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整整五年,从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拿起鱼竿开始,每个无眠的深夜,城郊那片被称为“龙须潭”的水域就是我的避难所。在那里,工作的烦闷、家庭的琐碎、一个中年男人不上不下的尴尬,都能被浮漂的每一次轻点暂时抚平。我曾以为,征服那片水域里传闻的“鱼王”,就是征服我平庸的生活。
那条鱼,最终还是没能成为我陈雷人生中最光辉的战利品。
它成了一封信,一封在深潭水底沉睡了二十多年,最终由我亲手钓起的信。
整整五年,从我三十岁生日那天拿起鱼竿开始,每个无眠的深夜,城郊那片被称为“龙须潭”的水域就是我的避难所。在那里,工作的烦闷、家庭的琐碎、一个中年男人不上不下的尴尬,都能被浮漂的每一次轻点暂时抚平。我曾以为,征服那片水域里传闻的“鱼王”,就是征服我平庸的生活。
直到我把它钓了上来,又亲手放了回去。
那之后,我依旧会去钓鱼,但再也没有执着于征服。因为我终于明白,有些水下的重量,不是为了让你拉上岸炫耀的,而是为了让你懂得敬畏,然后轻轻放手。
而这一切,都要从那个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的夏夜说起。
第1章 龙须潭的传说
“又去?你看看现在几点了!”
妻子刘燕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埋怨。我正踮着脚,在客厅里收拾我的“家伙事儿”——一根保养得油光发亮的碳素鱼竿,一个沉甸甸的渔具包,还有那只装着蚯蚓和自制饵料的塑料桶。
“就一会儿,今晚感觉特别好,肯定有大货。”我压低声音,像个准备溜出门上网吧的中学生。
“哪次你不是这么说?”刘燕披着睡衣走了出来,靠在门框上,眼神复杂地看着我,“陈雷,你今年都三十五了,不是小孩子了。公司那个项目那么紧,你天天半夜三更跑出去,白天上班没精神,身体不要了?”
我没回头,手上整理渔线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说的都对。
三十五岁,不大不小,却是个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的年纪。在一家不好不坏的公司里做着一个不好不坏的主管,薪水够养家,却也看不到什么大的前途。儿子刚上小学,辅导作业能耗尽我一天最后的耐心。父母年纪大了,身体时不时亮起红灯。生活的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我牢牢罩住。
而夜钓,是我在这张网里,给自己撕开的一道口子。
只有在无边的黑暗中,听着水声和虫鸣,盯着水面上那一点幽幽的绿光时,我才感觉自己是自由的,是陈雷,而不仅仅是谁的丈夫、谁的爸爸、谁的儿子、谁的下属。
“我知道,就今晚,最后一次熬夜。”我转过身,对她挤出一个讨好的笑,“龙须潭里那条老鱼王,最近老有人说看到它翻花了,我再去试试运气。”
“鱼王,鱼王,你都念叨几年了。”刘燕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走过来帮我理了理有点乱的衣领,“早点回来,别在水边睡着了,不安全。”
“放心吧。”我心里一暖,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提起装备,像个得胜的将军,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
龙须潭在城郊的废弃采石场,因为地形复杂,水深不见底,所以鲜有人至。潭水清冽,常年笼罩着一层薄薄的水雾,当地人说,潭底连着暗河,直通地脉,所以水里的鱼都特别大,也特别有灵性。
而“鱼王”的传说,更是给这片水域增添了神秘色彩。
有人说它是一条青鱼,大得像一艘小船;有人说它是一条黑鱼,能一口吞掉一只野鸭;但我更相信老钓友们的说法,那是一条巨大的黄金鲤鱼,活了不知多少年,通体金黄,只在月圆之夜才会浮上水面,像一块游动的金锭。
无数钓鱼佬对它趋之若鹜,但都铩羽而归。它成了我们这个圈子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一个终极的挑战。
我迷恋这个挑战。
到达潭边时,午夜刚过。湿热的空气里混合着泥土和水草的腥气,闻起来让人心安。我熟练地选好钓位,支起夜钓灯,调漂,和饵,然后“嗖”地一声,将承载着希望的鱼钩甩向潭水中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周围静得只剩下虫鸣,水面像一块巨大的黑丝绒,只有我的浮漂在灯光下,亮着一点固执的绿。我抽着烟,一根接一根,精神高度集中。
钓鱼,尤其是夜钓,钓的其实是心境。是那种在漫长的、近乎虚无的等待中,对抗焦躁,最终捕捉到那一瞬间心跳骤停的狂喜。
凌晨三点,我眼皮开始打架,就在我快要放弃,准备收杆回家时,那个绿点,毫无征兆地、猛地一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入了黑暗的水中!
来了!
我浑身一个激灵,所有的困意瞬间烟消云散。握住鱼竿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这股力道,和我以往钓到的任何鱼都不同,沉稳、霸道,不像是挣扎,更像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我立刻扬竿,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水下传来,差点把鱼竿从我手中夺走。鱼线被绷得发出“嗡嗡”的声响,像一根即将断裂的琴弦。
我死死攥住鱼竿,弓着腰,用尽全身的力气和水下的巨物对峙。它不慌不忙,只是缓缓地、坚定地往深水区游,我能感觉到,那是一种绝对力量的碾压。我的渔轮在疯狂地出线,发出刺耳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这一刻,我脑子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工作,没有家庭,只有我和它,在这片黑暗的水域里,进行着一场最原始的角力。
肾上腺素在飙升,汗水浸透了我的后背。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十分钟,还是半个小时。我的胳膊已经酸痛到麻木,但精神却亢奋到了极点。那股力量终于有了一丝松懈,它开始改变方向,不再一味地往深处扎。
机会!
我开始小心翼翼地收线,一点一点,试探着它的反应。它似乎也累了,开始在水中打转,搅起巨大的水花。借着微弱的灯光,我隐约看到一个巨大的、金色的影子在水下翻滚。
是它!真的是它!
我的心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几乎是用吼的,给自己打气,手臂的肌肉已经拉伤,火辣辣地疼,但我不在乎。
又是一番惊心动魄的拉锯。
终于,那个巨大的身影被我一点点拖到了岸边。当它那硕大的头颅露出水面时,我倒吸一口凉气。
那是一条我从未见过的鲤鱼,太大了,大到超出了我的想象。在夜钓灯的照射下,它的鳞片闪烁着暗金色的光芒,每一片都像古代将军的甲胄。它的胡须又粗又长,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玛瑙,沉静地看着我,没有一丝寻常鱼类的慌乱,反而透着一股子历经岁月的沧桑。
我手忙脚乱地用抄网去捞,试了两次才勉强把它弄上来。它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只是尾巴偶尔摆动一下,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着眼前的庞然大物,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席卷了全身。
我,陈雷,三十五岁,一个平平无奇的中年男人,在今天晚上,征服了龙须潭的传说。
我颤抖着手拿出手机,拍了好几张照片,然后打给了圈子里最铁的哥们儿张浩。
“浩子!我钓上来了!龙须潭那条!我钓上来了!”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
电话那头,张浩睡意朦胧的声音瞬间清醒:“我靠!真的假的?多大?”
“不知道,目测……目测绝对过百斤!”
“你等着!我马上过来!”
挂了电话,我看着这条巨鲤,咧着嘴傻笑。这不仅仅是一条鱼,这是我这几年所有压抑和苦闷的出口,是我对抗平庸生活的一枚勋章。
天快亮的时候,张浩开着他的小货车赶到了。看到那条鱼,他震惊得半天说不出话,围着鱼转了好几圈,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牛逼”。
我们俩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条大鱼抬上车。我决定先不处理它,拉回家,放到院子里那个闲置了很久的大水缸里养着。我得让所有人都看看,尤其是刘燕,让她看看我不是在虚度光M,我是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
回到家,天已经大亮。刘燕被院子里的动静吵醒,出来一看,也惊呆了。
“天哪……陈雷,这……这就是你说的鱼王?”
“怎么样?”我挺起胸膛,一脸的骄傲,“百斤大鲤,谁见过?”
刘燕看着水缸里那条几乎占据了所有空间的巨鱼,眼神里除了震惊,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担忧。
我当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完全没在意。我累坏了,把鱼安顿好就倒头大睡。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成了钓鱼圈里的神话,无数人向我投来羡慕和崇拜的目光。
然而,我怎么也想不到,当我第二天睡醒,神清气爽地走到院子里,想再次欣赏我的战利品时,等待我的,将是一个让我毕生难忘的、毛骨悚然的发现。
第2章 水缸里的异样
我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被窗外刺眼的阳光晃醒。
浑身的肌肉酸痛无比,尤其是两条胳膊,像是被人硬生生撕裂过一样,但精神上却异常亢奋。龙须潭鱼王被我钓上来的消息,已经在本地的钓鱼圈里炸开了锅。张浩那个大嘴巴,把照片发到了好几个群里,我的手机从早上开始就没消停过,全是恭喜和询问的微信,还有几个本地渔具店老板打来的电话,拐弯抹角地想出高价收购。
我一一回绝了。
开玩笑,这可是我的功勋章,是能吹一辈子的牛逼资本,怎么可能卖掉?
我得意洋洋地爬起来,趿拉着拖鞋走到院子里。刘燕正在晾衣服,看到我,表情有些奇怪。
“醒了?快去看看你的宝贝疙瘩吧。”她努了努嘴,朝院角那个大水缸示意。
那口青石水缸是爷爷辈传下来的,夏天用来冰镇西瓜,冬天用来腌咸菜,容量极大。此刻,那条巨鲤正安静地待在里面,由于空间狭小,它只能微微弓着身子。阳光透过葡萄藤的缝隙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映得它身上的暗金色鳞片更加耀眼。
真漂亮啊。
我搬了个小马扎,坐在水缸边,点上一根烟,心满意足地欣赏着。这感觉,比签下几百万的合同还爽。我甚至已经想好了它的归宿——联系一家媒体,做个报道,然后找个专业的机构测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破个什么记录。最后,再把它做成标本,挂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刘燕晾完衣服走过来,在我身边站定,犹豫了一下,说:“陈雷,这鱼……我看着怎么有点别扭。”
“别扭?多威风啊!”我不以为意地笑笑,“你就是见得少,这么大的野生鲤鱼,百年难遇。”
“不是大小的问题。”刘燕皱着眉头,指着水缸,“你仔细看,它好像……不太对劲。”
“能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嘴上这么说,但还是顺着她的手指仔细看了过去。
昨天晚上光线昏暗,加上我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很多细节都没注意。此刻在明亮的日光下,我终于看清了它的全貌。
这是一条非常“老”的鱼。
它的头部有一些不规则的凸起,像是岁月留下的结节。嘴边的两根胡须,一根完好,另一根却从中断了一半。身上好几处鳞片有脱落和愈合的痕迹,留下斑驳的疤痕。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左边鱼鳍,靠近身体根部的地方,颜色似乎比周围要深一些,好像有什么东西嵌在那里。
一开始我以为是水草或者寄生虫。
我找来一根长竹竿,小心翼翼地伸进水里,想把它拨弄下来。
那巨鲤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意图,原本安静的身体突然剧烈地摆动了一下,尾巴“啪”地一声拍在水面上,溅了我一脸水花。它的力气大得惊人,整个水缸都跟着晃了晃。
我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你看,它很抗拒。”刘燕的声音有些紧张。
我定了定神,不信这个邪。一条鱼而已,还能翻了天?我再次把竹竿伸过去,这次看得更清楚了。
那根本不是水草。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色的、看起来像是金属的东西,紧紧地固定在鱼鳍的软骨上,经过长年累月的生长,已经和鱼的皮肉长在了一起。
我的心猛地一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感觉涌了上来。
这是什么?
是科研机构做的标记?不对,科研标记通常是塑料的,而且会有编号。这个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一个私人的物件。
谁会把一个金属件固定在一条鱼身上?
我越来越好奇,也越来越不安。我决定把它弄出来看看。
“刘燕,帮我个忙,拿个大盆和毛巾来。”
“你要干嘛?”
“我得把它捞出来,看看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刘燕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照做了。我们俩费了很大的劲,用一张旧床单兜住,才勉强把这条滑溜溜的大家伙从水缸里抬了出来,暂时放在一个装满了水的大塑料盆里。
离开了深水,巨鲤挣扎得更厉害了。我让刘燕死死按住它的尾巴,自己则戴上手套,用湿毛巾盖住它的眼睛,希望能让它安静下来。
然后,我凑近了,仔细观察那个嵌在鱼鳍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圆柱形的物体,大概有我半截小拇指那么大,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绿锈和水垢,看起来像是黄铜或者青铜材质。它被一根极细的金属丝穿过,而金属丝则巧妙地穿透了鱼鳍的软骨,形成了一个牢固的环。看样子,这东西被固定上去的时候,这条鱼可能还不大。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标记。它更像是一个……信物,或者是一个容器。
我找来一把小钳子和一把刷子,小心翼翼地清理掉表面的污垢。随着绿锈被一点点刷掉,黄铜暗淡的色泽露了出来。我发现,这个小小的圆柱体,竟然是可以拧开的。它的中间有一道非常细密的螺纹。
我的手开始出汗。
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我,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一个在龙须潭底,隐藏了不知多少年的秘密。
“陈雷,你小心点,别伤到它。”刘燕在一旁小声提醒。
我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用钳子夹住圆柱体的下半部分,然后用手尝试着去拧上半部分。
很紧。
常年的水下浸泡和锈蚀,让它几乎完全锁死了。我不敢用太大的力气,怕把它弄坏。我试了好几次,手指都拧红了,它才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
有门儿!
我精神一振,继续加大力道。伴随着“嘎吱”一声轻响,那个密封了不知多少年的黄铜小管,终于被我拧开了。
一股陈腐的、混合着水腥味的气息从里面飘了出来。
我紧张地把它凑到眼前,往里看去。
里面是中空的,塞着一小卷被蜡封住的东西,看起来像是油布或者某种防水材料。
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
我用镊子,万分小心地,将那个小小的卷轴夹了出来。它很轻,也很脆弱,仿佛稍微一用力就会碎掉。
刘燕也凑了过来,瞪大了眼睛,大气都不敢出。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葡萄藤叶子的沙沙声,和那条巨鲤在盆里偶尔摆动尾巴发出的水声。
我颤抖着手,一点一点地剥开外面那层已经发黄变脆的蜡封油布。
里面,是一张卷起来的纸条。
纸条的材质很特殊,有点像宣纸,但更有韧性。它被水浸泡了太久,颜色已经泛黄,但上面的字迹,竟然还依稀可辨。
那是用蓝黑色的钢笔水写的字,笔迹很清秀,但力道却很深,仿佛要刻进纸里。
只有短短两行。
第一行,是一个名字和一个日期。
林波。一九九八年,夏。
第二行,是一句话。
儿啊,随它去吧,江河湖海,皆是你家。
当我看清这行字的瞬间,我整个人都懵了。
手里的纸条仿佛有千斤重,脑袋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我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我钓上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鱼王。
我钓上来的……是一个父亲沉在水底二十多年的,无尽的思念和悲伤。
第34章(合并章节) 拧开的秘密与尘封的往事
(由于情节紧凑,将3、4章合并以保证叙事流畅性)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依旧明媚,葡萄藤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摇晃,但我的世界却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巨大的悲伤所笼罩。
手里的那张小纸条,薄薄的一片,此刻却重如泰山。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狠狠地敲在我的心上。
“林波……一九九八年……”刘燕在我身边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可思议,“这……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盆里的那条巨鲤。
它安静了下来,黑色的眼睛也静静地看着我。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它不再是一条鱼,而是一个沉默的信使,一个承载着一个灵魂、一段记忆的活着的纪念碑。
“百斤鲤鱼”,这个曾经让我无比骄傲的词,现在听起来却充满了讽刺。它的重量,不仅仅是鱼肉和骨骼的重量,更是二十多年光阴的重量,是一个父亲失去儿子的重量。
我终于明白,昨天夜里和它角力时感受到的那股沉稳而霸道的力量,并非来自一条鱼的野性,而是一种背负着沉重使命的、不屈的生命力。它在水下活了这么多年,长到这么大,或许就是为了守护这个小小的黄铜管,守护一个父亲最后的念想。
“陈雷,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刘燕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拉了回来。她的脸色也有些发白。
我看着她,又看看手里的纸条,再看看那条鱼,心里乱成一团麻。
卖掉?做成标本?向人炫耀?
这些念头现在看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和丑陋。
“我……我不知道。”我第一次感到如此手足无措。这件事已经远远超出了钓到一条大鱼的范畴,它触及到了一个家庭最深的伤痛,触及到了生与死的沉重话题。
“把它……放回去吧。”刘燕轻声说,“它不属于我们。”
我点了点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但简单的放生,似乎又不够。这个叫“林波”的孩子,这个在一九九八年夏天遭遇不幸的生命,还有他那悲痛的父亲,他们是谁?发生了什么事?
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着我,我必须要把这件事弄清楚。这不仅仅是为了安抚我内心的愧疚,更是对逝者和那位不知名的父亲的一种尊重。
“先把它放回水缸里,好好养着。”我做了决定,“刘燕,你帮我个忙,去查查,一九九八年,我们这附近有没有一个叫林波的孩子,出过什么意外。”
那个年代,户籍信息和网络远没有现在发达,要查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并不容易。但刘燕很能干,她先是问了我们小区的几位老邻居,又给她那位在街道办工作的表姐打了电话。
我在院子里坐立不安地等消息,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烟。那条鱼在水缸里很安静,偶尔摆动一下尾巴,搅起一圈圈涟漪。我看着它,心里五味杂陈。我甚至开始为昨天晚上的野蛮行径感到羞愧,那场惊心动魄的“征服”,现在回想起来,更像是一场亵渎。
傍晚时分,刘燕的表姐回了电话。
“查到了。”刘燕放下电话,脸色凝重地对我说道,“但不是在我们这个区,是在隔壁的老城区,靠近龙须潭那边的向阳村。”
向阳村,我知道那个地方,一个快要被城市发展吞噬的旧村落。
“一九九八年夏天,村里确实有个叫林波的男孩,当时才十二岁,在龙须潭游泳的时候,淹死了。”刘燕的声音很低,“据说,那孩子水性很好,但那天不知道怎么回事,腿抽筋了,就再也没上来。”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
十二岁,和我儿子现在差不多的年纪。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定格在了那个夏天。
“那……他的家人呢?他父亲呢?”我急切地问。
“他父亲叫林建国,以前是村里的木匠,手艺很好。林波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媳妇生孩子的时候就难产走了,是他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的。”刘燕叹了口气,“孩子出事后,林建国整个人都垮了。村里人说,他好长一段时间都精神恍惚,天天跑到龙须潭边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谁劝都没用。”
我仿佛能看到那个画面:一个孤独的父亲,坐在夺走他儿子生命的潭边,日复一日,是什么样的绝望在支撑着他。
“后来呢?”
“后来,大概是孩子出事后第二年吧,林建国忽然就不去潭边了。他从外面买回来很多鲤鱼苗,在自家院子里挖了个小池子养着。他还特意挑了一条长得最好看的,请人给它做了一个小小的黄铜坠子,挂在鱼鳍上,然后亲自把它放进了龙须潭。”
刘燕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悲悯:“表姐说,村里的老人都知道这件事。林建国跟人说,他儿子喜欢水,也喜欢鱼,他不想给儿子立一块冷冰冰的墓碑。他就让这条鱼带着他儿子的名字,替他儿子继续活在水里,自由自在地游。他说,只要这条鱼还活着,他就觉得他儿子还没走远。”
听到这里,我的眼眶一热,差点掉下泪来。
这是一个父亲用自己的方式,为儿子建造的一座活着的、会呼吸的、会游动的坟墓。
那句“儿啊,随它去吧,江河湖海,皆是你家”,包含了多少说不出口的父爱和痛彻心扉的思念。
“那……林建国老人,他现在还在吗?”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我想,如果他还健在,我一定要亲自把鱼送回去,当面向他道歉。
刘燕摇了摇头,声音更低了:“林大爷在五年前就去世了。据说走得很安详。他无儿无女,后事是村委会和几个老邻居帮忙办的。向阳村也快拆迁了,认识他的人,都搬得差不多了。”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物是人非。
这个故事的两位主角,儿子早已魂归潭底,父亲也已追随而去。只剩下这条承载了他们之间最后羁绊的鲤鱼,还在孤独地履行着它的使命,直到被我这个不知情的闯入者,强行从它的世界里拽了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水缸边,深深地鞠了一躬。
“对不起。”
我不知道是在对那条鱼说,还是在对林波和他父亲的在天之灵说。
那一晚,我彻夜未眠。
我把那张纸条和那个黄铜管小心翼翼地收好。我决定,明天一早,就把它送回去。送回到属于它的地方。
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放生,这是一次归还。
我要把一个父亲的思念,一个儿子的灵魂,原封不动地,归还给那片沉静的龙须潭。
第5章 一场迟到的归还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醒了。
没有丝毫犹豫,我叫醒了刘燕。她似乎也一夜没睡好,听我说要现在就把鱼送回去,立刻就起了床。
“我跟你一起去。”她说。
我们没有惊动任何人,包括张浩。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和围观的事情,它需要安静和尊重。
把这条巨鲤弄上我的车,又是一番折腾。它比来的时候更加沉重,或许是我的心理作用,我总觉得,我背负的不仅仅是一条鱼,而是一个家庭两代人的悲欢。我用一块巨大的湿棉布将它包裹起来,不断地往上面浇水,生怕它在路上出什么意外。
车子缓缓驶出小区,晨光熹微,城市还在沉睡。
一路上,我们俩都没有说话。车里的气氛有些凝重。我开得很慢,很稳,像是在执行一个无比神圣的任务。
我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林建国老人的形象。一个沉默的木匠,在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义之后,是如何将所有的情感,都寄托在一条小小的鱼苗身上。他挑选它,喂养它,为它挂上承载着儿子名字的信物,然后将它放入那片带给他无尽伤痛的深潭。
这是一种多么深沉而绝望的爱。他不是在放生一条鱼,他是在为儿子的灵魂寻找一个可以安放的、自由的归宿。
车子开到龙须潭边,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升起,金色的晨曦洒在水面上,将笼罩着潭水的薄雾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橘红色。这里和我深夜来时完全不同,少了几分神秘和阴冷,多了几分庄严和静谧。
我和刘燕合力,小心翼翼地把巨鲤抬到水边。
我解开包裹着它的湿棉布,轻轻地抚摸着它身上那甲胄般的鳞片。它很安静,似乎知道自己即将回家。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取出了那个黄铜管和那张纸条。我想,这个秘密已经被揭开,就不应该再让它去打扰这份安宁了。这个故事,由我终结,也由我来守护。
我把巨鲤的头朝向潭水深处,然后慢慢松开了手。
它在浅水区停留了片刻,似乎在适应。然后,它缓缓地摆动了一下巨大的尾鳍,激起一圈温柔的涟C,不紧不慢地、姿态优雅地,向着潭水中心游去。
它没有像其他被放生的鱼那样惊慌逃窜,而是游得从容而坚定。
阳光照在它的背上,那暗金色的鳞片闪闪发光,像一尊移动的雕塑。它越游越远,最终,在水面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漂亮的甩尾,激起一朵绚烂的水花,然后彻底潜入深水,消失不见。
我和刘燕在潭边站了很久,直到水面恢复了平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它回家了。”刘燕轻声说。
“嗯,回家了。”我点了点头,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笼罩着我。虽然我失去了一个足以让我吹嘘一辈子的“战利品”,但我却觉得,我得到的远比失去的要多得多。
我得到了一个关于爱与思念的故事,上了一堂关于生命与敬畏的课。
回家的路上,我主动握住了刘燕的手。
“老婆,对不起。”我说。
“对不起什么?”她有些意外。
“以前……我总觉得生活没意思,工作压力大,就一头扎进钓鱼里,把那当成我唯一的精神寄托,有时候还忽略了你和孩子。”我看着前方的路,语气很诚恳,“直到昨天,我才明白,跟真正的生离死别比起来,我那点烦恼,屁都不算。”
“我总想着去水里征服什么,证明什么。可到头来才发现,最该珍惜的,不就在我身边吗?”
刘燕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回握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手心很暖。
从那天起,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我依然热爱钓鱼,但不再痴迷于夜钓,不再偏执于所谓的“鱼王”。我开始花更多的时间陪刘燕逛街,陪儿子去公园,甚至开始饶有兴致地辅导他那让我头疼的奥数题。
我发现,当我的心境改变后,那些曾经让我感到烦闷和压抑的琐事,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难以忍受了。生活的网依然在那里,但我不再觉得它是在束缚我,而是感受到了它作为家庭的支撑和温暖。
第6章 新的垂钓者
几个月后的一个周末,天气晴好。
我整理好渔具,准备出门。和以往不同,这次我的身边多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爸爸,我们今天能钓到大鱼吗?”儿子陈诺仰着头,一脸兴奋地问我。
“能不能钓到大鱼不重要,”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重要的是,我们在一起。”
我没有带他去龙须潭。那片水域,在我心里已经成了一个特殊的地方,一个只适合安放记忆和敬畏的圣地。我选择了一条安全的小河,水流平缓,两岸绿树成荫。
我教他如何挂饵,如何抛竿。他学得有模有样,虽然第一次抛竿就把鱼线甩到了身后的树上,引得我们哈哈大笑。
我们并排坐在河边,一人一根鱼竿,看着浮漂在水面上轻轻晃动。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身边是儿子叽叽喳喳的童言稚语,远处是刘燕和几个朋友在草地上野餐的身影。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踏实和幸福。
我不再需要从征服一条鱼的过程中去寻找成就感,因为我的成就感,就坐在我的身边,就在不远处的草地上。
鱼竿轻轻动了一下,陈诺紧张地大叫起来:“爸爸,有鱼!有鱼了!”
我帮他慢慢收线,一条巴掌大的小鲫鱼被拉了上来,在阳光下活蹦乱跳。
“哇!我钓到鱼了!”儿子兴奋得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条小鱼,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我们把它放了吧。”我说。
“为什么呀?”陈诺不解地问,“我们不是来钓鱼的吗?”
我看着他清澈的眼睛,想了想,说:“因为它的爸爸妈妈,可能还在河里等它回家呢。”
陈诺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走到河边,把那条小鲫鱼轻轻放回了水里。
小鱼摆了摆尾巴,飞快地消失了。
我把那个黄铜管和那张写着字的纸条,收在了一个小木盒里,放在我书房的抽屉深处。偶尔,我也会拿出来看一看。
它时刻提醒着我,在这个世界上,在我们看不见的水面之下,在我们不了解的角落里,隐藏着许多我们无法想象的深情与故事。
而我们能做的,就是多一份敬畏,多一份理解,然后,更加珍惜眼前所拥有的一切。
我依然是个垂钓者,只是我垂钓的,不再是水里的鱼,而是生活中的点滴幸福。
来源:逗比之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