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那个林主任,是不是对你有意思啊?”
小菊一边给我夹菜,一边状似无意地问。
我扒饭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她亮晶晶的眼睛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瞎说什么呢,”我笑了笑,“人家是咱们粮站的主任,大我好几岁,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可不一定,”小菊撇撇嘴,“上次我去给你们送饭,就看见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一个女领导,干嘛老点名叫你去这去那的。”
我心里觉得有点好笑,又有点暖。我知道,这是小菊在乎我的方式。
1992年的夏天,我二十四岁,在县城的粮站做出纳,算是个铁饭碗。生活就像我们头顶上那把慢悠悠转着的老式吊扇,平稳,规律,带着点沉闷的风。我和小菊定了亲,两家父母都满意,就等着单位分了房子,我们就结婚。
林惠,林主任,是这份平稳生活里唯一的变量。她三十出头,干练,话不多,做事雷厉风行,是粮站里第一个大学生,也是唯一的女领导。站里的老师傅们对她又敬又怕,我们这些年轻人,更是大气都不敢喘。
小菊说的“点名”,其实就是她习惯使唤我。我年轻,手脚麻利,又会写点东西,站里的报告、总结,基本都是她口述,我来整理。有时候下乡收粮,她也愿意带着我,说我脑子活,算账快。
我对她,纯粹是下属对上级的敬畏。她的世界离我太远,我从未想过去探究那张严肃面孔下的任何东西。
我的世界很简单,就是眼前这碗小菊烧的红烧肉,是存折上缓慢增长的数字,是未来那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像门口那条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柏油路一样,笔直地通向未来。
那天是周六,站里大部分人都休息了。因为下周省里要来检查,林主任临时通知我和保管员老张,去三号仓库盘点库存。
老张家里有急事,盘了一半就火急火燎地走了,走前拍着胸脯说:“小陈,剩下的不多了,你跟主任收个尾就行。我把门带上,不锁,你们出来的时候记得锁门就行。”
我和林主任一直忙到傍晚。夏天的天,说变就变。刚才还晴空万里,一转眼就乌云密布,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仓库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看来要等雨停了再走了。”林主任站在仓库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眉头微蹙。
我点点头,继续核对账本上的最后一个数字。等我终于把账目理清,抬起头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仓库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度数极低的灯泡,勉强照亮我们身边的一小块地方。
“走吧,雨小了点。”林主任说。
我应了一声,跟着她走到大铁门前。她伸手去拉那扇沉重的铁门,却纹丝不动。
“怎么回事?”她又用力推了推,铁门发出“哐当”一声闷响,依旧紧闭。
我的心一沉,也上去帮忙。我们俩使出浑身的力气,铁门却像是焊死了一样。
“老张……”我喃喃道,“他是不是顺手给锁上了?”
粮站的仓库大门是老式的,从外面用一把巨大的挂锁锁上,里面没有任何开关。如果老张真的以为我们走了,顺手一锁……
林主任没说话,她走到仓库唯一的一个小窗户前,那窗户开得很高,还焊着铁条。她沉默地看着外面,雨水顺着玻璃滑下,像一道道泪痕。
仓库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和外面淅沥的雨声。
我这才感觉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没有电话,没有手机,这个年代,被困在一个叫天天不应的地方,就意味着彻底与世隔绝。
“主任,别急,明天一早肯定有人来。”我试图安慰她,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她转过身,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深的浅浅的影子,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夜渐渐深了,雨还在下。仓库里的温度降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谷物和麻袋混合的、有些发霉的味道。
我们俩坐在麻袋堆上,隔着一米远的距离,谁也不说话。尴尬和一种莫名的紧张在空气中发酵。我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小菊会不会着急,一会儿又想着明天该怎么跟人解释。
“冷吗?”她忽然开口。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还行。”
她却站起身,在黑暗里摸索着,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两件破旧的军大衣,这是冬天看守仓库的人留下的。她递给我一件。
“披上吧,夜里凉。”她的声音很平静。
我接过来,那大衣带着一股浓重的樟脑丸味道,但确实很暖和。
“谢谢主任。”
她没应声,自己也披上了一件,重新坐下。
我们就这样,各自裹着军大衣,在黑暗里沉默着。我能听到她平稳的呼吸声,这让我稍微安定了一些。我开始胡思乱想,想着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女领导,此刻在想什么。她的丈夫,她的孩子,是不是也在等她回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了。
突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传来。
我一个激灵,瞬间清醒,“什么声音?”
林主任也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好像是……老鼠。”
我头皮一阵发麻。仓库里最不缺的就是老鼠。
黑暗放大了恐惧,那声音仿佛就在我们脚边。我下意识地往林主任那边挪了挪。
就在这时,一只黑影“嗖”地一下从我脚边窜过。
我吓得“啊”地叫了一声,整个人从麻袋上弹了起来,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
一片混乱中,我感觉自己撞到了一个柔软的身体,然后我们俩一起重重地摔倒在旁边的米袋堆上。
我压在了她身上。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轻微的颤抖。昏黄的灯光下,她的脸离我那么近,我甚至能看清她微微颤抖的睫毛。她平时总是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有几缕散落在脸颊上。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对不起,对不起主任,我……”我慌忙想要爬起来。
她却忽然伸出手,轻轻按住了我的肩膀。她的手心很凉。
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得像耳语,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复杂的、像是自嘲又像是无奈的情绪。
她说:“陈阳,这下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我的心,在那一刻,漏跳了一拍。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听到了外面开锁的声音。
是老张。他看到我们俩,一脸的惊愕和愧疚,“哎呀!主任!小陈!我……我以为你们早走了!我这脑子!”
我和林主任都一夜没睡,脸色憔ăpadă,衣服也皱巴巴的。林主任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淡淡地说了一句“没事,先开门吧”,就率先走了出去。
我跟在她身后,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恍如隔世。
事情,从那一刻起,就不一样了。
我和林主任被困仓库一夜的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粮站,然后又传到了家属院。
版本有很多。
有人说,看到我们出来的时候衣衫不整。
有人说,老张去开门的时候,听到里面有“不该有的动静”。
还有人说,林主任的丈夫早就跟她感情不和,她在外面有人了。
流言蜚语,是这个小县城最廉价也最伤人的武器。它们不需要证据,只需要人们的想象力。
我试图解释。我对同事说,我们只是在盘点,被老张误锁了。他们嘴上说着“原来是这样”,眼神里却全是“我懂的”的暧D昧。
我的人生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百口莫辩。那种感觉,就像掉进了一个泥潭,你越挣扎,陷得越深。
最先给我带来痛苦的,是小菊。
她来找我的时候,眼睛是红的。
“陈阳,你跟我说实话,你们那天晚上,到底干什么了?”
“小菊,我们什么都没干!就是被锁在里面,等了一晚上!”我急切地解释,抓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她挣脱了。
“什么都没干?”她冷笑一声,“孤男寡女,在一个黑漆漆的仓库里待一晚上,什么都没干?陈阳,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吗?”
“真的没有!我可以发誓!”
“发誓?”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别人都传遍了!说你们……说你们在米袋上……陈阳,我一想到这个,我就觉得恶心!”
“那是假的!是他们胡说八道的!”我感觉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
“那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不是别人?她一个主任,为什么老是带着你?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陈阳,你是不是早就对她有想法了?”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刀子,扎在我的心上。我看着她,这个我曾经以为最了解我、最信任我的人,她的脸上写满了怀疑和失望。
我忽然觉得很累,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我放弃了解释,只是低声说:“小菊,你要相信我。”
“我怎么信?”她哭着说,“我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妈现在都不让我出门,说我找了个不清不白的男人!”
那次争吵,不欢而散。
之后的好几天,小菊都没有再联系我。我去找她,她要么避而不见,要么就是相对无言,用沉默和眼泪将我拒之门外。
单位里的气氛也变得很奇怪。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探究和一丝说不清的轻蔑。以前跟我称兄道弟的几个人,现在也刻意跟我保持距离。我在食堂打饭,身后总能听到压低了声音的议论。
而林主任,她比我更不好过。
她是女领导,这种桃色新闻对她的打击是毁灭性的。我只是个未婚的年轻小伙子,别人最多说我“乱搞”,而她,面临的是“作风不正”、“道德败坏”的指控。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脸色也总是苍白的。开会的时候,她依旧条理清晰地布置工作,但声音里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疲惫。有好几次,我看到她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对着窗外发呆,身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叶子。
我们俩在单位里,成了一对最熟悉的陌生人。走廊里遇见,我们会下意识地避开对方的眼神,然后匆匆走过。我们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墙,墙上写满了流言蜚V语。
我心里充满了愧疚。我觉得,是我连累了她。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被老鼠吓到,没有发生那次意外的摔倒,也许事情就不会这么糟糕。
我第一次具体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有多么沉重。它不是刀,不是枪,却能杀人于无形。
那段时间,我整夜整夜地失眠。
躺在床上,仓库里那昏黄的灯光,林主任那句“叫天天不应”,小菊流着泪的脸,同事们异样的眼神,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一遍遍地问自己:我做错了什么?
我没有做错任何事。
可为什么,所有人都觉得我错了?
我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中,我看不清未来。我感觉自己的人生,被那个漆黑的仓库,被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彻底改变了航向。
我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像一叶在暴风雨中飘摇的小船,找不到岸。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后的下午。
那天,站长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严肃。
“小陈,关于你和林主任的事情,现在外面传得很难听。这不仅是你们个人的事,也影响了我们整个粮站的声誉。”
我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站长,事情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是不是那样,现在已经不重要了。”站长叹了口气,“重要的是,怎么平息这件事。林主任的丈夫,已经闹到局里去了。”
我心里一惊。
“局里的意思,是想让你暂时回避一下。正好,咱们在乡下的红旗粮库缺个人,你去那边待一段时间吧。等风声过去了,再调你回来。”
红旗粮库,那是我们粮站最偏远的一个点,条件艰苦,说是粮库,其实就是几个大的露天粮囤。去那里,跟发配没什么区别。
我心里涌上一股巨大的屈辱和不甘。
凭什么?
就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我就要被这样对待?
我走出站长办公室,感觉天旋地转。我没有回自己的办公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三号仓库门口。
那把巨大的挂锁,在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
我站在这里,看着这扇改变了我命运的门,心里乱成一团麻。
我一直以为,只要我安分守己,努力工作,就能拥有一个平稳幸福的人生。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原来,命运的倾覆,有时候根本不需要你自己犯错。
我不想就这么认了。
如果我去了红旗粮库,那就等于默认了所有罪名。我陈阳,就真的成了一个跟女上司不清不楚,被单位发配的人。小菊,也永远不会再相信我。
我不能走。
我不仅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林主任。在这场风暴里,我们是绑在一起的两个人。如果我逃了,那所有的脏水,就都会泼到她一个人身上。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ah头。
被动地解释是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人真的在乎真相。他们只在乎热闹,在乎谈资。
那我就不解释了。
我得搞清楚,这场风暴的中心到底是什么。林主任的丈夫为什么要去局里闹?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的思考模式,从“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我身上”,第一次转变成了“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我不再是被浪头推着走的溺水者,我决定,我要迎着浪头,游回去,看个究竟。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林主任的办公室走去。
这是事情发生后,我第一次主动去找她。
我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她略带沙哑的声音。
我推开门,她正坐在办公桌后,埋头写着什么。看到是我,她明显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警惕,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有事吗?”她问,语气很疏离。
“主任,”我关上门,走到她办公桌前,“站长让我去红旗粮库。”
她握着笔的手,不易察ệt地抖了一下。她没有抬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不去。”我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她终于抬起头,看着我。
“陈阳,这是命令。”
“我知道,”我迎着她的目光,“但我不能去。我走了,就什么都说不清了。对你,对我,都不公平。”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没什么公平不公平的。清者自清。”
“清者自清?”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主任,这句话,现在你自己还信吗?”
她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老式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是在为我们这尴尬的处境倒计时。
“主任,”我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不想再这么被动下去了。我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丈夫……他为什么要去局里闹?”
提到她丈夫,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她避开我的眼神,声音冷了下来:“这是我的家事,跟你没关系。”
“怎么会没关系?”我有些激动,“现在我们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外面的流言蜚语,有一半是冲着我来的!我的未婚妻要跟我分手,我的工作要被调走,我的人生被搅得一团糟!我总有权利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吧?”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她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了下去,像一盏快要熄灭的油灯。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力的绝望。
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心里的激动和愤怒,忽然就变成了一种说不出的酸楚。
我意识到,她承受的压力,比我大得多。我失去的,可能是一份感情,一份工作。而她,可能会失去整个家庭,整个人生的根基。
我放缓了语气,轻声说:“主任,我不是想追究谁的责任。我只是觉得,我们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人摆布。至少,我们应该知道,摆布我们的人是谁,为了什么。”
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
最后,她抬起头,看着我,声音很轻,却像一块石头砸在我心上。
她说:“陈阳,你走吧。离开这里,对你有好处。这件事,你掺和不起。”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家。
我一个人去了县城的小酒馆,点了一盘花生米,一瓶白酒。
我不是个会喝酒的人,但那天,我只想把自己灌醉。
林主任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心里。她说我“掺和不起”。这四个字背后,藏着我无法想象的深渊。
酒很辣,烧得我喉咙疼,胃里也翻江倒海。可我还是不停地喝。我想用酒精,麻痹掉心里的屈辱、不甘和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我喝得酩酊大醉,最后是怎么回到宿舍的都不知道了。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我挣扎着去上班,刚到单位门口,就看到了一场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闹剧。
林主任的丈夫,那个我只在站里开联欢会时见过一面的男人,正堵在办公楼门口,指着林主任的鼻子骂。
他叫李建国,是县教育局的一个科长,长得人模狗样,此刻却面目狰狞。
“林惠!你还要不要脸!全县城的人都知道你干的好事了!你给我戴绿帽子,你让我的脸往哪儿搁!”
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同事和家属,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林主任站在台阶上,脸色白得像纸。她紧紧地咬着嘴唇,身体微微发抖,却一言不发。
“你说话啊!哑巴了?跟这个小白脸在仓库里鬼混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李建国越骂越难听,甚至伸手去推搡她。
我脑子“嗡”的一下,血一下子全涌了上来。
我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一把推开李建国,挡在了林主任身前。
“你胡说八道什么!嘴巴放干净点!”我瞪着他,眼睛都红了。
李建国看到我,像是找到了新的目标,他冷笑一声:“哟,正主来了?怎么,敢做不敢当啊?我告诉你,小子,你惹错人了!”
“我们什么都没做!那天就是个意外!”
“意外?”他笑得更加轻蔑,“骗鬼去吧!林惠早就想跟我离婚了,我一直不同意。现在好了,抓到你们的把柄,她正好可以净身出户!我告诉你们,这事没完!”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我。
我终于明白了。
我终于明白林主任为什么那么绝望,为什么让我走。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场简单的桃色新闻。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或者说,是一场被李建国利用到了极致的意外。
他想离婚,又不想分财产,所以他需要一个林惠“犯错”的证据。而我和林主任被困仓库这件事,就成了他最好的武器。
他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甚至可能希望我们真的发生了点什么。他把事情闹得越大,闹得越人尽皆知,对他就越有利。
我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丑陋的嘴脸,看着他身后那些看客麻木或兴奋的表情,看着我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最后一点尊严的女人。
我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
原来,人心可以险恶到这种地步。
就在这时,小菊也来了。她大概是听说了消息,匆匆赶来的。
她看到我挡在林主任身前,和李建国对峙的场面,她的脸色“刷”地一下,也白了。
她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着,看着我。那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里面有震惊,有不解,有痛苦,最后,全都变成了彻底的失望。
她转身,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我知道,这一次,我们真的完了。
我的未婚妻,我的工作,我的名声……
在那个瞬间,我感觉我所珍视的一切,都崩塌了。
我被推到了悬崖边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那天,李建国闹够了,被站长和几个领导连拉带劝地弄走了。
人群散去,只剩下我和林主任,还有一地狼藉的目光。
她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看我一眼。她只是默默地转身上了楼,背影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我也浑浑噩噩地回了宿舍。
房间里,还留着小菊的气息。桌上摆着我们俩的合影,照片里,我们笑得那么开心。
我拿起相框,看了很久很久。然后,我把它轻轻地倒扣在桌面上。
一切都结束了。
我没有去红旗粮库。我直接跟站长递了辞职信。
铁饭碗,别人挤破头都想进来的单位,我不要了。
站长劝了我很久,说我年轻,冲动,不要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只是摇摇头。
这个地方,已经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了。留下来,不过是继续被人指指点点,继续活在那个巨大的谎言里。
辞职手续办得很快。当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离职证明走出粮站大门时,心里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像一个被打得一败涂地的士兵,丢盔弃甲,仓皇逃离战场。
我输了,输得一无所有。
我在县城的小旅馆里住了下来。
我不敢回家。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母的询问,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乡亲们的议论。
那几天,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见天日。
我反复地想,从头到尾,每一个细节。
我想起在仓库里,林主任递给我军大衣时,她冰凉的手指。
我想起她被我压在身下时,眼神里那一闪而过的惊慌和脆弱。
我想起她对我说“叫天天不应”时,那语气里的自嘲和悲凉。
我想起她在办公室里,对我说“你掺和不起”时,那眼底深处的绝望。
我想起她被李建国指着鼻子骂的时候,那挺得笔直、不肯弯下的脊梁。
我忽然意识到,在这整件事情里,我一直关注的,是自己的委屈,自己的损失,自己的名声。我像一个青春期的小孩,对着世界大喊:“我没有错!”
可我从来没有真正站在她的角度,去想一想她经历了什么。
她是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单位的领导。她所要面对的,是丈夫的背叛和算计,是家庭的破碎,是事业的危机,是整个社会对一个“不守妇道”的女人的荡妇羞辱。
而我呢,我为她做了什么?
我除了冲动地替她辩解,把事情越描越黑,除了给她带来更大的麻烦,我还做了什么?
我甚至,连一句真正的关心和安慰都没有给过她。
在那个黑暗的、与世隔绝的仓库里,我们是唯二的见证者。我们共同经历了一场无妄之灾。我们本应是彼此最坚实的依靠,是唯一能证明对方清白的人。
可是,当流言蜚语袭来时,我首先想到的是自保,是向我的未婚妻解释,是维护我那可怜的、脆弱的自尊。
我把她一个人,丢在了风暴的中心。
那一刻,我心里的委屈和不甘,忽然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沉重的愧疚。
我终于明白,真正的清白,不是靠别人相信,而是靠自己坚守。
真正的担当,不是在人前表现得多么义愤填膺,而是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你是否愿意为另一个人,守住那份共同的真实。
我的失败,不是败给了流言,不是败给了李建国,也不是败给了小菊的不信任。
我是败给了自己的怯懦和自私。
在那个小旅馆昏暗的房间里,我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决定,在我离开这个县城之前,我必须再去做一件事。
这不是为了挽回什么,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这只是为了,给我自己的良心一个交代。
我打听到了林主任家的地址。
那是一个老旧的家属楼。我站在楼下,犹豫了很久。
我不知道上去之后该说什么。道歉?安慰?似乎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后,我还是鼓起勇气走了上去。
开门的是她。
她看到我,眼里的惊讶一闪而过,随即变得警惕和疲惫。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像是几天几夜没合过眼。
“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沙哑,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我……”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准备了一路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大概是以为我又想来纠缠这件事,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陈阳,我跟你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你走吧。”
说着,她就要关门。
“我辞职了。”我急忙说。
她的手顿住了,门开着一道缝。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我今天刚办完手续。”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主任,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说得无比艰难,却又无比郑重。
她愣住了,似乎没明白我为什么道歉。
我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那天在仓库,还有之后发生的这些事,我……我一直都只想着自己。我没有想过你的处境,也没有真正为你做过什么。对不起。”
她沉默地看着我,眼神里的冰冷,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我今天来,不是想让你为我做什么,也不是想改变什么。”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份手写的证明。
上面,我用最平实、最客观的语言,一五一十地写下了那天晚上我们在仓库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从我们怎么进去,怎么盘点,怎么被锁,一直到第二天老张来开门。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时间点,都写得清清楚楚。
在最后,我写道:“以上内容,本人陈阳,愿以我的人格和名誉担保,句句属实。林惠主任与我之间,清清白白,无任何超出同事关系之行为。外界一切流言,皆为不实揣测。若有需要,我愿随时随地,为林主任作证。”
下面,是我的签名和红色的手印。
我把那张纸,递给她。
“这个,你拿着。也许……也许没什么用。但是,万一你需要,比如……打官司的时候,它至少能算一份人证。”
她没有接,只是看着那张纸,眼睛一眨不眨。
我看到,她的眼眶,慢慢地红了。
那不是委屈的眼泪,也不是痛苦的眼泪。那是一种,在漫长的黑暗和孤独中,忽然看到一丝微光的眼神。
“你……”她想说什么,声音却哽咽了。
“主任,我要走了。”我把那份证明,轻轻放在她家门口的鞋柜上,“离开这个地方,去外面闯一闯。”
我看着她,郑重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在我刚工作的时候,教了我很多东西。你是我敬佩的领导。以后,请你一定多保重。”
说完,我没有再等她回答,转身就走。
我怕再多待一秒,我自己的眼泪也会掉下来。
下楼的时候,我的脚步很轻快。
我丢掉了一切,工作,爱情,名声。但我找回了一样东西。
那样东西,叫作心安。
我离开了县城,坐上了南下的绿皮火车。
火车“哐当哐当”地响着,载着我驶向一个完全未知的未来。
我不知道前面等着我的是什么,但我心里没有了迷茫和恐惧。
我知道,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做什么,我都会记得那个夏天的教训。
我会记得,一个人的尊严,不是活在别人的嘴里,而是活在自己的心里。
我会记得,在面对不公和恶意的时候,愤怒和辩解是廉价的,而坚守内心的真实和对他人的善意,才是最珍贵的力量。
很多年后,我在南方的城市里站稳了脚跟。我有了自己的小公司,娶了一个善良的妻子,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县城,也没有再打听过关于林主任的任何消息。
我想,她应该也已经有了自己的新生活。我们就像两条短暂交汇过的直线,在那场意外的风暴之后,又各自延伸向了遥远的天际。
那份手写的证明,也许她早就扔了,也许它从未派上过用场。
但对我来说,它是我青春岁月的毕业证书。
它证明了,在那个最黑暗、最混乱的时刻,我最终没有选择逃避,而是选择了承担。
我选择了,做一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人。
这就够了。
有一年,公司派我去邻省出差。事情办完后,我多留了一天,在一个小城市的街头闲逛。
路过一所中学门口,正赶上学生放学。
我站在马路对面,看着那些穿着校服、充满朝气的年轻脸庞,不由得有些出神。
就在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站在校门口,正微笑着跟一个女孩说着什么。女孩背着书包,亲昵地挽着她的胳膊。
是林惠。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她的眼神,还是那么明亮、坚定。她穿着一件素雅的连衣裙,整个人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要柔和、恬静得多。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躲开。
可她却像有感应似的,抬起头,朝我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我们的目光,隔着一条马路,隔着十几年的光阴,再次相遇了。
她也愣住了。
我们俩,就这样,隔着车水马龙,静静地对视着。
没有惊讶,没有尴尬,甚至没有太多久别重逢的激动。
那感觉很奇妙,就像遇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虽然从未联系,但你知道,对方一直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好好地生活着。
她身边的女孩,大概是她的女儿,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
林惠对女儿笑了笑,低声说了句什么。
然后,她朝我,远远地,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释然的、温暖的微笑。
我也笑了。
我没有走过去打招呼。
我知道,不需要了。
那个微笑,已经告诉了我所有我想知道的答案。
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我转身,汇入人流,继续往前走。
夕阳的余晖,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的人生,就像这影子一样,有过黑暗,有过曲折,但终究,是朝着光明的方向,在坚定地前行。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