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放下手里的保温杯,杯里泡着浓茶,茶叶在浑浊的热水里上下翻滚。我嗯了一声,没多说话,走到机器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这味道我闻了三十年,比闻家里的饭菜香还要熟悉。
“陈师傅,这台老伙计又闹脾气了,还得是您来。”
车间里,年轻的徒弟小王一脸为难地看着我,指着那台德国进口的老冲压机。
我放下手里的保温杯,杯里泡着浓茶,茶叶在浑浊的热水里上下翻滚。我嗯了一声,没多说话,走到机器旁。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机油和金属混合的独特气味,这味道我闻了三十年,比闻家里的饭菜香还要熟悉。
我没急着动手,只是把手轻轻放在机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闭上眼,像个老中医给病人号脉。耳朵贴上去,听着里面细微的、不规律的杂音。
“是三号传动轴的轴承,”我睁开眼,语气平淡,“磨损超限了,有点旷量。”
小王张大了嘴,他拿着新发的电子检测仪测了半天,屏幕上跳动的数据看得他眼花,也没找出个所以然。
我没理会他的惊讶,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作台,打开那个跟了我三十年的工具箱。那是我父亲传给我的,山榉木的箱体,边角被岁月磨得油光发亮。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被我用棉纱和机油擦拭得锃亮,整整齐齐地躺在各自的卡槽里,像一排等待检阅的士兵。
我爸常说,吃饭的家伙,得比对媳妇还好。
我挑了一把锉刀,几件自制的量具,回到了机器旁。父亲教我做钳工的时候,说这门手艺,靠的不是力气,是心、眼、手合一。心要静,眼要准,手要稳。一个最顶级的钳工,能用一把锉刀,在钢板上锉出比机器研磨还要平的镜面,精度能控制在“丝”的级别,也就是百分之一毫米。
这是老一辈手艺人的安身立命之本。我相信这个理儿,就像相信太阳每天都会从东边升起。
我靠着这门手艺,在这家国营大厂里,从一个毛头小子,干到了老师傅。厂里的年轻人尊敬我,老师傅们信任我,连厂长见了我,都会客气地喊一声“陈师傅”。
这份稳定,对我来说,就是天。
尤其是在我女儿月月查出那个病之后。那是一种罕见的血液病,需要长期治疗,费用像个无底洞。家里的积蓄很快就见了底,我爱人阿琳在医院附近找了份零工,方便照顾孩子,家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了我这一个人的工资上。
我不敢病,不敢老,更不敢停。我只能比任何人更努力地干活,把手里的每一件活儿,都干成艺术品。我相信,只要我的手艺还在,只要这间工厂还需要我,我就能撑起这个家,就能保住月月的希望。
这种信念,就像我工具箱里那把用了几十年的卡尺,刻度清晰,精准无比,是我衡量自己价值的唯一标准。
直到新厂长赵建军的到来。
赵建军是总部空降下来的,三十出头,名牌大学毕业,喝过洋墨水,嘴里总蹦出一些我听不懂的新词儿,什么“降本增效”、“优化流程”、“数据化管理”。
他第一次来车间,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锃亮的皮鞋踩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眉头皱得像个疙瘩。他不像以前的厂长,会挨个工位看看,跟老师傅们聊两句。他只是背着手,像巡视领地的狮子,眼神里带着一种审视和挑剔。
我们的第一次冲突,是因为一批轴承。
按照旧规矩,一批零件用久了,我们会进行修复和保养,精度稍有下降但还能用的,就降级用在次要设备上,物尽其用。这是几十年来降本增存的土办法,也是我们这些老师傅手艺的体现。
赵建军看到报表,直接把车间主任叫过去,声音不大,但整个车间都听得见。
“这些报废的零件为什么还在账上?工业垃圾就应该及时清理。从今天起,所有零件,只要超过使用寿命,一律更换新品,从德国原厂订购。”
我当时正在打磨一个修复好的轴承,听到“工业垃圾”四个字,手里的锉刀顿了一下,在零件表面划出了一道细微的痕迹。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那不是垃圾,那是我花了一整天时间,用手里的工具一点点把它从报废边缘拉回来的心血。
我没忍住,走了过去。
“赵厂长,这些轴承虽然旧了,但修复一下,用在辅机上,性能没问题,还能给厂里省不少钱。”
赵建军转过头,用那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我,像是在看一件过时的产品。
“老师傅,我尊重你的经验。但现在是大数据时代,我们讲究的是效率和成本控制,不是手工作坊那一套。一个零件的隐患,可能导致整条生产线的停摆,这个损失,你算过吗?你用一天时间修复的成本,和我直接采购一个新零件的时间成本,你算过吗?”
他一连串的反问,把我问住了。我算不来那些复杂的账,我只知道,手里的东西,还能用,扔了就可惜。
“可……”我还想说什么。
他摆了摆手,打断了我。“行了,这事就这么定了。以后,按规章制度办事。”
他转身就走,留下我和一众工友,愣在原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陌生的、冰冷的气息。从那天起,我感觉车间里的风向变了。
我那套“心、眼、手合一”的哲学,在赵建军的“数据化管理”面前,显得那么不合时宜,甚至有点可笑。
真正的危机,在一个月后爆发了。
厂里那台最核心的八万吨水压机,也是全厂的“心脏”,突然出了故障。这台机器是建厂时从苏联引进的,年纪比我还大,很多零件早已停产,全靠我们这些老师傅缝缝补补地维持着。
这次的毛病很棘手,是主液压阀的阀芯出了问题,上面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导致压力不稳。这东西是整台机器的灵魂,差一丝一毫,整台机器都得报废。
赵建军请来了德国专家,专家团队用各种精密仪器检测了三天,最后摇着头,给出的结论是:无法修复,必须更换整个阀组,从德国定制,周期最少三个月,费用是天文数字。
三个月,整个厂子都得停产。这个决定,无异于给工厂判了死刑。
全厂上下,人心惶惶。赵建军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
那天晚上,老车间主任偷偷找到我家里。他是我爸的徒弟,算是我的师兄。
“师弟,现在……只有你能救厂子了。”他把一沓厚厚的设计图纸放在我面前,那上面全是俄文,图纸的边角都泛黄了。
“这个阀芯,当年你爸亲手做过一个备用的。他说,这东西是这台机器的命根子,不能全指望老毛子。图纸和工艺笔记,他都留下来了。”
我看着那沓图纸,手有些抖。我记得,父亲临终前,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说:“小辉,咱是手艺人,手艺就是咱的根。天塌下来,有手艺,就饿不死。”
我一夜没睡,就着昏黄的灯光,看完了父亲所有的笔记。那上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个加工步骤的要点,温度、力度、角度,甚至还有不同天气下金属的细微伸缩变化。那不是冰冷的数据,那是一个手艺人一辈子心血的凝聚。
我心里有了底。
第二天,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直接进了车间,挂上了“正在检修,闲人免进”的牌子。我让小王给我打下手,把那个巨大的阀组拆了下来。
赵建军很快就得到了消息,带着一群人冲了进来。
“陈师傅!谁让你动这台机器的?德国专家都说了不能修,你这是在胡闹!出了事你负得起责任吗?”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尖锐。
我当时正戴着护目镜,用特制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清理阀芯内部的油路,头也没抬。
“赵厂长,请你出去。这里油污重,别弄脏了你的西装。”
“你……”赵建军气得脸都白了,“好,我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你要是修不好,你就给我卷铺盖走人!我告诉你,我是在给你机会,也是在给全厂人一个交代!”
说完,他“砰”地一声摔门而去。
整个车间,安静得只剩下我和小王的心跳声。
小王紧张地看着我:“师傅,这……行吗?”
我取下护目镜,看着那个复杂的阀芯,它像一颗沉睡的心脏。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爸行,我就行。”
那三天,我几乎没合眼。吃住都在车间。阿琳每天算好时间,把饭送到车间门口,隔着门嘱咐我几句,让我注意身体。我只是匆匆应几声,心思全都在那个小小的阀芯上。
修复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难。那道裂纹的位置极为刁钻,任何大型设备都无法操作,只能靠手工。
我用父亲留下的方法,先对裂纹进行“清创”,然后用一种特殊的合金材料进行“补焊”,这个过程对温度的控制要求极高,高一度,材料会脆化,低一度,又无法完全融合。我没有先进的温控设备,只能靠手感和经验。
我让小王在旁边拉着风箱,控制着炭火的温度。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道裂纹,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滴进眼睛里,又涩又痛,我却不敢眨一下。
最后一步是打磨。这是最考验功力的一环。我要用一把小小的锉刀,把补好的地方打磨得跟原来一模一样,表面的光洁度和尺寸的精度,都不能有丝毫偏差。
我屏住呼吸,整个世界仿佛都消失了,只剩下我和手中的锉刀,以及那个在台钳上静静等待的阀芯。锉刀在金属表面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那是我听过最动听的音乐。
每一刀下去,都要稳、准、匀。我感觉自己不是在修理一个零件,而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在和一个跨越时空的灵魂对话。那个灵魂,是我父亲的。
第三天下午,当我用千分尺进行最后一次测量时,指针稳稳地停在了图纸要求的公差范围内。
我成功了。
我靠在椅子上,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小王激动地跑过来,声音都在抖。
“师傅!您成功了!您太厉害了!”
我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去把阀组装回去。
当巨大的水压机重新启动,发出那熟悉而有力的轰鸣声时,整个车间都沸腾了。工友们围着我,把我抛向空中。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英雄。
赵建军站在人群外,脸色很复杂。他没有说一句表扬的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离开了。
我以为,这件事会让他对我,对我们这些老师傅的技艺有所改观。
我以为,我用自己的双手,捍卫了手艺人的尊严。
但我错了。
我成了赵建军的眼中钉。
他没有兑现“卷铺盖走人”的威胁,但他用另一种方式,开始了对我的排挤。
他成立了一个“技术革新小组”,组长是他自己,成员都是新来的大学生。我们这些老师傅,一个都没进去。厂里所有的重要项目,都绕开了我们。
我被调到了一个最清闲的岗位——工具库管理员。每天的工作,就是登记、分发、回收工具。那间小屋子,堆满了各种工具,却再也听不到机器的轰鸣。
我那双能感知百分之一毫米差距的手,现在每天都在和扳手、榔头打交道。我感觉自己像一把被藏进剑鞘的宝剑,慢慢生锈。
工友们见到我,眼神都有些躲闪。他们佩服我的手艺,但更害怕赵建军的权力。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没人敢为我出头。
我成了车间里的一个“闲人”,一个活着的“传说”。
回到家,阿琳看出了我的失落。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给我端上一碗热汤。
“老陈,别想那么多。只要人在,比什么都强。月月的病,最近控制得很好,医生说,这是好现象。”
我看着妻子眼角的皱纹,和她故作轻松的笑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一个大男人,本该是家里的顶梁柱,现在却……
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我真的错了?是不是我的那套东西,真的过时了?在这个讲究效率和数据的时代,我这种靠感觉和经验吃饭的老古董,是不是真的应该被淘汰?
我内心的焦点,开始发生变化。
我不再去想“为什么赵建军要这么对我”,而是开始思考,“我这身手艺,除了修机器,还能做什么?”
我不能让父亲传给我的东西,在我手里失传。
于是,我开始做一件在别人看来很傻的事。
我利用在工具库的清闲时间,开始整理父亲留下的那些笔记和图纸。我买了很多专业书籍,对照着那些俄文资料,一点点地翻译、注解。
我把我三十年来的经验,碰到的各种疑难杂症,处理方法,全都写了下来。我画了大量的示意图,用最通俗的语言,解释那些复杂的机械原理。
我不再仅仅是一个被动的匠人,我开始尝试成为一个知识的传承者。
我把这些整理好的东西,命名为《钳工工艺心得》。我没想过要发表,也没想过给谁看,我只是想,万一哪天我不在了,或者这门手艺真的没人学了,还能给后人留下点什么。
这个过程,让我重新找到了内心的平静。我不再纠结于个人的得失荣辱。我发现,当我把注意力从“我能得到什么”转移到“我能留下什么”时,整个人的格局都不一样了。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
直到那批德国进口的阀组到货。
为了迎接这批“洋宝贝”,赵建军搞了一个很隆重的欢迎仪式。他请来了媒体,在全厂大会上,大谈特谈技术引进和产业升级的重要性。言语之间,不乏对我这种“守旧派”的暗讽。
他说:“我们不能再抱着那些老掉牙的经验当宝贝了。未来的工业,是标准化的、智能化的。我们需要的,是能看懂图纸、会操作电脑的工程师,而不是只会埋头苦干的匠人。”
台下,稀稀拉拉地响起了几声掌声。我坐在角落里,面无表情。
安装工作由德国专家亲自指导,赵建军全程陪同。整个车间被清场,我们这些“闲杂人等”都被赶了出去。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下午三点左右,车间里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刺耳的警报声。
我们冲过去的时候,看到一股浓烟从水压机的位置冒出来。几个德国专家灰头土脸地跑出来,嘴里用德语大喊着什么。
出事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是安装过程中,一个参数设置错误,导致液压油瞬间超压,冲垮了新安装的阀组,还连带着损坏了机器的其他核心部件。
这次的事故,比上一次严重得多。整台水压机,几乎成了一堆废铁。
赵建军的脸,白得像一张纸。他知道,他完了。这么大的生产事故,总要有人负责。
他需要一个替罪羊。
而我,是最好的人选。
第二天,厂里的调查组找到了我。他们在我工具库的柜子里,搜出了我正在整理的那本《钳工工艺心得》。
在全厂的通报大会上,赵建军拿着我那本手稿,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
“大家看!这就是证据!陈师傅,他一直对我的技术革新心怀不满,他偷偷记录我们核心设备的数据和工艺,是想干什么?这次的事故,时间点为什么这么巧?我完全有理由怀疑,他是在伺机破坏,甚至,是想把我们的技术机密卖给竞争对手!”
他顿了顿,环视全场,然后把手稿狠狠地摔在桌子上。
“对于这种破坏工厂生产、没有集体荣誉感的人,我们必须严肃处理!”
我站在台下,看着他颠倒黑白的表演,浑身的血液都凉了。我没想到,一个人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我那本凝聚了我和父亲两代人心血的手稿,竟然成了我“犯罪”的证据。
我试图辩解:“我没有!那是我整理的技术笔记……”
“笔记?”赵建军冷笑一声,“谁知道你记这些是想干什么?现在厂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作为老员工,不仅不帮忙,还搞这些小动作,你对得起厂子对你多年的培养吗?”
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我知道,没人会相信我。在巨大的事故面前,人们需要一个发泄口,一个可以被指责的对象。
最终,处理结果下来了。
赵建军,管理失职,记大过处分。
而我,陈辉,因“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和违纪行为”,被开除。
通报单贴在了公告栏上,白纸黑字,像一张判决书。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解聘通知书,感觉它有千斤重。
我被开除了。
我为之奋斗了三十年的地方,我挥洒了所有青春和汗水的地方,就这样,把我像垃圾一样丢了出去。
我回到空无一人的工具库,收拾我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我所有的家当,就是那个山榉木的工具箱。
我把里面的每一件工具,都拿出来,用棉纱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重新放回去。这个动作,我重复了三十年,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关上箱子,扣上铜锁扣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某个地方,也“咔哒”一声,锁上了。
我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我不仅丢了工作,还背上了“破坏分子”的黑锅。以后,在整个行业里,我可能都找不到工作了。
月月的医药费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我提着工具箱,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车间里的工友们,都低着头,假装在忙碌,没人敢看我。
我理解他们。
走到车间门口,赵建军正好从办公室出来,他身后跟着几个厂里的领导。
他看到我,停下脚步,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轻蔑的笑。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声音不大,却像刀子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陈师傅,哦不,陈辉。我早就说过,你和你那套过时的东西,都是工业垃圾,早就该被淘汰了。”
工业垃圾。
这四个字,像一颗子弹,瞬间击穿了我所有的防线。
我的手在抖,我死死地攥着工具箱的提手,指甲都嵌进了肉里。我想冲上去,跟他理论,想告诉他,他脚下站的这片土地,是多少像我父亲和我这样的“工业垃圾”,一锤子一锤子敲出来的。
但我最终还是忍住了。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而傲慢的脸,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跟一个不懂的人,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挺直了腰杆,提着我的工具箱,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我输了工作,但我不能输掉我父亲教给我的,最后的骨气。
就在我踏出车间大门的那一刻。
一阵急促的刹车声响起。
一辆黑色的奥迪车,以一个很夸张的角度,停在了我的面前,几乎是擦着我的裤腿。
车门打开,一个穿着中山装,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在司机的搀扶下,快步走了下来。
他身后,跟着一群集团总部的领导,一个个都神情肃穆,大气不敢出。
我认得他。他是集团的董事长,李振华。只在电视和报纸上见过。传说他也是一线工人出身,靠着过硬的技术和胆识,才把一个小小的维修厂,做成了今天这个庞大的工业集团。
赵建军一看到李董事长,立刻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
“李董!您怎么亲自来了?这么大的太阳,您……”
李董事长根本没看他,他的目光,像鹰一样,扫过一片狼藉的事故现场,最后,落在了我,和我手里的那个工具箱上。
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手里的工具箱,眼神里,先是疑惑,然后是震惊,最后,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
他推开身边所有的人,一步一步地向我走来。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赵建军的笑,僵在了脸上。
李董事长走到我面前,停下。
他没有看我的脸,而是伸出了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我那个山榉木的工具箱,就像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这箱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这箱子,是陈师傅的……”
我愣住了。他说的陈师傅,是我父亲。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了我的手上。那是一双典型的钳工的手,粗糙,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油污。
“这双手……我认得。跟陈师傅,一模一样。”
他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赵建军在旁边,感觉气氛不对,赶紧上来解释:“李董,这是我们厂被开除的员工,叫陈辉,他……”
“闭嘴!”李董事长突然回头,厉声喝道。那声音,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吓得赵建军一哆嗦。
李董事长不再理会任何人,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我的身上。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然后,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他做出了一个让在场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举动。
他退后一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然后,对着我,这个刚刚被骂作“工业垃圾”的下岗工人,缓缓地,弯下了他的膝盖。
他,跪下了。
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风停了,机器的余响消失了,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滞了。
我提着工具箱,呆呆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李董!使不得!您这是干什么!”周围的人反应过来,乱作一团,纷纷上前去扶。
李董事长却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动。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已经噙满了泪水。
“孩子,你……是陈敬业师傅的儿子吧?”
陈敬业,是我父亲的名字。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像,太像了……”他喃喃自语,然后声音陡然提高,对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没有陈敬业师傅,就没有我李振华的今天!更没有我们这个集团!”
他指着那台已经报废的水压机,指着整个工厂。
“四十年前,这里还是个小作坊,一次事故,横梁塌了,是我师父,是陈敬业师傅,用他的后背,把我从钢梁底下推了出去!他自己,却留下了一辈子的腰伤!”
“二十年前,厂子接了个军工的单子,一个核心零件的精度要求,全厂没人能做到。是我师父,关在车间里七天七夜,用一把锉刀,硬生生给磨了出来!保住了厂子的声誉,拿到了后续几十年的订单!”
“我李振华这辈子,没跪过天,没跪过地,只跪我的恩师!陈敬业!”
他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已经面无人色的赵建军。
“你刚才说,他是谁?工业垃圾?”
李董事长的声音不大,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我告诉你!我们这种人,就是靠着这样的‘工业垃圾’,才有了今天!我们集团的根,就是这种手艺人的精神!你一个连锉刀都没摸过的毛头小子,你懂什么叫‘工匠’吗?你凭什么开除他的儿子?!”
他站起身,因为情绪激动,身体有些摇晃。
他走到我面前,双手紧紧地握住我的手。
“孩子,对不起。是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这些天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全部决堤。我不是为自己哭,我是为我父亲,为他那一代手艺人,为那些被遗忘、被轻视的匠心,而哭。
我突然明白了。
我没有输。
我的手艺,我的坚持,我父亲教给我的东西,从来都没有过时。过时的,是那些只看得到数据,却看不到人心,只追求利益,却忘记了根本的人。
我的价值,不在于谁的承认,不在于哪个岗位。它就在我的手里,在我的心里,在那个传承了两代人的工具箱里。
这,才是手艺人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
结局,已经不重要了。
赵建军被当场免职,接受调查。
李董事长亲自下令,成立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陈辉技能大师工作室”,让我负责全集团的高级技工培训,并且把父亲和我整理的那本《钳工工艺心得》,作为集团内部的技术教材,印刷成册。
他还特批了一笔资金,解决了月月所有的医疗费用。
我重新回到了车间,但我的身份,已经不再只是一个修机器的师傅。
我站在宽敞明亮的工作室里,面前,是一群年轻、求知若渴的眼睛。
我打开那个山榉木的工具箱,拿出那把我最熟悉的锉刀。
“做我们这行,靠的是三样东西。”
我对他们说。
“心,眼,手。”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在我的手上,照在那些闪闪发亮的工具上,也照在了那些年轻的脸上。
我仿佛看到了四十年前,父亲教我学艺的样子。
我知道,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它才刚刚开始。
来源:天哥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