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张CT片子,王医生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扶着眼镜的手指,都快把镜片戳下来了。
那张CT片子,王医生反反复复看了三遍,扶着眼镜的手指,都快把镜片戳下来了。
他最后抬起头,看着我们一家三口,那眼神,活像大白天见了鬼。
“不合常理,”他喃喃自语,又像是在对我们说,“这太不合常理了。”
我儿子林涛急了,往前抢了一步:“王医生,是不是……是不是又扩散了?”
王医生摇摇头,又点点头,最后把片子往桌上一拍,说:“林师傅,你老实告诉我,这三个月,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能干什么?回家,吃饭,睡觉。
他们都以为我是在等死,其实我不是。
我只是想在最后这点时间里,活得像个木匠,而不是个病人。一块好木头,到了收尾的时候,你得顺着它的纹理来,而不是硬掰。
人活一辈子,不也这个道理么。
第一章 一张纸,一座山
三个月前,也是在这间诊室,王医生说出“胃癌晚期”那四个字的时候,屋里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声音。
咔,咔,咔。
每一下,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我心上。
我倒是没觉得多害怕,活到六十二,该见的都见了,该受的也受了。年轻时在木料厂,一根几百斤的木头砸下来,离我脑袋就一拳的距离,那时候都没哆嗦,现在一张纸,还能把我吓趴下?
我只是觉得,这事儿来得有点不讲道理。
我一辈子没跟人红过脸,对得起师傅,对得起徒弟,对得起每一个来找我打家具的街坊。我不抽烟,不喝酒,年轻时扛木头练下的一身力气,到现在还能一口气上五楼。怎么这东西,就偏偏找上我了?
我没说话,我老婆张兰的眼泪先下来了。
那眼泪不是嚎啕大哭,就是那么无声无息地往下掉,一颗一颗,砸在她那双洗得发白了的帆布手提包上,洇开一小片一小片的深色。
我儿子林涛,三十好几的人了,公司里管着一个小组,此刻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他妈,嘴唇动了动,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把拳头攥得死死的。
王医生是个好人,说话很实在。
“林师傅,现在的情况,手术意义不大了。”他指着片子上的阴影,“已经有转移了。我们建议,先做化疗,控制一下,看看情况。”
“化疗……”我老婆张兰的声音都在抖,“那人……人得受多大罪啊?”
“是会辛苦一些,”王医生叹了口气,“掉头发,呕吐,没食欲……但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
林涛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立刻接话:“爸,听医生的,我们做化उँ!钱的事你别担心,我这儿有,不够我再去借!”
我看着他,这孩子,从小就犟,认准的事儿,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我只是觉得,那白晃晃的墙壁,那股子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眼前这两个我最亲的人脸上那种天塌下来的表情,都让我觉得憋闷。
像被一个看不见的罩子给扣住了,喘不过气。
从医院出来,天已经擦黑了。
城市里的灯一盏一盏亮起来,像无数只睁开的眼睛,冷漠地看着我们这三个失魂落魄的人。
张兰一路都在哭,林涛开着车,从后视镜里不停地看我,嘴里翻来覆去就是那几句话:“爸,你别怕,现在的医学很发达的。”“爸,我们听医生的,积极治疗。”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街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怕吗?
或许有点吧。但更多的是烦。
我感觉自己不像个活生生的人了,成了一件东西。一件出了毛病、需要被修理的东西。他们讨论着怎么拆开我,怎么把我身体里的坏零件换掉,或者用猛药去烧掉。
没人问我,这件“东西”,自己想怎么样。
我干了一辈子木匠。从十七岁跟着师傅学徒,到后来自己开个小作坊,跟木头打了四十五年交道。
一块木头拿到手,刨平、开榫、凿卯、打磨,最后成了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柜子。这个过程里,你得懂它。你得知道它的纹理往哪边走,它的脾气是软是硬。你顺着它来,它就给你一个结结实实、用上百年的好物件。你要是拧着它来,非要在这儿开个不该开的卯,在那儿钉个不该钉的钉子,那这件东西,从根儿上就毁了。
我觉得,我这块老木头,也到了该顺着纹理走的时候了。
第二章 一碗粥,一盘肉
住院,检查,然后是第一次化疗。
那种感觉,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药水顺着输液管一点点流进血管里,凉飕飕的。一开始没什么,到了下午,那股劲儿就上来了。
天旋地转,五脏六腑都像被人攥住了一样,拼命地往上翻。我趴在床边,吐得昏天黑地,到最后连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嘴里只剩下苦味。
张兰在旁边给我拍着背,眼泪比我还多。
林涛请了假,天天在医院守着,给我买各种据说有营养的流食,什么蛋白粉,什么营养液。
可我什么都吃不下。
别说吃了,就是闻到一点油腥味,胃里就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一个星期下来,我瘦了整整十斤。
镜子里的人,两颊深陷,眼窝发黑,头发也开始一把一把地掉,活脱脱一个行走的骷髅架子。
出院那天,王医生特意嘱咐,回家要静养,饮食要清淡,多喝粥,多吃蔬菜,绝对不能碰油腻的东西。
张兰把这话当成了圣旨。
回家第一顿饭,桌上摆着一碗白米粥,一碟水煮青菜,还有一小盘清蒸鱼,没放一滴油,只撒了点盐。
我坐在桌边,看着这顿饭,半天没动筷子。
那粥,寡淡得像水。那菜,绿得没有一丝生气。那鱼,白生生的,透着一股腥气。
我胃里又开始不舒服了。
“怎么不吃啊?”张兰小心翼翼地问,“是不是没胃口?我再给你热热?”
我摇摇头。
我抬起眼,看着她,又看看旁边一脸紧张的林涛,说:“我想吃红烧肉。”
空气瞬间凝固了。
张兰的脸一下子白了:“卫国,你胡说什么!医生说了,不能吃油腻的!”
林涛也皱起了眉头:“爸,你别闹了。身体要紧,先忍忍。”
我没理他们。
我只是重复了一遍,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我想吃红烧肉。要肥一点的,炖得烂烂的那种。”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用那种不容商量的口气跟家里人说话。
张兰的眼圈红了,看着我,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林涛的火气上来了:“爸!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这么任性!我们是为了谁好啊?”
“为我好?”我慢慢地站起来,因为虚弱,身子晃了一下,“为我好,就是让我天天吃这些东西,然后没力气,没精神,躺在床上一天天等死?”
“爸,你怎么能这么说!”林涛也站了起来,声音拔高了八度,“这是治疗!这是科学!”
“科学?”我笑了,笑得有点凄凉,“科学就是把我折腾得生不如死,然后告诉我,你可能会多活几个月?那样的日子,多活一天,我都嫌多!”
我这辈子没发过这么大的火。
说完这几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扶着桌子,大口大口地喘气。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最后,还是我先打破了沉默。
“我要出院。”我说,“我不治了。”
“爸!”
“卫国!”
“我回家。”我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剩下的日子,我想怎么过,就怎么过。你们要是还认我这个爸,这个丈夫,就别拦着我。”
那天下午,我就办了出院手续。
林涛拗不过我,气得一路上都没跟我说一句话。张兰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抹眼泪。
回到家,我什么也没干,直接走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五花肉。
张兰想上来拦,被我一个眼神给逼退了。
切肉,焯水,炒糖色,下锅,加料酒,加酱油,加八角桂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就像我年轻时打家具一样熟练。
很快,厨房里就飘出了浓郁的肉香。
那香味,像一只手,一下子就把我的魂儿给勾回来了。
我感觉我的胃,开始叫了。不是那种恶心想吐的叫,是饿,是馋,是身体最原始的渴望。
肉炖了一个多小时,炖得酥烂脱骨。
我盛了一大碗,就着白米饭,坐在桌边,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那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那浓稠的汤汁,拌在米饭里,简直是人间美味。
我吃得满嘴是油,额头上都见了汗。
张兰和林涛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们的表情,像是震惊,又像是心痛,还夹杂着一丝恐惧。
我不管。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不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任人摆布的病人林卫国。
我就是我,一个爱吃红烧肉的木匠,林卫国。
吃完饭,我打了个饱嗝,觉得浑身都有了力气。
我没去客厅看电视,也没回卧室躺着。我走进了院子角落里那间,我已经很久没进去过的小木工房。
第三章 木头的魂,人的根
我的木工房不大,也就十来个平方。
那是当年单位分房时,院子里搭的一个小棚子,被我要了过来。
里面堆满了各种木料,有香樟,有榉木,有水曲柳,还有几块我珍藏了多年的老红木。墙上挂着我的家当,凿子、刨子、锯子、墨斗……每一件都磨得锃亮,手柄上浸透了我的汗水和时光,泛着温润的光。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好闻的木头香气。
我走进去,随手拿起一把刨子。
那刨子是我跟师傅学徒时,他亲手给我打的。跟了我四十多年了。刨刃是我自己磨的,薄如蝉翼,吹毛断发。
我闭上眼睛,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光滑的刨身,冰凉的触感,让我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这些年,林涛总劝我,说:“爸,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守着这堆破木头干嘛?现在谁还用你这手工做的家具?都去买现成的了,又便宜又好看。”
是啊,时代变了。
现在的人都喜欢那种板材家具,样子变得快,搬家了扔掉也不心疼。
像我这种用榫卯结构,一件家具做个把月,能用一辈子的老手艺,早就没人稀罕了。
我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憋着一股劲的。
他们不懂。
机器做出来的东西,再漂亮,也是死的。
只有人手做出来的东西,才带着人的气儿,带着人的魂。
我做家具,从不画图纸。
一块木头拿到手,我看它的纹理,摸它的质地,我就知道它适合做什么。是做桌子腿,还是做柜子面,是做雕花的床头,还是做素净的椅子背。
这叫“因材施教”,是师傅教我的。
他说,木头跟人一样,都有自己的脾气。你得顺着它的脾气来,才能把它最好的一面给做出来。
我靠在工具墙上,喘了口气。
化疗的后劲还在,身子骨还是虚。但我心里,却有一团火,慢慢地烧起来了。
我不想就这么躺着,等着那团火熄灭。
我想在熄灭之前,再做一件东西。
做一件,能留得下来的东西。
我环顾着我的小作坊,目光最后落在墙角一块用油布盖着的木料上。
我走过去,掀开油布。
那是一块金丝楠木。
不是市面上那种新料,是块老料。是我二十年前,从一个要拆迁的老庙里收来的。据说是庙里一根房梁,几百年了。
木质温润,纹理里藏着金丝,在光线下看,像有流光在里面涌动。
这些年,一直没舍得用。
我觉得,我还没那个手艺,还没那个心境,去动这块料子。
现在,我觉得时候到了。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就变得特别规律。
早上睡到自然醒,有时候八点,有时候十点。醒了,张兰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她还是不赞成我,但也不跟我吵了,只是每天唉声叹气。
吃完早饭,我就去厨房,给自己做午饭。
不是红烧肉,就是酱肘子,要么就是炖一锅排骨汤。总之,无肉不欢。
林涛下了班回来看我,每次看到我桌上的饭菜,都想发火,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把脸别过去,眼不见为净。
吃完午饭,我就到院子里溜达一圈,晒晒太阳,然后回屋睡个午觉。
一觉睡到下午三四点。
然后,一天中我最期待的时刻就到了。
我会走进我的木工房,一直待到晚饭时间。
我把那块金丝楠木搬到工作台上,没有急着动工。
我只是每天看着它,摸着它,像是在跟一个老朋友聊天。
我用手掌感受它的温度,用鼻子闻它散发出的淡淡幽香。
我在心里,一遍一遍地构思。
这块木头,它该成为什么?
张兰他们都以为我是在作践自己,天天吃肉睡觉,自暴自弃。
他们不知道,我是在积攒力气。
就像一块好的木料,在动工之前,需要放在通风处,让它慢慢阴干,把性子里的火气都收一收,这样将来做成家具,才不会开裂,不会变形。
我也需要这个过程。
我需要把心里的慌乱、烦躁、不甘,都沉淀下来。
只有这样,我才能静下心来,拿起我的工具,对得起这块等了我二十年的好木头。
第四章 沉默的战场
家里的气氛,变得很奇怪。
像一口高压锅,盖子盖得严严实实,里面的气压越来越高,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砰”的一声炸开。
张兰不再跟我正面冲突了。
她采取了迂回战术。
她开始在我吃饭的时候,坐在我对面,一边看我吃肉,一边讲街坊邻居里谁谁谁得了癌,因为积极配合治疗,现在活得好好的。
“隔壁楼的李大姐,宫颈癌,化疗了八次,头发掉光了,人瘦得脱了相,可人家坚持下来了,现在都五年了,跟好人一样。”
“还有你以前厂里的那个王会计,肺癌,人家儿子有本事,带他去上海看,做了靶向治疗,听说效果很好。”
我一边啃着排骨,一边听着,不搭腔。
我知道她是为我好。可这种好,让我觉得累。
林涛的策略则更直接。
他开始往家里带各种各样的“专家”。
有他托朋友找来的营养师,苦口婆心地劝我,说我这种病人,高蛋白高脂肪的饮食会加重身体负担,等于“喂养癌细胞”。
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气功大师”,说能教我一套功法,打通任督二脉,把“病气”排出去。
甚至还有个心理医生,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想跟我聊聊“临终关怀”和“生命意义”。
我把他们一个个,全都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林涛气得在客厅里直转圈。
“爸!你怎么就这么固执!油盐不进!”他终于忍不住,冲我吼了起来。
我刚从木工房出来,洗了把脸,身上还带着木屑的香气。
我看着他涨红的脸,平静地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你清楚什么!你这是在慢性!”
“就算是,”我看着他的眼睛,“那也是我自己的选择。”
那次争吵,是我们父子俩这辈子最激烈的一次。
他把所有能想到的难听的话都说了,说我不负责任,说我自私,说我根本不考虑他和妈的感受。
我一直没有还嘴。
等到他说累了,喘着粗气,我才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肩膀很宽,很结实,是我从小看着长起来的。
“儿子,”我说,“爸没几年了。最后这点时间,就让我按自己的意思来,行吗?”
林涛看着我,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他没再说什么,转身摔门出去了。
那天晚上,他没有回来。
张兰在房间里哭了一宿。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窗外的天,从墨黑,到鱼肚白,再到金光万丈。
我知道,我伤了他们的心。
可我没有别的办法。
有些道理,是说不清的。就像我没法跟他们解释,为什么一块木头,有的地方必须用卯,有的地方必须用榫。那是手艺里的规矩,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智慧。
我活着的规矩,就是要有尊严。
我不想像个废人一样躺在床上,身上插满管子,靠着药水维持生命。
那不是活着,那是熬着。
如果我注定要离开,我希望我是站着离开的。
手里,还握着我吃饭的家伙。
身上,还带着我熟悉的木头香。
第五章 一座摇篮,一份传承
在心里把那件东西的样子摩挲了千百遍之后,我终于动工了。
我没有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件。
我要做的,是一座小小的摇篮。
林涛的媳妇,小慧,怀孕四个多月了。
我快要做爷爷了。
这个消息,是在我查出病之后没多久知道的。当时,全家人都沉浸在愁云惨雾里,小慧的B超单,像是一缕阳光,硬生生地挤了进来。
我当时就想,我得给这个还没出世的孙子,或者孙女,留点什么。
钱,我没有多少。
道理,我也讲不来。
我唯一能给的,就是我这手艺。
我想给他(她)做一个全世界最好的摇篮。用最好的木头,用最传统的手艺,不用一颗钉子,不用一滴油漆。
让这个小生命,从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起,就能睡在一个最结实、最温暖、最安全的地方。
我先用墨斗在木料上弹线。
那“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作坊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心,也跟着这声响,彻底定了下来。
开料,锯木,刨平。
我的体力大不如前,干一会儿,就得停下来歇歇,喘口气。
张兰会算着时间,给我端一碗浓浓的肉汤进来。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把碗放下,看着我,眼神里是化不开的担忧。
我冲她笑笑,把汤喝完,感觉身上又有了力气。
最难的,是做榫卯。
摇篮的每一处连接,我都用的是最复杂的“暗榫”。从外面看,天衣无缝,根本看不出接头在哪里。但内里,却像牙齿一样,死死地咬合在一起,比钉子钉的还牢固。
这活儿,最考验眼力和手上的准头。
差一分一毫,就严丝合缝不了。
我戴上老花镜,在工作台的灯下,一点一点地凿,一点一点地磨。
作坊里,只有凿子敲击木头的“笃笃”声,和刨子划过木料的“沙沙”声。
这些声音,我听了一辈子,比什么音乐都好听。
它能让我忘记时间,忘记病痛,忘记所有烦心事。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我手里的这块木头。
我感觉,我不是在做一个摇篮。
我是在把我的命,我这一辈子的手艺,我所有的期盼,都一点一点地,刻进这块木里。
小慧是第一个发现我在做什么的人。
她是个好孩子,文静,懂事。自从我生病,她就经常下班后过来,陪张兰说说话,给我们带点水果。
那天,她推开作坊的门,看到已经初具雏形的摇篮,愣住了。
“爸,您这是……”
“给孩子做的。”我停下手里的活,擦了擦汗,“等他出来了,就能用上。”
小慧走过来,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着摇篮的围栏。
那些围栏,被我打磨得像玉一样光滑,没有一丝毛刺。
“真好看。”她由衷地赞叹,“比店里卖的好看多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爸,您别太累了。”
“不累。”我笑了,“干这个,我心里舒坦。”
从那天起,小慧每天都会来我的作坊里待一会儿。
她不打扰我,就搬个小板凳,静静地坐在旁边看。有时候,她会问我一些关于木工的问题。
“爸,这个地方为什么要做成圆角?”
“孩子皮肤嫩,怕磕着。而且啊,做人做事,都不能太有棱角,得圆润一点,才能走得远。”
“那这个榫头,为什么这么复杂?”
“这是‘燕尾榫’,越拉越紧。就像一家人,得互相咬合着,拧成一股绳,这个家才能结实。”
我把我从师傅那儿学来的手艺,和我自己琢磨了一辈子的道理,都一点一点地,讲给她听。
我不知道她能听懂多少。
但我知道,有个人愿意听,就很好。
那天晚上,我听见小慧在客厅里跟林涛说话。
“……你别总逼爸了。他不是在放弃,他是在用自己的方式,活出个样儿来。”
林涛沉默了很久。
我没听到他回答。
但是从第二天起,他再也没往家里带过什么“专家”。
他下班回来,会先到我的作坊门口站一会儿。他从不进来,就隔着门,听里面的动静。
我知道,我们父子之间那堵看不见的墙,开始有裂缝了。
第六章 医生眼里的奇迹
摇篮做了快三个月。
从主体结构,到每一根围栏,再到床头雕刻的一对小小的、寓意平安的“喜鹊登梅”,全是我亲手完成。
最后一道工序,是上蜡。
我用的,是天然的蜂蜡。用棉布蘸着,一遍一遍地,均匀地涂抹在木头表面。
蜂蜡会慢慢地渗进木头的纹理里,形成一层保护膜,既能防潮防蛀,又能让木头的光泽显得更加温润内敛。
整个过程,不能急,得有耐心。
就像养一个孩子,得慢慢来。
这三个月,我的身体也发生了很奇妙的变化。
一开始,我天天吃肉,是为了跟身体里那股虚弱的劲儿对抗,是为了积攒力气干活。
后来,我发现,我的胃口真的变好了。
吃得下,睡得着。
虽然还是瘦,但精神头比刚出院那会儿,强了不止一点半点。
脸上,也渐渐有了点血色。
最重要的是,我心里不慌了。
每天守着我的木工房,守着这个慢慢成形的小生命,我感觉我的根,又重新扎回了土里。
我知道我的时间不多了。
但只要我还能拿起刨子,还能闻到木香,我就觉得,我这一天,没有白过。
终于,摇篮完工了。
我把它搬到客厅,放在最显眼的地方。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金丝楠木的摇篮上,那些金丝,像是活了一样,熠熠生辉。
张兰围着摇篮,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眼圈又红了。
“老头子,你这手艺……”她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林涛下班回来,看到摇篮,也愣住了。
他走过去,蹲下来,仔仔细细地看。
他用手摸着那些严丝合缝的榫卯接口,摸着光滑如镜的床板,摸着那对栩栩如生的小喜鹊。
他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
“爸。”他叫了我一声,声音沙哑。
然后,这个三十多岁,在公司里独当一面的男人,眼泪“唰”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爸,我错了。”
我伸出手,想给他擦眼泪,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了。
我只是拍了拍他的背。
“傻小子,”我说,“哭什么。”
一家人,有什么对错呢?
只是有时候,我们站的角度不一样,看到的东西,也就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候,林涛突然说:“爸,我们再去医院做个检查吧。”
我本来不想去。
医院那个地方,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踏进去了。
可看着他满是希冀的眼睛,我心软了。
“行。”我说。
我没想过会有什么奇迹。
我只是觉得,该给他们一个交代,也该给我自己这三个月,画上一个句号。
于是,就有了开头那一幕。
王医生拿着我的CT片子,像是看一个天外来客。
“林师傅,”他扶了扶眼镜,语气里充满了不可思议,“你这三个月,到底干什么了?”
我儿子林涛,抢着替我回答:“王医生,我爸他……他回家就天天吃红烧肉,然后睡觉,谁劝都不听。”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点尴尬,又带着点说不清的期待。
王医生没理他。
他只是死死地盯着我,又问了一遍:“你到底干什么了?”
我想了想。
我这三个月,做了什么呢?
我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吃了睡,睡了吃。
我又好像做了很多。我跟自己较劲,跟家人较劲,最后,我跟一块木头,达成了和解。
我看着王医生,很认真地回答:
“王医生,我没干什么。”
“我只是,在好好过日子。”
第七章 没有赢家的和解
王医生的诊室里,一片寂静。
他把那张片子,和我三个月前的片子,并排放在观片灯上。
“你们看,”他指着片子上那团不规则的阴影,“三个月前,病灶的大小是这个范围。按理说,没有任何治疗干预,它应该会继续扩大,甚至出现新的转移灶。”
他顿了顿,拿起笔,在新的片子上画了一个圈。
“但是现在,你们看,它的大小……几乎没有变化。各项指标,也比我们预期的要稳定得多。”
林涛和张兰都凑了过去,他们看不懂那些黑白的影像,但他们能听懂王医生的话。
“王医生,您的意思是……”张兰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不敢相信的喜悦。
“我不是说病好了,”王医生赶紧摆手,他是个严谨的人,“癌症晚期,不可能逆转。我只是说,它的发展,被一种……我无法用医学解释的方式,给延缓了。”
他转过头,再次看向我,眼神里除了困惑,又多了几分敬佩。
“林师傅,我们做医生的,总是强调科学治疗,营养配餐,积极心态。这些都没错。但是今天,你给我上了一课。”
他说:“有时候,对一个病人来说,最重要的可能不是延长生命的长度,而是提高生命的质量。你用你自己的方式,找到了让你身心最舒服的状态。这种状态,比任何药物,都更有力量。”
从医院出来,天色很好。
夕阳把整个城市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回去的路上,车里谁都没有说话。
但气氛,和三个月前那次,已经完全不同了。
没有了绝望和压抑,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回到家,张兰一头扎进厨房,说要给我做几个好菜。
林涛则泡了一壶茶,给我和他自己都倒上。
他端起茶杯,递到我面前,双手捧着。
“爸,”他低着头,声音很轻,“对不起。”
我接过茶杯,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碧螺春,入口微苦,回味甘甜。
“你没错。”我说,“你只是想让我活着。”
“可我差点忘了,您想怎么活。”林涛抬起头,眼睛里有水光,“我总想着,让您听我的,听医生的,我觉得那是对您好。可我没问过您,那是不是您想要的。”
我看着他,这个我已经需要仰视的儿子。
他长大了。
不是年龄上的长大,是心。
“我年轻的时候,跟你一样。”我放下茶杯,慢慢地说,“你爷爷走得早,我十七岁就得扛起家。那时候,我觉得天底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拼命干活,让家人吃饱穿暖。我学木工,没日没夜地学,手上全是泡,冬天生了冻疮,烂得看见骨头。我觉得,这就是对的。”
“后来,我带徒弟,也这么要求他们。谁要是偷懒,我就骂。我觉得,我这是为他们好,手艺人,手艺就是饭碗,不吃苦怎么行?”
“直到我老了,生了这场病,我才有点明白过来。”
我指了指客厅里的那座摇篮。
“做那个东西的时候,我一开始也急。我怕时间不够,怕做不完。我拼命赶工,结果呢,不是把榫头凿坏了,就是把木料刨歪了。”
“后来我才想通,这活儿,急不得。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你累了,就歇歇。你心里不静,就先放一放。你得把它当个活物,跟它商量着来。”
“人活着,不也一样吗?”
我看着林涛,“你们都想让我跟这病拼命。可我这把老骨头,拼不动了。我硬拼,可能把自己先给折腾散架了。我不如顺着它,跟它和解。它让我疼,我就躺会儿。它让我没胃口,我就想办法吃点自己爱吃的。它想让我走,那我就在走之前,把该做的事,都做踏实了。”
“爸……”林涛的声音已经哽咽。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对错啊。”我叹了口气,“都只是选择不同罢了。”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包括小慧,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真真正正的团圆饭。
张兰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肉,林涛还破天荒地开了一瓶好酒,给我和他自己都满上了。
我们谁也没再提那个“病”字。
我们聊过去,聊我年轻时当学徒的糗事,聊林涛小时候调皮捣蛋,被我追着打。
我们也聊未来,聊那个即将到来的小生命,该取个什么名字。
小慧说,要是男孩,就叫“林安”,平安的安。
要是女孩,就叫“林悦”,喜悦的悦。
安,悦。
真好。
我举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酒很烈,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这些我最爱的人,看着他们脸上久违的笑容,我觉得,我这辈子,值了。
第八章 最后的木香
我的身体,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衰败下去。
就像一块用久了的木头,内里已经被蛀空了,虽然外表看着还行,但你知道,它撑不了多久了。
我不再去木工房了。
我连走路都开始费劲,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或者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晒太阳。
那座摇篮,被放在了我的床边。
我每天醒来,第一眼就能看到它。
我会伸出手,摸一摸它光滑的表面,闻一闻那股淡淡的木香。
那味道,让我心安。
林涛和小慧把他们的卧室,搬到了楼下我的隔壁。
小慧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行动也开始不方便。林涛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回家。他学会了做饭,虽然手艺不怎么样,但很用心。
张兰不再哭了。
她每天给我擦身,喂我吃饭,陪我说话。她的手,还是那么粗糙,但很温暖。
家里,不再有争吵和焦虑。
只有一种很安静,很温暖的东西,在慢慢流淌。
我知道,他们在陪我,走这最后一程。
有时候,我会想起我的师傅。
他走的时候,也是得的癌症。
他没去医院,就在家里。最后几天,他谁都不见,就把自己关在木工房里。
等我们把门撞开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他躺在刨花堆里,手里还紧紧攥着他那把老刨子。
他走得很安详,身上盖满了木屑,像是盖着一层金色的被子。
那时候我不懂,我觉得师傅太傻,太犟。
现在我懂了。
对一个手艺人来说,能死在自己的手艺旁边,就是最好的归宿。
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关于那座摇篮的。
我仿佛看到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正睡在里面,小手小脚微微动着,嘴角还带着甜甜的笑。
阳光照在他(她)的脸上,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
摇篮轻轻地晃着,晃着……
屋子里,好像又飘起了那股熟悉的,好闻的木头香气。
那是我一辈子的味道。
也是我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点念想。
我想,这就够了。
来源:宝宝健康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