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坐在机场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凌晨四点的航站楼空旷得像个巨大的洞穴,广播里用三种语言播报着延误的航班信息,声音在头顶盘旋,听不真切。
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画面,黑了。
不是断网,不是信号不好。
是一种均匀的、柔软的、带着织物纹理的黑。
像一块布,被人轻轻盖在了摄像头上。
我坐在机场冰冷的塑料椅子上,凌晨四点的航站楼空旷得像个巨大的洞穴,广播里用三种语言播报着延误的航班信息,声音在头顶盘旋,听不真切。
周围的空气里混杂着咖啡的苦香和消毒水的味道,冷气开得太足,吹得我汗毛倒竖。
我盯着那个黑掉的画面,看了足足一分钟。
心脏先是漏跳了一拍,然后开始疯狂地擂鼓,一下一下,撞得我胸口生疼。
这是我们家的卧室。
摄像头是我装的,为了方便随时看看家里的猫。
林晚知道,她还笑我,说我不是想看猫,是想查岗。
我说对啊,就查你。
她当时笑得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伸手捏我的脸,说,那你可得看紧点。
可她从来没碰过那个摄像头。
我们约定好的,那是我的“猫眼”,她不会去动。
现在,它被盖住了。
就在我出差的第一个晚上。
凌晨三点四十五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无数个念头瞬间炸开,像一盒被摔在地上的玻璃弹珠,滚得满地都是,杂乱无章,却每一个都闪着让我心惊肉跳的光。
我拿起手机,手指悬在林晚的号码上,却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该问什么?
问她为什么把摄像头盖上了?
问她家里是不是有人?
问她……是不是不爱我了?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刀,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喉咙发紧。
我站起身,在空旷的候机大厅里来回踱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空洞回响。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冷静,可能只是猫把它碰掉了,或者她打扫卫生不小心碰到了。
可那块布的纹理,那么清晰,带着一种刻意的温柔,分明是被人仔細盖上去的。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冰冷,像刀子一样刮着我的肺。
不能再等了。
我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向航空公司的柜台。
“你好,我要改签,最早一班飞回去的。”
地勤小姐姐睡眼惺忪,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敲击键盘。
“先生,您这趟是国际航班,改签手续很麻烦,而且……”
“钱不是问题,”我打断她,声音有些发抖,“不管多少钱,我要最早的一班。”
我的坚持让她有些意外,她重新审视了我一遍,然后开始在系统里查询。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后背的衬衫也已经被冷汗浸湿,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
终于,她抬起头。
“最早一班,一个半小时后起飞,中间需要中转一次,可以吗?”
“可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接下来的一个半小时,是我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刻。
我坐在登机口,一遍又一遍地刷新着那个监控APP。
画面始终是那片温柔的、绝望的黑色。
我不敢给林晚打电话,也不敢发消息。
我怕。
我怕听到一个男人的声音,或者,怕她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陌生的语气跟我说话。
飞机起飞的时候,巨大的轰鸣声和失重感让我一阵眩晕。
我靠在舷窗上,看着地面上的城市灯火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沉进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我和林晚,我们在一起八年了。
从大学校园里手牵手走出来,到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拥有一个我们自己的小家。
我们一起吃过最便宜的泡面,也一起在高级餐厅里庆祝过纪念日。
我们吵过最凶的架,也说过最动人的情话。
我以为,我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我以为,我们的爱情坚不可摧。
可现在,那块小小的黑布,像一块巨石,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我几乎没有合眼。
飞机餐的味道像嚼蜡,我一口也咽不下去。
脑子里反复播放着我们过去的点点滴滴,那些甜蜜的、温馨的画面,此刻都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在我心上反复切割。
我甚至开始怀疑,那些美好,是不是都只是我的错觉?
飞机落地,我第一个冲出机舱。
我拖着行李箱,在机场里狂奔,那种不顾一切的样子,引来了无数侧目的眼光。
但我不在乎。
我只想快一点,再快一点,回到那个被我称之为“家”的地方。
我只想知道一个答案。
出租车在城市的车流里穿梭,窗外的霓虹灯飞速地向后掠去,像一条条彩色的伤口。
司机是个话痨,不停地跟我说着今天的新闻,路况,还有他那个不听话的儿子。
我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只是死死地盯着计价器上跳动的数字。
终于,那个熟悉的小区出现在眼前。
我付了钱,甚至忘了拿找零,拉开车门就冲了出去。
站在家门口,我掏钥匙的手,抖得厉害。
钥匙插进锁孔,试了好几次才对准。
“咔哒”一声,门锁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楼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门。
客厅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只有卧室的门缝里,透出一点点微弱的、温暖的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
是林晚最喜欢的那款香薰,淡淡的栀子花香,混合着……一股旧书和老物件的味道。
很奇怪。
我换了鞋,蹑手蹑脚地走向卧室。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绵绵的,不着力。
我站在卧室门口,手放在门把手上,却迟迟没有推开。
我害怕。
我怕看到我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我怕我们八年的感情,就在这扇门后,画上一个残忍的句号。
我闭上眼,又猛地睁开。
长痛不如短痛。
我用力,推开了门。
然后,我愣住了。
卧室里,没有别人。
只有林晚。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坐在床边。
那条裙子,我认得。
是我们结婚时,她穿的那件婚纱。
她把它改短了,当成了一条普通的裙子。
她说,这是她最珍贵的衣服,她要经常穿着它。
她的脚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木箱子。
箱子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东西。
一张泛黄的电影票,一个褪了色的毛绒玩具,一本卷了角的书,几块形状奇特的鹅卵石……
这些东西,我都认得。
它们是我们爱情的见证。
是我们一步步走来的路标。
林晚没有注意到我。
她手里拿着一张照片,看得出神。
照片上,是大学时代的我们。
我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她扎着马尾辫,我们俩并排坐在学校的草坪上,笑得像两个傻子。
那天的阳光很好,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记得,那天下午,我跟她表白了。
我紧张得手心冒汗,话说得磕磕巴巴。
她听完,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卧室里很安静,只有她轻轻的呼吸声。
那盏昏黄的床头灯,把她的侧脸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晕。
她还是那么美,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
可是,她的眼神,却有些不对劲。
那是一种……空洞的、迷茫的眼神。
仿佛她看着那张照片,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她只是在重复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动作。
我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眼前的一幕,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没有争吵,没有背叛,没有第三者。
只有我的妻子,穿着我们的婚纱,守着一箱子的回忆,独自一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晚?”
我试探着,轻轻地叫了她一声。
我的声音很小,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平静的湖面。
她浑身一颤,手里的照片“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她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我。
当她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时,我看到了。
那是一种……努力辨认的眼神。
就像在看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路人。
她的眉头微微皱起,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是我,”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有些沙哑,“我回来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迷茫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喜,和一丝……慌乱。
“你……你怎么回来了?”她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整理着自己的裙子,“你不是……出差了吗?”
“我改签了。”我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照片。
照片上,年轻的我们,笑得那么灿烂。
“怎么了?”我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出什么事了?”
她的眼神闪躲,不敢看我。
“没……没什么事啊,”她勉强地笑了笑,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我就是……睡不着,翻翻旧东西。”
她说着,就要去关那个木箱子。
我按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林晚,”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看着我,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她没有说话,只是拼命地摇头。
那是一种无声的、绝望的抗拒。
我没有再逼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哭得浑身颤抖,看着她把头埋进我的怀里,像个无助的孩子。
我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卧室里,只有她压抑的哭声,和我的心跳声。
一下,又一下。
沉重而无力。
过了很久,她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
她从我怀里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核桃。
“对不起,”她抽噎着说,“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我说。
我不知道她在为什么道歉。
是为了盖住摄像头,还是为了别的事情。
但我知道,她一定有她的苦衷。
“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了吗?”我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她犹豫了很久,才点了点头。
她拉着我,在床边坐下。
那个装满回忆的木箱子,就放在我们脚边。
她从箱子里,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日记本。
日记本的封面,是我们一起去旅行时,在一家小店里买的。
上面画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金黄的叶子,铺满了整个封面。
她翻开日记本,递给我。
“你……从头看吧。”她说。
我接过日记本,入手很沉。
我翻开第一页,是她的字迹,娟秀而有力。
日期,是三个月前。
“今天,我又忘了回家的路。站在小区门口,看着那一栋栋一模一样的楼,我突然觉得好陌生。我不知道哪一扇窗户,才是属于我的。我在楼下坐了很久,直到天黑,直到他焦急地跑下来找我。看到他的那一刻,我才想起来,哦,原来,有他的地方,才是家。”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继续往下看。
“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太好。他说那是一种病,会让我的记忆,像被潮水冲刷的沙滩,一点一点地消失。他说,我可能会先忘记最近发生的事,然后是几年前的事,最后……可能会忘记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我不敢告诉他。我怎么能告诉他呢?他正在事业的上升期,每天那么忙,那么累。我不能成为他的负担。我不能让他看着我,一天一天地,变成一个他不认识的陌生人。”
“我开始写日记。我想把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都记下来。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到我们第一次牵手,第一次接吻,第一次旅行……所有所有,我都想记下来。我想,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什么都忘了,至少,我还有这本日记。它可以告诉我,我曾经那么幸福地,被一个人爱过。”
“我开始害怕睡觉。我怕我一觉醒来,就把昨天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我开始在家里贴满了便利贴。冰箱上贴着‘记得按时吃饭’,门上贴着‘出门要带钥匙’,镜子上贴着‘你叫林晚,你有一个很爱你的丈夫’。”
“今天,他又出差了。我知道他会在手机上看我,看猫。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对着一件旧衣服,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是哪一年买的。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对着他的照片,喃喃自语,害怕有一天会忘记他的样子。所以,我把摄像头盖住了。对不起,亲爱的。请原谅我的自私。我只是……想让你记忆里的我,永远是那个最好的样子。”
日记本,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
原来,是这样。
原来,我所以为的背叛,是她一个人,在默默地承受着这样巨大的痛苦和恐惧。
原来,我所以为的欺骗,是她用尽了全力,在保护我,在保护我们这份来之不易的爱情。
我抬起头,看着她。
她也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不安。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伸出手,把她紧紧地搂进怀里。
“傻瓜,”我的声音哽咽,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是我,没有早点发现她的异常。
是我,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却还在怀疑她,揣测她。
是我,差一点,就因为一个愚蠢的误会,而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没关系了,”我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头顶,闻着她头发上熟悉的洗发水香味,“一切有我。”
“都会好的。”
我说。
虽然我知道,这可能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医生说的那种病,我知道。
那是一趟没有回程的列车,终点是遗忘。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就算她会忘记所有,我不会。
我会成为她的记忆。
我会一遍一遍地,把我们的故事,讲给她听。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辞去了那份需要频繁出差的工作,换了一份可以每天准时回家的清闲差事。
我开始学习烹饪,研究各种对大脑有益的食谱。
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贴上了标签。
“这是你最喜欢的杯子,你喜欢用它喝柠檬水。”
“这是我们结婚时买的沙发,你喜欢窝在上面看电影。”
“这是我,你的丈夫,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我把那个装满回忆的木箱子,放在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每天晚上,我都会陪着她,一起整理那些旧物。
“老婆,你看,这是我们第一次去海边捡的贝壳,你还记得吗?那天你穿了一条蓝色的裙子,像海里的美人鱼。”
“老婆,这是我们一起养的第一盆多肉,后来被你养死了,你还哭了好久。”
“老婆,这是……”
一开始,她还能记起一些片段。
她会笑着说,我才没有哭,是你记错了。
她会说,那条裙子不是蓝色的,是白色的。
我们会为了一点点记忆的偏差,争论不休,然后相视而笑。
那段日子,虽然辛苦,但也充满了温情。
我们仿佛又回到了热恋的时候,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能明显地感觉到,她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她开始记不住昨天晚饭吃了什么。
她开始叫不出楼下邻居的名字。
她开始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
有时候,她会突然问我:“你是谁?为什么会在我家?”
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但我会笑着,一遍一遍地告诉她:“我是你的丈夫,这是我们的家。你叫林晚,你有一个很爱你的丈夫。”
然后,我会拿出我们的结婚照,指着照片上的我们,给她讲我们的故事。
她会似懂非懂地听着,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但当我讲到动情处时,她的眼角,会悄悄地滑落一滴泪。
我想,她的身体忘记了,但她的心,还记得。
记得那份爱,那份感动。
最让我难过的一次,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我提前订了她最喜欢的餐厅,买了她最喜欢的花。
我像第一次约会那样,穿上西装,打上领带,站在门口等她。
她从房间里走出来,穿着我给她准备的礼服。
她很美,像个公主。
可是,她看着我,怯生生地问:“先生,我们认识吗?”
那一刻,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崩塌了。
我强忍着眼泪,挤出一个笑容。
“我们不认识,”我说,“但我想,从今天开始,我们可以认识一下。美丽的女士,我能有幸,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露出了一个羞涩的笑容。
“好啊。”她说。
那顿饭,我们吃得很开心。
我给她讲了很多笑话,她笑得前仰后合。
我给她讲了我们的故事,当然,是以一个陌生人的口吻。
我说,我认识一个男孩,他很爱一个叫林晚的女孩。
他们一起经历了很多很多事情。
她听得很认真,眼睛里闪着光。
“那个叫林晚的女孩,一定很幸福吧。”她说。
“是啊,”我说,“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孩。”
回家的路上,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睡着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侧脸,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
我知道,这条路,会很长,很长。
而且,会越来越难走。
但我不会放弃。
只要我还记得,我们的爱,就永远不会消失。
我会牵着她的手,陪着她,走完这趟遗忘的旅程。
就算有一天,她彻底忘记了我,忘记了所有。
我也会守在她身边,做她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会每天都跟她“初次见面”。
我会每天都让她“重新”爱上我。
因为,我爱她。
这份爱,早已刻进了我的骨子里,融入了我的血液里。
它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褪色,更不会因为记忆的消失而改变。
日子一天天过去,林晚的情况时好时坏。
有时候她能清晰地叫出我的名字,和我聊起大学时的趣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客厅,照在她微笑的脸上,那一刻,我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那场名为“遗忘”的噩梦,只是我做的一个荒唐的梦。
但更多的时候,她只是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像一尊美丽的雕塑。
我跟她说话,她会礼貌地回应,但那份亲昵和熟悉感,却消失了。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需要小心翼翼对待的房客。
我开始用录音笔,记录下我们清醒时的对话。
我把我们的照片,洗出来,贴满了整整一面墙。
我甚至开始学着画画,用笨拙的笔触,画下我们一起经历过的每一个场景。
我想用尽一切办法,为她搭建一个记忆的堡垒,抵御那不断侵蚀而来的遗忘的潮水。
朋友们都劝我,让我把她送到专业的疗养机构。
他们说,这样对我和她都好。
我能有自己的生活,她也能得到更专业的照顾。
我拒绝了。
我无法想象,把林晚一个人,丢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
她会害怕,会无助。
我答应过她,要永远陪着她。
我不能食言。
为了更好地照顾她,我开始研究关于这个病的一切。
我加入了病友家属的社群,和他们交流经验,互相打气。
我才知道,原来在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在和我经历着同样的痛苦。
我们像一群在黑夜里航行的船,彼此看不到对方,却能通过那微弱的灯光,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有一个周末,我带着林晚,回了一趟我们的母校。
校园里的一切,还是老样子。
那条我们走了无数遍的林荫道,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
那个我们经常去的图书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旧书的味道。
那片我们曾经躺过的草坪,青草的香气,还是那么熟悉。
我牵着她的手,慢慢地走着,一边走,一边给她讲我们当年的故事。
“你看,就是在这个位置,我第一次跟你表白。”
“还有那个窗口,你以前最喜欢坐在那里看书,阳光照在你身上,好看得像一幅画。”
“那边的篮球场,我每次打完球,你都会给我送水。”
她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走到一片银杏树下时,她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抬起头,看着那满树金黄的叶子,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波动。
“这里……”她轻声说,“我好像……来过。”
我的心,猛地一跳。
“是啊,”我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我们以前经常来这里。你最喜欢银杏叶了,你说它像一把把小扇子,特别可爱。”
她伸出手,接住一片飘落的叶子。
她把叶子放在手心里,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转过头,看着我。
她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
“我想起来了,”她说,“你在这里,亲过我。”
那一瞬间,我感觉所有的辛苦和委屈,都烟消云散了。
我紧紧地抱住她,像是要将她揉进我的身体里。
“是的,”我在她耳边说,“我想起来了,我也爱你。”
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清醒,可能只是昙花一现。
也许明天,她又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没关系。
只要有这样的一瞬间,就足够了。
它就像一颗糖,能甜很久很久。
它就像一束光,能照亮前路所有的黑暗。
回来的路上,我们在一家老旧的音像店里,淘到了一张我们当年最喜欢的老电影的碟片。
晚上,我们像以前一样,窝在沙发上,一起看电影。
电影的情节,我们都烂熟于心。
可是,当看到男女主角在历经磨难后,终于拥抱在一起时,林晚还是哭了。
她靠在我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别怕,”我抱着她,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故事的结局,都是好的。”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那我们呢?”她问,“我们的结局,会是好的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像星辰一样明亮的眼睛,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雾气。
我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额头。
“会的,”我说,“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是最好的结局。”
从那天以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
每当我带她去我们曾经去过的地方,接触我们曾经用过的东西,她的记忆,就会出现短暂的复苏。
于是,我开始了一场浩大的“记忆唤醒”工程。
我带着她,重走了我们蜜月旅行的路线。
在海边,我们像当年一样,手牵手在沙滩上散步,捡贝壳。
在山顶,我们像当年一样,依偎在一起看日出,许下心愿。
虽然,她很多时候,都只是安静地跟着我,像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偶。
但是,偶尔,她会突然指着远处的灯塔,对我说:“我们是不是来过这里?”
或者,在吃到某种当地特产的小吃时,她会突然说:“这个味道,好熟悉。”
每一次这样的时刻,都让我欣喜若狂。
我知道,我做的一切,都不是徒劳的。
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并没有真正消失。
它们只是藏在了她身体的某个角落里,等着我去把它们,一点一点地,重新找回来。
我们去了我们第一次约会的餐厅,点了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菜。
我们去了我们第一次看电影的影院,虽然那部电影早已下线,但我们还是坐在当年的位置上,吃着爆米花。
我们去了我们领结婚证的民政局,在门口的红墙下,我又一次,单膝跪地,向她“求婚”。
路过的行人,都向我们投来善意的目光。
有人为我们鼓掌,有人为我们拍照。
林晚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戒指,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灿烂的笑容。
那一刻,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我深爱的、活泼开朗的女孩。
我知道,这是一场我和时间的赛跑。
我不知道,我还能为她留住多少记忆。
我也不知道,这场赛跑的终点,在哪里。
但是,我不会停下脚步。
只要我还在跑,我们的故事,就还没有结束。
有一天,我在整理旧物时,翻出了我们大学时的情书。
一封一封,装了满满一盒子。
那时候,没有微信,没有手机。
我们所有的思念和爱意,都寄托在这一张张小小的信纸上。
我拿出其中一封,念给她听。
“林晚,见字如面。今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像你一样温暖。我又想你了。想你走路时,马尾辫一甩一甩的样子。想你笑起来时,眼睛里有星星的样子。想你……”
我念着念着,声音就哽咽了。
林-晚静静地听着,眼泪,无声地滑落。
她从我手里,拿过那封信。
她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信纸上我的字迹。
“这个字……”她说,“我认得。”
我的心,又一次被巨大的幸福感填满。
“是啊,”我说,“这是我写的。”
“你……写给我?”她问。
“是啊,”我笑着说,“那时候,我可喜欢你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感动,有悲伤,还有一丝……歉意。
“对不起,”她说,“我好像……把你忘了。”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承认自己忘记了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揪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的手。
“没关系,”我说,“你忘了,我记得。”
“我记得所有的事情。”
“我记得你喜欢吃辣,但又不能吃太辣。”
“我记得你睡觉喜欢抱着枕头,还喜欢踢被子。”
“我记得你害怕打雷,每次下雨天,都要我抱着你才敢睡。”
“我记得你所有所有的一切。”
“所以,没关系。”
“你忘了,我讲给你听。”
“一遍,两遍,一千遍,一万遍。”
“直到你也想起来。”
“或者,直到我们都老得,什么也记不住了。”
她看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泪,浸湿我的肩膀。
我知道,她心里的痛苦,比我多一万倍。
忘记自己最爱的人,该是怎样一种残忍的凌迟。
那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片白茫茫的迷雾里。
她找不到方向,也看不到任何人。
她很害怕,她不停地喊我的名字。
可是,没有人回应她。
她从梦中惊醒,浑身都是冷汗。
她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别走,”她说,“求你,别离开我。”
“我不走,”我把她搂进怀里,亲吻着她的额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你。”
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我的怀里,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她的呼吸,也渐渐变得平稳。
那一夜,我抱着她,一夜未眠。
我看着窗外的天,从深邃的黑,一点一点地,泛起了鱼肚白。
我知道,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新的一天,也意味着新的挑战。
也许,今天她醒来,又会问我:“你是谁?”
也许,今天她又会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
但是,没关系。
我会像往常一样,笑着对她说:“你好,我叫……,是你的丈夫。很高兴,再一次认识你。”
因为,爱,不是一场关于记忆的游戏。
爱,是一种本能。
是一种,就算忘记了全世界,也不会忘记的,心动的感觉。
只要那份感觉还在,我们的故事,就永远不会剧终。
我开始带着林晚,去做一些我们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
我们去学陶艺,把泥巴弄得满身都是,却笑得比谁都开心。
我们去学跳舞,我笨拙的舞步,总是踩到她的脚,她却一点也不生气。
我们去孤儿院做义工,陪着那些孩子,一起画画,一起唱歌。
我发现,在做这些新的事情时,林晚的脸上,会露出一种纯粹的、像孩子一样的快乐。
她不再纠结于那些想不起来的过去,而是开始享受当下。
她的笑容,也变得越来越多。
虽然,她还是会忘记很多事情。
但是,她记住了一件事。
那就是,每天早上醒来,她都会对我笑。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充满依赖的笑。
我知道,在她混乱的记忆里,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可以让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这就够了。
有一天,我们去公园散步。
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夫妻,手牵着手,在夕阳下慢慢地走着。
林晚停下脚步,看了很久。
“我们老了以后,也会是这个样子吗?”她突然问我。
我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当然会啊。”
“到时候,我还是会像现在这样,牵着你的手,陪你散步。”
“就算你走不动了,我就背着你。”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好啊,”她说,“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说。
我们拉了勾。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仿佛,真的能走到,地老天荒。
回家后,林晚拿出了画笔。
她画了一幅画。
画上,是两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手牵着手,走在一条铺满了金色银杏叶的小路上。
他们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那么温暖,那么安详。
画的旁边,她写了一行字。
“一言为定。”
我把那幅画,装裱起来,挂在了我们卧室的墙上。
每天晚上睡觉前,和每天早上醒来后,我们都能看到它。
它像一个无声的约定,提醒着我们,无论未来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都要一起,走下去。
日子就这样,在平静和琐碎中,一天天流逝。
林晚的病情,没有奇迹般地好转,但也没有急剧地恶化。
她像一个活在“现在时”里的人。
昨天的一切,对她来说,都可能是一片空白。
但她会认真地过好每一个今天。
她会为我做的一顿简单的早餐而开心。
她会为窗外的一只小鸟而驻足。
她会为一部喜剧电影而开怀大笑。
她的世界,变得很简单,也很纯粹。
而我,就是她那个简单世界里,唯一的支点。
我不再强求她去回忆过去。
我开始学着,和她一起,创造新的“今天”。
我们每天都会拍一张合影。
用一个专门的相册,把它们一张一张地,收藏起来。
相册的封面,我写上了四个字:“我们的今天”。
我告诉她,就算我们忘记了所有的昨天,但我们拥有每一个值得纪念的今天。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然后,她拿起笔,在相册的扉页上,歪歪扭扭地,写下了我的名字。
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红色的爱心。
那一刻,我的眼眶,又湿了。
我知道,在她心里,我一直都在。
无论她的记忆,被冲刷得多么干净。
我的名字,就像刻在石头上一样,永远,也抹不去。
这就够了。
真的,这就够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未来会是怎样。
也许有一天,她会彻底忘记我。
也许有一天,她会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但是,我不会害怕。
因为我知道,只要我还在她身边,只要我的手,还牵着她的手。
我们的家,就永远都在。
我们的爱,就永远都在。
那块曾经让我心惊肉跳的黑布,现在,被我收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
它提醒着我,永远不要轻易地去怀疑,去猜测。
因为,在你看不见的地方,你爱的人,可能正在用你不知道的方式,深深地爱着你。
而你要做的,就是相信她,陪着她。
然后,一起,把每一个平凡的今天,都过成,最美的纪念。
来源:虫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