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上海，我有许多知音。”广东梅州人、国立艺术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创始人林风眠当年在上海完成艺术转型的关键蜕变，终其一生在黄浦江畔践行着“调和中西”的艺术理念。
【粤鸣海上】
“在上海，我有许多知音。”广东梅州人、国立艺术院（今中国美术学院）创始人林风眠当年在上海完成艺术转型的关键蜕变，终其一生在黄浦江畔践行着“调和中西”的艺术理念。
同样与上海结下不解之缘的，还有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其目睹“一·二八事变”后创作的《东战场的烈焰》，即将作为“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的重点展品亮相上海。
10月18日，作为“第二十四届中国上海国际艺术节”和“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周”的重要部分，“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2025上海）”将在上海美术馆（中华艺术宫）盛大开幕，全景式展现广东美术的百年精品佳作与革新历程，追溯粤沪文化交流交融佳话。
从近代的美术革新，到音乐、戏剧、影视、饮食的交流互融，粤沪始终在彼此的文化基因中寻找共鸣。
当苏州河的波光映照岭南笔墨，粤沪这场艺术对话早已超越地域界限——既是近现代两大艺术变革重镇的再度相会，也将为粤沪文化基因在新时代交流交融开启新的篇章。
岭南画派在上海
在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广东省美术家协会主席林蓝看来，岭南画派“折衷中西，融汇古今”的艺术宗旨，展现出广东文化生机勃勃的特质，与海纳百川、融汇东西的海派文化形成跨越地域的共鸣。
岭南画派与上海渊源颇深。岭南画派代表人物“二高一陈”——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在民国时期都有长期的上海生活经历，并在上海施展他们的艺术抱负。事实上，岭南画派重要的确立期与奠基地，就在1912年的黄浦江畔。
1912年，民国元年，彼时上海正处于社会转型、政治更新、经济变革的历史变革期。东西思潮激荡，为艺术提供了前所未有的开阔舞台。是年，“二高一陈”相继从广州来到上海，在上海四马路惠福里创刊发行《真相画报》，高举中国画变革大旗，鼓动“监督共和政治、调查民生状态、奖进社会主义、输入世界知识”的办刊宗旨。
岭南画派与海派书画在这一特殊的历史节点不期而遇，结盟从艺。
“自上海开埠以来，各国的文化、商品和思想在这里碰撞和汇聚，上海逐渐成为一个大容器、大舞台，起到了扩音器作用。”上海美术馆策展人项苙苹指出，上海不仅为岭南画派提供了扎根发展的沃土，更搭建了艺术革新的都市舞台。在上海，“二高一陈”遇见了艺术追求的知音与事业征程的同行者。
当喜好篆刻的高剑父带着自己的印稿与吴昌硕交流时，吴昌硕对其篆刻的刀法、字法及师承等作了具体建议，让他从“浙派”转向秦钵。吴昌硕的得意门生徐星洲还为高剑父操刀刻印。
而早在《真相画报》创刊前，海派书画群体中擅长美术理论的黄宾虹就在上海刊文称，该画报为“国民不可不读之唯一杂志”。吴昌硕、王一亭、倪墨耕、胡寄尘、马星驰、沈心海等海派画家也曾在《真相画报》发表画作，为该画报进一步壮大声势。
在1912年出版的《真相画报》第11期上，“二高一陈”提出了“折衷派”的口号，即“折衷中西，融汇古今”。这是岭南画派首次在上海亮出旗帜，公开艺术主张。后来，海派艺术巨擘刘海粟在柏林“中国现代绘画展览会”的前言中，将“二高一陈”的艺术探索从“折衷派”明确定义为“岭南画派”。
抱持着“美术救世”的态度与期许，“二高一陈”在《真相画报》绘制了多幅宣传新思想、鼓吹革命的经典力作。
高奇峰曾发表一系列作困兽斗状的猿猴图，政治隐喻不言而明，“特别是袁世凯死后的《松猿图》，很容易令人望图生义理解为‘送袁图’而忍俊不禁。”上海博物馆书画研究部研究馆员陶喻之指出，这表明《真相画报》对时局的关注与批评。在本次“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上，观众也可一睹此幅《松猿图》的真容。
《松猿图》高奇峰 1917年 中国画 广东省博物馆(广州鲁迅纪念馆)藏
岭南画派“折衷中西，融汇古今”的主张，与海派“雅俗共赏”的革新精神高度契合。黄宾虹认为其“近且沟通欧亚，参澈唐宋”。康有为更是热切地希望“合中西以求变，开拓中国绘画新纪元”。海派书画群体以群体之力，为其理论声援、造势助阵，帮助这个南来的初创画派在上海立稳脚跟，建立起艺术大本营。
“南南响应，海粤共兴”
“二高一陈”在上海创办《真理画报》，不仅宣告了岭南画派的政治主张、艺术追求和流派构成，更奠定了岭南画派的事业根基、社会影响及未来发展。在创办《真相画报》的同时，岭南画派还效法海派书画展开了积极的经济营销活动，使艺术和市场接轨，培育“造血功能”。
1913年春，高剑父、高奇峰、高剑僧于上海棋盘街，创办了“不断尝试将艺术品商业化运作”的审美书馆。书馆时常邀请颇具实力的中青年画家及海上名家举办赏画会、研讨会、展销会等活动，使书馆具有了画廊的经营性质和销售功能。
例如当时年仅17岁的徐悲鸿初到上海，工作无着。高剑父兄弟以20元大洋稿酬买下了徐悲鸿创作的春夏秋冬四季条屏，解了徐悲鸿的燃眉之急。高氏兄弟后将徐悲鸿的《骏马图》置于审美书馆出版销售，更以50元大洋的稿酬邀请他再为书馆画四幅仕女图，给予了徐悲鸿极大的鼓励。徐悲鸿曾在自述中详细提及，多有感恩之意。
凭借深厚的群体支持与经济支撑，审美书馆得以经受住严峻的市场竞争和生存挑战，取得了强劲的发展态势。岭南画派不仅得以与海上画派双峰并峙，而且其审美书馆也成为了上海最早印刷发行美术作品的机构之一。
1932年初，“一·二八事变”在上海爆发，高剑父位于大德里弄底的寓所为日军流弹炸毁。他匆匆结束印度行程经广州到上海处理善后，随后以淞沪抗战为题，创作出中国美术史上首件战争废墟主题巨作——《东战场的烈焰》。
《东战场的烈焰》高剑父 1932年 中国画 广州艺术博物院(广州美术馆)藏
在《东战场的烈焰》的画面中，倾倒的电线杆火焰未熄，被炸的外墙骨架犹存，前景与中景的废墟构成的双重视觉焦点犹如战火塑造的纪念碑。远景民居建筑绵延不尽，逐渐消失于漫天烟火之中。广东省文联主席、岭南画派纪念馆馆长李劲堃表示：“除了题材的突破，《东战场的烈焰》在更深层意义上，标志着中国画的创作从营造意境转向记录情绪。”
该画作是“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的重点展品之一。李劲堃指出，今年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他希望上海观众通过这幅战场废墟的“写真画”，感受高剑父笔端的悲愤和痛心之情，触摸到艺术家将个人悲愤升华为时代呐喊的创作脉搏。
在中国近代艺术史上，岭南画派的艺术主张、笔墨实践和时代探求，和海派书画形成了艺术互动和风格对应，促成了中国画坛“南南响应，海粤共兴”之势。
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李磊指出，岭南画派与海派均以“破传统桎梏”为使命，拒绝墨守成规，积极吸纳外来养分。两者在艺术精神上有着深刻的共鸣，但又各具特色。海派艺术多含商业都市滋养的世俗情怀，而岭南画派则赋有民族危亡催生的家国担当。
广东美术家的上海故事
历史上，粤沪两地艺术家的流动构建了紧密的互动网络。林风眠沪上求学、关良执教上海美专、赵兽与决澜社彼此呼应……这些历史片段构成了粤沪美术交往的生动印记。广东美术馆馆长王绍强表示，上海跟广东有着相似的海洋文化底色，近代以来，一批广东美术家在上海留下足迹，粤沪两地文化艺术经济持续联动，交流不断。
林风眠与上海的情缘牵涉数十年。1919年，19岁的林风眠从上海踏上了前往欧洲的求学之路。1925年，正当林风眠苦于试验新派画而遭受排挤时，上海接纳了他。
在上海期间，林风眠的创作趋向成熟，他曾多次下乡写生，接触新生活、新题材，将农村生活、戏曲人物、仕女、静物花卉、风景、禽鸟等题材入画，光色交织，色墨无碍。
将在“其命惟新——广东美术百年大展”中亮相的《青衣仕女》，正是林风眠在20世纪60年代以来的作品风格趋于成熟的突出体现。林风眠运用了重彩技法，深邃暗沉的重色块和锋利流畅的线条相映衬，使画面富有装饰性又充满飘逸感。
《青衣仕女》 林风眠 20世纪60年代 中国画 上海美术馆藏
1977年后，林风眠寓居香港，直至陨落香江；最终又于2013年魂归上海青浦。他在上海经历了人生的高峰低谷，这里既是他辗转求索、曲高和寡之地，也是他与丹青相伴、实现艺术理想之地。
同样在上海完成艺术蜕变的，还有广州美术学院首任院长胡一川。1930年，年轻的胡一川前往上海参加“左联”举办的文艺讲习班，被鲁迅出版的《梅斐尔德木刻士敏土之图》和朝花社出版的《新俄画选》深深震撼，对木刻产生了巨大兴趣。
1932年，胡一川离开学校，来到上海工作。被鲁迅的演讲点燃了创作激情，催生出木刻杰作《到前线去》。该作品是胡一川早年艺术生涯的代表作，更成为一个时代的强烈回音。在上海革命文艺运动的洗礼下，胡一川的木刻艺术实现了技法与精神境界的双重突破。
“到前线去”，既是胡一川勇立潮头的艺术追求，也是他为中国美术教育事业开疆拓土的铿锵号角。1949年后，他与徐悲鸿共同领导组建中央美术学院，任第一任党组书记；1953年受中央委派南下武汉组建中南美专；1958年率中南美专南迁广州更名为广州美术学院，担任广州美术学院的首任院长，为岭南画坛培育出代代英才。
林风眠、胡一川等广东艺术家在上海的成长故事，生动展现了粤沪两地文化的交流融合。就像黄浦江的潮水不断冲刷两岸，他们的探索和成就已经超越了个人，成为推动中国现代艺术发展的重要力量。
沪上粤韵的跨地域革新
粤沪美术五色交辉之际，上海虹口锣鼓声震。此次“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周”将迎来7台粤港澳原创剧目、14场精彩演出，覆盖舞剧、粤剧、芭蕾舞剧、杂技剧、话剧、多媒体偶剧等多元艺术形式。其中，大型新编古装粤剧《双绣缘》即将登陆上海宛平剧院。
“把《双绣缘》带到上海，和上海的观众朋友见面，可以说是一种双重的共鸣。在剧中，是传统与青春的对话；在剧外，是广州与上海两座城市之间充满温度的情感碰撞。”中国戏剧梅花奖获得者、《双绣缘》女主角卢眉娘扮演者李嘉宜说。
粤剧《双绣缘》剧照 广州粤剧院供图
20世纪初，随洋行北上的30万广东人，在粤剧中寻得了熟悉的乡音。“本公司忧风气之未开，欲演身以说法，故特遣人到粤，聘请振南天社全班，由镇安轮船来申开演。”1910年5月2日，《申报》刊登的戏园广告宣告“振南天社”粤剧班的到来，这个在重庆戏园连演53场的“志士班”，不仅以戏剧传播革命思想，也预示着广东戏剧在国际都市的声色大开。
此后的二十余年，堪称粤剧在上海的黄金时代。1917年，粤商曾焕堂创办上海大戏院，仿美的新式建筑风格与专业设施场地，推动粤剧从传统戏园向现代剧场的转型。
随后，专演粤剧的“广舞台”崛起，李雪芳的《仕林祭塔》、靓少华的《十奏严嵩》等剧目，每每上演便引得满城争睹。据史料记载，1919-1937年间，每年都有3-5个粤剧团来沪演出，名伶辈出，好戏连台。
戏曲中的粤韵远不止乡音慰藉，更以独特的艺术魅力与地域特色融入了海派文艺生态的吞吐气象。粤剧的写实布景与机关舞台为海派京剧所借鉴，周信芳等名家从中汲取灵感；粤剧“梆黄”体系与江南丝竹的结合，催生了一批兼具南北风韵的新编剧目；粤剧名伶薛觉先在上海演出时，尝试将京剧的武打技巧融入粤剧，形成“北派南化”的独特风格。
香港城市大学中文及历史学系主任程美宝指出，粤剧当时在上海风行之际，其在剧本、唱腔和功架各方面发生了重大的变革。“这些变革与广东戏班的伶人经常往来于上海和其他粤人聚居的城市，有更多机会观摩外省剧种特别是京剧和昆曲的演出，有相当密切的关系。”艺术上的往来应答，使粤剧成为推动上海戏曲现代化进程的一股活水，印证了粤剧从“属于广东”到“属于全中国”的跨地域传播历程。
当粤剧的锣鼓响彻四川北路，粤曲的清音也凭借新兴传媒流转于沪上巷陌。百代、胜利等唱片公司敏锐地捕捉到商机，为吕文成、张月儿等名家灌制了《潇湘琴怨》《燕子楼》等经典，唱针转动间，粤曲得以远播四海。广播电台则进一步突破了时空限制，安华、华泰等电台终日播放粤曲节目，使吴侬软语之地亦能时闻南音。
在上海这座华洋交融的都市，粤乐逐渐完成现代化转型。广东音乐宗师吕文成于1925年提出“奏乐如唱曲”的艺术主张，他大胆改革二胡，创制出音色清亮的高胡，谱写出《步步高》《松风水月》等百余首经典。编自广东音乐的爵士乐曲风靡上海舞厅，《小桃红》与《毛毛雨》同受追捧。与此同时，浙人任光创作的《彩云追月》因浓郁的粤乐风格被反哺吸纳，成为“粤乐海派”的典范。
吕文成
程美宝表示，粤剧、粤乐与粤曲虽被定位为“地方文化”，但其独特的“地方性格”，恰是由一群寄寓上海、为追寻“中国性”而广纳中外元素的艺人所塑造。这段跨越地域与文化的艺术实践，不仅是岭南文化生命力的迸发，也是近代中国在全球化初期进行文化认同探索的缩影。
岭南食味的海派转化
在本次“粤港澳大湾区文化周”期间，广东醒狮展演《狮王争霸》、“中华战舞”普宁英歌《雄风》等非遗展演将轮番上阵，“广东美术百年大展”展厅特设非遗体验专区，让广大观众领略岭南美食非遗魅力。
粤菜是最早登陆上海的地方菜系之一。民国初年，精于商道、味通中外的粤商粤厨在黄浦江畔打拼出“食在广州”的招牌。南京路、霞飞路（今淮海中路）一带，逐渐兴起标榜“生猛海鲜”“早晚茶市”的粤菜酒家。
粤菜以其“清、鲜、爽、嫩、滑”的独特品格令沪上食客耳目一新。此外，粤菜选料广博奇杂，烹调技法中西兼收，“当时上海第一流的菜馆，几乎全部是粤菜馆。集合各地的名菜，形成一种新的广菜。”文史学者周松芳说。
在众多民国粤菜馆中，新雅粤菜馆以精致的广式茶点与开放的文艺沙龙氛围独树一帜，迅速成为文人雅士聚集之地。如鲁迅在他的日记中多次留下光顾新雅粤菜馆的记录，李宗仁曾在此宴请国际宾客，巴金与萧珊亦视其为爱情的见证地。
粤菜馆的繁荣带动了上海人对岭南风物的兴趣。从精致的广彩瓷器到凉茶铺的二十四味，一种更为立体鲜活的岭南文化形象，通过美食这一日常渠道深入人心。
最具代表性的当属“下午茶”与“夜宵”的兴起。“上茶楼”确是广东的整个生命之表现，“叹茶”的闲适，与上海市民追求效率又注重享受的都市性格不谋而合。午后三四点去茶楼“饮杯茶、食个包”的习惯随粤菜馆传入，革新了上海的“味觉时间”，催生了上海人“晚五六点至十二点”的消夜新风尚。
而在粤菜现代化与全球化的进程中，上海无疑成为了至关重要的关键枢纽。一方面，粤菜在全国与世界范围内的得名，得益于沪上提供的厨艺舞台。《申报》1931年食评特别赞誉粤菜“鱼皮云吞”以鱼肉打皮，汤底用大地鱼、瑶柱慢火熬制，虽价平却肯下重本。另一方面，经由在市场中的角逐，许多粤菜馆不断锤炼品牌与标准，其后反哺广东，走向世界。
文化周期间表现形式各异的艺术展演，共同勾勒出粤港澳大湾区“多元共生、融合创新”的文化图景。“在上海国际艺术节这一平台上，像此次从演出、展览到非遗展示，全方位、多维度地呈现某一地域文化的案例，实属少见。”一位上海资深媒体人如此说。
这次岭南文化集体亮相上海国际艺术节，将是两地深入交流的良好契机。这不仅是对过去历史脉络的梳理，更将大大启发两地未来的文化焕新。
文 | 记者 梁善茵 朱绍杰 实习生 詹雯莉
图 | 记者 钟振彬 邓鼎园（除署名外）
统筹 | 邓琼 朱绍杰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10月17日A7花地版
来源：羊城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