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隔着几百里地,穿过滋滋啦啦的电流,还是那么清晰。
“爸,我下个月就回来了,给你过六十大寿。”
电话那头,儿子的声音隔着几百里地,穿过滋滋啦啦的电流,还是那么清晰。
我“嗯”了一声,把夹着蝎子的铁钳子往旁边的玻璃瓶里一磕,那只巴掌大的黑蝎子就掉了进去,在瓶底烦躁地转着圈。
“城里头忙,就别特地跑一趟了。”我嘴上这么说,眼睛却瞟向了墙上那张已经发黄的日历。
我在那个代表我生日的数字上,早就用红笔画了个圈。
“那哪儿行,六十整寿,必须得回。”儿子在那头笑了,“我票都看好了,到时候给你个惊喜。”
惊喜。我心里琢磨着这两个字,嘴角忍不住咧开。
我的手,是一双抓了十几年蝎子的手。关节粗大,皮肤像是干裂的树皮,上面布满了旧伤和新口子。常年跟蝎毒打交道,手指头有时候会不自觉地抖。
可就是这双手,把我儿子赵东,从这个尘土飞扬的小山村,送进了省城最好的大学。
挂了电话,我把瓶盖拧紧,瓶子里几十只蝎子挤在一起,黑压压的一片。这些东西,在别人眼里是五毒之一,在我眼里,是赵东的学费,是他的生活费,是他将来挺直腰杆的底气。
屋子里有股常年不散的药酒味,混着蝎子身上特有的土腥气。我媳妇走得早,这屋子就我和这些蝎子作伴。晚上睡不着,听着它们在瓶瓶罐罐里爬动的沙沙声,心里反而觉得踏实。
那声音像是一台印钞机,一下,一下,印出来的都是我儿子的前程。
赵东是我的骄傲。村里第一个大学生。每次他从城里回来,穿着干净的衬衫,说着我听不太懂的新鲜词,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那种眼神,比我卖掉一整年蝎子换来的钱,还让我舒坦。
我走到柜子前,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木匣子。里面是几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票子,还有一本存折。这是我给自己准备的养老钱,也是我这辈子最后的家当。
我想,等赵东回来了,我就把这个匣子交给他。跟他说,爸老了,抓不动了,以后就靠你了。
再过些年,他结了婚,生了娃,我还能帮着带带孙子。到时候,我就再也不碰那些蜇人的玩意儿了。
我把匣子锁好,心里头那点对生日的期盼,像泡在温水里的干酵母,一点点地发起来,把整个胸口都填满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抓蝎子更卖力了。我想着,等赵-东回来,得给他做他最爱吃的红烧肉,还得扯几尺新布,给他做身新衣裳。虽然他城里的衣服多得是,但这是当爹的一份心。
离生日还有三天的时候,院子外头传来了汽车的声音。
我心里一动,这年头,村里有小汽车的人家不多,多半是赵东回来了。
我赶紧放下手里的活,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迎了出去。
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赵东。他瘦了点,也黑了点,但精神头很好,穿着一件我叫不上名字的牌子的夹克。
我笑着喊他:“不是说下个月吗?怎么提前了?”
赵东也笑,露出一口白牙:“想你了呗,爸。”
他从车里拉出个姑娘。那姑娘长得白净,头发烫成时髦的卷儿,看着就跟电视里的人一样。她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看到我,有点拘谨地笑了笑。
“爸,这是我对象,林珊。”赵东介绍道,“我们快结婚了。”
我的脑子“嗡”的一下。
我看着那个叫林珊的姑娘,她也在打量我,目光从我沾着泥土的解放鞋,一路往上,最后停在我那双粗糙得不像样的手上。她的眼神里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可我就是觉得,自己像个没洗干净的菜,被摆在了干净的盘子边上。
我把他们迎进屋。林珊一进门,闻到那股蝎子和药酒混合的味道,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赵东赶紧打开窗户,又把墙角那几个装着蝎子的玻璃瓶往柜子底下踢了踢。
我的心,也跟着那几个瓶子,被踢得滚了一下。
晚饭我准备得很丰盛,杀了家里唯一一只老母鸡。饭桌上,赵东和林珊一直在说城里的事。说他们公司,说房价,说以后孩子的教育。
我听着,像在听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我只能埋头,给他们俩的碗里夹鸡腿。
“爸,我们这次回来,是有个事想跟你商量。”酒过三巡,赵东终于开口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
“我们想在城里买套房。”他说,“首付还差一点。”
林珊在旁边补充道:“就差二十万。东子说,您这儿肯定有。”
二十万。
这个数字像一块石头,砸进了我的耳朵里,又沉到了我的心底。
我那个木匣子里,连存折带现金,满打满算,也就二十万出头。那是我拿后半辈子,拿命,一只蝎子一只蝎子换回来的。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赵东。他的眼神里有期盼,有恳求,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理所当然。他是我儿子,他开口了,我能怎么说?
我说:“知道了。”
赵东和林珊对视一眼,都松了口气的样子。
“我就知道,爸你最疼我了。”赵东给我倒满了酒。
那晚,我失眠了。
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还有柜子底下,那些蝎子爬动的沙沙声。
以前觉得这声音是希望,现在听着,只觉得心里发慌。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我找出那个木匣子,把里面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用一个布包装好。
赵东和林珊还没起。我把布包放在堂屋的桌子上,用一个茶杯压住。
然后,我背上我的蝎子灯,拿起铁钳,戴上厚帆布手套,出门了。
我得去抓蝎子,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玩命地去抓。养老钱没了,就得重新攒。我还得活,还得吃饭。
我没跟赵东说,我准备把钱给他。我想,等我晚上回来,他看到桌上的钱,自然就明白了。
我去了“蝎子沟”。那是村子后面一道很深的山沟,路不好走,石头缝里毒蛇也多,平时很少有人去。但越是这种地方,蝎子越多,个头也越大。
以前我总想着,再过几年就不干了,得惜命。现在,我没得选。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沟底。天色阴沉,沟里光线很暗,石头上长满了湿滑的青苔。我打开头上的矿灯,一束光照亮了眼前的石壁。
我看到了。石缝里,一只,两只,三只……黑油油的蝎子,尾巴高高翘起,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我心里一阵发热,也顾不上脚下,伸出钳子就去夹。
脚下一滑,我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我下意识地用手去撑地,一阵钻心的刺痛从手掌传来。
我低头一看,一只蝎子,正死死地钉在我的手心上。它的尾钩,整个都没了进去。
是那种最毒的“黑七节”,被它蜇了,要是处理不及时,半条命就没了。
我忍着痛,一把将那蝎子甩掉,用另一只手死死掐住受伤手腕的动脉。冷汗瞬间就下来了,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靠着石壁坐下,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的小刀和一小瓶白酒。这是我们捕蝎人保命的东西。
我用刀尖划开伤口,黑紫色的血立刻涌了出来。我把大半瓶白酒都倒在了伤口上,那种灼烧的痛,让我差点叫出声。
我靠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感觉整个胳C膊都麻了,失去了知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缓过劲来。天已经开始亮了。
我看了看身边,只抓了小半瓶蝎子。
我咬着牙,站起来,用那只没受伤的手,继续在石缝里寻找。
等我拖着一条肿得像猪蹄的胳膊回到家时,已经是傍晚了。
院子里那辆小汽车不见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推开门,屋里空荡荡的。
桌上,我留下的那个布包不见了。茶杯还留在原处,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是赵东的字。
“爸,公司有急事,我和小珊先回去了。钱我拿走了,谢谢您。等我们买了房,就接您去城里享福。生日快乐。”
享福。
我看着这两个字,又看了看自己那条废了一样的胳膊,突然觉得有点可笑。
我没做饭,也没开灯。就在黑暗里坐着,坐了很久。
胳膊上的痛,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了。心口那个地方,堵着一团东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晚上,赵东打来电话。
“爸,钱收到了。你胳膊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对劲。”
“没事。”我把肿着的手往身后藏了藏,尽管他根本看不见。“白天干活,不小心扭了一下。”
“哦,那你多注意休息。城里事多,我就不跟你多说了。”
电话挂了。
我听着里面的忙音,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刚上小学,有一次也是这样,我被蝎子蜇了手,高烧不退。他守在我床边,哭着说,爸,你别死,我以后再也不让你抓蝎子了。
我当时摸着他的头,笑着说,傻小子,爸这是在给你挣大学哩。
从那天起,我的日子好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白天,我去更远的山里,更危险的沟里。晚上,我点着灯,把蝎子一只只分拣出来,大的,小的,公的,母的。
我的话越来越少,手上的茧子越来越厚。
村里人见了我,都说我老得快。他们不知道,我不是老了,我是把自己的时间,掰碎了,揉进了我儿子的前程里。
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特别是一个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吃着冷饭的时候。
但只要一想到赵东,想到他在那个叫“大学”的地方,能学到我一辈子都弄不明白的知识,能过上我一辈子都过不上的好日子,我就觉得,这一切都值。
他就像我种在城里的一棵树,我得拼命地从这贫瘠的土地里,给他汲取养分。
我很少给他打电话,怕打扰他学习。都是他打过来。每次都说,爸,我又拿奖学金了。爸,我评上优秀学生了。爸,我找到实习单位了。
我听着,嘴上说“好,好”,心里却像开了锅的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
我把卖蝎子换来的钱,一笔一笔,都汇过去。只给自己留下最基本的生活开销。
我跟他说,别省着,该吃吃,该穿穿,别让同学看扁了。
我以为,我这棵老树,把所有的养分都给了他,他就能长成参天大树,能给我遮风挡雨了。
可现在,我坐在这黑暗里,才明白。
树长大了,它需要的是更广阔的天空,更多的阳光。它不会再留恋原来那片贫瘠的土地了。
我没有怪他的意思。真的。
是我自己,把所有的指望都放在了他身上。是我自己,把“养儿防老”这句老话,当成了人生的信条。
现在,信条塌了。
我开始重新打量我的生活。
这间屋子,除了赵东小时候的奖状,剩下的,就都是蝎子的痕迹。墙角的玻璃瓶,桌上的铁钳,床下的药酒坛子。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由一只只蝎子组成的。
我抓它们,卖它们,靠它们活着。同时,也被它们困住了。
我忽然想,如果我不抓蝎子了,我还能干什么?
我不知道。
这个念头让我感到一阵恐慌。
离我六十岁生日,只剩下一天了。
我给自己做了一碗长寿面。没有肉,就卧了两个鸡蛋。
我端着面,坐在院子里的小凳上,看着天上的月亮。
月光很好,亮得跟白天似的。
我想起我媳妇。她要是还在,肯定会骂我,说我傻,说我把儿子惯坏了。
可她也会一边骂,一边给我揉着被蝎子蜇伤的手。
我想着想着,眼眶就有点热。
我有多久没为自己活过了?
好像从赵东出生的那天起,我就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是“赵东的爹”。
这个身份,我当了几十年,当得心甘情愿。
可现在,我六十了。我的人生,还剩下多少个十年?
我慢慢地吃着面,一口,一口,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滋味,都重新尝一遍。
吃完面,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走进屋,把我那些抓蝎子的家当,一样一样地拿了出来。
铁钳,矿灯,手套,玻璃瓶。
还有那个最大的药酒坛子。那是我用最好的一批蝎子,泡了整整三年的酒。我本来打算,等赵东结婚的时候,拿出来当贺礼的。
现在,我想提前把它喝了。
就当是,给我自己这半辈子的一个交代。
生日这天,我哪儿也没去。
我睡到自然醒,然后去村头的小卖部,买了一斤肉,几样青菜。
我给自己炒了四个菜,都是我爱吃的。
红烧肉,我特意多放了糖,烧得油光锃亮。
我还开了一瓶县城里卖的最好的白酒。
菜摆好,酒倒满。我把那个大酒坛子也搬到了桌上,拍开了泥封。一股浓烈又奇异的香气,立刻充满了整个屋子。
我对着空荡荡的对座,举起了杯。
“老婆子,今天我六十了。儿子出息了,在城里买房了。你该放心了。”
我自言自语,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我吃着菜,喝着酒,又时不时地,从大坛子里舀一勺蝎子酒,兑在白酒里。
那酒的后劲很大。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像是要飞起来。
屋子里很安静。
没有电话,没有祝福。
我好像被整个世界给忘了。
也好。
我靠在椅子上,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暮色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这个小院。
我喝得有点多,脑子昏昏沉沉的。
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到了。
那种声音。
沙沙,沙沙……
很轻,但很密集。
像是无数只小脚,在地上爬行。
我睁开眼,竖起耳朵。
声音是从院子外面传来的,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沙沙,沙沙沙……
像是下了场急雨,雨点打在干枯的落叶上。又像是起风了,风吹过高粱地。
我的酒,瞬间醒了一半。
我在这山里住了六十年,抓了十几年蝎子,我太熟悉这声音了。
这是蝎子爬行的声音。
不是一只,不是几十只。是成千上万只。
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目标,就是我这个小院。
我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门口,从门缝里往外看。
月光下,我看到了。
黑压压的一片,望不到头。
地上,墙上,甚至连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都爬满了蝎子。它们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沉默而坚定地,包围了我的房子。
它们的尾钩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像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注视着我。
我这辈子抓过的蝎子,成千上万。我以为,是我在主宰它们的生死。
可今天,它们来找我了。
是报复?是索命?
我瘫坐在门后,浑身发抖。
我不怕死。被蝎子蜇死,也许就是我这种人的宿命。
我只是觉得不甘心。
我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像一头老牛,勤勤恳懇地耕了一辈子地。到头来,地里长出的庄稼,不属于我。而我自己,也要被这地里的毒虫,给吞噬了。
沙沙声越来越响,已经到了门口。我甚至能听到它们爬上木门时,那细微的刮擦声。
门板在微微震动。
我闭上眼,等待着。
我想起了我媳妇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老四,把东子拉扯大,别让他走咱俩的老路。”
我想起了赵东小时候,骑在我的脖子上,指着天上的飞机说:“爸,我长大了要开大飞机。”
我想起了我第一次把一只蝎子卖了钱,给赵东买了根冰棍,他舔着冰棍,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一幕一幕,像是放电影。
我这一生,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我至少,让我的儿子,看到了比我更远的天空。
这就够了。
门外的声音,还在持续。但我心里的恐惧,却慢慢地平息了。
我感觉很累,很困。
我靠着门板,就那么睡着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蝎子沟”。沟底不再湿滑阴暗,而是开满了金黄色的野花。
我看到无数的蝎子,从石缝里爬出来。它们没有攻击我,而是围绕着我,用它们的身体,搭成了一座通往沟顶的桥。
我踩着那座桥,一步一步,走出了困住我半生的山沟。
沟顶上,阳光灿烂。
我媳-妇穿着她出嫁时那件红色的新衣,站在阳光里,对我笑。
“老四,回家了。”她说。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阳光从门缝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金色的光斑。
我动了动,浑身酸痛,像是散了架一样。
我侧耳听了听。
外面,一片寂静。
没有沙沙声,没有爬动声。只有几声清脆的鸟叫。
我壮着胆子,慢慢地,拉开了门栓。
院子里,阳光明媚,一切如常。
地上干干净净,没有一只蝎子的踪影。墙角,老槐树下,也什么都没有。
就好像,昨天晚上那场惊心动魄的围攻,只是我的一场幻觉。
是我喝多了,做的一场噩梦。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活过来了第二次。
我走到院子中央,伸了个懒腰,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也许,不是报复。
它们只是来,跟我告别的。
告别那个,以捕蝎为生的赵老四。
我看着自己那双布满伤痕的手。这双手,以后不用再伸向那些阴暗的石缝了。
我走进屋,把桌上剩下的饭菜收拾干净。
然后,我把那个泡了三年的蝎子酒坛子,搬到了院子里。
我没有喝,也没有卖。
我把它埋在了那棵老槐树下。
就让它,和我这前半生的辛劳、恐惧、指望,一起,都埋进土里吧。
下午,我接到了赵东的电话。
“爸,生日快乐啊!昨天太忙了,忘了给你打电话了。”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
“没事。”我说,声音很平静。
“房子看的差不多了,就等钱一到,我们就去交首付。”
“好。”
“爸,等我们安顿好了,就接你过来住。”
“不用了。”我打断了他,“我在家挺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
“爸,你是不是生我气了?”
“没有。”我笑了笑,是真心的。“东子,你长大了,有自己的家了。爸为你高兴。以后,就好好过你的日子,不用总惦念我。”
“爸……”
“我准备不抓蝎子了。”我说,“年纪大了,干不动了。我准备把家里的几亩地拾掇拾掇,种点菜,养几只鸡。也挺好。”
赵东在那头,很久没说话。
我能想象到他现在的样子,大概是皱着眉头,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东子,”我最后说,“你记住,家永远是你的家。但是,你的人生,是你自己的。往前走,别回头。”
挂了电话,我感觉心里从未有过的轻松。
那根绷了几十年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我不再是“赵东的爹”了。
我只是赵老四。
一个六十岁,准备开始为自己活的老头。
第二天,我把家里所有跟蝎子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铁钳和矿灯,我扔进了杂物间。那些玻璃瓶,我洗干净了,准备以后用来装自己腌的咸菜。
我去了镇上,买了一些菜籽和几只小鸡仔。
回来的路上,我碰到了村里的老孙头。他也是个捕蝎人,比我年轻几岁。
“四哥,今天不去山里了?”他问。
“不去了。”我拍了拍车筐里的小鸡仔,“以后都不去了。”
老孙头愣了一下,随即又羡慕地看着我:“也是,你儿子出息了,你该享福了。”
我笑了笑,没解释。
我的福气,不是靠儿子给的。是我自己给自己的。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
我每天早睡早起,去地里除草,浇水。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菜苗,一天一个样,心里头踏实。
小鸡仔也慢慢长大了,开始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我不再失眠了。晚上听不到蝎子爬动的声音,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但很快,我就习惯了这种安静。
有时候,我也会坐在院子里,看着那棵老槐树发呆。
我会想起那个万蝎围城的夜晚。
我知道,那不是幻觉。
它们是来跟我做一个了断的。
它们用那种方式,把我从过去的生活里,彻底地推了出来。
它们告诉我,我的使命,完成了。
我应该开始新的生活了。
秋天的时候,地里的菜丰收了。我吃不完,就给邻居们送一些。
赵东偶尔会打电话回来,问我身体怎么样,钱够不够花。
我跟他说,都好,什么都不缺。
他好像也变了。说话的语气里,少了一些理所当然,多了一些小心翼翼。
我知道,他也在学着长大。学着去理解,一个父亲的重量。
但我不需要他的理解了。
我为他做的一切,不是为了让他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只是希望,他能飞得更高,更远。
这就够了。
第二年春天,赵东带着林珊,还有一个刚满月的孩子,回来了。
孩子叫念念。赵东说,是想让我这个当爷爷的,别忘了他们。
我抱着那个软乎乎的小孙女,心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那是一种,比抓了满满一瓶大蝎子,还要满足的感觉。
林珊也变了。她不再是那个眼神里带着审视的城里姑娘了。她会抢着帮我做饭,会笨拙地给我洗衣服。
她会指着我那双依旧粗糙的手,跟怀里的念念说:“宝宝你看,爷爷的手,是世界上最厉害的手。”
我看着他们,笑了。
我知道,我这辈子,值了。
晚上,赵东陪我喝酒。
他跟我说,爸,对不起。
我说,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他喝多了,趴在桌子上,像个孩子一样,断断续续地说着。
他说,他拿到我那笔钱的时候,心里很得意。觉得自己有本事,能让老爹拿出所有的积蓄。
他说,他跟林珊去看房,看到那些和他一样,被父母倾尽所有支持的年轻人,他忽然就明白了。
他说,他给我打电话,听到我声音里的疲惫,却只以为我是累了。他不敢想,也不愿意去想,我为了那笔钱,付出了什么。
他说,直到我跟他说,我再也不抓蝎子了。他才真的慌了。
他觉得,那个一直给他托底的父亲,好像一下子,就要消失了。
“爸,”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我以前总觉得,你抓蝎子,不体面。我跟同学,跟同事,从来不敢说我爸是干这个的。”
“现在,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听过的最光荣的事。”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体面,是什么?
是穿着干净的衣服,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吗?
也许是。
但对我来说,体面,就是看着自己的儿子,能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为了这个,我做什么,都心甘情愿。
第二天,他们要走了。
临走前,赵东塞给我一张卡。
“爸,这里面是那二十万。我还给你。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往里面打钱。”
我把卡推了回去。
“我不要。”我说,“这是我给你买房的钱,不是借给你的。”
“你拿着这钱,好好过日子,把念念养大。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东子,爸这辈子,没给你留下什么金山银山。就给你留下一句话。”
“人活着,别怕手脏。只要心是干净的,就比什么都强。”
赵东看着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种菜,养鸡。
空闲的时候,我会搬个小板凳,坐在老槐树下。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晚上,我没有经历那场“万蝎围城”,我会怎么样?
我大概,还是会继续抓蝎子。一边怨着儿子不孝,一边又忍不住,把卖蝎子换来的钱,一笔一笔地,给他寄过去。
我会变成一个,被自己的付出所绑架的,孤独又可怜的老头。
是那些蝎子,救了我。
它们用最激烈的方式,斩断了我的过去。
也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未来。
我偶尔,还是会去“蝎子沟”的沟口看看。
我不会再下去了。
我只是站在那里,听听里面的风声,看看那些石头缝。
我知道,它们还在那里。
我们,已经两不相欠了。
我看着沟底的幽深,心里一片坦然。
我,赵老四,一个抓了十几年蝎子的捕蝎人。
我用我的前半生,为儿子铺出了一条路。
又用我的后半生,为自己,找到了回家的路。
这条路,很长,也很安静。
但走在上面,我心里,觉得很稳。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