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当妻子李梅把那份盖着红章的拆迁协议狠狠摔在桌上,指着我的鼻子,用我这辈子听过最尖利的声音吼出“林婉秋那个不要脸的老女人”时,我知道,我心里那片已经疯长了三十年的玉米地,终究还是被一场狂风给彻底掀开了。
当妻子李梅把那份盖着红章的拆迁协议狠狠摔在桌上,指着我的鼻子,用我这辈子听过最尖利的声音吼出“林婉秋那个不要脸的老女人”时,我知道,我心里那片已经疯长了三十年的玉米地,终究还是被一场狂风给彻底掀开了。
三十年。
从一个见到生人都会脸红的毛头小子,到一个两鬓开始泛白的五十岁男人,那句“我赖你一辈子”,就像一道温柔的枷锁,不轻不重地搭在我的肩上。它曾是我午夜梦回时的一丝苦笑,是我疲惫生活里的一点念想,更是我恪守了半辈子的一个承诺。
我从未想过,这个源自于尴尬、升华于善意的秘密,会在三十年后,变成一把刺向我、也刺向那位我尊敬了一辈子的女老师的最锋利的刀。
但这一切,都要从1988年那个燥热的夏天,从那片沙沙作响的玉米地开始说起。
第1章 那片玉米地
1988年的夏天,热得像个不透气的蒸笼。知了在村头那棵老槐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要把整个夏天的力气都用完。地里的玉米秆子一人多高,叶片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卷了起来,蔫头耷脑的。
我叫陈建军,那年刚满二十岁,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在家跟着我爹学木匠活。我性格内向,见了姑娘就说不出话,村里人都笑我,说我这辈子得打光棍。
那天下午,我爹让我去村西头的李木匠家还一把墨斗。从我家到李木匠家,要穿过一大片连在一起的玉米地。走大路要绕远,我图省事,一头就扎进了那条被人踩出来的小土道。
玉米地里又闷又热,高大的秸秆把风挡得严严实实,只有头顶的一线天空是亮的。我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脊梁沟往下淌,裤腰都湿了一圈。耳朵里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就是玉米叶子“沙沙”的摩擦声。
大概走到地中间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不像风吹的,倒像是有人在拨弄玉米秆。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年头虽然治安不错,但荒郊野外的,谁知道会碰上什么。我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攥紧了手里的墨斗。
声音是从前面不远处传来的。我猫着腰,悄悄往前凑了几步,扒开两根玉米秆往外看。
只看了一眼,我的脸“轰”地一下就烧了起来,血直往脑门上涌,烧得我头晕眼花。
是林老师。
林婉秋,我们村小学的语文老师,也是我的初中老师。她那年大概二十七八岁,刚从县里的师范学校毕业分配到我们村没两年。她跟村里别的女人不一样,皮肤白净,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和香皂混合的味道。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的确良衬衫,下面是一条黑色的长裤,在土里土气的村子里,显得格外扎眼。
村里的年轻小伙子,没几个背后不议论她的。我也是其中一个,只是我胆子小,只敢远远地看着,连跟她说话都不敢。
可现在,我看见了什么?
她背对着我,蹲在两垄玉米之间,裤子褪到了膝盖。她显然是内急,又找不到厕所,才跑到这玉米地深处来图个方便。她的衬衫后摆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紧紧地贴在背上,能隐约看到里面内衣的轮廓。
我的脑子瞬间一片空白,像被一道响雷劈中。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心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
我该怎么办?掉头就跑?可万一弄出动静,岂不是更尴尬?站在这里不动?这算什么??我陈建军虽然嘴笨,但人品不能有问题。
就在我进退两难,急得满头大汗的时候,脚下不知怎么一滑,踩断了一根干枯的玉米秆。
“咔嚓”一声。
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玉米地里,却清晰得如同炸雷。
蹲着的那道身影猛地一僵,然后闪电般地站了起来,慌乱地提着裤子。
林婉秋转过身,看到了我。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我看到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变得惨白。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像一泓清泉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震惊、羞愤,还有一丝绝望。她的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也傻了,像个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破墨斗。我的脸比刚才更烫,估计红得能滴出血来。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干得发疼。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路过……”我结结巴巴地解释,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尴尬。
林婉秋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复杂得我根本看不懂。过了足足有半分钟,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她的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却慢慢变得锐利起来,像一把刀子,直直地扎进我的心里。
“陈建军。”她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很低,却很清晰。
“哎……林老师。”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她就那么看着我,不说话。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的头顶、我的脸上来回扫视,像是在审判一个犯人。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感觉自己快要虚脱了。
就在我以为她会大声尖叫,或者骂我流氓的时候,她却突然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一丝不易察 ઉ 的颤抖,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她说:“今天这事,你要是敢说出去半个字,我就……我就说你欺负我。”
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我没有!”我急得快哭了,欺负妇女,这在农村可是天大的罪名,是要被戳脊梁骨戳一辈子的。
林婉秋的眼圈红了,但她还是强撑着,眼神里透着一股豁出去的决绝。她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没有?我说你有,就有人信。陈建军,你给我记住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最有力的词语,最后,她咬着嘴唇,像是下了一个巨大的决心,用一种近乎威胁的语气,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诅咒,轻轻地,却又无比沉重地说道:
“反正……反正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你要是敢毁了我,我就赖你一辈子。”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看我,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转身拨开玉米秆,踉踉跄跄地朝着另一个方向跑了。淡蓝色的衬衫背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密不透风的玉米林里,只留下几片被惊动的叶子还在轻轻摇晃。
我一个人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反复回响着她最后那句话。
“我就赖你一辈子。”
那是一种怎样的绝望和无助?一个年轻的女老师,把自己的名节和未来,用这样一种近乎毁灭的方式,押在了一个农村小伙子的人品上。
我手里冰凉的墨斗,不知何时变得滚烫。
我心里清楚,她不是在威胁我,她是在求我。用一种最刚烈,也最脆弱的方式,求我守住这个秘密,保全她作为一个女人的,也是一个老师的,最后一点尊严。
那一刻,我心里那个二十岁的,愣头愣脑的陈建军,好像瞬间就长大了。
我对着她消失的方向,在心里默默地发了一个誓。
林老师,你放心。这个秘密,我会带进棺材里。
第2章 一本词典和一碗面
玉米地那件事,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生活,虽然没有激起惊涛骇浪,却在我心里留下了一圈圈久久不散的涟漪。
从那天起,我开始刻意躲着林婉秋。在村里远远看见她,我就提前拐进别的巷子。实在躲不过,就低着头,红着脸,匆匆喊一声“林老师”,然后像逃命一样跑开。
我怕。我怕看到她的眼睛,怕那双眼睛会提醒我那个尴尬的下午,也怕她觉得我是在心虚。
林婉秋似乎也在躲着我。我们俩就像两只受了惊的刺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谁也不敢去触碰那根扎在彼此心里的刺。
村子就那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这种刻意的疏远,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没过多久,村里就开始有些闲言碎语。有人说,看见陈木匠家的二小子,好几次跟林老师眉来眼去的。还有人说,林老师一个城里姑娘,八成是看上我们村哪个小伙子了。
这些话传到我耳朵里,我急得嘴上起泡。我怕这些流言蜚语会伤害到林婉秋。她一个单身女青年,在村里无亲无故,名声比什么都重要。
我没想到,先打破这种僵局的,竟然是她。
那是一个傍晚,我刚收工回家,浑身是汗和木屑,我娘让我去村口的井里打桶水回来擦身。我提着木桶,刚走到井边,就看见林婉秋也在那儿,正费力地把一桶水提上来。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掉头走。可脚下像生了根,怎么也挪不动。
她也看见了我,身体明显僵了一下。她把水桶放在井沿上,水洒出来一些,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没有像往常一样避开我的目光,而是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声音干涩地打了声招呼:“林老师,打水呢?”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低下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气氛又一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只有辘轳上的绳子被风吹得轻轻摇晃,发出“吱呀吱呀”的轻响。
“建军,”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最近是不是在躲着我?”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她会这么直接。我支支吾吾地说:“没……没有啊,就是……活儿忙。”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那晚的月亮还没完全升起来,天色是那种朦朦胧胧的灰蓝色,她的脸在这样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那天的事……”她轻声说,“是我太激动了,说了些胡话,你别往心里去。”
我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林老师,我懂,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不会说。”
她看着我紧张的样子,忽然轻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释然。“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说完,她弯腰去提那桶水。我赶紧抢上一步,说:“林老师,我来吧,这活儿是男人干的。”
我没等她拒绝,就轻松地把水桶提了起来。她愣了一下,也没再坚持,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
我帮她把水送到她住的学校宿舍门口。宿舍是两间土坯房,就在教室后面。我把水倒进她院子里的水缸里,正准备走,她却叫住了我。
“建军,你等一下。”
她转身进了屋,很快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东西,用一块蓝色的布包着。
“这个给你。”她把布包递给我。
我接过来,感觉沉甸甸的,打开一看,是一本很厚的《新华词典》,看样子很新,边角都没有卷起来。
“林老师,这……这我不能要。”我赶紧推辞。那个年代,一本词典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是很贵重的东西。
“你拿着。”她的语气不容置疑,“我听你爹说,你还在自学高中课程,想考个成人大学。这本词典我用不着了,给你正好。别总看那些木工图纸,多看看书,有出息。”
我的心猛地一热。我自学的事,只跟我爹娘提过一嘴,没想到她一个外人,竟然记在了心上。
我捧着那本词典,感觉比千斤重的木头还沉。我看着她,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又笑了笑,说:“行了,快回去吧,你娘该等急了。”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她。她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我。我忽然鼓起勇气,对她说:“林老师,你放心,那天的事,我陈建军要是说出去半个字,就让我天打雷劈!”
她愣住了,随即眼圈就红了。她没说话,只是朝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那层冰,好像悄悄融化了。
我不再躲着她。在村里遇到,我会大大方方地喊一声“林老师好”。她也会笑着点点头,偶尔还会问我一句“书看得怎么样了?”
那本词典,成了我最宝贵的财富。每天晚上,我干完活,就在煤油灯下翻看。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带着她身上的那股墨水香。
有一次,我为了赶一个活儿,在外面忙到半夜才回家。路过学校的时候,看见她宿舍的灯还亮着。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想看看她在干什么。
窗户没关严,我悄悄凑过去看了一眼。她正坐在桌前批改学生的作业,眉头微微皱着,时不时地咳嗽两声。桌上放着一碗看起来已经凉了的面条,上面卧着一个荷包蛋。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一个城里姑娘,一个人在我们这穷乡僻壤教书,吃不好,住不好,肯定很辛苦。
第二天,我娘炖了一锅鸡汤。我趁她不注意,偷偷盛了一大碗,用我攒了很久的钱,在村里小卖部买了一包红糖,一起给她送了过去。
我把东西放在她门口,敲了敲门就跑了,像个做贼的小偷。
后来,她托学生给我带话,说谢谢我的鸡汤。
再后来,她开始主动帮我补习功课。每个星期天下午,我就带着书本去她宿舍。她会给我讲那些我看不懂的数学公式,帮我分析拗口的古文。她讲课的时候,声音特别好听,像山里的泉水。
我们就这样保持着一种微妙的,谁也说不清的关系。我们是师生,但又好像不止是师生。我们之间,隔着那片玉米地,隔着那句“赖你一辈子”的玩笑话,也隔着一本词典和一碗鸡汤的温情。
我知道,村里看我们走得近,闲话更多了。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心里清楚,我们之间比村口那口老井里的水还要清白。
那句“赖你一辈子”,从一句带着绝望的威胁,慢慢变成了一句只有我们俩才懂的暗号。它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两个人的命运,悄悄地绑在了一起。
第3章 拆迁款的风波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三十年就过去了。
我最终没有考上大学,但靠着我爹传下来的木匠手艺和林老师教我的那些文化知识,我开了个小小的家具厂,生意不好不坏,日子也算过得去。
我娶了媳妇,叫李梅,是邻村的,一个本分实在的女人。我们生了个儿子,如今也上了大学。我哥陈建国,早早就结了婚,在城里打工,生活比我好一些。
爹娘相继去世后,村里的老宅子就空了下来。那是我和我哥共同的根,虽然不住了,但每年清明,我们都会回去扫墓,在老宅里坐坐。
林婉秋老师一直没有离开我们村。她后来嫁给了镇上的一个干部,但没过几年,男人就因病去世了,她也没有再嫁,一个人守着,把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学生身上。她从一个年轻的林老师,变成了头发花白的林校长,桃李满天下。我们村里出去的年轻人,没几个没受过她的教诲。
三十年来,我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逢年过节,我都会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她,提点水果,送点自己做的腊肉。李梅也知道我尊敬这位老师,从没多想过什么。林老师就像我的一个亲人,一个长辈。那片玉米地和那句玩笑话,被我埋在心底最深处,连李梅都不知道。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平淡地过下去,直到那份拆迁通知的到来。
我们村因为要修一条高速公路,被划入了拆迁范围。那座我们家住了几十年的老宅子,一夜之间变得价值不菲。按照面积和户口,我家能分到一百二十万的拆迁款和一套安置房。
一百二十万,对于我们这种普通的农村家庭来说,是一笔天文数字。
消息一传回来,我哥陈建国就带着他老婆王秀兰从城里赶了回来,说是商量分钱的事。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人,包括我、李梅,还有我哥我嫂,都坐在我家客厅里。气氛有些微妙。
“建军啊,”我哥先开了口,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这钱……你看怎么分?”
我还没说话,我嫂子王秀兰就抢着说:“这还用说?爹娘留下的房子,肯定是两家一人一半。建军,你没意见吧?”
我看了李梅一眼,她没作声。我点了点头,说:“哥,嫂子,这应该的。一人六十万。”
王秀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我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不过,哥,我想从我这六十万里,拿出十万块钱。”
“拿出来干啥?”王秀兰立刻警惕地看着我,“你儿子上大学要钱,你那小厂子也该换换设备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李梅也疑惑地看着我,说:“建军,你这是要干啥?”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算了很久的决定。
“我想把这十万块钱,给林老师。”
话音刚落,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掉根针都能听见。
我哥愣住了,王秀兰的眼睛瞪得像铜铃,李梅的脸上也写满了不解。
“给……给林老师?”王秀兰的调门一下子高了八度,“陈建军,你没发烧吧?那是咱家的钱,凭什么给一个外人?她是你老师,又不是你娘!”
李梅也皱起了眉头,拉了拉我的胳膊,低声说:“建军,你这是咋了?咱尊敬林老师,逢年过节送点东西是情分,可这十万块不是小数目,咱家也不富裕啊。”
我看着他们,心里有些发堵。我知道他们无法理解。
“你们不懂。”我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当年要不是林老师,我可能一辈子就是个睁眼瞎的木匠。她帮我补课,给我词典,鼓励我学习……这份恩情,我记一辈子。现在我们家有钱了,她一个人过得清苦,我拿十万块钱报答她,让她安度晚年,这有错吗?”
“报恩?”王秀兰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报恩要用十万块?建军,你可真大方。我怎么听说,当年你跟这位林老师,关系不一般呐?村里可没少传你们的风言风语。”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猛地站了起来,气得浑身发抖。我可以忍受他们不理解,但我不能忍受他们侮辱林老师。
“我胡说?”王秀兰也站了起来,不依不饶,“无风不起浪!三十多年了,你对她比对亲娘还上心。现在一有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她!陈建军,你敢说你跟她之间没什么猫腻?”
“嫂子!你嘴巴放干净点!”我气得眼睛都红了。
“建军,你坐下。”我哥陈建国拉了我一把,又对他老婆吼道,“你少说两句!”
李梅的脸色也变得很难看。她没说话,但眼神里的怀疑像一根针,扎得我心里生疼。她是我老婆,她竟然也开始怀疑我了。
那天晚上的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我哥和我嫂子走了,走的时候王秀兰还阴阳怪气地说了句:“这钱要是不分清楚,谁也别想动!”
家里只剩下我和李梅。
“建军,你跟我说实话。”李梅看着我,眼睛里有泪光在闪,“你跟林老师,到底……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非要给她这么多钱?”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我该怎么说?难道要把三十年前那件尴尬又羞耻的事情说出来吗?我答应过林老师,要替她保守一辈子的秘密。那是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尊严。
我不能说。
“梅子,你相信我。”我抓住她的手,恳切地说,“我跟林老师之间,清清白白。我只是想报恩,真的只是想报恩。”
李梅甩开我的手,泪水流了下来。
“报恩?报恩需要瞒着我吗?陈建军,我们是夫妻!你心里藏着事,藏了三十年!现在为了一个外人,你要拿出十万块,还跟我家里人吵架!你让我怎么相信你?”
那一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一个坚守了三十年的秘密,一份纯粹的感恩之心,在金钱的面前,在猜忌的面前,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我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里一片冰凉。
我没想到,这笔拆迁款,没有改善我们的生活,反而像一块巨石,把我平静的家庭,砸出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而裂缝的另一边,站着那个我尊敬了一辈子的林老师,和那片永远无法磨灭的,1988年的玉米地。
第4章 决裂
给林老师十万块钱的事,像一根导火索,彻底点燃了我家的火药桶。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没有一天是安生的。
嫂子王秀兰几乎天天往我家跑,明着是来商量分钱,实际上句句不离林婉秋。她把村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流言蜚uto 添油加醋地又说了一遍,说得有鼻子有眼,好像她亲眼看见了一样。
“……哎呀,李梅,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心太大了。你想想,一个年轻漂亮的女老师,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整天凑在一起,能是单纯的补课?骗鬼呢!”
“……还有啊,我可听说了,林老师当年那个男人,身体一直不怎么好。她这么多年守寡,一个人怎么过来的?啧啧,这里面的事,深着呢。”
李梅本来就心里有疙瘩,被王秀兰这么一煽风点火,心里的怀疑就像野草一样疯长。她开始跟我冷战,不跟我说话,晚上睡觉也背对着我。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哥陈建国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他劝我:“建军,要不……这钱就算了?林老师那边,咱们多买点东西,以后多去看看,心意到了就行。别为了这个,把家给闹散了。”
我明白我哥是好意,但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这不是十万块钱的事,这是我陈建军做人的原则。当年林老师在我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拉了我一把,这份恩情,我不能忘。现在我有能力了,她年纪大了,我回报她是天经地义的事。如果因为家里人反对,因为一些流言蜚语,我就退缩了,那我成什么人了?我以后还有什么脸面去见她?
我决定去找林老师谈谈。我想,只要她肯收下这笔钱,就算家里闹翻天,我也认了。
我挑了个下午,提了些水果,去了学校。林老师已经退休了,但还住在学校的老宿舍里。院子里种着一些花草,打理得很干净。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院子里浇花。看到我,她有些意外,但还是笑着让我进屋。
“建军,怎么有空过来?”她给我倒了杯水。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心里一阵酸楚。我把拆迁的事,和我的想法,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林老师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等我说完,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开口:“建军,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我急了,“林老师,这钱是我的一点心意,是我报答您的……”
“报答?”她打断我,摇了摇头,“建军,你记错了。我帮你,不是为了让你报答。我是一个老师,帮助自己的学生,是应该的。更何况……”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她轻声说:“更何况,当年……是我该谢谢你。”
我愣住了。
“建军,你是个好人。”她看着我,目光温和而坚定,“这三十年,你守住了我的尊严,也守住了你自己的承诺。对我来说,这比多少钱都重要。这笔钱,你拿回去,给你儿子攒着娶媳妇,或者把你的厂子弄得好一点。你的日子过好了,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我还要再说什么,她却站了起来,态度很坚决:“建军,你要是还认我这个老师,就别再提钱的事。不然,我们以后连师生都没得做了。”
我从林老师家出来,心里又沉重又感动。她还是和当年一样,清高,有骨气。
可我没想到,我这次去见林老师,彻底引爆了家里的炸弹。
不知道是谁嘴快,把我去看林老师的事告诉了王秀兰。王秀兰立刻添油加醋地告诉了李梅,说我背着家里人,偷偷去给林老师送钱了。
那天晚上,我一进家门,就感觉气氛不对。
李梅坐在沙发上,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了。我哥和我嫂子也在,王秀兰一脸幸灾乐祸的表情。
桌子上,就放着那份拆迁协议。
“陈建军,你可真行啊!”李梅看到我,声音都在发抖,“我们在这儿苦口婆心地劝你,你倒好,阳奉阴违,背着我们偷偷把钱送过去了是不是?”
“我没有!”我大声辩解,“我只是去看看林老师,跟她商量一下。她根本就没要!”
“没要?”王秀兰尖声叫道,“谁信啊!怕不是早就串通好了,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先把钱弄到手,再假惺惺地演一出戏给我们看!”
“你给我闭嘴!”我指着王秀兰,气得浑身哆嗦,“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来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王秀兰冷笑,“我是为李梅不值!嫁给你这么个没良心的男人,心里头装着别的女人,还把家里的钱往外搬!李梅,今天这事必须说清楚,这钱,一分都不能给那个姓林的!”
李梅的眼泪终于决堤了。她站起来,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痛苦。
“陈建军,我再问你最后一遍。你跟那个林婉秋,到底有没有事?”
我看着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三十年的夫妻,她竟然不相信我的人品。
我的倔脾气也上来了。
“我说了,没有!清清白白!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
我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李梅忽然冲过来,抓起桌上的拆迁协议,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后就发生了开头那一幕。
她指着我的鼻子,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林婉秋那个不要脸的老女人!她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陈建军,我告诉你,这日子没法过了!离婚!明天就去离婚!房子和钱,我一分都不会便宜你们这对狗男女!”
“离婚”两个字,像两把锤子,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看着歇斯底里的李梅,看着旁边煽风点火的王秀兰,看着一脸为难却不敢做声的哥哥,我忽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和疲惫。
三十年的秘密,三十年的恩情,三十年的夫妻,三十年的兄弟……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被搅成了一团乱麻,被金钱和猜忌染得肮脏不堪。
我累了。
我不想再解释了。
“好。”我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的声音说,“离就离。”
说完,我没有再看他们一眼,转身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家,走进了无边的黑夜里。
第5章 三十年的真相
我离家出走了。
那天晚上,我没地方去,就在自己的小家具厂里凑合了一宿。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闻着满屋子油漆和木屑的味道,我睁着眼睛,一夜没合眼。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缠在一起的线。李梅声嘶力竭的哭喊,王秀兰尖酸刻薄的嘲讽,林老师温和而坚定的拒绝……一幕一幕,在我眼前反复上演。
我错了吗?
我反复问自己。为了报答一份恩情,坚守一个承诺,我把自己的家闹得天翻地覆,走到了要离婚的地步。这值得吗?
天快亮的时候,我心里有了一个决定。
也许,是时候把一切都说清楚了。这个秘密,我背了三十年,它曾经是温暖的,是沉甸甸的责任。但现在,它成了一把伤害所有人的利器。林老师的清白,我的婚姻,我们这个家……不能再被它折磨下去了。
第二天一早,我给我哥陈建国打了个电话。
“哥,你让李梅和嫂子都到老宅子去。我有话说。另外,你去把林老师也请过来。”
我哥在电话那头犹豫了一下,问:“建军,你……你想干什么?”
“解决问题。”我的声音很平静,“三十年的事,今天该有个了断了。”
半个小时后,我到了村里的老宅。
院子里的石榴树还是那么枝繁叶茂,只是屋檐下的燕子窝已经空了。我推开吱呀作响的堂屋门,里面已经站满了人。
李梅站在一边,眼睛还是肿的,但眼神里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漠。王秀兰站在她旁边,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我哥搓着手,满脸愁容。
林婉秋老师也来了。她看起来有些憔悴,显然我哥已经把事情的严重性跟她说了。她看到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我走到堂屋正中,爹娘的黑白遗像还挂在墙上。我对着遗像,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然后,我转过身,面对着所有人。
我的目光先落在了李梅的脸上。
“李梅,我知道你不信我。你觉得我跟林老师之间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我又看向王秀兰。
“嫂子,你也觉得我陈建军是个忘恩负义,有了钱就想在外面养人的白眼狼。”
最后,我看向林老师,眼神里充满了歉意。
“林老师,对不起。今天,我可能要违背我们当年的承诺了。因为我不能让您因为我,背上一辈子的污名。”
林老师的身体微微一颤,她看着我,眼神复杂。
我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任何犹豫,把那个埋藏了三十年的故事,原原本本地讲了出来。
“事情要从1988年的夏天说起……”
我讲得很慢,很详细。我讲了那个燥热的下午,那片密不透风的玉米地,我讲了我如何无意中撞见了林老师最尴尬的一幕。
讲到这里,李梅和王秀兰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和鄙夷的神色。王秀兰甚至“嗤”地笑出了声,那意思不言而喻。
林老师的脸变得煞白,她闭上了眼睛,身体微微发抖。
我没有停,继续讲了下去。
我讲了林老师当时是何等的惊恐和羞愤,讲了她是如何用一句“我就说你欺负我”,用一句“我这辈子就赖上你了”,来保全自己最后的尊严。
“你们以为,那是一句情话吗?”我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了三十年的情绪,“不!那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女老师,在那个年代,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情况下,能想出的唯一的,保全自己名节的办法!她是在用自己的清白做赌注,赌我陈建军不是个坏人!赌我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毁了她!”
整个堂屋里,鸦雀无声。
李梅脸上的冷漠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王秀兰脸上的嘲讽也僵住了。
我看着她们,一字一顿地说道:“从那天起,‘赖我一辈子’这句话,就成了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一个关于尊严和承诺的秘密。它跟男女之情,没有半点关系!”
“后来,林老师为了感谢我替她保守秘密,也为了打消我的顾虑,开始主动接近我,关心我。她知道我想学习,就送我词典。她看我底子差,就牺牲自己休息的时间,免费给我补课。她怕村里人说闲话,影响到我,甚至想过要调走……”
“我陈建军这辈子,没读过多少书,但我爹娘教过我,做人得知恩图报!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林老师对我的,不是滴水之恩,是再造之恩!没有她,我陈建军可能现在还是个大字不识几个的木匠,我儿子可能连上大学的机会都没有!”
“现在,家里拆迁,有了点钱。我想拿出十万块,报答我的恩人,让她晚年能过得好一点。我错了吗?!”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堂屋里回响,带着一丝悲愤。
“李梅,我们做了三十年夫妻,你了解我。我陈建军是什么样的人,你不知道吗?就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流言,就因为嫂子的几句挑拨,你就要跟我离婚?你就要把脏水往我和林老师身上泼?”
李梅的身体开始发抖,她的脸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青。她看着我,又看看旁边脸色同样煞白的林老师,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秀兰彻底傻眼了,她张着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我最后转向林老师,再次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
“林老师,对不起。我今天把一切都说了出来。我守不住这个秘密了。但是,我必须还您一个清白。”
林老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总是很温和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泪水顺着她眼角的皱纹,一滴一滴地滑落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看着我,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欣慰,也有一丝三十年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建军,你没做错。该说对不起的,不是你。”
说完,她转过头,看向了李梅和王秀兰。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风,吹过院子里的石榴树,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极了三十年前,那片玉米地的声音。
第6章 一记耳光和一声道歉
真相大白于天下。
那种感觉,就像心里堵了三十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被搬开了。虽然过程充满了撕裂的痛苦,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堂屋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王秀兰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她看看我,又看看林老师,眼神躲躲闪闪,再也不敢像之前那样嚣张。她怎么也想不到,那句被她当成“奸情”证据的玩笑话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故事。
李梅的反应最为激烈。她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悔恨、羞愧……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最终汇聚成了两行滚烫的泪水,从她眼眶里汹涌而出。
“我……我……”她张着嘴,喉咙里像是被棉花堵住了,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突然,她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
她猛地转身,抬起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堂屋里显得格外刺耳。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李梅,你干什么!”我哥陈建国第一个反应过来,冲过去抓住了她的手。
李梅却像是疯了一样,挣脱开我哥的手,又想往自己脸上扇。我一个箭步冲过去,从身后抱住了她。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她在我怀里拼命挣扎,放声大哭,哭得撕心裂肺,“我不是人!我混蛋!我怎么能这么想你……我怎么能这么对林老师……我不是人啊!”
她的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懊悔。
我紧紧地抱着她,心里五味杂陈。我恨她吗?在她说出“离婚”那两个字的时候,我确实恨过。但此刻,看着她这样伤害自己,我的心又软了。三十年的夫妻,她是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什么文化,耳朵根子软,心里藏不住事。是我的隐瞒,是嫂子的挑拨,是那笔巨款的诱惑,才让她一时被嫉妒和猜忌蒙蔽了双眼。
“好了,梅子,别这样,都过去了。”我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道。
林老师也走了过来。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李梅,声音温柔地说:“好孩子,别哭了。这事不全怪你。建军他……他也是为了我,才瞒了你这么多年。要怪,就怪我当年那句不该说的玩笑话吧。”
李梅接过手帕,哭得更凶了。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看着林老师,哽咽着说:“林老师……我对不起您……我……我混蛋……我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您打我吧,您骂我吧……”
她说着,竟然就要给林老师跪下。
林老师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使不得,使不得!你这是干什么!”
她把李梅扶起来,用手帕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叹了口气,说:“傻孩子,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话说开了,就好了。建军是个好男人,你要好好珍惜他。”
李梅哭着,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时,一直缩在角落里的王秀兰,看这架势,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她磨磨蹭蹭地走过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那个……建军,弟妹,林老师……今天这事……都怪我。是我嘴碎,胡说八道,挑拨离间……我……我给你们道歉了。”
她说着,对着我们鞠了个躬。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的厌恶。但我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再追究下去,只会让这个家彻底散了。我哥夹在中间,会更难做人。
我没说话,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我哥陈建国走了过来,脸色铁青。他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王秀兰一巴掌。力道不重,但声音很响。
“你这个搬弄是非的婆娘!”他气得浑身发抖,“我们老陈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还不快给林老师和建军他们好好道歉!”
王秀兰捂着脸,也哭了。她这次是真的怕了,对着林老师和我,一个劲儿地作揖:“林老师,我对不起您。建军,弟妹,我对不起你们。我以后再也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幕,我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一场因为拆迁款而起的风波,一个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最终以李梅的一记耳光,和我哥的一记耳光,画上了一个混乱而又无奈的句号。
钱,真是个好东西,也是个坏东西。它能让亲人反目,也能让真相浮出水面。
那天下午,我们一家人,加上林老师,就在老宅的堂屋里,进行了一次长谈。
李梅和我,第一次敞开心扉,说了很多心里话。她说了她的不安,她的恐惧,怕我有了钱就变坏。我也说了我的委屈,我的坚持。
我哥也狠狠地批评了王秀兰,让她以后管好自己的嘴。
最后,我们又谈回了那十万块钱。
这一次,所有人都一致同意,这笔钱,必须给林老师。这已经不仅仅是报恩了,更是一种补偿,一种道歉。
第7章 最好的归宿
家庭风波平息后,我和李梅,还有我哥,郑重地再次向林老师提出,希望她能收下那十万块钱。
这一次,我们不是把钱塞给她,而是提出了一个更长远的方案。
“林老师,”我对她说,“我们商量过了。这笔钱,我们不想直接给您。我们想用这笔钱,以您的名义,在咱们村小学设立一个‘林婉秋助学基金’。”
林老师愣住了。
我接着说:“您在我们村教了一辈子书,是我们所有人的恩师。我们希望,您的这份恩情,能够延续下去。以后每年,就用这个基金的利息,去帮助那些家里困难,但学习优秀的孩子。让他们也能像当年的我一样,有书读,有希望。”
李梅也在一旁附和道:“是啊,林老师。您就答应吧。这也是我们全家的一点心意。让您的大爱,能帮到更多的孩子。”
林老师看着我们,眼圈又一次红了。她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们都以为她会再次拒绝。
最终,她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好……好孩子。你们……你们都长大了。”
她没有再拒绝。因为她知道,这笔钱,这样安排,是它最好的归宿。它不再是单纯的金钱,而是承载了一份三十年的承诺,一份家庭的和解,和一份对未来的期盼。
拆迁款很快就发了下来。
我们家按照之前的约定,我哥拿走了六十万。剩下的六十万,我拿出十万,存进了以“林婉秋助学基金”为名的银行账户。剩下的五十万,我和李梅商量着,一部分用来把我的家具厂扩大一下规模,换点新设备,另一部分存起来,给儿子将来结婚用。
王秀兰经过那次教训,老实了很多。她再也不敢在我家嚼舌根,见到我和李梅,也总是客客气气的。我知道,她心里的那根刺不一定拔掉了,但至少,她学会了敬畏。
我和李梅的感情,经过这次风波,反而比以前更好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了秘密。每天晚上,我们都会聊聊天,说说厂里的事,说说儿子的事。那种坦诚相待的感觉,让我们的心贴得更近了。
有一次,她靠在我怀里,忽然问我:“建军,你老实说,当年在玉米地里,你第一眼看到林老师……心里就真没点别的想法?”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捏了捏她的鼻子,说:“有啊。”
她一下子紧张起来:“什么想法?”
“我在想,”我一本正经地说,“这城里来的女老师,皮肤真白,比咱地里的嫩玉米棒子还白。”
李梅“噗嗤”一声笑了,捶了我一下,嗔道:“你个老不正经的!”
我也笑了。我知道,我们之间那道最深的坎,已经彻底过去了。
助学基金成立那天,村里搞得很隆重。村长请来了镇上的领导,我们村小学的全体师生都参加了。林婉秋老师作为基金的创始人,被请到了主席台上发言。
她穿着一件干净的蓝色外套,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站在话筒前,看着台下一张张稚嫩的脸庞,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她说:“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乡村教师,做了一点应该做的事。真正应该感谢的,是陈建军一家人。是他们,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善良,是可以传递的。一个善意的举动,一句温暖的话,可能会在很多年后,开出最美丽的花。”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的她,看着身边的李梅,心里感慨万千。
三十多年前,那片沙沙作响的玉米地,那句带着绝望的“我赖你一辈子”,像一颗种子,落进了我心里。
三十多年来,它在我心里生根、发芽,经历过误解的狂风,也沐浴过感恩的细雨。
如今,它终于长成了一棵大树。
这棵树,庇护了一位老师的尊严,挽救了一个家庭的和睦,也为更多的孩子,撑起了一片希望的绿荫。
我想,这大概就是那句“玩笑话”,最好的结局。
第8章 玉米地的回响
秋天的时候,村里的老房子正式开始拆了。
我和李梅回去收拾最后一点东西。站在已经搬空了的堂屋里,看着墙上爹娘的遗像,我心里空落落的。这里,承载了我半辈子的记忆。
“走吧,建军。”李梅拉了拉我的手。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锁上了大门。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我开着车,鬼使神差地,又开到了村西头那片地。
当年的玉米地,早就不种玉米了,被村里承包出去,种上了一片片的经济林。原来的土路,也变成了宽阔的水泥路。
我把车停在路边,下了车。
李梅也跟着下来,她走到我身边,挽住我的胳膊,轻声问:“想什么呢?”
我指着前面那片树林,说:“当年,就是在这里。”
李梅顺着我指的方向看过去,沉默了。
秋日的阳光很温暖,照在身上懒洋洋的。风吹过树林,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和当年玉米叶子的声音,竟然有几分相似。
我们俩就这么站着,谁也没说话。
过了很久,李梅才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建军,有时候我在想,要不是因为这次拆迁,你是不是打算把这个秘密,瞒我一辈子?”
我转过头,看着她。阳光下,她眼角的细纹清晰可见,但那双眼睛,却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清澈,更温柔。
我诚实地点了点头:“是。”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过林老师。”我说,“也因为……我怕你多想。这件事,太容易让人误会了。我不想因为一件过去的事,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
李梅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膀上,说:“以前,我可能会怪你。但现在,我懂了。你守着的,不只是一个秘密,是你做人的那份实在和情义。建军,我没嫁错人。”
我的心,瞬间被一股暖流填满了。
我伸出手,揽住她的肩膀,看着远方连绵的青山,心里一片宁静。
三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年?
三十年前,我在这里,遇到了一个尴尬的困境,也收获了一个沉重的承诺。
三十年后,我站在这里,身边是理解我的妻子,心里是卸下重担的坦然。
那句“我赖你一辈子”,像一个贯穿了我半生的回响。它曾是威胁,是枷锁,是秘密,是责任。但到了今天,它终于回归了它本来的面目——那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在绝境中迸发出的自保和智慧,也是一个憨厚的年轻人,用半生信守的承诺和道义。
它不再沉重,反而变得很轻,很暖,像秋日的阳光。
我忽然想起林老师在助学基金成立那天说的话:善良,是可以传递的。
我想,是的。
一份始于尴尬的善意,最终能结出温暖的果实。这世间的很多事情,或许都是如此。只要我们心存一份善念,守住一份道义,即使过程再曲折,再多误解,最终,岁月也会给我们一个公道,一个最温暖的答案。
“走吧,回家了。”我对李梅说。
“嗯,回家。”
我发动了汽车,离开了这片承载了太多故事的土地。后视镜里,那片树林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道路的尽头。
但我知道,那片1988年的玉米地,会永远留在我心里。它会时时提醒我,做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守得住最初的承诺。
因为,那是一个男人,最硬的脊梁。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