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吾家世代为朝廷效命,满门忠烈皆殒于北疆之地。家中仅余我与表姐二人相依为命。
本篇故事为虚构内容,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跟表姐同选夫君。
一个是七十高龄的老头,一个是年方二十的病秧子。
表姐飞快选择了病恹恹但年轻的慎郡王。
只剩我和陆老王爷面面相觑。
然后我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陆老王爷颤颤巍巍地给我塞了一块饴糖。
毕竟,那年我才六岁。
1
吾家世代为朝廷效命,满门忠烈皆殒于北疆之地。
家中仅余我与表姐二人相依为命。
这日,忽闻圣上欲为我二人指婚。
“圣上思忖许久,才定了这桩美事。”传旨太监尖声说道。
满朝王公之中,正妃之位尚空者,唯二人耳。
其一乃体弱多病、命不久矣之慎郡王。
另一位,则是年逾古稀、行将就木之异姓王陆老王爷。
表姐听闻此讯,良久默然不语。
“表姐,这可如何是好?”我扯了扯她的衣袖。
我则转身问乳母:“乳母,可还有饴糖?”
表姐纤纤玉指轻戳我额头,嗔道:“蠢丫头,还惦记着吃!”
我含着糖,含糊不清道:“表姐先选便是。”
乳母脸色阴晴不定,将我抱走后,仍忍不住拧我一把。
“傻丫头,你爹乃当朝大将军,她爹不过骠骑将军,选夫婿,自当你先挑!”
然面见圣上之日,表姐却抢先一步,对慎郡王表达倾慕之情。
“慎郡王风度翩翩,妾身心向往之。”表姐含羞带怯道。
面色苍白、瘦弱不堪之慎郡王,一边咳嗽一边应承下来。
如此,便只剩我与陆老王爷面面相觑。
我瘪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陆老王爷颤颤巍巍,从怀中掏出一块饴糖,递予我手。
“莫哭,莫哭,吃糖。”
乳母面色铁青,却也无可奈何。
终是看我穿上一品诰命之红色朝服,嫁入陆王府。
陆老王爷鳏居二十载,一朝再得新王妃,引得众人纷纷前来瞧热闹。
谢完皇恩,拜完天地,我掀开盖头,只见喜堂内一张张陌生面孔。
陆老王爷虽无亲生子嗣,却侄子众多,侄子们又生下小孩,如今厅中热闹非凡。
一个小男孩对我扮了个鬼脸,嬉笑道:“你好丑!”
陆老王爷呵斥一声:“小兔崽子,不得无礼!”
然语气并不严厉。
我愣在原地,乳母已气得大骂:“我家姑娘如今乃王妃之尊,岂容尔等侮辱!”
陆老王爷叹道:“囡囡不哭,不哭。”
又递我一块糖。
他乃将死之人,来了个比侄孙女还小之王妃,除给糖外,实无他法。
小男孩见无甚惩罚,似得鼓励,更加胆大。
又折返跑来,这次除了骂,还冲我吐了口口水。
在场陆府之人皆笑嘻嘻,他娘笑得尤为大声。
吐完口水,小男孩转身又要跑。
不料我忽然伸手,一把拽住他头发。
“你爹娘没教过你规矩吗?”我冷声道。
我爹娘昔日忙于征战,除乳母外,我之玩伴乃大黄之崽与二黑之崽。
大黄乃狗,二黑乃羊,唯我为人。
我们仨最喜之游戏,便是一团混战。
故面对挑衅之生物,我完全是本能反应。
我扎稳马步,薅紧他头发,狠狠往地上一掼。
“啊!”小男孩痛呼出声。
陆老王爷浑浊之眼里,忽然闪过一丝精光。
“好!好!此女颇有我当年之风!”陆老王爷大笑出声。
2
那日,吐口水的小男孩被众人扔进祠堂罚跪,他满心不服。其娘亦因冲撞王妃,被嬷嬷狠狠训了一通,心中憋闷不已。
彼时,我与陆老王爷正处洞房花烛夜。只见那陆老王爷,方才还佝偻着腰,手抖得如筛糠,眼睛也昏花得厉害,此刻却陡然变了模样。
我双手叉腰,气冲冲地大喊一声:“我要学陆家枪!”
陆老王爷微微一怔,问道:“你学这枪法来做什么?”
我眼眶泛红,恨声道:“我爹娘都被蛮子杀了,我要报仇!”
陆老王爷捻着胡子,缓缓道:“好志气,只是可惜姑娘家上不了战场。”
我倔强地昂起头,反驳道:“谁说不行,花木兰你没听说过吗?”
陆老王爷沉吟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拒绝道:“不成,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还是学些姑娘家的玩意儿,以后另觅一个好夫君。”
我毫不客气地瞪着他,大声道:“你一个异姓王,既然不准备留后,难道还要将这枪法带到土里去?”
陆老王爷哑然失笑,道:“会的话还挺多,快叫你乳娘进来,给你洗洗睡了。”
我知他明显不打算搭茬,却也不气馁,心中暗道:他不肯教我是正常的,来日方长。
陆老王爷招呼乳母进去照顾我,自己则转身去书房睡了。
次日,我早早便起了身,在院子里扎起马步,口中还不时发出“嚯嚯哈哈”的声音,倒也热闹。
陆老王爷闻声前来,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对我评头论足起来:“腿脚往下扎稳了!”
我又出了几拳,他皱着眉头点评道:“软绵绵的,不成样子!”
直到我腿抖得跟鹌鹑似的,再也站不住,他才许我去休息。
提心吊胆的乳母看我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反倒放下心来,一边给我洗脸,一边低声说道:“小姐,听说表小姐那头倒是轻省,那郡王一家子病秧子,倒都是好脾性,也没人为难她。”
我轻轻“嗯”了一声。
次日,我依旧照常去扎马步。
连着十日,陆老王爷仍旧只是点评我马步和拳法,没有半点要收我为徒的意思。
这日,我再去扎马步的时候,院门外探出一个头来。
噢哟,看那模样,祠堂罚跪的惩罚看起来是结束了。
那男孩看着我,突然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奉上一个食盒,口中说道:“婶娘,是我错了,您老人家千万别跟我计较。”
我心中暗笑,自打我痛揍他之后,他好似突然开了灵智,嘴巴也会说人话了,举止也规矩了许多。
我接过食盒,打开一看,里头是热乎乎的小老虎馒头。
我拿起一个咬下,满口豆沙甜蜜,便道:“还算有孝心。”
我含含糊糊地问道:“谁让你来的?”
我心中暗想,感觉不太可能是他那笑得开心的娘。
他摸摸鼻子,说道:“我大哥说的。”
那是我第一次听见陆宜舟的名字。
我心中好奇,问道:“你大哥是谁?”
他解释道:“我大哥是陆宜舟,他是陆家子侄里难得会读书的出息人,总角之年就考上了秀才,如今在山岚书院里读书,一旬回来一日。”
我点点头,道:“替我谢谢你哥。”
他有点羡慕地看着我一身短装,说道:“婶娘你能跟叔公学武,真好。”
他垂头丧气,又道:“叔公说我们家没一个有天赋的,不打算教我们,教了也学不会。”
我心中暗道:他有没有天赋我不知道,但就凭他娘那种胡搅蛮缠的性格,不让他学也是个很英明的决策,就怕学了会惹出什么事来。
我们一起坐在台阶上,一人一个豆沙馒头。
他问道:“你也要当将军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等我学会枪法,就回北疆杀蛮子,给我爹娘报仇。”
他钦佩地看了我一会,说道:“婶娘,我再也不说你丑了。到时候你学会了,能不能带我去北疆?我帮你杀蛮子。”
他的声音很认真。
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他回道:“我叫姜不败,你呢?”
我答道:“陆宜诚。”
从那天起,我跟他成了朋友。
3
我成为陆王妃三月有余,那一日,竟又与表姐重逢。
但见她容光焕发,衣着精致无比,已然全然是京城贵妇的典雅模样。
只见她贴心地为慎郡王披上外衣,那温文尔雅的青年,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缱绻爱意。
我欢快地扑入她怀中,仍能闻得她身上那令我熟悉的味道。
她轻柔地摸着我的脸,轻声说道:“黑了,也瘦了。”
我赖在她怀里,撒娇道:“表姐,我可想你了。”
她低声问我:“他肯教你了么?”
我摇摇头,沮丧道:“没有,这些日子我还是在跑圈、扎马步,做些最基础的操练。”
表姐定了定神,安慰道:“不急,拜师学艺么,总有个过程。”
她又道:“慎郡王家产尚可,等慢慢掌握。”
“到时候等你学会陆家枪,我储够钱,我们姐妹俩就一起回北疆。”
我眼睛一亮,说道:“表姐,你出钱,我出人,定杀得蛮子片甲不留。”
表姐笑道:“那是自然,我姜永胜和你姜不败,在离开北疆之前就歃血为盟,谁不回来谁是小狗。”
我坚定道:“没错,如今我俩小手指上的伤早已愈合,但是我们一定会说到做到。”
我依依不舍地跟表姐道别,打算去翻陆老王爷的书房找枪谱。
我暗自嘀咕:“他不教,我就偷学。”
待我走到书房门口,却与一个小郎君撞了个满怀。
他对我郑重弯腰,说道:“冲撞婶娘,是宜舟的不是。”
语气极为认真。
这让我对他顿生好感,说道:“不妨事,你这般有礼,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我心想:“没人真正将我当做陆王妃,整个陆府都只把我当成一个不懂事的小丫头。”
“只有陆宜舟还一本正经地给我弯腰行礼。”
这时,陆宜诚不知从哪窜出来,喊道:“哥!你在干嘛啊!”
陆宜舟一把拎起小鸡仔一样的弟弟,说道:“不许这样失礼。”
陆宜诚不服气,说道:“文绉绉的,哥你是个书袋子吗?”
我没理陆宜诚,只微微张嘴盯着他哥的脸,心想:“陆宜舟可真好看啊。”
我见他弯腰跟我说话,没忍住摸了摸他的脸,说道:“你的脸,跟豆腐一样。”
我惊讶道:“我哪见过这样白净的人。”
陆宜舟宽容一笑,问道:“可是见我脸上有污?”
我心想:“笑起来更好看。”
但我很快回过神,仰头看他,说道:“喂,我是来找枪谱的,你知不知道在哪里?”
陆宜舟摇摇头,说道:“在下确实不知道。”
他又道:“不过,为了表明我是站在你这边的,我让你骑在我脖子上看看博古架的最上面。”
我欢喜道:“那便多谢了。”
他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我看了看博古架的最上面,说道:“上头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却没什么枪谱。”
陆宜舟表示:“也许在其他架子上。”
说着,他又背着我看了好几个架子,陆宜诚在前头给我们探路。
我在他肩膀上晃晃悠悠,说道:“虽然没有找到枪谱,却十分有趣。”
“我幼时的日子大多孤独,从未这般开心过。”
4
那日午后,我翻遍博古架的找寻,虽一无所获,心中却满是欢愉。
“小丫头,这般忙碌,可寻得什么宝贝?”陆宜舟笑问。
我摇头,笑答:“虽未寻得,然此番探寻,倒是我难得之乐。”
时光荏苒,直至北疆之风拂面,我才恍然醒悟。
“陆宜舟那小子,原是知晓博古架上无有枪谱,不过是哄我这无父无母的小丫头开心罢了。”我心中暗想。
陆府之中,生活安稳,每餐热饭,让我日渐茁壮。
“小丫头,今日练武如何?”陆老王爷偶尔路过,笑问。
“回师父,每日风雨无阻,拳脚功夫,略有长进。”我恭敬答道。
陆宜诚亦常来,与我共食点心,带来陆宜舟之礼。
“我哥又拜入哪位大儒门下了?他娘又抱怨叔公什么了?”他笑问。
我笑而不语,只摇头表示不知。
他忽而小心翼翼:“你如今,可学到陆家枪了?”
我摇头:“师父尚未肯教。”
“那……若他一直不肯教,你当如何?”他迟疑问道。
我瞪他一眼:“那我便回北疆去!天下枪法无数,岂止他陆家枪一家?”
“你……你真觉得有比陆家枪更强的?”他似有不信。
我昂首:“那是自然!你叔公能创陆家枪,我姜家枪,未必就不能由我创出!”
陆宜诚闻言,沉默不语。
我用手肘轻顶他:“怎的不说话了?放心,以后我教你姜家枪!”
“你……你真能创出?”他似有犹豫。
“怎么?不信?你叔公能,我婶娘我就不能?”我故作生气。
他正欲开口,却见陆老王爷立于身后,摸着胡子,笑而不语。
他手中,一柄精铁长枪,快有我两人高,枪身锈迹斑斑。
“好大的口气!”他轻笑一声,将枪插入地面,“还是先学我陆家枪,再想其它罢。”
我双眼一亮:“师父!你终于肯教我了?这枪……给我用?”
他点头:“哪日你能拔出此枪,它便归你。”
我立马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陆宜诚见状,亦要跪拜,却被陆老王爷拦住。
“你……没什么学武的天赋,就不必拜了。”他淡淡说道。
陆宜诚苦着脸:“叔公,我不像我哥,读书也不成。”
陆老王爷沉默片刻:“不嫖不赌,便是你的孝顺了。”
赶走陆宜诚,陆老王爷,不,如今应称师父了,他问我:
“你可怪为师这一年,什么都不教你?”
我摇头:“从前我马步扎不住一刻钟,如今肩扛沙袋,亦能稳稳站上两刻有余,皆是师父教导之功。”
他点头:“你是个聪明丫头,自然知道我为何不教陆家人。”
“一来,为了全我对陛下的忠心;二来,我若教会了陆家小子,你就再没机会学了。”
“如今你是我徒弟,我自要为你打算。”
我闻言,心中感动,他淡淡一笑:
“整个陆府,都没你这个小丫头看得清楚。”
5
自那日起,我便一心跟着师父研习陆家枪法,兼修骑术与用兵之道。
“师父,今日这招我使得可还顺?”我抹了把额上汗水,问道。
师父微微颔首,“尚可,然还需多加练习。”
师父但凡会得,便尽数教于我。
陆宜诚虽不能正式习陆家枪法,却也被送至司武堂学武。
“师父,我可否去瞧瞧不败练枪?”陆宜诚眼巴巴问道。
师父笑道:“去罢,偶尔偷师几招,倒也无妨。”
然在我眼中,陆宜诚实无练武之天赋。
“不败,看招!”陆宜诚挥拳而来。
我侧身一闪,反手一推,他便跌倒在地。
“不过三招,你便败了。”我叉腰笑道。
陆宜诚爬将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再来再来!”
可无论他如何长高,终究不是我的对手。
寒来暑往,我亦从需马凳上马,长至能纵身跃上马背。
“不败,你好厉害啊!”陆宜诚被我自马背打落,一枪锁在地上,却仍双眼发亮仰头看我。
我嫌弃地皱了皱鼻子,“你这公鸭嗓,真是难听。”
陆宜诚也不恼,只嘿嘿笑道:“可你还是最厉害!”
而那陆宜舟,如嫩豆腐般,以最年轻状元之姿进了翰林院。
闲暇之时,他便教导我与陆宜诚读书。
“此字结构松散,需重写。”陆宜舟看着我们那不相伯仲的丑字,微微叹气。
“来,不败,我教你。”他弯下腰,握住我的手。
我心中一荡,竟没忍住,一再瞟向他的侧脸。
“莫走神。”他声音温柔,并无半分责备。
可他很快便放开我的手,我心中却如小鹿乱撞。
“你的脸,为何这般红?”陆宜诚怀疑地盯着我。
我垂下眼睛,支吾道:“关你屁——什么事。”
可心中却如擂鼓般,砰砰直跳。
方才那一瞬,我竟想凑上去,蹭蹭他的脸。
夜晚,我抱着被子,忍不住在绸缎被面上蹭了蹭。
“会是这种感觉吗?”我喃喃自语。
自此,我的眼睛总是不由自主地跟着陆宜舟转。
就连平日最厌烦的写字,也变得有趣起来。
只盼他能夸我一句。
每日练武归来,我匆匆扒拉几口饭,便开始点灯熬油地练字。
“不败,你今日又练至三更?”陆宜舟推门而入,问道。
我慌忙藏起字帖,“没、没有。”
他面色平静地收起字帖,声音却几乎冷峻,“今日不用上课了,回去休息罢。”
我愕然怔住。
陆宜诚却飞快地收起纸笔,兴高采烈道:“不败,咱们去西市逛逛罢!”
“蠢货!”陆宜舟低喝一声,“你留下来上课!”
他转身背对着我,“姜不败,你回去。”
“再敢如此,我以后便教不得你了。”
闻言,我如遭雷击,只觉天都要塌了。
就连陆宜诚拿点心来,我也提不起半分劲儿。
“你这么喜欢写字啊?”陆宜诚嚼着点心,问道。
我嘟嘟囔囔道:“不喜欢。”
“那你还熬夜练字作甚?”他奇道。
我瞪了他一眼,心道:你果然是个蠢货。
他盯着我没动的点心,“这个你还吃吗?”
我眼疾手快地抓起糖三角,“要吃!”
范家食肆的糖三角,兜得满满红糖馅儿。
只是今儿吃着,却并不怎么甜。
我摸摸肚子,吃一个点心,比不吃更饿。
“听说今儿西尾楼有羊油炊饼卖。”陆宜诚眼巴巴地看着我。
“算了,当陪你去的。”我跳将起来,拽着陆宜诚往外走。
西尾楼平日里不卖羊油炊饼,难得烤一炉,便人山人海地抢。
还是早去为妙。
食坊沿着运河鳞次栉比,挎着鲜果篮子的小丫头大声叫卖。
“不败,你看那果子多新鲜!”陆宜诚指着道。
我白了他一眼,“咱们是来买炊饼的!”
还没到西尾楼,便能看见排队的人群。
我与陆宜诚对视一眼,立刻分头包抄。
“誓要拿下美味!”我低喝一声,冲进人群。
人群挨挨挤挤,稍不注意便被挤得东倒西歪。
幸好我下盘稳固,顶着人流也不屈不挠地前进。
“小二,来两个炊饼!”好不容易挤到跟前,我喊道。
却见那小二一摊手,“炊饼售罄,客官改天请早咧!”
我刚要气得大骂,却见不远处陆宜诚疯狂冲我挥手。
另一只手里,拿着两个热气腾腾的炊饼。
6
吾之嘴角,常是未及脑思,便已笑出。
那日,吾与陆宜诚并坐于运河之畔,共食烧饼。
陆宜诚食速颇快,未几,便已食毕,百无聊赖,只眼望往来船只。
忽地,他双目圆睁,手指一艘游船,呼道:“我兄长!我兄长在那船上!”
吾虽心有气于陆宜舟,然好奇心起,仍不由自主探出头去。
但见那精致游船之中,陆宜舟正与一女子相谈甚欢。
那女子身姿曼妙,举止温婉。
陆宜诚喃喃道:“对也,今日乃阿娘为我兄长相看之日。”
吾闻之,疑惑问道:“相看?何为相看?”
陆宜诚笑道:“啊,我兄长年岁已长,自是要娶妻生子也。”
吾闻言,咀嚼之口忽停,手中羊油烧饼,霎时变得味同嚼蜡。
“何故要娶妻!”吾忽地发怒,大声问道。
“为何不能大家永远在一起?”吾又道。
“何故要他人来改变吾等现在之生活?”
“吾现每日皆乐,何故非要变之?”
“吾——”吾正欲再言,却被河边传来之惊呼打断。
只见西尾楼旁,人群拥挤,靠河太近。
一小小身影,未能站稳,竟落入河中。
篮中果子,散落一地。
吾细看,乃是那卖果之小丫头。
她在河中沉沉浮浮,甚是危险。
往来船只众多,稍有不慎,便会被碾过,轻则受伤,重则沉入水底,永无翻身之日。
岸边之人,虽心急如焚,却不敢轻易下水。
吾见状,亦不再骂街,只将手中羊油饼塞入陆宜诚怀中,撒腿便跑。
吾身形灵活,一踩一跃,伸手摘下一旁酒肆之酒幌。
将那笔直之竹竿紧握手中。
“不败!不败!”陆宜诚在身后急呼吾名。
吾却未曾回头,只深吸一口气,毅然跳入河中。
7
我深吸一口气,潜入那幽幽的水中,直待指尖触到河底那坚硬的石头桩子,方从水面探出头来。
“这便是定河石,用以记录水位。”我心中暗道,它稳稳伫立在河道中央,坚硬如铁,自然不会有船只贸然撞来。
我双腿紧盘在石柱之上,手中竹竿缓缓向那落水的小丫头伸去。
“快抓住!”我急声喊道。
她如获救命稻草,立刻紧紧扒住竹竿,死活不肯放手。
竹竿那头猛地一沉,我几乎要拿不稳。
“松手些!”我急中生智,刺出竹竿,那小姑娘手痛之余,不由得松开些许。
“对,对,就是这样!”我趁机将她往我这边扒拉。
扒拉几次,她终于反应过来,不再死命拽着竹竿,反而努力往我这边扑腾。
“好,好,再使把劲!”我鼓励道。
可是,我的动作却渐渐慢了下来。
“若我功夫再好一些,力气再大一些就好了……”我心中暗叹。
我喘息声越来越粗,腿也渐渐发软。
就在我要撑不住的前一刻,有人咬牙切齿地拎住了我的衣领。
“陆宜舟!”我惊呼出声。
他姿态熟练,因为他以前曾无数次拎起在他书房调皮捣蛋的我和陆宜诚。
“你怎的如此鲁莽!”他怒声道。
一件厚实的披风劈头盖脸地将我裹住,他打横将我抱起,放在茶炉边。
“快,点上炭盆!”他黑着脸吩咐人,一边急着去请大夫。
等我终于换了干爽衣服,陆宜舟才找到机会训斥我。
“再敢这样——我就——”他恨恨地,却一时住嘴,不知该说什么。
“可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啊!”我顺手捋了一把滴水的长发,不服气道,“你放心,以后我会更努力练好武功的,不要你救!”
他哑然,“现在倒硬气。”
他用棉布擦拭我的头发,我摇头晃脑地任他摆弄。
“以前只想着杀蛮子,”我喃喃道,“今天却才知道,原来学武也是可以救人的。”
我看着自己手上被竹竿划破的伤口,“我一定要学会陆家枪,我还要学很多很多武功。”
陆宜舟的怒容不知不觉消去,他握住我的手为我处理伤口,唇角微微勾起,“是,你这样聪明,什么都会学成的。”
我讨好地看向陆宜舟,“宜舟哥哥,你不生我气啦?”
他又板起脸来,“不许再这样鲁莽了。”
我嘴上敷衍地应着,偷看他的一瞬间,对上他半是无奈半是叹息的浅浅笑意。
“咦,”我后知后觉,“陆宜诚呢?”
陆宜舟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尴尬,“——他跟着你跳下水,却不小心撞到头了,正在后头休息呢。”
“什么?”我震惊于他的傻,但还是赶紧过去看他的情况。
他还在昏迷中,幸好受的伤并不重。
“大夫,他怎么样?”我急声问道。
大夫说,“好好休息几日便无碍了。”
有人替他换过衣服了,除了碎银些许,他怀里还藏着我的半拉羊油烧饼。
“你这傻小子!”我拿起那早已被河水泡得发软,又湿又冷的炊饼,咬了一口。
“嗯,羊油烧饼果然很好吃。”我喃喃道。
下一刻,陆宜舟从我手中夺过了烧饼,换成了一碗热姜茶。
“你啊,总是这么不让人省心。”他无奈道。
我愈发认真地开始学武。
“师父,您看我今日练得如何?”我每日都缠着师父问。
就连师父都劝我不必着急,“你年纪还小,太过急躁反而不好,不必揠苗助长。”
“可是师父,”我急声道,“我好像跟之前不一样了。”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在急什么。
我这么努力,练武的进益却慢了下来。
证据就是我已经不再能轻松赢过陆宜诚。
“陆宜诚,再来!”我每日都与他比试。
我的胜利,每一次都是险胜。
我第一次输给了陆宜诚的时候,我的长枪被他的剑打落在地。
“这……这怎么可能!”我惊呼出声。
那一瞬,不止我,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回过神来,我下意识看向师父。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
“师父……”我飞快垂下头,不敢去面对他失望的眼神。
更不敢面对失望的自己。
“我长大了,”我心中暗道,“不再是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
我听得见陆府其他人对我的评价。
“说我野性难驯。”
“说我跟其他人不同。”
“说我天天嚷嚷要回北疆是白日做梦。”
“可是,”我心中暗道,“我总是告诉自己,我是有天赋的,起码我总能打败陆宜诚。”
但今天我输了。
我呆呆地立在那马场之上,赢了我的陆宜诚瞧着竟比我还要手足无措。
他小心翼翼地俯身,将我的枪轻轻拾起,递到我跟前,轻声道:“不败,给你。”
我抬眼望去,只见他已然比我高了一个头,肩膀亦是宽阔许多,就连那双腿,竟也比我长出一大截。
陆宜诚看着我,目光中带着几分忐忑,问道:“不败,可要再比一次?”
我冷笑一声,反问道:“然后你故意输给我么?”
我低头凝视着自己手掌心上的茧子,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之感瞬间涌上心头。
陆宜诚乃是他亲叔公认定的没有天赋之人。
可偏偏就是这样的他,如今我也打不过了。
那我姜不败,又算得上什么呢?
我心中暗自思量,也许从一开始,我就不该踏上这学武之路。
我虚弱地伸手接过枪,陆宜诚则战战兢兢地盯着我,那模样,好似生怕我下一刻便将他捅个对穿。
我手一松,那枪便无力地跌落在地上。
这一次,我并未再去捡起,只是拖着沉重的脚步,慢吞吞地转身离去。
“不败!姜不败!”陆宜诚在我身后急切呼喊。
我充耳不闻,径直回到自己的院子,而后呆呆地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我如今练武是不行了,读书亦是毫无建树。
更是不如表姐,这些年已然将慎郡王家的产业翻了几番。
如今姐夫在外头说话声音都硬气了几分,在家更是对表姐百依百顺。
我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脸,心中满是烦闷。
就连乳母来叫我吃饭,我也不肯去。
我昏昏沉沉地想着,我就不应该来这京城,若是那个时候跟爹娘一起留在北疆,那该多好。
“咚咚咚。”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
我烦躁地翻了个身,对着门外怒吼道:“我说了我不吃饭!”
外头沉默片刻,半晌,只听“咔哒”一声,陆宜诚的声音响起:“那你吃不吃笋肉馒头?”
我猛地翻身坐起,只见陆宜诚是翻窗进来的,怀里还夹着一个滚烫的油纸包。
我看着他,心中愈发烦闷,喝道:“你走!”
他一脸委屈,说道:“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的火气蹭蹭直冒,大声道:“管你呢,你给我走!”
他很不解,问道:“你从小赢我这么多次,我只不过赢一次,值得你这么生气么?”
我脱口而出:“我跟你不一样!你又没有练武的天赋,否则师父怎么只教我,不教你呢!”
陆宜诚递给我笋肉馒头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眼中满是受伤。
这话一说出口,我便后悔了。
可是我正是最烦闷,却最有自尊的年纪。
我扭过头,不肯去看陆宜诚的脸色,也没有接过他递来的馒头。
他的手慢慢垂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我张了张嘴,却终究没有开口。
第二日,我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武场。
我本不想去,可是多年以来的习惯,还是让我准时出现在那儿。
就连师父亦是如此。
我深吸一口气,打算按部就班开始今日的训练。
可就在我长枪练到第三式的时候,师父的木尺止住了我的动作。
“无心练武,便不要练。”师父沉声道。
我很沮丧地坐在台阶下。
陆宜诚今天没有来。
也是,我昨天说了那样过分的话。
虽然我常笑话他傻,可他毕竟不是个真傻子。
我竟然觉得孤独起来,低头用脚蹭了蹭泥地,只见蚂蚁慢慢悠悠地在一边打转。
陆宜舟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就这样神情自若地坐在我身边。
他温文尔雅,青竹纹的衣襟潇洒委地,宛如一幅画卷。
我怅然若失地想,自从那日落水后,我再也没有听说过陆宜舟要相看其他贵女的消息。
“你要骂我吗?”我小声问他。
他挑挑眉,问道:“为何要骂你。”
我喃喃道:“我说了不是我本意的话,难听得很。”
他笑了笑,说道:“啊哟,我说宜诚怎么闷声不响将自己关起来,原来是跟你拌嘴了。”
我无限惆怅,说道:“陆宜舟,你说我是不是很可笑,我连陆宜诚都打不过,谈何为父母报仇。”
他安静了一会,说道:“将军未必是武功最高、最壮实的一个。你今日只输了一次。不败,你以后还会输很多次的。”
我震惊地看着他,问道:“你会安慰人吗?”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只要你继续练武,你就有可能会继续输。”
“但也可能会赢。”他补充道。
我蹙眉,只低声嘟囔道:“说得简单。”
他的手很轻柔地在我头上拂过,说道:“是啊,我不是你,无法体会你的辛苦,可是我有眼睛,看得到你骑在马上的时候有多开心。”
“你不是闺阁里养的花,你是北疆的鸟。”他目光坚定地看着我。
我转过头看他,问道:“那你呢?”
他眼睫微微一颤,说道:“我——”
我声音很低,问道:“你,你欢喜——”
“不败!”乳娘的声音远远传来,“你阿姐来了!”
8
我尚未听清陆宜舟之回应,便被乳母匆匆带走。
心下暗自惆怅,只因我年岁渐长,陆宜舟便不复幼时那般,常伴我左右。
许是他出了翰林院,如今在枢密院任职之故吧。
他官位日高,于陆府停留之时愈发稀少。
然未及我细思,便无暇顾及这些了。
只见表姐,慎郡王妃,大步流星而来,那纤纤玉指,看似柔若无骨,却猛地发力,拧住我的耳朵。
“啊啊啊啊!”我惨叫之声,瞬间响彻陆王府。
“表姐!你这是作甚!”我疼得直跺脚。
她手指用力,声音却凉凉道:“我今日收到陆老王爷口信,言你练武毫无心思。”
“方才从武场陪你出来的,可是陆宜舟?”
我心底那丝微末心虚,被人一语道破,惶恐之下,忙看向表姐。
她松开了我的耳朵,却又狠狠在我后脑勺上来了一下。
我惊痛交加,怒道:“为何打我!你、你于我这般年纪,都已嫁了慎郡王,我难道就不能——”
表姐怒喝一声:“姜不败!”
“你若只是个普通女子,我便是舍弃一切,也要让你嫁得如意郎君。”
“可你天生便是练武之材,你可忘了你昔日誓言,忘了与我歃血为盟之约?”
我愤怒地反瞪着她,大声道:“我没忘!可你错了,我并无练武天赋!我竟输给了陆宜诚!他一个寻常之人,我连他都打不过,还有何颜面说要为爹娘报仇——我——”
我吼完那句话,鼻间却莫名一酸。
未留意表姐脸色微变。
我抽了抽鼻子,粗鲁地用袖子抹了抹眼角。
表姐冷静下来,问道:“你还记得是谁说要学陆家枪的吗?”
“姜不败,你身为女子,其实无人期待你回北疆。”
“除了我。”
“因为我信你,从未怀疑过你的能力与天赋。”
我委屈地看向表姐,哽咽道:“可我、可我要是不行,该如何是好?”
她掌心温热柔软,轻轻替我擦去眼角泪痕,柔声道:“我们不败如此聪慧,就算此路不通,也定有他法。”
我仍旧愁眉不展,道:“表姐,我……”
表姐面色疑虑,问道:“谁与你说陆宜诚是个普通人的?”
我声音含混,道:“师父啊,他说陆宜诚天赋平平,故而只教我,不教他。”
表姐表情微妙,难以言喻,道:“陆宜诚乃司武堂最年轻之首席大弟子,就连大司堂都赞他天赋过人。”
她顿了顿,又道:“他虽是你晚辈,你却也不能如此贬低人家。”
我睁大眼睛,惊道:“此言当真?”
表姐叹了一口气,将我揽入怀中,道:“自然是真。”
她身上仍有我熟悉之味道,如今却混杂了京城昂贵香粉之气。
她如今已是无可挑剔之京城贵妇,慎郡王府人人对她赞不绝口,贵女名门皆以与她结交为荣。
可她仍一如既往地戳着我的额头,手腕上玲珑玉镯与金环叮当作响,道:“姜不败,我们说好了,谁不回北疆,谁就是小狗。”
我在她身上蹭了蹭,含糊应道:“嗯。”
我可不想当小狗。
我信马由缰,于街市之上闲逛了一圈。
也不知怎的,那马蹄竟鬼使神差地绕到了司武堂门口。
我于马背上犹豫片刻,终是翻身下马,抬步朝里头走去。
方一入内,原本只能隐约听闻的呼号与求饶之声,愈发清晰地传入耳中。
抬眼望去,只见一群青壮少年正在擂台之上激烈打斗。
我瞧着那场面颇有趣味,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步。
其中有一少年最为厉害,拳风呼呼作响,迅猛无比,接连两三人上去与他交手,都未能将他打落擂台。
我一时兴起,双脚轻点,跃上了擂台。
才一上去,便惹得众人哄笑起来。
有人高声调侃道:“小娘子,莫不是来找夫君的?”
我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嘴角微扬,道:“非也,乃是来找下属的。”
此言一出,果不其然引来一阵嘘声。
有人不屑道:“就你这小身板,还找下属?”
我未理会,待第一个人朝我攻来时,我身形一闪,一脚便将他踢下了擂台。
顿时,这嘘声变成了众人不敢置信的抽气声。
“力大又何妨,头脑与策略才是驾驭力量的缰绳。”我轻声说道。
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皆被我轻松踢下台去。
台下众人见状,纷纷热烈欢呼起来:“不败!不败!”
我扬扬手,矜持地示意他们喊得再大声些。
“不败?”
这时,陆宜诚那震惊的声音传来,我才猛地反应过来,我原本是想来找他道歉的。
他一脸烦躁,驱赶着旁边起哄的小青年们:“滚滚滚,都围在这做什么!”
众人见状,纷纷躲避他的拳头,显见他在这儿威望颇足。
他仰头看我,脸上明显带着不满:“你跟他们打什么,你不是只跟我打的么?”
我轻轻一笑,跳下擂台,咬咬唇,还是说道:“对不住。”
他表情一软,嘟嘟囔囔道:“我又没生气。”
我绕着他转了一圈,问道:“真不生气?”
他眼神跟着我转,道:“真不生气。我天赋没有你高,在你眼里自然觉得我资质平平。”
我叹口气,道:“才不是。”
但说完,又忍不住笑出来。
他低声说道:“你不记恨我以前说你丑,我就很满足啦。”
我宽容地一扬下巴,道:“我又不丑,一听就是你胡说。”
他咧嘴一笑,牙齿白得发光:“谁都知道你不丑啊!”
我与他肩并肩往外走去,我问道:“吃羊杂汤去?”
他应道:“成,今日说有好鱼鲊。”
闲话两句,陆宜诚突然没头没脑地说道:“你别找他们做下属。”
我疑惑道:“你从哪突然来的这句话?”
他继续说道:“你忘了?我会当你下属,陪你回北疆。”
我伸出一只手,问道:“说真的?”
他的手滚烫而坚定地握上来,道:“真的。”
9
那日,我心下甚感陆宜诚义薄云天,便邀他同往遇仙楼,欲与他痛饮一番。
“宜诚兄,今日定要喝个尽兴!”我豪气干云道。
眉寿酒一壶接一壶地上来,直喝得陆宜诚醉倒桌前,瘫作一团,而我却仍笑声不断,兴致高昂。
“哈哈哈,宜诚兄,你这酒量可不行啊!”我拍着他的肩膀,大笑道。
然陆宜舟却黑着脸,缓缓踱步而来,我见状,笑声戛然而止,不敢再放肆。
我忙讨好地看向他,柔声道:“宜舟哥哥,你要不要也来一盅眉寿酒?这酒可真是好酒。”
陆宜舟接过酒杯,仰头一饮而尽,随后握住我的手,温声哄劝道:“好了,酒已喝完,我们该回家了。”
我迷迷瞪瞪地望着他,任由他引领我走出雅间。
路过酣睡如泥的陆宜诚时,我似乎还隐约见他抬脚轻轻踢了他弟一下。
“嘿,宜诚这醉样,倒是有趣。”我嘟囔着。
陆宜舟见我脚步虚浮,便在我面前蹲下身来,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有些赧然,连连摆手道:“我——我很重——怕是累着你了。”
他却不由分说,道:“上来便是,莫要再推辞。”
我趴在他背上,任由他稳稳地将我背起,只觉心中一片安宁。
“——宜舟哥哥,你身上好香啊,是熏了什么香吗?”我凑近他,轻嗅着道。
走得稳妥又轻松的陆宜舟,突然趔趄了一下,我忙搂紧他的脖子,惊道:“怎么了?要不我还是下来自己走吧。”
他声音有点恼怒,又有点紧绷,道:“别乱动,抓好我便是。”
我下意识地在他耳边蹭了蹭,又问道:“陆宜诚怎么办?他醉成这样,可如何是好?”
“自然有人去接他,你莫要操心。”陆宜舟淡淡道。
“噢,那就好。”我踏实地在他背上放松下来,又道:“宜舟哥哥,你现在在忙什么呀?我都好久没见到你了,等我回了北疆,一定会想你的。”
他侧过头,眼中似有笑意,又似有无奈,轻声道:“——小骗子,你何时学会哄人了?”
“什么?宜舟哥哥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下意识往前凑了凑。
唇边似乎擦过什么柔软的东西,又甜,又热,我心中一荡。
“真的这么想回去吗?”他的声音喑哑,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落寞。
“嗯。”我不假思索道,“我要回去,表姐还等着我呢,我们说好了的。”
“我不要当小狗,你也不能当小狗。”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道。
陆宜舟可能也没明白当小狗和回北疆的联系,但他的声音仍旧温柔,道:“好,不当小狗。”
“只要你想,我就一定要帮你做到,哪怕前路艰难。”他郑重承诺道。
我嗯了一声,伏在他背上打了个哈欠,沉沉睡去。
迷糊之中,我似乎被人小心地放在了自己的床上,周身一片温暖。
又听见两个熟悉的声音在争执,似远又似近。
“——反正我是要跟她走的——你除了会做官,你还会什么——你根本不懂她!”一个声音怒道。
“——蠢货——你以为你这样就是帮她么——你这样只会害了她!”另一个声音冷冷反驳道。
“——她跟我才是——我们才是最合适的!”第一个声音不甘示弱道。
我翻了个身,将被子蒙到头上,心中暗道:好吵。
我开始重新审视我练的枪法,心中暗自思量。
师父是男子,自然走得是刚猛雄浑一派,枪法凌厉,势不可挡。
在力道上我有所不及,可在轻灵迅捷上我却有超越的把握,或许可以另辟蹊径。
我终于能拔出师父钉在地面的铁枪,可我却没有用那把枪,而是另寻他法。
师父跟我研究许久,给我重新铸了一柄枪,相较其他的枪更长几寸,更合我手。
“一寸长,一寸强,此枪正合你用。”师父抚枪道。
我走的是快速制敌的那一派,枪法也稍稍有些改动,更添几分灵动。
师父很满意,道:“这样才算合适,你的枪法已有小成。”
我问他,我输给陆宜诚的时候,他是否失望。
他很平静,道:“你是女孩,光凭蛮力,自然比不过他。但行军打仗,不是只靠力道。”
“我教你练兵治军、管理粮草,这些才是军队胜利的根本,你需牢记。”他语重心长道。
他摸着他的旧枪,眼中似有回忆,又道:“但你亦不能松懈。你与为师来战,若你赢了我,便可以走了。”
我毫不犹豫,迎头而上,枪影翻飞。
果不其然,我又输了,但我丝毫没有沮丧。
只在脑内细细复盘我输的原因,寻思着如何改进。
师父很满意,道:“这样的态度,才算你摸到了学武的真理,继续努力。”
又板起脸,道:“只以后再不许瞎喝酒,误了正事可如何是好?”
我龇牙咧嘴地同意了,心中却暗道:偶尔一次,无妨无妨。
我开始计划回去的事宜,心中充满了期待。
因为有师父的人脉和陆宜舟在枢密院工作的便利,我对北疆的战况也算了解。
爹娘之前为北疆打下了十年的安宁,可是这些年来长久不动兵,不少部族又有了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宜舟,你说皇帝会同意我回去吗?”我问陆宜舟道,“毕竟我是他亲封的陆王妃。”
陆宜舟声音平淡,却透着坚定,道:“但你更是姜家的女儿,你的根在北疆。”
他声音很低,又似带着几分深情,道:“——我从未把你当做陆王妃,你只是你。”
我看着他微微黯然的眉眼,心中一痛,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可我要走了。”我悄悄说道,声音中带着几分不舍,“我——”
他一只修长手指轻轻抵上我嘴唇,道:“别说,让我再想想。”
我顿了顿,还是握住他的手,鼓起勇气道:“陆承旨,你心里,欢不欢喜我——”
我情窦初开的小郎君,如今枢密院的长官,我的眼前人,正温柔地看着我。
我咬了咬他的指尖,他眼睫轻颤,声音低沉,道:“就算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我也要为你铺好回北疆的路,让你无后顾之忧。”
我抬起头,眼中似有泪光闪烁。
又尝到那日柔软的甜蜜滋味,心中一片温暖。
10
那一日,我终于将师父击败,心中欢畅至极,欢天喜地地便要去找表姐。
“阿姊!我们可以回北疆啦!”我边跑边喊,一路冲进了慎郡王府。
因来得次数多了,这慎郡王府里的人,都懒得为我通报了,任由我直闯而入。
我兴冲冲地跑到表姐面前,将如何打败师父的场面,仔仔细细、详详细细地描述了一遍。
说完后,我满心期待地看向表姐,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表姐一直温柔带笑地听我说话,此时也一如既往地伸出手,握住了我的手。
可她却轻声道:“对不住。”
“不败,我没办法回去了。”
言罢,她将怀里的针线盒拿开,露出那已然隆起的小腹。
“我怀孕了。”
我愣愣地看着她,心中一阵错愕。
明明表姐之前与我说好,要一起回去的,怎的如今却……
我安静了好一会,心中五味杂陈。
但下一刻,我伸出手,反握住表姐的手,强颜欢笑道:“恭喜。”
“姐夫身体弱,大家一定都很期待这个孩子吧。”
表姐露出了歉疚的表情,说道:“不败,你放心,你需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准备好了。”
她轻轻摸了摸我的脸颊,柔声道:“我攒的钱,一半给慎郡王府,一半是你的。”
表姐垂下眼睛,接着说道:“你替我祭拜我爹娘,还有伯父伯母吧。”
“——如果你回去了的话。”
我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表姐叹息着,又道:“在京城住了这些年,我也习惯了。不败,京城,也没有什么不好。”
我看着表姐,轻轻翻过她的手,她小手指上的伤口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痕迹。
我缓缓开口,说道:“京城,确实没什么不好。”
可这里,终究不是我的终点。
我或许不会一辈子在北疆停留,但是此时此刻,那里就是我的目标,是我心中的归宿。
我回过神,用力握了握表姐的手,坚定道:“阿姊,我是要回去的。以前我说,我要杀蛮子,给我父母报仇。”
“现在不同了,我不止要给父母亲人报仇,阿姊,我还要给北疆打下下一个十年的和平。”
“阿姊,我会去的,带着我们两个人的份。”
“你出钱,我出人,我们说好的。”
言罢,我赖皮地伸出手,笑道:“给钱。”
表姐破涕为笑,柔软指尖又一次戳上我的额头,嗔怪道:“还怕我赖账啊!你自己瞧瞧账本,我都给你留着呢。”
我深深地看着她,郑重道:“阿姊,你保重。”
这么多年,她尽力照拂我,用自己的钱打点陆家上下,在京里努力地为了我造势,为我铺就前路。
阿姊做了一切她能做的,这份情谊,我铭记于心。
她年少时与我的歃血为盟,我替她实现,定不负所托。
她是我姊姊,我便只能当她忠诚的奴仆,为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以王妃之尊奔赴北疆,本是惊世骇俗之事,但陆宜舟为我据理力争,毫不退缩。
他昂首挺胸,说道:“北疆军队这些年,都是用姜家夫妇,也就是不败爹娘留下的家产养着,只听姜家号令。”
“更何况,慎郡王府承诺,若不败重回北疆,愿奉出半身家业以慰前线士兵,此乃大义之举。”
“最重要的是,那些蛮子近日对边关县镇的骚扰日益加剧,百姓苦不堪言,若再不出兵,恐生大乱。”
朝堂上有人仍旧不肯出兵,阴阳怪气地说道:“既然陆王妃有这样巨额身家,不如拨些安抚北边,这样也免得舟车劳顿。你是小孩子家家不知道,一旦打起仗来,那才是劳民伤财之苦。”
我从陆宜舟身旁踏出,面上淡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说道:“我小孩子家家,却生于边疆,从小见惯了北人贪婪凶蛮。”
“他们与大人这样慈善好心的宽厚人不同,自小不知仁慈二字,只觉得这是软弱。小人畏威不畏德,就是这个道理。”
我抬起眼睛,直视皇帝,朗声道:“陛下,臣女的身家,都是慎郡王妃,也就是我阿姊一笔一笔挣回来的,这钱,她叮嘱过我,只能耗尽在军饷上,绝不可能拱手让给北人!”
“十几年前,陛下曾为臣女和阿姐指婚,为的是照拂我们二人,如今亦到了臣女回报陛下的时刻,陛下,请允臣女回北疆。”
那个时候的皇帝小儿也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稚嫩的孩童。
我叫他皇帝小儿,其实他与我年岁相仿,却已肩负起国家的重任。
我要回北疆,重振姜家的威名,让姜家的旗帜再次在北疆飘扬。
他也要掌朝政,做一个真正的皇帝,让国家繁荣昌盛。
小皇帝意味深长地看向我,缓缓说道:“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
他郑重道:“爱卿,当破万里云烟,扬我国威。”
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都明了那句话的含义。
那句话他不止说给我听,也说给朝堂上的那些大臣听,让他们知晓,年少亦可有为,不可轻视。
我深深拜倒,感激道:“多谢陛下!”
11
我猛然勒紧手中马缰,身形轻灵如燕,自马背之上悠然跃下。
凛冽之气扑面而来,直入鼻端。三个月前,我亲率兵马,将那蛮子一举打退三十里之遥。彼时这市集之上,一片萧索,如今倒也渐渐恢复了几分往昔的繁荣之象。
“不败将军,今儿个怎的出来啦?”边地百姓瞧见我,皆是热络非常,纷纷上前打着招呼。
一人笑着问道:“可是皇上的封赏又到啦?”
旁边之人听闻,亦是笑嘻嘻地打趣道:“陆将军昨儿个才刚得了升迁,被擢升为骠骑将军呢。这若再来赏赐,怎么着也得十天半个月之后咯。”
又有一人好奇问道:“还是陆大人的哥哥来宣旨么?”
我赶忙抬手示意,说道:“诸位莫要瞎扯这些,我且问你们,怎的不去那新开的互市里头做些生意?”
众人听闻,皆是撇了撇嘴,其中一人说道:“将军呐,并非是咱们不给您面子。只是那北蛮子向来不可信,咱们做的都是小本生意,可不敢拿身家性命与他们赌啊。”
我微微一笑,说道:“怕甚?如今咱们兵强马壮,何惧他们不付钱财?如此这般,下次互市之时,你们只管放心前去。我替你们双方作保,若有那等不付账之人,我定替你们追讨回来,可好?”
众人听闻,互相对视一眼,眼中似是有些心动之意,却仍是犹豫不决,不敢轻易应承。
“不败!”忽听得一声呼喊,只见陆宜诚远远地骑着马疾驰而来,“那边已然都说好啦!”
想我离开京城那日,他便带着自己从司武堂招徕来的一群人马,毅然决然地陪同我一起踏上这北疆之路。
“我说了要陪你去的。”他长腿轻轻一夹,胯下骏马便极为乖巧地走到我身边,与我并肩而行。
我放声大笑,说道:“你倒是守信得很呐。”
自那之后,他便一直不离我左右。
无论是我挥刀砍下蛮子脑袋之时,还是我独自前去与单于谈判之际,甚至是我冒着漫天风雪前去探路之时,他皆如影随形。
我忽地松开手中缰绳,小跑两步,身形一纵,便跃上了那仍在疾驰的马背之上。
此时,春天已然悄然来临。
北疆的空气之中,隐隐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清新宜人。
“你在想什么?”陆宜诚侧过头来,轻声问道。
我在心中暗自思忖——
想那师父曾经执意不肯教我武功,世俗的偏见与传统的桎梏,如同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将我紧紧束缚。甚至与我同行而来的表姐,最后都未能如约前来。
然而,我还是亲眼见到了北疆的春天。
我微微一笑,说道:“在想你——啊。”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