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首长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不大,但很有穿透力。我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小树枝拨弄着花坛里新冒头的蚂蚁,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小王,把我那件旧的军大衣拿出来,熨一下。”
李首长的声音从书房传来,不大,但很有穿透力。我正蹲在院子里,用一根小树枝拨弄着花坛里新冒头的蚂蚁,听到声音,立刻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土。
“好嘞,首长。”
这是我在李首长身边工作的第十五个年头。从一个毛毛躁躁的农村新兵,到如今能从他咳嗽的声调里听出是想喝水还是想吃药的勤务员,十五年,像一条河,慢慢地流,把我身上所有的棱角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我的生活,就是李首长的生活。他六点起,我也六点起。他看新闻,我备好茶。他晚上看文件,我把灯光调到最柔和。我熟悉他书架上每一本书的位置,知道他哪双皮鞋穿得最舒服,甚至能预判出他下一个想找的东西放在哪里。
院子里的人都说,我比首长夫人还了解首长。这话夫人听了也不介意,她总是笑着说:“小王心细,有他在,我放心。”
这种放心,对我来说,就是最高的评价。
十五年,足够一个孩子长大成人,也足够我把这里当成真正的家。我没成家,父母总催,我说不急。其实我知道,我在等,等退伍。我心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等我离开这里,首长会帮我安排个好去处。他从不轻易许诺,但他看我的眼神,我知道,他心里有数。
我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黄呢军大衣从衣柜里取出来。这是他年轻时穿过的,立过功的衣服,每年入冬,他都要拿出来看看,摸一摸。我插上熨斗的电,等它慢慢升温,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水汽氤氲,布料上每一道褶皱都在我手下被抚平。我熨得很慢,很仔细,就像在打理一段即将收尾的岁月。
再过三天,我就要退伍了。
离队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行李也收拾好了一个大箱子,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物,但每一件都沾着这个院子的气息。我以为,走的那天,首长会像送别他以前的兵一样,在院子里,拍拍我的肩膀,说几句勉励的话,再让司机老赵把我送到火车站。
这是一个我预演了无数次的场景,温暖,体面,像一个句号,圆满地画在我十五年的军旅生涯上。
然而,事情和我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像一块湿透了的灰色抹布。
我起了个大早,把房间最后打扫了一遍,被子叠成了标准的豆腐块,窗台擦得一尘不染。我像往常一样,准备好首长的早餐,一杯温水,两片面包,一个水煮蛋。
可他没有下楼。
夫人走下来,眼圈有点红,她对我说:“小王,首长昨晚看文件晚了,还没起。你……吃完早饭就让老赵送你吧。”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下。
这不符合首长的作风。他是个时间观念极强的人,十五年来,除非生病,否则从没晚起过。
我没说什么,默默地吃完了饭。饭菜的味道,有些尝不出来了。
我拎着行李箱站在院子里,等老赵把车开出来。我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二楼书房的窗户。窗帘拉开了一道缝,我看到首长的身影,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看见我了。我也看见他了。
我们的目光没有交汇。他只是静静地站着,没有要下楼的意思,也没有隔着窗户挥挥手。那种沉默的距离,像一道无形的墙,把我隔绝在外。
十五年的朝夕相处,最后竟然是这样一种无声的告别。
我的喉咙有些发紧,一种说不出的酸涩感从胃里一直涌上来。我以为我足够坚强,可那一刻,我还是觉得有些东西在心里碎掉了。
老赵把车停在我身边,没说话,只是帮我把行李箱放进后备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
车子缓缓驶出大院的红色铁门。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户后面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车里很安静,只有发动机轻微的轰鸣声。老赵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今天尤其沉默。他只是专注地开着车,偶尔通过后视镜看我一眼,眼神复杂。
我以为他会直接送我到火车站,但车子开到半路,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他停了下来。
“小王,”他熄了火,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递给我,“这是首长让我交给你的。”
我愣住了。文件袋是密封的,上面没有字。
“首长说,让你离开大院之后再看。”老赵的声音很低,“他还说……这是你最后一次任务。”
最后一次任务?
我接过文件袋,入手沉甸甸的。我的指尖能感觉到里面似乎有硬物,不是单纯的纸张。
“老赵,首长他……为什么不见我?”我还是问出了口。
老赵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别问了。首长的心思,谁能猜透呢。他只交代我,务必把这个交到你手上。”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他说,你是个可靠的人,这件事,只有你能办。”
车子再次启动,一路开到火车站。
检票口人来人往,广播里播放着即将到站的列车信息。老赵帮我把行李拿下来,给了我一个用力的拥抱。
“保重,兄弟。”
“你也是,老赵。”
我拖着行李箱,混入人群。那份文件袋被我紧紧地揣在怀里,隔着一层布料,我仿佛能感受到它不同寻常的重量。
绿皮火车缓慢地启动,窗外的城市渐渐远去,熟悉的建筑变成模糊的色块。我找到自己的铺位,把行李放好。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混杂的气味,泡面、汗水,还有劣质烟草。
我靠在窗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物,心里空落落的。
首长的反常,老赵的欲言又止,还有怀里这份神秘的文件袋,这一切都像一团迷雾,笼罩着我。
等火车彻底驶入郊区,窗外只剩下连绵的田野和山峦,我才把文件袋拿了出来。
我仔細地撕开密封条,动作很轻,好像里面装着什么易碎品。
我把里面的东西倒在铺位上。
没有我想象中的推荐信,也没有一笔安置费。
里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还有一个用红布包裹着的小物件。
我先拿起那张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穿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碎花衬衫。她笑得很灿烂,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嘴角有两个浅浅的梨涡。她身后是模糊的山影和农田。
我不认识她。
我拿起那封信。信封是空白的,信纸是部队里最常见的那种稿纸,上面是李首长那手苍劲有力的钢笔字。
“小王,见字如面。当你看到这封信时,你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十五年,辛苦你了。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告别,有些事,我无法当面说出口。”
我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照片上的姑娘,叫方敏。是我年轻时在乡下插队时认识的。我们……有过一段感情。后来我被推荐回城上大学,再后来参军,就和她断了联系。”
信纸在我手里微微颤抖。我从没听首长提起过他的过去,更不知道还有这样一段往事。
“我以为这件事早就过去了,直到半年前,我通过一些老战友打听,才知道她在我离开后不久,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终身未嫁,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十几年前就因病去世了。”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现在的家庭,我的身份,不允许我再回头去触碰这段过去。这对我的妻子不公平,也会引起不必要的风波。但我亏欠她们母女太多。这些年,我午夜梦回,总能看到她那双眼睛。”
“我查到,她的女儿,名叫林薇,现在生活在青川县的一个小镇上。日子过得很清苦。我这里有一笔钱,还有一些东西,我想托你转交给她。”
“小王,你跟了我十五年,我信得过你。这件事,不能通过组织,不能通过任何官方渠道,只能以一个陌生人的名义,悄悄地完成。就当是……一个故人对她们母女的补偿。”
“办完这件事,你我之间的情分,就到此为止了。不要再联系我,也不要再回来看我。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信的最后,是一个地址,和一个签名。
李援朝。
这是他的本名,我只在档案里见过一次。他几乎从不使用。
我呆呆地坐着,火车“哐当哐当”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信纸上的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
那个我敬重了十五年,如山一般伟岸的男人形象,在这一刻,出现了裂痕。
他不是在托付我办一件事,他是在用我,去处理他人生中的一个污点,一个他自己不愿、也不能去面对的过去。
那句“两不相欠”,更是像一把刀,干脆利落地斩断了我们之间十五年的情谊。
难怪他要避开我。
难怪他不敢当面跟我告别。
因为心虚。
我慢慢地打开那个红布包裹。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玉佩,上面雕着一朵简单的兰花。玉的成色很好,一看就不是凡品。这大概就是他信里说的“一些东西”。
我把所有东西重新装回文件袋,塞进背包最深处。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玻璃上倒映出我自己的脸,陌生而茫然。
火车一路向南。我的家乡在北边。而去青川县,我要在下一站下车,转乘另一趟南下的列车。
我面前有两条路。
一条是回家,把这个文件袋扔掉,或者烧掉,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从此,我和李首长,就真的“两不相欠”了。
另一条,是去青川,完成他交代的这个“最后任务”。
我一夜没睡。
火车到站的铃声响起时,我做出了决定。
我背起背包,走下了火车。不是回家的方向。
我不知道自己是出于对首长最后的一丝忠诚,还是单纯地想去看看那个叫林薇的姑娘,看看那个被他亏欠了一生的女人,留下了怎样的血脉。
或许,我只是想给自己的十五年,一个真正的交代。
去青川县的路,比我想象的要周折。
我先是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然后换乘长途汽车,在尘土飞扬的山路上颠簸了一天一夜。车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黄土高坡,偶尔能看到几户人家,像撒在褶皱地图上的芝麻粒。
青川县城不大,一条主街从东到西,半个小时就能走完。信上的地址,是县城下面的一个叫“红石镇”的地方。
我又坐上了去镇上的小巴车。车上挤满了背着背篓、提着鸡鸭的乡亲,空气里混杂着汗味和泥土的气息。
红石镇,果然名副వ,镇子建在一条干涸的河床边上,到处都是红色的石头和沙土。镇上只有一条街,两旁是低矮的砖瓦房,墙皮大多已经剥落。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一个挂着“林家小院”牌子的院子。院门是两扇破旧的木板门,虚掩着。
我推开门,院子里很安静。几只母鸡在地上啄食,角落里堆着一些农具。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小马扎上,编着竹筐。
“大爷,我找一下林薇。”我开口问道。
老人抬起头,用浑浊的眼睛打量了我一番。“你找我们家薇薇有事?”
“我是她……一个远房亲戚,路过这里,来看看她。”我临时编了个理由。
“哦,薇薇在镇上的卫生院上班呢,要到晚上才回来。”老人指了指屋子,“你进屋坐吧,喝口水。”
我谢绝了他的好意,说在镇上随便逛逛,等她下班。
我不想这么快就暴露我的来意。我想先看看,这个林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镇卫生院就在街的尽头,一栋两层的白色小楼。我远远地站着,看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姑娘,正扶着一位老人,耐心地跟他说着什么。
她没有照片上她母亲那般明媚的笑容,神情很专注,甚至有些严肃。她的头发剪得很短,显得很干练。她的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她母亲的影子,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生活打磨过的坚韧。
她就是林薇。
我没有上前。
我在镇上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接下来的几天,我没有去打扰她,只是像个幽灵一样,在远处观察着她的生活。
她的生活很简单,两点一线。早上,她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去卫生院。中午,她就在卫生院的食堂解决。晚上,她会去菜市场买点菜,然后回家。
我看到她熟练地跟小贩讨价还价,为了一毛两毛钱争得面红耳赤。
我看到她在卫生院里忙前忙后,给孩子打针,给老人量血压,处理一些小的外伤。她做事很麻利,话不多,但对每个病人都很耐心。
我看到她下班回家后,在院子里帮着养父编竹筐,帮着养母做饭。昏黄的灯光下,一家三口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温暖。
她的生活,就像这个小镇一样,贫瘠,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
我越来越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李首长给的那笔钱,数目不小,足够改变她现在的生活。但我该用什么理由给她?一个素不相识的“远房亲戚”?她会信吗?
更重要的是,那封信,那块玉佩,那个关于她身世的秘密。
我一旦说出口,打破的将是她二十多年平静的生活。这对她来说,是好事,还是又一次伤害?
我犹豫了。
我把文件袋里的东西拿出来,一遍遍地看。照片上那个叫方敏的女人,笑得那么无忧无虑。她一定没有想到,她的爱情,会给她和她的女儿,带来这样沉重的一生。
而那个给了她爱情,又抛弃了她的男人,如今却高高在上,只派了一个下属,带着一笔钱,来试图抹平这一切。
我心里第一次对李首长,产生了一种近乎鄙夷的情绪。
我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不能再以一个“远房亲戚”的身份出现。我需要一个更合理的身份,一个能让她放下戒备的身份。
第二天,我去了镇上的一个小饭馆。我找到老板,说我想在这里打短工,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老板看我身体壮实,不像坏人,就答应了。
我就这样在红石镇留了下来。
我成了饭馆的杂工,每天的工作就是洗菜、切菜、端盘子。
这个身份,让我可以更近距离地接触这个小镇,接触林薇。
卫生院的医生护士,偶尔会来饭馆吃饭。林薇也来过几次,都是和同事一起。她总是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饭,很少参与同事们的闲聊。
有一次,店里忙,我端菜的时候,不小心和一个人撞了一下,菜汤洒了出来,溅到了旁边客人的身上。
那个人正好是林薇。
滚烫的菜汤洒在她的胳膊上,她“嘶”地一声,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老板也赶紧跑过来,又是递毛巾又是道歉。
林薇却摆了摆手,说:“没事,不严重。”她站起身,对我说,“你去后厨拿点凉水冲一下,别烫伤了。”
她关心的,竟然是我的手。
我愣住了。
她自己去了卫生院处理了一下,回来的时候,胳膊上包了一小块纱布。她没有责怪我一句,甚至还替我向老板求情,说不是我的错。
那天晚上,我躺在旅馆的床上,翻来覆去。
林薇的善良和隐忍,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上。
我越是了解她,就越觉得那个文件袋里的秘密,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开始有意识地和她接触。
我会借着去卫生院拿药的机会,和她说上几句话。
我会假装不经意地,在她下班的路上和她“偶遇”。
我们聊得不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天气,镇上的新闻,饭馆的生意。
她对我,始终保持着一种礼貌的疏离。她大概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在镇上打工的外乡人。
直到有一天,机会来了。
林薇的养父,那个编竹筐的老人,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不小心砍伤了腿。伤口很深,血流不止。
林薇一个人,根本扶不动他。
我正好路过,听到院子里的呼喊声,想都没想就冲了进去。
我背起老人,一路跑向卫生院。我的军旅生涯,给了我一副好身板。背着一个一百多斤的老人,跑几百米,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到了卫生院,林薇迅速地为她父亲清创、缝合、包扎。她的手很稳,眼神专注,完全没有了之前的慌乱。
处理完伤口,她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满头的汗,和被血浸湿的衬衫,轻声说:“谢谢你。”
她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除了戒备之外的东西。
“我叫王诚。”我说。
“林薇。”
从那天起,我们的关系,似乎近了一些。
我会经常去她家院子里坐坐,帮林大爷干点力气活。林大爷腿脚不便,很多事都做不了。
林大娘会留我吃饭。饭菜很简单,就是些粗茶淡饭,但我吃得很安心。
我和林大爷聊得很投机。他年轻时也当过兵,虽然只是个普通的步兵,但我们有很多共同的话题。
在一次聊天中,我假装不经意地问起林薇的身世。
林大爷沉默了很久,给我倒了一杯酒。
“薇薇是我们捡来的。”他看着院子里正在洗菜的林薇,眼神里充满了慈爱。
“二十多年前,一个下着大雪的冬天,我出门办事,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看到了一个襁褓。孩子冻得脸都紫了,旁边放着一个篮子,篮子里,就只有一块玉佩。”
我的心,猛地一跳。
“我们两口子一直没孩子,就觉得是老天爷可怜我们,把她抱了回来,当亲生女儿养。”
“那她的亲生父母呢?”我追问道。
林大爷摇了摇头,喝了一口酒。“谁知道呢。那年月,乱得很。可能是家里太穷养不起,也可能是……未婚先孕,不敢要。”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
“其实,薇薇的亲娘,后来来找过她一次。”
我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酒杯。
“大概是薇薇七八岁的时候,有个外地女人来镇上打听。我们一看,那长相,跟薇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们当时就慌了,怕她把孩子要回去。”
“那个女人,很憔悴,也很穷。她说,她不是来要孩子的,就是想远远地看一眼。她说,孩子的爹,是个当兵的,是个大英雄。她说,她等了他好多年,一直没等到。”
“我们不忍心,就让她在门口,偷偷看了薇薇一眼。她看着看着,就哭了。她没进门,也没和薇薇说话,放下一点钱和吃的,就走了。”
“后来呢?”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后来?后来就再也没消息了。我们打听过,听说她回去没多久,就得病走了。”林大爷长长地叹了口气,“是个苦命的女人。薇薇这孩子,命也苦。”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像是刀子在割。
原来,方敏不是“断了联系”,她来找过。
她找到了这里,却连门都没能进。
而李首长呢?他当时在哪里?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已经有了新的家庭,过上了他想要的安稳生活,把这个在乡下苦苦等他的女人,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以为我只是在执行一个任务,一个弥补过去的任务。
现在我才发现,我手里捧着的,是一段被尘封的,滴着血的往事。
我该怎么告诉林薇这一切?
告诉她,她的母亲,是带着怎样的遗憾和不甘离开这个世界的?
告诉她,她的父亲,那个所谓的“大英雄”,在享受着荣誉和地位的时候,对她们母女不闻不问?
这太残忍了。
那天晚上,我回到旅馆,第一次有了想要放弃的念头。
我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小镇。我想把那个文件袋,连同里面所有的秘密,一起沉到河底。
让过去,就永远地过去吧。
我把文件袋拿了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甚至拿出了打火机。
只要火苗一亮,这一切就都结束了。
我不用再纠结,林薇也可以继续过她平静的生活。
我的手指,放在打火机的滚轮上,却迟迟没有按下去。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林薇的脸。她专注工作的样子,她耐心照顾病人的样子,她为了一毛钱跟小贩争论的样子,她看着养父母时,那种发自内心的依恋。
我又想起了林大爷说的话。
“是个苦命的女人。”
“薇薇这孩子,命也苦。”
如果我走了,如果我烧了这一切。
方敏的苦,就白受了。她一生的等待,就真的成了一个笑话。
林薇的苦,也还在继续。她将永远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永远不知道有一个女人,曾那样深切地爱过她。
我凭什么替她们做决定?
我凭什么因为自己的纠结,就剥夺林薇知道真相的权利?
李首长让我来,是让我来“补偿”。但我现在觉得,这不是补偿,这是交代。
是对一个逝去灵魂的交代。
也是对一个鲜活生命的交代。
我慢慢地收起了打火机。
我做出了决定。
我必须告诉她真相。不管这个真相有多么残酷,她都有权利知道。
但不是现在。
林大V的腿伤,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恢复。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再给她增加精神上的负担。
我决定等。
我继续在饭馆打工,继续去林家帮忙。
我和林薇,也越来越熟悉。
我们开始聊一些更深入的话题。
她告诉我,她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攒够钱,把家里的房子翻新一下,让父母住得舒服一点。
她还告诉我,她其实一直想去大城市看看,想去进修,学更多的医术。但她放不下家里的父母。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光。那是一种对未来的向往,又被现实束缚的无奈。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如果她知道,她的亲生父亲,是一个能轻易实现她所有愿望的人,她会作何感想?
她会接受吗?
还是会觉得,这是一种迟到了二十多年的,带着羞辱意味的施舍?
时间就在这种平静又煎熬的等待中,一天天过去。
林大V的腿,渐渐好了起来,已经可以拄着拐杖下地走路了。
我知道,我该开口了。
那天,我特意买了一些好菜,提了两瓶好酒,去了林家。
我对林大爷和林大娘说,我在镇上的工作结束了,过两天就要离开,今天来,是跟他们告别的。
两位老人都很舍不得。
林大娘抹着眼泪说:“小王啊,你是个好孩子。以后有空,常回来看我们。”
林大爷则一个劲地给我倒酒。
林薇坐在旁边,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夹菜。
吃完饭,林大爷和林大娘回屋休息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和林薇。
夏夜的风,带着一丝凉意。月光洒在院子里,给所有的东西都镀上了一层银边。
“你要走了?”她先开了口。
“嗯。”我点了点头。
“回你的部队吗?”
“不,我退伍了。回家。”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我深吸了一口气,从背包里,拿出了那个牛皮纸文件袋。
“林薇,我来这个镇上,其实不是为了打工。”我把文件袋,推到她面前的石桌上。“我是来找你的。”
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没有我预想中的警惕。也许是这段时间的相处,让她对我,有了一些基本的信任。
“这是什么?”她问。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打开了文件袋。
她先看到的是那张照片。
当她的目光触及到照片上那个女人的脸时,她的身体,明显地僵硬了一下。
她拿起照片,凑到月光下,仔细地看着。
“她……”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她叫方敏。是你的亲生母亲。”我一字一句地说道。
林薇猛地抬起头,看着我。她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那封信,和那块用红布包着的玉佩,也推到了她面前。
她没有去看信,而是先打开了那个红布包。
当她看到那块兰花玉佩时,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迅速地转身,跑回屋里。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已经褪了色的布袋子,走了出来。
她当着我的面,打开布袋,从里面,拿出了一块一模一样的玉佩。
“这是我被捡到时,身上唯一的东西。”她把两块玉佩,并排放在桌子上。
它们原本,应该是一对。
月光下,两块玉佩,散发着同样温润的光。
林薇的手,在微微发抖。她终于拿起了那封信。
我静静地坐在对面,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分钟,对她来说,都将是漫长的煎熬。
她看得很慢,很仔细。
院子里,只有偶尔的虫鸣。
我能看到她的肩膀,在轻轻地耸动。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把头埋得很低,很低。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看完了信。
她抬起头,脸上已经没有了泪水,只有一种超乎寻奇的平静。
“所以,我的父亲,还活着。”她看着我,像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我点了点头。“是。”
“他是个大人物。”
“是。”
“他现在,才想起来,他还有一个女儿?”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无法为李首长辩解。任何辩解,在她们母女所承受的苦难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他派你来,是想用钱,来买个心安理得吗?”她指了指文件袋里,我还没来得及拿出来的那个存折。
“林薇,我……”
“你不用说了。”她打断了我,“王诚,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也谢谢你,这段时间对我家的帮助。”
她站起身,把照片,信,还有那块属于她母亲的玉佩,都小心翼翼地收好。
然后,她把那块属于李首长的玉佩,和那个存折,推回到我面前。
“这些东西,你带回去,还给他。”
“告诉他,我林薇,有父亲,也有母亲。我的父亲,是那个把我从雪地里抱回来,养了我二十多年的人。我的母亲,是那个为了我,辛苦操劳,把所有好东西都留给我的人。”
“至于他,他不是我的父亲。他只是一个,在我母亲生命里,犯了错的男人。”
“这笔钱,我不会要。我们家虽然穷,但活得有骨气。我们不接受任何人的施舍,尤其是他的。”
她说完这番话,转身就要回屋。
“林薇!”我叫住了她。
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是,这笔钱,你或许应该收下。”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冷漠。
“这不是施舍。”我说,“这是他欠你母亲的。是你母亲用一生的等待,和一辈子的清苦,换来的。这不是给你的,是给她的。”
“你可以不要,但你应该为你父母想一想。他们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有了这笔钱,他们可以过得好一点。你可以把房子翻新,可以带他们去大医院看病。”
“你也可以用这笔钱,去你想去的地方,去学习,去进修,去过你想要的生活。你为你父母,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你也该为你自己,活一次。”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她。
她站在原地,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没有再拒绝。
她把存折收下了,但那块玉佩,她仍然坚持让我带回去。
“东西,可以还。情分,还不清。”她轻声说,“王诚,明天你就走吧。不要再回来了。”
我知道,她需要时间,去消化这一切。
我也知道,我的任务,到这里,算是完成了。
第二天一早,我没有去和任何人告别。
我悄悄地离开了红石镇。
在县城,我给司机老赵打了个电话,用的是公共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喂?”是老赵熟悉的声音。
“老赵,是我,王诚。”
电话那头,明显地顿了一下。“小王?你……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办好了。”我说,“东西交到她手上了。”
“她……她怎么说?”老赵的声音,有些紧张。
“她都收下了。”我撒了个谎。我不想告诉他玉佩被退回来的事。那没有意义。
“那就好,那就好。”老赵松了口氣。
“你跟首长说一声,任务完成了。让他……保重身体。”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没有问首长的情况,也没有提那句“两不相欠”。
我知道,从我接下那个文件袋开始,我和他之间,就已经只剩下这最后一桩“任务”了。
如今,任务完成,我们之间,再无瓜葛。
我没有立刻回家。
我用自己不多的积蓄,去了一趟南方。我去了那些我只在书上和电视上看到过的城市。
我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想找到一个新的,属于我自己的生活方向。
我不再是李首长的勤务员王诚了。
我只是王诚。
一年后,我回到了我的家乡。
我没有接受任何安置,而是用我退伍的费用,和这一年打工攒下的钱,在县城开了一家小小的杂货店。
生意不好不坏,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我偶尔会想起红石镇,想起林薇,想起那个院子里的两位老人。
我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她有没有翻新家里的房子?有没有去大城市进修?
她和李首长,有没有再联系?
这些,我都不知道。
我也没有再去打听。
那是她的人生,我只是一个短暂的过客,一个秘密的传递者。我没有权利再去打扰。
又过了两年,我的杂货店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我用攒下的钱,在店的后面,隔出了一个小小的房间,算是有了自己的家。
有一天,我正在店里整理货架,门口的风铃响了。
我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欢迎光临。”
我抬起头,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老赵。
他比我上次见他时,苍老了许多,头发白了大半。
他穿着便装,手里提着一些水果。
“老赵?”我有些意外。
“小王。”他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疲惫。
我把他请到后面的房间,给他倒了杯水。
“你怎么找到这儿的?”我问。
“想找你,总有办法。”他说。
我们聊了些家常。我问起大院里的一些老人,他一一告诉了我他们的近况。
我们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李首长。
直到他准备离开的时候,他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这是首长让我交给你的。”
我的心,咯噔一下。
又是文件袋。
我没有接。
“老赵,我跟首长之间,已经两清了。”
老赵摇了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首长他……上个月走了。”
我愣住了。
“走得很突然。心脏的问题。”老赵的眼圈红了,“这是他走之前,写给你的一封信。他交代,一定要亲手交给你。”
我颤抖着手,接过了那封信。
信封很薄。
老赵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了。
我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
最终,我还是拆开了那封信。
信纸上,依然是那熟悉的,苍劲有力的字迹。但笔锋,已经没有了当年的力道。
“小王,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怨过我。怨我利用你,怨我无情,怨我毁了你心中那个完美的形象。”
“我承认,我让你去青川,是有私心的。我不敢自己去面对,我怕看到那张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的脸,我怕听到她的质问。我这一辈子,在战场上,在工作中,从没有怕过什么。唯独这件事,我是个懦夫。”
“我让你去,是因为我相信你。我相信你的善良和正直,会比我这个当事人,处理得更好。事实证明,我没有看错人。”
“老赵告诉我,你跟他说,她把东西都收下了。但我知道,你撒谎了。那块玉佩,你肯定带回来了。以那孩子的性子,她不会收的。”
“你没有把它还给我,是想给我留最后一点体面。小王,谢谢你。”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这一生,有功,有过。最大的过,就是亏欠了方敏,亏欠了那个孩子。这是我一辈子的心债,到死都还不清。”
“我走之后,我名下的那套老房子,还有我的一些存款,我都通过律师,留给了林薇。这一次,不是以我个人的名义,而是以一个叫方敏的母亲的名义,留给她的遗产。我想,这样,她应该会接受。”
“小王,我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希望,如果以后有可能,你能替我,偶尔去看看她。不用做什么,就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就行了。”
“不要告诉她是我让你去的。你就当是……一个老朋友。”
“保重。李援朝。”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把信纸,紧紧地攥在手里,伏在桌子上,肩膀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怨过他。
我只是,为他感到遗憾。也为方敏,为林薇,感到不值。
他是一个时代的英雄,也是一个时代的悲剧。他被那个时代所成就,也被那个时代所束缚。他做出了选择,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而我,只是一个见证者。
第二年春天,我关了店,踏上了南下的火车。
我再次来到了红石镇。
镇子还是老样子,只是街上的人,似乎多了一些。
我走到了林家小院的门口。
院门,换成了新的铁门。院墙,也重新粉刷过。
我看到院子里,那栋低矮的砖瓦房,已经被一栋崭新的两层小楼所取代。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在院子里,教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走路。
是林薇。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连衣裙,头发留长了,脸上带着我从未见过的,温柔的笑容。
阳光照在她的身上,温暖而明亮。
我没有上前。
我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
我看到林大爷和林大娘,坐在新楼的阳台上,笑呵呵地看着她们。
我看到一个憨厚的年轻男人,从屋里走出来,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孩子。
一家人,其乐融融。
我想,这就够了。
她过得很好。
我悄悄地转身,离开了。
我没有完成李首长最后的嘱托。
我想,他如果看到这一幕,也会理解的。
林薇的人生,已经翻开了新的一页。她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幸福。
而李援朝,方敏,还有那些过去的恩怨,都应该被封存在岁月里。
我只是一个过客。
我的任务,早已完成。
从青川回来,我把杂货店,扩大了一些,开始做起了批发生意。
生活,就像一条平静的河,缓慢,但坚定地向前流淌。
我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大院,也没有再联系过老赵。
我和那段过去,就像李首长在信里说的那样,两不相欠了。
只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我还是会想起那十五年。
想起首长书房里彻夜不熄的灯,想起夫人亲手包的饺子,想起老赵那张不苟言笑的脸。
那是我逝去的青春。
也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旅程。
它教会了我什么是忠诚,也教会了我,什么是比忠诚更重要的东西。
比如,一个普通人的尊严。
比如,一段被掩盖的真相。
比如,一颗在面对良知时,懂得如何抉择的心。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