脚步,汇入了城市夜晚川流不息的人潮中。
我的身后,是那栋灯火通明的写字楼。
它像一个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怪物,吞噬着无数人的青春和梦想。
但从今天起,它再也吞噬不了我了。
我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
脚下的路,好像也变得格外宽阔。
我知道,我的下一站,不是某个更高的职位,也不是更丰厚的薪水。
我的下一站,是找回那个,曾经为了一个承诺,就可以燃尽自己的,最初的自己。
那个相信真心比黄金更贵重的,傻傻的自己。
第二天,我按照约定的时间,再次来到了陈老先生的“晨曦”宅院。
和上次来时不同,院子里的那架紫藤,已经开花了。
一串串饱满的紫色花穗,像梦一样从架子上垂落下来,随风轻轻摇曳。
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淡淡花香。
陈老先生就坐在花架下,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白色对襟衫,手里端着一杯茶,正眯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春光。
看到我,他脸上露出了慈祥的微笑。
“丫头,来了啊。”
“陈老先生。”我走过去,在他对面的石凳上坐下。
管家给我端来一杯新沏的龙井,茶叶在透明的玻璃杯中舒展开来,像一朵朵小小的绿云。
“尝尝,今年新下的茶。”陈老先生说。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清香甘冽,唇齿留香。
“好茶。”
他笑了笑,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那片紫色的花瀑上。
“真好看啊……跟她当年看到的一模一样。”他轻声感叹道,“我昨天,梦到她了。她就站在这花架下,冲我笑,跟照片里一样。”
我的心,也跟着柔软下来。
“她一定很高兴。”
“是啊。”陈老先生点点头,然后把目光转向我,“我听说了公司的事。那个王总,我见过几面,太精明了,眼里只有生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你是个好孩子。”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你帮我找回了我的念想,我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我没觉得委屈。”我摇摇头,由衷地说道,“能参与‘晨曦’这个项目,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它让我明白了,工作除了赚钱,还可以有别的意义。”
陈老先生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然后欣慰地笑了。
“好,说得好。”
他从旁边的石桌上,拿起一个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有些疑惑。
“你打开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来,打开了文件袋。
里面,是一份股权转让协议。
受让方,是我的名字。
而转让的,是一家名为“匠心营造”的建筑设计公司的股份。
数额不大,只有百分之十。
但足以让我成为这家公司的股东之一。
我惊得差点把文件掉在地上。
“陈老先生,这……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这有什么不能要的?”他摆摆手,语气不容置疑,“这家公司,是我一个老朋友开的,专门做一些老建筑的修复和文化传承项目。他们缺的,不是技术,也不是资金,而是一个像你这样,能真正沉下心来,读懂建筑背后故事的‘灵魂人物’。”
“我把你的事,跟老朋友说了。他很欣赏你,想请你过去,不是当个普通的项目经理,而是作为合伙人,一起把这份事业做下去。”
“这份股权,不是我送给你的。是你自己,用你的真诚和才华,挣来的。”
我拿着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千钧的协议,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涌了上来。
不是因为这百分之十的股份代表着多少财富。
而是因为,我所有的付出,我所有的坚持,我所有的“不合时宜”,在这一刻,都被人看见了,被理解了,被用一种最郑重的方式,给予了肯定。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在黑暗中独自跋涉了很久很久的人,忽然看到前方,有人为自己点亮了一盏灯。
“傻孩子,哭什么。”陈老先生递给我一张纸巾,语气温和,“这是你应得的。好的人,就该有好的回报,这是天理。”
我擦了擦眼泪,郑重地把那份协议收好。
“谢谢您,陈老先生。”
“不用谢我。”他摇摇头,“我只是个牵线搭桥的。未来的路,还要靠你自己走。”
他又说:“记住,丫头,永远不要因为别人的短视,就怀疑自己的价值。你的价值,不在于别人给你开出多少价码,而在于你能创造出多少无法用价码来衡量的东西。”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天中午,我留下来,和陈老先生一起吃了一顿便饭。
很简单的四菜一汤,都是些家常菜。
但吃在嘴里,却觉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我们聊了很多。
聊建筑,聊历史,聊那些正在被慢慢遗忘的老手艺。
我发现,这位在我前老板眼中“古怪又难缠”的老人,其实是一个内心无比丰盈和智慧的长者。
他只是用他自己的方式,在守护着一些他认为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和他聊天,我感觉自己像一块干涸的海绵,在贪婪地吸收着养分。
下午,我告辞离开的时候,陈老先生把我送到门口。
他指着院子里那片盛开的紫藤,对我说:“明年春天,记得再回来看花。”
“好。”我笑着答应。
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邀请。
更像是一种……传承。
离开“晨曦”宅院,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去了市里最大的商场。
在那个金碧辉煌,人来人往的地方,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张被我退回去的,1000元的购物卡。
如果我没有退回去,我会用它来买什么呢?
或许会买一件打折的衣服。
或许会吃一顿奢侈的大餐。
或许会给家里添置一个小家电。
然后呢?
然后,它就会像所有被消费掉的东西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我,可能会继续留在那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地方,为了年底那份“保证让我满意”的奖金,继续透支着我的热情和生命。
直到有一天,我被彻底榨干,再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然后被像一块废铁一样,毫不留情地丢弃。
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无比庆幸。
庆幸自己在那一刻,选择了不妥协。
庆幸自己,没有为了那1000块,或者未来可能有的10万、100万,就出卖掉自己最珍贵的东西。
那就是,我的原则,和我的骄傲。
几天后,我正式入职了“匠心营造”。
公司的规模不大,办公室在一个由老厂房改造的创意园区里,充满了复古的工业风。
我的新老板,也就是陈老先生的那位老朋友,姓李,是个看起来比陈老先生还要儒雅随和的中年人。
他没有跟我谈KPI,也没有跟我谈业绩要求。
他只是泡了一壶上好的普洱,然后把他这些年收集的,关于各种古建筑的资料和图纸,像献宝一样,一摞一摞地搬到我面前。
“小张,欢迎你的加入。”他笑着说,“以后,这些‘宝贝’,就交给你来守护了。”
我看着那些已经泛黄,甚至有些残破的图纸,感觉自己的血液,又开始重新沸騰起来。
我知道,我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地方。
在这里,我不需要去计算什么投入产出比。
我只需要,用我的心,去倾听每一块砖瓦的故事,去读懂每一根梁柱的语言。
然后,用我的专业和热爱,让这些沉睡的“宝贝”,重新焕发出生命的光彩。
这,就是我的价值。
也是我愿意为之奋斗一生的事业。
时间过得很快。
转眼,又是一个春天。
我负责的第一个项目,一个濒临倒塌的晚清老戏台的修复工程,也进入了尾声。
这个项目,比“晨CEC”还要复杂,还要棘手。
但我和我的团队,用最传统,也最笨拙的方式,一点点地把它从废墟的边缘,拉了回来。
当戏台上那幅精美绝伦的“八仙过海”藻井,经过我们几个月的清洗和修复,重新露出它原本绚丽的色彩时,所有参与其中的老师傅,都激动得热泪盈眶。
那种成就感,是任何金钱都无法带来的。
项目竣工验收那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我的前同事打来的。
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幸灾乐祸。
“张姐,你猜怎么着?老王他……栽了!”
我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
“还不是因为陈老先生那个项目!”同事的语气里充满了八卦的兴奋,“你走之后,老王不是想攀上陈老先生那条线嘛,结果人家根本不搭理他。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陈老先生的几个老朋友,最近在联合搞一个大型的文化地产项目,投资额是按百亿算的!”
“老王跟疯了一样,想尽了一切办法想挤进去分一杯羹。结果,人家项目方的负责人,点名要找‘晨曦’项目的设计团队来主导。老王傻眼了,他哪里找得来啊!你走了,那个项目的核心灵魂就没了!他只能硬着头皮,找了外面一个很牛的设计公司,想模仿你的风格,结果做出来的东西,不伦不类,被人家批得体无完肤,说他那叫‘东施效颦’,只有形,没有魂!”
“这下好了,不仅项目没拿到,还在圈子里把名声搞臭了。听说,因为这件事,公司最大的一个股东,直接撤资了。现在公司资金链断裂,已经快要破产清算了!”
听着同事的讲述,我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
只是觉得有些……唏嘘。
老王他,终究还是没有明白。
他以为,他可以用钱买来一切。
买来最好的团队,买来最牛的设计,买来最顶级的人脉。
但他不知道,有些东西,是钱永远也买不来的。
比如,一颗真正热爱和敬畏之心。
比如,那种愿意为了一个“念想”,而倾尽所有的“傻气”。
他输给了自己的精明和傲慢。
也输给了这个时代里,那些看似无用,却最是千金难买的,珍贵的东西。
挂了电话,我抬头看向那个刚刚被我们修复好的老戏台。
阳光正好,洒在那些雕梁画栋上,流光溢彩,美得惊心动魄。
我仿佛能听到,从那座空无一人的戏台上,传来久远而悠扬的唱腔。
唱的是英雄美人的传说,唱的是世事变迁的沧桑。
也唱的是,一个关于“坚守”和“回报”的,最朴素的道理。
我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陈老先生的管家打来的。
“张小姐,院子里的紫藤花,又开了。老先生说,请您回来看看。”
我笑了。
“好,我马上就到。”
我开着车,行驶在去往“晨曦”宅院的路上。
车窗外,是这个春天里,最明媚的阳光。
我知道,我的人生,也像这个春天一样。
告别了过去的阴霾,终于迎来了,属于我自己的,繁花盛开。
而这一切的开始,不过是因为一张1000元的购物卡。
和那个,在收到它时,选择不低头的,勇敢的自己。
来源:职场t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