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王叔蹲在田埂上,卷着一根旱烟,眯着眼看我。阳光把他的脸晒得像一块老树皮。他手里的烟叶子,是我爸以前最爱抽的那种,闻着呛人。
“回来了?城里待不住了?”
王叔蹲在田埂上,卷着一根旱烟,眯着眼看我。阳光把他的脸晒得像一块老树皮。他手里的烟叶子,是我爸以前最爱抽的那种,闻着呛人。
我没停下手里的活,只是“嗯”了一声。锄头一下下翻起湿润的泥土,带着一股子腥气。这片地荒了快两年,土都板结了,得下大力气才能伺候好。从写字楼的格子间回到这片土地,我的身体比脑子先一步适应了。每天累得倒头就睡,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好像也跟着汗水流走了不少。
我以为,这种日子会一直这么过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心里的那块硬疙瘩,也像这片荒地一样,一锄头一锄头地翻松,种上庄稼,然后等着时间给个收成。
这种安宁的假象,在一个赶集的日子里,被彻底打碎了。
镇上的集市还是老样子,十年没怎么变过。卖菜的、卖鸡的、卖农具的,吆喝声混在一起,吵吵嚷嚷的,充满了生活气。我提着一个竹篮,准备买点种子和一些日常用品。就在我跟卖种子的老板讨价还价的时候,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是小进吧?哎哟,真是你啊!”
我身体一僵。这个声音,我太熟悉了。就算烧成灰,我也认得。我慢慢转过身,看到了她——我的小姑,陈兰。
她好像没怎么老,还是那副精明干练的样子,头发烫着时髦的小卷,穿着一件的确良的碎花衬衫,在全是灰扑扑人群的集市里,显得有些亮眼。她手里也提着个菜篮子,看到我,脸上立刻堆满了笑,那种熟稔又热情的笑。
“真是你啊,小进!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爸也是,嘴那么严,我前几天碰到他,他还说你在城里好好的呢。看你这晒的,都快成泥猴了。”她一边说,一边就要上前来拉我的胳膊。
我下意识地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我的动作很轻微,但在我们之间,却像划下了一道无形的鸿沟。她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脸上的笑容也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自然。
“你看你这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在外面打拼多累啊,还是家里踏实。”她把手收回去,理了理自己的衣角,“走,中午别回去了,上姑家吃饭去。我让你姑父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他那手艺,你还记得吧?”
她语气里的那种理所当然,好像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隔阂,好像多年前那个下着雨的医院走廊从来不存在,好像我妈不是在她做出那个决定后,仅仅撑了不到一个月就走了。
我的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周围的嘈杂声好像都远去了,我只能看到她那张还在一张一合的嘴,听着那些虚伪的客套话。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离她远点。
我没有回答她的话,甚至没有再看她一眼。我从卖种子的老板手里接过找零的钱,抓起我的竹篮,转身就走。我的脚步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哎,小进!你这孩子……”她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怒和委屈。
我没有回头。我穿过拥挤的人群,把她的声音和那张脸,都远远地甩在了身后。我知道,从我拒绝她的那一刻起,我亲手打碎了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一场风暴,就要来了。
果然,那天晚上,我爸就找到了我租住的老屋。
他没敲门,是自己推门进来的。我正坐在小院里,对着一盏昏黄的电灯泡,修理一把旧锄头。他走进来,在我对面的一张小板凳上坐下,沉默地看着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我们父子俩的脸在烟雾后面都有些模糊。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在镇上,一点小事都能传得飞快。我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没搭理我小姑,这事儿肯定已经传到他耳朵里了。
“今天,碰到你小姑了?”他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
“嗯。”我手上的动作没停,用砂纸打磨着锄头上的铁锈。
“她叫你去家里吃饭,你没去?”
“嗯。”
“你连句话都没跟她说?”
“嗯。”
我的三个“嗯”,像三块石头,把他所有的话都给堵了回去。院子里又是一阵沉默,只有砂纸摩擦铁器的沙沙声。
“小进,”我爸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子疲惫,“我知道你心里有坎。可都过去那么多年了,她是你亲小姑,是我的亲妹妹。你这样,让我在村里怎么做人?别人会怎么看我们家?”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他。昏黄的灯光下,我才发现,我爸真的老了。他的背驼了,头发也白了大半,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一样。那一瞬间,我心里那股憋了多年的火,突然就窜了上来。
“别人怎么看?”我问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妈走的时候,别人又是怎么看的?我们家需要钱的时候,别人又是怎么看的?”
我爸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他把手里的烟头狠狠地摁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你小-姑她……她当时也是没办法。家里那个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辩解着,但声音里没有多少底气。
“没办法?”我站了起来,手里的锄头被我攥得咯吱作响,“是没办法,还是不想有办法?爸,那笔钱,是给妈救命的钱!她拿去给她儿子在县里买房子,那叫没办法?”
这件事,是我心里最深的一根刺。当年我妈查出重病,需要一大笔手术费。我们家掏空了所有积蓄,还差一大截。我爸低声下气地去求亲戚朋友,最后是我小姑站出来,说她来想办法。我们全家都把她当成了救星。可结果呢?她从我们家拿走了仅剩的一点钱,说是要去托关系找门路,结果一转身,就给她刚结婚的儿子在县城付了房子的首付。
等我们知道的时候,已经晚了。我妈的病情,再也等不起了。
我爸看着我,眼神躲闪。他知道我说的是事实,他无法反驳。
“你小姑后来不是解释了吗?她说那笔钱是她自己的,只是时间上凑巧了……”
“她自己的?”我打断他,“她家什么情况,我们不知道吗?姑父厂里效益不好,一个月就那点工资。我那个表弟,刚上班,哪来的钱?爸,这种话,你信吗?”
我爸不说话了。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地上那个被他碾灭的烟头。
“小进,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他过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睛里带着一丝恳求,“我们还要过日子。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闹得太僵,对谁都不好。”
“日子?”我看着他,觉得有些可笑,“妈没了,我们过的算是什么日子?爸,你过得去,我过不去。这道坎,我一辈子都过不去。”
那天晚上,我们父子俩不欢而散。我爸走的时候,背影萧索,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也不是滋味。我知道他难,夹在儿子和妹妹中间。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想到我妈最后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我的眼神,我就没办法原谅。
这件事,很快就在村里发酵了。
我成了那个“忘恩负义”“读了几年书就不认亲戚”的白眼狼。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以前碰到我,还会热情地打个招呼,现在大多是瞥我一眼,然后就跟身边的人窃窃私语。
我不在乎他们说什么。我只是没想到,这件事会影响到我的农活。
我租的地,需要从村里的主渠引水。往年,只要跟管水泵的李大爷说一声,他就会按时开闸放水。可这次,我去找了他好几次,他都推三阻四。
“哎呀,小进啊,不是我不给你放。你看,最近天旱,水紧张得很。下游老张家的稻子都快干死了,得先紧着他们。”
“李大爷,我这刚种下去的苗,也等不了啊。”
“等等吧,等等吧。大家都要用水,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嘛。”他摆摆手,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
可我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因为我亲眼看到,他给别人家的地放了水,而那几块地的干旱程度,远不如我这块。
我明白了。李大爷跟我小姑家是拐着弯的亲戚。这是在给我穿小鞋。
没有水,地里的苗一天比一天蔫。我只能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扁担一趟一趟地从远处的小河沟里挑水。几十亩地,光靠两个肩膀,根本就是杯水车薪。几天下来,我的肩膀被扁担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身体上的劳累,远不及心里的那种憋屈。
我一个人坐在田埂上,看着眼前这片快要枯死的秧苗,心里一片茫然。我从城里逃回来,是想寻找一种简单的生活,没想到,农村的人情世故,比城里的办公室政治还要复杂,还要磨人。它不是摆在明面上的刀枪,而是藏在暗地里的软钉子,一不小心,就让你扎得满身是伤。
我开始怀疑,我回来的决定,到底是不是对的。我在这里,真的能找到我想要的安宁吗?
夜深了,我躺在老屋的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窗外的月光洒进来,照亮了屋里的一只旧木箱。那是我妈的遗物。
自从她走后,我就再也没打开过那个箱子。我怕看到里面的东西,会想起那些我拼命想要忘记的过去。
可是今晚,我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股冲动。我坐起身,走到箱子前,轻轻吹掉上面的灰尘,打开了那把生锈的铜锁。
箱子里,是我妈的一些旧衣服,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我一件一件地拿出来,放在床上。在箱子的最底下,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本子。
那是一个日记本。封面是深蓝色的,已经有些褪色了。我颤抖着手,翻开了第一页。
是我妈的字迹,娟秀又熟悉。
日记是从她生病后开始记的。前面几页,都是一些日常的记录,吃了什么药,身体有什么反应。字里行间,还能看到她对康复的期盼。
“……今天小进从学校打电话回来,说他拿了奖学金。我真高兴。我得快点好起来,不能拖累他。他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
看到这里,我的眼睛就湿了。
我继续往下翻。日记的内容,随着病情的加重,也变得越来越沉重。直到我翻到后面,看到了关于小姑的那几页。
“……兰(我小姑的名字)今天来了,跟我说了很多。她说城里的大夫都是骗钱的,那个手术,风险大,花钱多,做了也不一定能好。她说,还不如把钱省下来,给我买点好吃的,给我和小进他爸留着养老,也给小进将来娶媳妇用。她说,人不能只顾着自己……”
“……她把家里的存折拿走了。她说她去想办法。我相信她。她是我唯一的妹妹,她不会害我的……”
“……我等了很久,兰没有再来。我打电话给她,她说钱还没凑够。我听见电话那头,有鞭炮的声音,很热闹。她说,是她家对门有人结婚……”
“……今天听邻床的人说,县城的新楼盘开盘了。我心里咯噔一下。我不敢想。小进他爸这几天愁得头发都白了,我不能再给他添乱了……”
日记的最后几页,字迹已经变得很潦草,看得出我妈当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我不怪兰。真的。我知道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她从小就精明,会算计。她觉得,用一笔注定要打水漂的钱,去赌一个微乎其微的希望,不划算。她是在用她的方式,保护这个家,保护小进你和你爸的未来。只是,她的方式,太冷了……”
“……小进,如果你看到这本日记,不要恨你小姑。人活一辈子,各有各的难处。你爸是个老实人,撑不起这个家。你小姑,她只是……太想过好日子了。我们这一代人,穷怕了……”
“……我不怕死。我只是,舍不得你们……”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合上日记本,眼泪已经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我妈是带着怨恨走的。我所有的愤怒,都是为了替她鸣不平。可我从没想过,在她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的,竟然是让我不要去恨。
她看透了小姑的自私和冷漠,却也看懂了那份自私背后,被贫穷扭曲了的、所谓的“为了家好”。
我抱着日记本,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夜。天快亮的时候,我好像突然想明白了很多事。
我恨的,真的是我小姑吗?
是的,我恨她的冷血,恨她的见死不救。但更多的,我恨的是当年的我自己。恨我自己的无能为力。那时候,我还是个学生,除了在电话里安慰我妈,什么都做不了。我眼睁睁地看着她被病痛折磨,看着家里的钱一点点耗光,看着希望变成绝望。
我把所有的愤怒和怨恨,都投射到了小姑身上。因为她是那个最直接、最具体、最可以被指责的对象。恨她,比恨那个无能为力的自己,要容易得多。
而我爸,他不是不知道真相。他只是选择了逃避。他是个软弱的男人,他没有能力去对抗命运,也没有勇气去指责自己的亲妹妹。他只能用“过去就让它过去吧”,来粉饰太平,来让自己能继续过下去。
我们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处理着同一个伤口。我用的是恨,我爸用的是忘,而我妈,用的是原谅。
想明白这些,我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大石头,好像突然松动了。
天亮后,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没有去找李大爷理论,也没有去找村长告状。我去了县城,找了一家打井队。
我要在我的地里,打一口井。
打井的费用不低,几乎花光了我从城里带回来的所有积蓄。我爸知道了,把我大骂了一顿,说我败家,说我犟得像头牛。
我没跟他争辩。我知道,他只是心疼钱。
打井队来了之后,在村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在农村,打井是件大事。很多人都跑来看热闹。我小姑也来了。
她站在人群外面,远远地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她想过来跟我说话,但看到我冷着一张脸,又没敢过来。
井打了三天。当第一股浑浊的地下水从水管里喷涌而出的时候,围观的人群发出了一阵欢呼。我站在水泵旁边,任由冰冷的井水浇在身上,从头到脚。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心里所有的委屈和憋闷,都随着那股水流,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有了水,我的秧苗得救了。看着它们一天天变得翠绿,重新焕发生机,我心里也跟着亮堂起来。
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农活里。我不再去想那些人情世故,不再去理会村里的流言蜚语。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土地、庄稼和汗水。我发现,当你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一件具体的事情上时,那些虚无缥缈的烦恼,就真的没那么重要了。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平静。但这一次,我知道,这种平静不一样了。它不是逃避得来的,而是我亲手打井,从坚硬的现实里,为自己争取来的。
秋天的时候,我的稻子熟了。金灿灿的一片,长势比村里任何一家的都要好。请收割机来收割的那天,我爸也来了。他站在田埂上,看着翻滚的麦浪,眼眶是红的。
“好,好啊。”他拍着我的肩膀,反复地说着这两个字。
我知道,他不仅是在夸我的稻子,也是在肯定我这个人。我们父子之间那道无形的墙,在那一刻,好像消失了。
卖了粮食,我手里有了一笔钱。我没有乱花,而是盘算着,明年开春,把旁边的几亩荒地也承包下来,再建一个蔬菜大棚。我的未来,在这片土地上,变得清晰可见。
就在我以为,我和小姑的故事,就会这样以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方式结束时,意外发生了。
我表弟,也就是我小姑的儿子,在县城骑摩托车,出了车祸。人没大事,但一条腿断了,需要做手术,后期还要一大笔康复费用。
这个消息,是我爸告诉我的。他说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听说,他们家把房子卖了,钱还不够。”我爸说,“你姑父急得嘴上都起了泡。你小姑……这几天天天在家里哭。”
我沉默着,没有说话。
我能想象得到我小姑现在的样子。她这辈子,最好强,最爱面子,所有的算计和精明,都是为了她这个宝贝儿子。现在儿子出了事,对她的打击,可想而知。
“小进……”我爸欲言又止。
“爸,你别说了。”我打断他,“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我起身回了屋,从床底下拖出一个铁盒子。那里面,是我这次卖粮食换来的所有钱。我数出了一半,用报纸包好,递给了我爸。
“你把这个拿给她。”我说,“就说……是我借的。不用还。”
我爸愣住了,他看着我手里的钱,又看看我,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小进,你……”
“爸,我没忘。”我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不想活得跟她一样。”
我妈在日记里说,她不怪小姑,因为人各有各的难处。以前我不懂,我觉得那是圣母。现在我有点明白了。原谅,不是为了对方,是为了自己。放下仇恨,不是因为对方值得被原谅,而是因为自己,值得过一种更开阔的人生。
我小姑当年的选择,是基于她的认知和她的处境。她认为钱比人重要,或者说,确定的钱比不确定的希望重要。这是她的生存法则。我无法认同,但我可以尝试去理解。理解那个时代,那样的贫穷,是如何扭曲一个人的。
而我,现在有能力了。我不用再像当年那样,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可以做出自己的选择。我的选择是,在有能力的时候,拉一把。不是为了她,是为了遵守我自己内心的准则。
我不想成为一个被仇恨困住的人。我妈不希望我那样,我自己,也不想。
我爸拿着钱走了。他的脚步,比来的时候,轻快了许多。
那天下午,我正在地里翻土,准备为蔬菜大棚做准备。远远地,我看到一个人影,朝我的地里走来。是小姑。
她比上次在集市上看到的时候,憔悴了很多,头发乱了,眼睛又红又肿。她走到我面前,离我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然后,她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小进……我对不起你妈……对不起你……”她泣不成声。
我没有去扶她。我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田野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稻茬的沙沙声,和她的哭声。
我等她哭了很久,哭到声音都哑了。我才慢慢地开口。
“起来吧。”我说,“地上凉。”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恨,也没有原谅,就像在跟一个陌生人说话。
她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好像不相信我会用这么平静的语气跟她说话。
“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了。”我继续说道,“钱,是我借给你给我弟治病的。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和我爸,毕竟是亲兄妹。”
我把“亲兄妹”三个字,咬得很清楚。
她明白了我的意思。我帮她,是看在我爸的面子上,是出于人道,而不是因为我已经原谅了她。我们之间,那道因为我妈的离去而产生的裂痕,永远都不可能愈合了。我们可以是亲戚,但永远,都回不到过去了。
她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用袖子擦了擦眼泪。
“谢谢你,小-进。”她低着头,声音很小。
“不客气。”我说完,就转过身,继续挥动我手里的锄头。
我没有再看她。我听到她在我身后站了一会儿,然后,传来了她慢慢走远的脚步声。
那天,夕阳很好。金色的阳光洒在我的田地里,也洒在我的身上。我一下一下地挥着锄头,感觉身体里充满了力量。
我知道,我心里的那块荒地,终于被我亲手开垦出来了。我种下的,不是仇恨,也不是原谅,而是我自己。一个全新的,懂得如何与这个复杂的世界和解,也懂得如何坚守自己内心的,全新的我。
我没有原谅她,我只是放过了我自己。
从那以后,小姑再也没有主动来找过我。我们偶尔在村里碰到,她会远远地对我点头笑笑,眼神里带着一丝敬畏和感激。我也会点点头,作为回应。我们之间,保持着一种客气又疏远的距离。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我爸的精神头,一天比一天好。他不再唉声叹气,开始主动帮我打理大棚里的事。我们父子俩,话不多,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那份曾经被隔阂多年的亲情,又重新在我们之间流动了起来。
第二年春天,我的蔬菜大棚建好了。第一批蔬菜上市,卖了个好价钱。我用赚来的钱,把家里的老房子翻新了。我还清了打井欠下的账,手里还有了些余钱。
生活,就像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只要你肯付出汗水,它总会给你回报。
又是一个赶集的日子。我开着新买的三轮车,拉着一车新鲜的蔬菜去镇上卖。在集市的入口,我又看到了小姑。
她正在一个摊位前,为了一毛两毛钱,跟摊主争得面红耳赤。她的儿子手术后恢复得不错,但还需要长期吃药,家里的经济依然很紧张。她还是那个精打细算,为生活奔波的女人。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了一下。
她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下意识地想躲开。
我却把车停在了她旁边。我从车上拿起一捆最新鲜的青菜,递给她。
“姑,”我开口叫了她。这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心平气和地叫她,“拿回去吃吧,自己家种的。”
她愣住了,看着我手里的青菜,又看看我,眼睛里,慢慢地泛起了水光。她没有接,只是一个劲地摆手。
“不,不,小进,我不能要……”
我没有把手收回来,只是看着她,很平静地说:“拿着吧。我妈……她以前也总说,自己家种的菜,吃着放心。”
提到我妈,她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她抬起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愧疚,有感动,还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最终,她还是伸出那双粗糙的手,接过了那捆青菜。
“谢谢……”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没再说什么,只是对她点了点头,然后发动三轮车,汇入了嘈杂的人流。
车子开出去很远,我从后视镜里,依然能看到她抱着那捆青菜,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那道鸿沟,或许永远无法填平。但是,在那道鸿沟之上,我们或许可以,试着搭一座小小的桥。这座桥,不用来重归于好,只用来传递一点,作为亲人,最基本的人性温暖。
这或许,才是我妈真正希望看到的结局。
我开着车,迎着风,看着前方宽阔的道路。阳光正好,路边的田野里,一片绿意盎然。我的新生活,才刚刚开始。
来源:小小爱喜剧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