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在浦东机场的到达口跑着举牌子,牌子上用黑粗体写着:Matthias Family。
我在浦东机场的到达口跑着举牌子,牌子上用黑粗体写着:Matthias Family。
我迟到了两分钟,鞋底刮过地砖,像擦玻璃。
那一家六口像一棵树的六个枝杈,一眼就能认出来,靠在栏杆边,背包压得肩膀斜下来,神情里有旅途的疲惫,也有一点小心。
我还没停稳,先鞠了个不太标准的躬:“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路上堵了一小下,我是你们这次行程的地接,杜一帆。”
我用英语又说了一遍,发音并不优雅,但能听懂。
他们看起来挺客气,男人把手里一个硬壳文件夹递给我,蓝眼睛里那点担忧像后退了一步。
“你好,一帆,我是马提亚斯。”他发音带点绷紧的r音,手掌温凉,“这是我的父亲汉斯,我母亲莉泽,我太太安娜,我的儿子卡尔,女儿米娅。”
名字一个个跳出来,我跟着点头,心里记他们的脸型:爷爷汉斯鼻梁高,胡子截短,像磨过的木头边;奶奶莉泽有一双灰绿色的眼睛,眼尾有笑纹,但神色有点谨慎;安娜看起来很快,肩膀平直,像随时要记笔记;卡尔高挑,抱着一个足球大小的抱枕,眼神有些削刮;米娅背着一只有熊猫贴纸的小白包,眼睛很亮,像刚擦过的玻璃灯泡。
“欢迎来中国。”我说这句的时候声音稍微放柔,心里像摆了一碗热汤。
他们顿了两秒,然后一起笑了。
卡尔抬头:“我们可以坐那种很快的火车吗?”
“当然。”我说,“你们今天先去酒店,明早带你们坐一趟不太快的,先坐地铁。”
地铁也是火车,没骗他。
我带他们往停车场走,我的车是一辆白色的七座,车身上那道划痕像疤,我没去补,觉得它像一个故事。
安娜走路很快,她好像对什么都想前倾:“我们用现金吗?听说你们这边手机很多,是吗?”
“是。”我说,“但你们也可以现金,我看你们那文件夹,里面有欧元吧?”
“有。”她抿嘴笑。
“不过你们可以试试国际版支付,我帮你们开一下,能用就方便了。”
马提亚斯点头:“我们愿意试试。”
我这行当,半个技术支持,半个心理按摩。
我的工作,是把陌生的城市变成舒服的客厅。
上车的时候,爷爷汉斯摸了一下座椅边缘的塑料,塑料发出“突”的一声,他笑了一下,那笑里有一种工匠看东西的敏锐:“good material。”
“不错的材质。”他用英语说。
“那可不。”我笑着答,“你要是还想摸,我可以带你去市场,摸个够。”
他哈哈笑,声音里头有点砂砾。
从机场上外环,车窗外是一层一层的高架像叠出来的牌楼,云像被风擦了一遍。
莉泽坐后排,看着窗外,嘴角抖了一下,像在试探陌生与熟悉的边界。
“很大。”她用德语说了一句,我听不懂,但感觉出来,这两个字的意思是“很大”。
我给他们介绍路线:“现在是午后,先去酒店放行李,旁边有条小街,我们去吃生煎和小馄饨,再走到黄浦江边,风大点,要加衣。”
米娅扭头:“熊猫呢?”
“熊猫暂时不在上海。”我看她的眼睛,“不过你会见到,不是彩绘的,是有体温的。”
她点头,满意了。
我喊他们注意系好安全带,车里的空气一下静下去,只有导航在说话。
他们看窗外,我看后视镜。
我能看到他们的眼睛,里面有期待,也有防备,像刚从雪地里走进屋,又怕烫又怕冷。
酒店在南京西路一条支路,外观规整,里面挺新,前台小姑娘笑的时候牙齿很白。
办入住的时候我帮他们用护照登记,顺便演示了下怎么微信绑卡,他们很快就被手机里的绿色界面逗乐了。
“只要扫这个码?”安娜问。
“是。”我说,“扫一扫就能吃饭,打车,买水,进公园,甚至——”我想了想,“连借雨伞都行。”
“雨伞?”她夸张地挑眉,“OK,我们试试。”
“你们先放行李。”我说,“给你们十五分钟,收拾一下,把厚一点的衣服穿上,外面风大。”
“十五分钟?”莉泽看了一眼我的表。
“我知道。”我赶紧笑,“我习惯了安排时间,逼自己,不逼你们。”
我发誓我这话是认真的。
他们笑了。
我在酒店大堂坐下,刷刷手机。
我的母亲给我发来语音:“晚饭回来吗?”
“不。”我打字,“带客人吃。回头晚上带他们去看外滩。”
母亲发了个叹气的表情包,又跟了一个“注意吃饭”的小熊猫。
我看这小熊猫的眼睛,想到米娅,心里突然有点软。
十五分钟后,他们准时出来,穿上风衣,围了围巾,像一群要去看剧的观众。
我们三分钟到小街那家生煎店,玻璃窗后师傅的铲子“铛铛”,油气腾起,像一股有重量的香气。
队伍不短,但很快,我跟他们解释怎么点,怎么拿号。
“你们每人来两只,先尝。”我说,“别一口吞,馅汤会被烫哭。”
“我可以吃辣吗?”卡尔突然问。
“你要是想哭也可以。”我笑他。他笑回我,挑衅似的。
生煎一上桌,白瓷盘里圆鼓鼓的肚皮,芝麻撒得像雨点,底下那层焦色像太阳。
安娜先用筷子夹起,托着,小心地咬一个小口,眼睛瞬间睁大:“哇。”
“烫吗?”我问。
她摇头,嘴里塞着东西,含糊地说:“太好吃了。”
莉泽看着她,也咬了一口,她的表情从谨慎变成惊讶,再变成一种“原来如此”的放松。
“像……我们那边的馅饼,但更轻。”她用英语说。
汉斯一口咬下去,果然被馅汤烫到了,皱眉,但立刻笑:“ok,I know now.”
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温水,告诉他们豆浆、绿豆汤的区别,他们听得认真,像听课。
旁边一桌阿姨把头伸过来:“你是导游啊?”
我笑:“像吧。”
她看着德国人,笑得热心:“欢迎嘛。”
莉泽冲她点头,说:“谢谢。”
阿姨看她这个发音,笑得更开:“好!”
空气里的友好是看得见的。
我们一路吃一路聊,各种小点心轮番上场,卡尔试了辣酱,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不肯认输:“not spicy。”
我竖大拇指:“勇士。”
他嘴硬的样子特别好笑。
吃过,我们走到黄浦江边,晚风来了,江面闪着灯,像把镜子摔在地上,碎成很多片,再被风拼起来。
外滩的人不算太挤,拍照的人举着手机,背后是一整排灯火的西式楼房,黄的暖,像有老故事。
汉斯站在江边看对岸那片刺眼的高楼,目光里有被推了一把的感觉。
他往前走了一步,风把他的白发吹乱,他也不理,像被什么吸住了。
“像科幻。”安娜看着三件套,忍不住说了一句,“但也有点……像戏。”
“舞台。”我接了一句,“这边也像舞台。”
“你在这里长大吗?”她转头问我。
“是。”我说,“从小在杨浦,过来外滩像去参观邻居家客厅。”
她笑了。
我们往前往后走,走进一条小巷,巷子里的墙上贴着海报,有便民的广告,修伞修鞋修拉链,手写的字有一种二十年的用力。
我们走进一个修鞋的小铺,里面灯有点黄,空气里是胶水的味道,一位师傅正低着头用锥子挑鞋底线。
汉斯不动了。
他走到工作台边,轻轻用手指一点那个木头钉板,像捏一块面包。
修鞋师傅抬头,看见一位老外在盯他,愣了一下,笑出了两颗金牙:“看啥?”
我赶紧打圆场:“他以前是木匠。”
“哦——”师傅长长地哦了一声,脸上的褶子都笑出来,“那懂哈。”
汉斯伸手做了个打磨的动作,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修鞋师傅马上懂了,从桌底抽出一个砂纸。
两人音乐般地协调,语言断了,但动作通了。
这一刻特别妙,像看两种手艺在握手。
我默默后退一步,看着,心里就知道,这趟旅行会有惊喜。
他们花了二十分钟跟修鞋师傅交流工具和材质,最后师傅从一个旧木盒里抓出一把有年头的木柄钳子,递给汉斯:“送你。”
汉斯愣住,拒绝,又被师傅塞回手里,像一块烫手的友情。
他眼睛红了一点。
出门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口袋里一个小木雕鱼掏出来,递给师傅,我才知道他随身带着这种小手作,像灯笼一样的礼物。
师傅拿着鱼,笑得见牙不见眼:“行!”
我们出了巷子,风更冷了,但心里热。
第二天,我带他们坐地铁。
地铁里人很多,人群涌动又停,像潮水到点儿了就退。
我们站在车厢里,扶着扶手,车厢报站清楚,英语也清楚,安娜低声说:“这个声音很……平。”
“平?”我笑着问。
“就很安定。”她笑了一下。
我看到了一个小细节,米娅把手伸给奶奶,奶奶握着,手背的血管像海图。
到人民广场换乘的时候,卡尔差点往错方向冲,被我扯回来,他“哎哟”一声,但眼睛里冒火花:“这么多人。”
“就像你们的球赛。”我说,“也这么挤,挤完了就回家。”
他居然点头,有道理似的。
我们从地铁出来,走到一个老小区的门口,我带他们拐进一条不起眼的弄堂。
“你带我们去哪?”安娜问。
“看另外一个上海。”我说。
弄堂很窄,晾衣绳拉得很低,一条条裤子像旗子,晾在天线下,地上有洒水的痕迹,门口坐着阿姨爷叔,抱着猫的,有剥毛豆的。
“你们好啊。”我用上海话打招呼。
“呒啦。”一个爷叔抬眼看我,又看见后面那几个金发的,眼里闪了一下好奇,“你做啥体统的啊?”
“带朋友来看看。”我笑。
“看啥?”他笑得意义不明,“看我们晒裤头啊?”
我跟着笑,德国人也跟着笑,可他们其实听不懂,但那种笑,是因为空气里的温度。
我指着一个小窄门,“这是我小时候来玩耍的地方,那个门后是一位老奶奶,她喜欢发糖。”
“现在还在吗?”米娅问。
“不在了。”我轻一点声,“她今年春天走了。”
我突然有点哽。
我没想在这个地方提死亡,但那一下就来了,像风走进鼻子。
我们在弄堂里走了十分钟,走到一个小公园,小公园里老人都在打太极,有人在跳“云水谣”,有一个老爷爷扛着鸟笼,鸟在笼子里跳。
安娜拿出手机拍,拍了又收,收了又拍,像错了焦又对了焦。
“你们的公共空间好有生命。”她说。
“有时候也吵。”我正经地说,“有人骂,说太吵。”
她笑:“吵也是一种生命。”
我点头,我喜欢这个词。
下午我带他们去看展览,晚上我带他们吃了菜饭骨头汤,再去看了一场小剧场的滑稽戏。
他们一句也听不懂,但笑点落下的时候,他们看着我们笑,也笑,像是被笑感染的细菌。
第二天我们坐高铁去杭州。
在虹桥火车站前,我先给他们做培训:“跟着我,别走散,别打岔,一切有票就有座,一切有序。”
他们认真点头,像将要进考场的考生。
进站的安检、刷码、刷票,汉斯眼睛一直瞪着那个闸机升降杆,像看一条会自己开合的鱼嘴。
上车后,窗外迅速退后,天际线像被刀片划开一样远去,米娅兴奋地“哇”个不停。
我看着速度表飘到三百。
卡尔骄傲地看他的手表,手表并不能显示速度,他就瞎说:“三百,不止吧?”
“差不多。”我笑,给他看车厢的显示屏。
他伸长脖子,看见数字,真的被震住了。
安娜问我:“为什么这么准时?”
我耸肩:“因为,嗯,我们比较在乎这个。”
我知道这句不完整,但差不多了。
到杭州,我们先去西湖,湖水像平摊开的镜子,桥像抬起的一条白眉毛。
有风,柳絮软。远近都有手拉手的情侣,有扛着小孩的爸爸,有骑车的人在绿道上滑过去。
我们租了四辆自行车,两辆亲子,两个小家伙分别坐在前后座上,尖叫,笑声像气球被戳,又弹回来。
骑到断桥,马提亚斯停下,抬头看一面墙上的字:“虎跑梦泉……”
“很美。”他念完,似乎把这个陌生的汉字的曲线变成他熟悉的感觉。
我带他们去龙井村,茶山开得整整齐齐,像一个个鼓起来的被子。
村里阿姨端来了刚炒好的茶叶,香气干净,像刚洗过的玻璃杯。
莉泽端起小瓷杯,闻了一下,眼睛软了,“像春天。”
我点头:“这就是。”
午后太阳暖的不真实,我们坐在客栈的小院,等着下一程的车,汉斯忽然按住胸口,眼里闪了一下痛。
那一下像一盏灯突然灭了。
“怎么了?”我冲过去,手心有汗。
他微皱着眉,手按在胸口,呼吸有点快,安娜的脸瞬间失血了,她跑过来抓住他:“Dad!”
马提亚斯也窜过去:“深呼吸。”
“疼吗?”我问。
“有点闷。”他挤出三个词。
我马上拨医院电话,一边喊客栈老板娘叫车,一边在地图上定位最近的医院。
“浙大二院,急诊,二十五分钟。”我报路线,嗓子像被拉紧的琴弦。
我们飞奔下山,客栈老板娘拿出一条毛巾塞给汉斯,手哆嗦但眼睛稳:“捂住,别让风灌着。”
一路闯绿灯,很少遇到这么顺的时候。
急诊大厅光很白,光白得像没睡的早晨,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有哭声有咳嗽,有孩子的哼哼声。
护士看我们进来,眼神一 一扫描,扫到那张金色的脸,马上挥手:“这里!”
我扶着汉斯,安娜跟着,眼睛红,但力气很大,抓着他的手指。
登记出奇快,护照一刷,系统注册,年轻医生用英语:“hello sir,what happened?”
汉斯捂着胸口,蹩脚地说:“tight。”
医生点头,拿听诊器,快,熟练,动作像已经排练过十年。
血压,心电图,抽血,氧气,推车从走廊靠墙的位置被拖出来,发出抗议的小吱嘎,医生皱了一下眉,立刻换一辆,动作利索得让我安心起来。
我站在边上,心里一半祈祷,一半组织单词,帮他们解释。
马提亚斯忽然转头看我,眼神有刺,“是因为昨天太累了吗?”
我被扎了一针。
“可能是旅途疲劳。”我尽量稳,“今天其实不累,可能是气压、饮食……我不是医生,但我们很快知道结果。”
“如果有大问题呢?”安娜声音发干。
“我们在这里。”我说。
我这句其实挺空,但我真心。
医生回头跟我们解释:“目前看心电图没有明显的缺血波形,更像焦虑引起的胸闷,我们会继续观察,血项出来需要一小时,请不要紧张。”
他英语很好,语速不快,不居高。
“你看,他英语挺好吧。”我轻声对安娜说,“你们放心一点。”
她眼圈红,点头,眼泪要掉又憋回去,最后掉了,掉一滴,再擦,擦了又掉,就那样没出声地安静地掉。
旁边一个志愿者给她递了一张纸巾,用不太熟练的英语说:“don’t worry。”
那一刻,我觉得我也被照顾了一下。
外面有个老太太路过,一看是老外,又看我们紧张,抬手把手里那小袋糖塞给米娅:“吃个糖,压压惊。”
米娅愣了两秒,然后小心地接受,转头用中文说:“谢谢。”
老太太更高兴了,笑成了一朵花。
那一个小时很长,长得像了一年,又短,短得如一阵风。
结果出来,医生笑着说:“没有大问题,休息,少咖啡,少刺激。”
我看汉斯,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肩膀变低,眼睛里的那条绷线断了。
安娜抱住他,肩膀抖,马提亚斯拍他的背,用力的手掌表达的是所有没说出口的爱。
出了医院,太阳正好,像故意照到我们脸上。
我开车的手心还汗着。
马提亚斯在车边突然停住,回头看我,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只有一句:“谢谢。”
我看着他的眼睛:“抱歉,我安排的节奏可能太紧。”
“不,不。”他摇头,“不是,是我们自己要快,我总想要看更多。”
他笑了一下,笑里有惭愧,也有一种接受。
“其实,慢一点也挺好。”我说。
“慢慢来。”汉斯在后座突然冒了一句中文,拿着他在医院外小摊上买的核桃,敲了一下。
我们都笑了,笑得像把紧张吐出来。
晚上,我们没有按计划去宋城,我改了行程,带他们去了一家安静的小馆子。
墙上挂着黑白旧照片,菜上来很慢,慢得像提醒人心里有一条河。
我们开始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安娜说她在波恩教书,带高中生读书,有时候孩子们会质疑一切,她累,但也觉得那是教育的活力。
我说我父亲是公交司机退休,母亲在家做菜,她有时候也会质疑一切:质疑油价、质疑邻居、质疑我的工作。
他们笑了。
“你为什么做这行?”安娜问。
“因为……我喜欢看别人第一次看到一件事的眼睛。”我想了想,“我想偷那个眼睛的光。”
“这话好听。”她说。
“但有点假。”我补上一句,把美化拆一点,“我也为了钱。”
他们笑得更大声,松了。
第三天,我们去了重庆。
飞机落地的时候城市像在一层又一层的灰蓝里,轻轨从楼里穿过那一刻,米娅喊了一声,声音像干净的玻璃。
我们住在山城的一个坡上,抬头就是楼,低头也是楼,楼和楼之间夹着缝,缝里能看到一个小小的菜市场,卖花椒的摊位红得像灯笼。
我带他们吃小面,老板娘手很快,舀汤的声音像敲钟。
“微辣。”我对老板娘说,“kid。”
老板娘看卡尔,点点头:“微辣,微辣,像你名字。”
“他叫卡尔,不叫微辣。”我替他解释。
老板娘笑歪,帮我们加了葱花。
卡尔第一口吃下去,眼睛又冒火,这次真的崩了:“spicy!”
我递水,忍笑忍得肚子疼。
“你们太会吃了。”安娜看我和老板娘快速把小面搅匀,感叹。
“也会胃疼。”我耿直。
我们晚上的行程是在洪崖洞看灯,并不新鲜,但站在那一整片金黄的木结构下面的时候,人还是会被击中。
莉泽抬起手机,手有点抖,灯光打在她的脸上,皱纹像金色的河。
“像童话。”她小声说。
“也像流量。”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这句,“很多人拍,拍完了就走,像抓住一个东西又马上放弃。”
安娜听见,笑了一下:“你挺会反讽。”
“我就是嘴巴快。”我承认。
第二天我们坐索道过江,风把江面切出很多小片,阳光像碎银。
回到地面,我们遇到一个外卖小哥在等红灯,电瓶车上挂着三四个外卖箱,他头盔歪了一点,有点可爱。
卡尔蹦过去,盯着那个车:“cool。”
外卖小哥以为他要合影,伸手比了个“耶”。
卡尔愣了一秒,也“耶”。
我给他们解释什么是外卖,这在德国不是没有,但没有这么铺天盖地。
“到处是运行的线。”安娜评论,“这城市像一个可视化的物流图。”
“也是一个可视化的胃。”我补充。
她哈哈笑。
在一个老居民楼的阳台下,我看见一位阿姨在晒红辣子,辣子和她的指甲一样红,风吹得整片阳台像旗帜。
我问她我们能拍拍照吗,她挥手:“拍。”
她又看见那几个金头发的,问我:“他们吃得来不?”
“勉强。”我笑。
“慢慢来嘛。”她说。
她一句话,跟汉斯的中文对上了调。
我们继续往西安去。
从机场出来,城墙就在那儿,厚,稳,像一条巨大的背。
我们骑着双人自行车在城墙上绕了一圈,风吹在脸上,尘土不是脏,是一种历史的粉末。
卡尔追着一块影子跑,影子像狗。
我带他们去回民街,那里热闹得像集市,孜然的味道像手伸出来拉住你。
“别买随便的串,不卫生,真说真的。”我耳语他们。
我们去了一个我熟悉的小店,老板是穿白帽的中年人,他笑的时候牙齿齐齐的,手臂结实是做拉面的。
他给卡尔拉面,卡尔眼睛发光,学着拉了两下,面条断了,他尴尬,店里笑声翻上屋顶,却不是恶意,是有趣。
汉斯爱上了肉夹馍,他说这个东西比“汉堡”的名字更真实。
“你们也很直。”我说,“我们有时候起名也很直。”
“你们也很不直。”安娜突然插话,“比如你说‘还好’,有时候是‘糟糕’,你说‘看看吧’,可能是‘不要’。”
我被逮个正着,举手投降:“我们语言喜欢绕一下,这样留些余地。”
“也很温柔。”她说。
“也是怕麻烦。”我笑。
那天晚上,我们住在城里一处老院子的民宿,墙体薄,楼上拖椅子的声音像从头顶走过,小孩笑,狗吠,麻将牌“哗啦啦”,所有生活的声音都在你的耳朵里打滚。
莉泽在厨房里跟老板娘学包饺子,猪肉大葱的馅香到飘出天井,她手笨,摁不住馅,馅像一个顽皮的小孩往外蹦。
老板娘笑着用她的手慢慢捏:“等,等着它,别急。”
“别急。”莉泽重复,“别急。”
学会了一个词。
第二天,我们去了博物馆。
预约,排队,进馆,讲解员的普通话清清楚楚,讲的都是我听过一百遍的内容,但她每次都讲得像第一次,眼睛亮,嘴角有弧度。
我突然对这个行业有了点敬意,正好她下班,我递了一瓶水,她笑笑,接过,抿了一下:“谢谢你。”
我觉得我们互相都在撑这个城的体面。
离开西安,我们坐车往西去。
我私心想让他们看看不一样的地貌,于是我们去了敦煌。
沙漠之风来的时候,像有人把全世界的砂纸都拿出来擦你的脸。
米娅戴着一顶帽子,帽檐挡住了半张脸,她拿出她的小画本,画沙丘,画风的背影,画我也不认识的植物。
“好看吗?”她问我。
我看了看,心里被扎了一下,“很好看。”
她开始不太自信,现在敢抬头看人了。
我们去莫高窟之前,看了数字展示,用了投影、音响,把那一幅幅不能长时间暴露在光下的画通过科技打到我们眼睛里。
安娜低声:“保护很智慧。”
“你们欧洲也很懂这个。”我说,“你们保护老教堂的时候也会恼,修不好。”
“会。”她笑,又叹,“资金慢,程序慢,争论多。”
“我们这边,快。”我说。
“快也有代价。”她接得很自然。
这句我记住了。
夜里,风大,院子里那棵杨树枝条打在窗玻璃上,像一群手指。
突然一声闷响,树断了一截。
民宿老板跳起来,我们也跳起来,拿扫帚拿锯子,能帮就帮。
邻居从隔壁院子搬来一锅热汤面,汤瓢里飘着油,摆在砖台上:“吃点,暖和。”
汉斯拿起碗,双手托着,仿佛在托着一个仪式。
“谢谢。”他用中文说。
“谢谢什么。”邻居摆手,笑,“举手之劳。”
那夜我们披着外套在院子里站了很久,风吹得清醒。
汉斯把他的帽子又压了一点,帽檐挡住了他的眼睛,却挡不住眼睛里的东西。
我们去了成都,行程慢下来一点。
第一站自然是熊猫基地。
人很多,队伍像一条蛇,但蛇并没有咬我们,只是在我们腿边游来游去,提醒我们存在于一点公共秩序里。
熊猫坐在树桩上啃竹子,那姿势不太优雅,像一个不懂坐姿的胖小孩。
米娅看直了眼,嘴角上去,手悬在空中,像想摸,又知道不能摸。
“你们爱它吗?”她问我。
“我们爱它。”我说,“但我们也知道它是我们的一面镜子。”
“意思是?”她问。
“意思是,我们看它的时候,可能是在看自己希望成为的样子。”我有点哲,“懒,胖,安全,被爱。”
她笑了,很懂。
我们在宽窄巷子里看人潮,找一处冷门茶馆坐下,喝盖碗茶,服务员手势利落,手腕像进过训练营。
安娜问我:“你们为什么喜欢把叶子泡在水里喝?”
“因为好看。”我说,“看叶子像沉下去又浮起来,像生活。”
“你怎么老是这样说话?”她笑出了声,不是嘲,是喜,“像在写小说。”
“因为我没读太多书。”我正经地假装,“只好多说。我妈说我嘴巴当饭吃。”
“你妈说得对。”她说。
晚上火锅,我们点了鸳鸯,不要太辣。
老板把锅端上来,白汤里枸杞叫嚣,红汤里辣椒躺着,一副“随便来”的表情。
卡尔看了看红汤,抿嘴,最后还是夹了一个小小的肥牛片蘸进去,计时三秒,捞起,放入嘴里,第一口平静,第二口出汗,第三口,他又想哭了。
“停。”安娜笑着按住他的手,“适可而止。”
李大爷在隔壁桌打麻将,拍牌声“啪”,节奏很稳,我听得出来他是个老手。
“要不要学两手?”我问汉斯。
“来。”他眼神一亮。
我从柜台借了一副麻将,教他们怎么和牌。
汉斯慢慢地摸牌,他喜欢摸材质,他的手掌适合握住这类有角的东西。
第一次他就碰了一次,还开了杠,笑得像小孩抢到了糖。
“这游戏比我们的更……忙。”他用英语说,“但有意思。”
“我们喜欢热闹。”我说,“也喜欢静。”
“你们静哪里?”他问。
“书店,山里,夜深了的公园,凌晨四点的街。”我说。
“凌晨四点的街?”他笑,“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不失眠?”我摊手。
吃完从城隍庙出来,路边有一个出租车司机喊客,他看见我们,眼睛一下亮了:“德国?”
他上来跟我用普通话聊:“我女儿在慕尼黑念书。”
“啊?厉害啊。”我也亮了,给他竖大拇指。
他给我们讲他女儿第一次去德国买菜的故事,讲冬天的冷,讲他第一次去德国看女儿坐在地铁里害怕误了站,讲他在那边超市里找到了一罐泡菜激动得像回到家里。
“你要不要跟他们说两句德语?”我逗他。
他“咳”了一声,憋了一肚子的“guten tag”,最后还是吐出一句生硬的“danke”。
我们都笑了,笑里有亲切。
第二天我让行程空了一半,带他们去了我住的那条街。
我妈在家煮了一锅汤圆,黑芝麻的,甜度不爆。
她把围裙往腰上一系,看到这六个长短不齐的客人,眼里那点惊讶之后像多了一点兴奋:“来,尝一个,我的手艺。”
“她是我妈。”我介绍。
“阿姨好。”安娜用中文说,标准度有限,真诚度满分。
我妈笑得能看见她最里面那颗补过的牙:“好。”
莉泽拿起一只汤圆,小心地咬,一瞬间她的眼睛笑了,像打开的灯。
她有点激动,手忙脚乱地从包里拿出她带来的一个玻璃罐,里面一层层堆着她的德国酸菜,小小的气泡在玻璃里像星星。
她把那个罐子交给我妈。
两个女人一左一右,手里托着两个发酵的技术,交换了。
我妈说:“我这个要甜一点。”
莉泽说:“我这个要酸一点。”
两人点头,像议定条款。
晚上,邻居阿姨闻讯围上来,问这问那,问德国有多少个城市,问德国人忙不忙,问他们的“sai guo tang”怎么做。
“Sauerkraut。”安娜纠正,笑。
阿姨记不住,最后说:“算了,你给我看下做法。”
安娜发她一个链接,阿姨又问我:“怎么点开?”
我帮她,笑得有点汗。
“你们在我们这儿,很……有人情味。”安娜突然说。
“偶尔也抬杠。”我看着楼下大爷因为停车问题吵架,“人嘛。”
“人嘛。”她跟着说。
在这一堆热气腾腾里,也会冒出小冲突。
第三天的晚餐里,卡尔切了一块牛肉放在嘴里,拿出手机想拍照,安娜把他手机按住:“吃饭就是吃饭。”
卡尔“哼”了一声,嘴鼓着,眼睛翻了一下不太好看的白。
马提亚斯也插话:“你答应过我们,这次旅行,少一点手机。”
“但我想发给我的朋友!”卡尔的声音尖,小小炸弹。
我坐在中间,夹在一碗海椒鸡跟一盘炒豇豆中间,感觉自己像一个中立国。
“我们吃完再发,行吗?”我尽量让声音温和,“热的菜凉了,不好吃。”
“他总是说‘等一下’。”卡尔爆出一句,“等一下,就没了。”
这句像一把小刀,割了一下。
安娜被戳中,脸上的表情炸了一秒,但她吞回去,只说:“那我们现在吃。”
她把手机放在包里,整个桌子空了下来,没有屏幕,只有汤勺碰瓷的声音。
我低头,想了两秒,抬头跟卡尔说:“你可以在心里拍一张,试试。”
他白我一眼,闷头吃饭。
结果吃完,他真的没拿手机。
到了晚上回民宿,他在床上哗啦翻自己的小笔记本,一笔一画写:今天的辣和今天的风很像,前者在嘴里,后者在耳朵里。
我偷瞄了两眼,心里那个光被他写出来了一点点。
离开成都,我们去贵州,去看那些被我口中的“慢”真正寄居的地方。
侗寨的房子在山腰,木构层层叠叠,像搭起来的音乐。
我们进寨子的时候天刚下完雨,木板路湿,脚踩上去有一点滑,雨气在鼻子里积成雾。
寨子里的大歌很大,不是音量大,是声音本身就像有宽度,十几二十个人站在鼓楼下围成一个半圆,那声音穿过你的胸腔,落到你后背,清,直,像河流。
我看见汉斯肩膀上起了一小片鸡皮疙瘩,他没有抹,他就站着,听。
“你们从哪里学来?”安娜问一个年轻姑娘。
“从老人那儿学。”姑娘笑,眼睛很亮,“唱一辈子。”
“你们会写谱吗?”安娜问。
“不会。”姑娘摇头,“但唱出来,就有谱了。”
这句我明白,我脑子里一个灯亮了又灭。
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简单的晚饭,木桌上放着几盘菜,竹筒饭,糍粑,是不太花哨的丰盛。
大爷们一杯杯敬酒,我们没办法一个个喝,找借口,笑,躲,摆手,说“多谢,多谢”。
他们笑着用方言回应,意思大概是:“喝点,开心。”
晚上,村里的孩子拿着手机蜷在木廊上刷短视频,屏幕的光把他们的脸照得白,背景是山风吹过的黑。
卡尔坐过去,跟他们一起看,一起笑,一起对齐了某种默认的“好看”。
安娜看见,又想上前拿走他的手机,但她停了,站在半截,落在自己脚边。
她看了我一眼,我们都没有动。
这一幕有一点复杂,但也真。
我们继续往北,赶去北京。
北京一走进,空气里是更厚的历史与更急的脚步。
地铁一转,安检更严,进站像过关卡,这些他们都接受得很好,速度已经不让他们眩晕了。
我们在一个早晨去天坛公园,人很多,唱歌的队伍像小军团,合唱的人细细碎碎地在树下站成队列,男声女声交错,唱的不是大歌,是老歌。
一位爷爷带着他的鸟笼子,我们看着那只鸟在笼里跳,爷爷指着它跟我们说:“它有名字的,叫小姜。”
我笑了,这种命名很中国。
我们在另一处看见一群人倒立,伸展,拉筋,运动样样全。
“你们怎么都这么会生活?”安娜真心问。
“因为我们不得不。”我说,“城市大,工作多,压力大,不好好生活,会被压力压扁。”
她想了想,点头。
去长城那天,风大到手背生疼,我们还是一步步往上爬。
汉斯没有占便宜,他没让人抬,他自己一步步走上去,步子小,很稳。
走到一段城砖上,他停下,把手贴在砖上,闭了一秒眼。
我问他:“在想什么?”
他睁眼:“想我自己手搭过的东西。”
“木头?”我问。
“木头。”他点头。
“不同材料,同一种坚持。”我说。
他笑:“你又在写小说了。”
我笑:“有时候嘴巴就是停不下来。”
他们在故宫的屋檐下站了很久,眼睛追着那一层层的瓦,瓦上有积灰,瓦的颜色因天光不同变换,一个朝代的某个午后,应该也是这么亮。
“有时候,看到宏大,我就想缩小。”安娜低声说。
“我们可以去胡同。”我说。
胡同里有阴影,有自行车的铃,有人在推着车卖豆汁,有人喊:“二两,少糖。”
卡尔想试,喝一口,皱起整个脸,像一个受了委屈的猫,他坚持不吐出来,咽了,抬头:“OK,I tried.”
我们笑翻。
旅行会有突发。
在一个热闹的午后,我们在南锣鼓巷逛到一半,安娜突然脸色白了,她摸包,摸包,再摸,眼神里的那条线一下拉到断,“我的护照。”
她的手开始抖。
我们马上停在路边,我让他们原地不动,我和马提亚斯沿路回去找。
他呼吸很快,我也快,但我告诉他:“慢一点,不然你看不见。”
他点头,用力吞了一口气。
我们问了边上的便利店,问了小摊主,问了每一个站在角落里看热闹的人。
他们摇头,不是故意,是能力范围内的真实。
安娜打电话给我:“对不起,我应该把它放内袋。”
“不,现在不是讲这个的时候。”我说。
我打110,声音尽量稳,把地点、时间、特征描述清清楚楚。
过了十分钟,派出所的警员到了,一个年轻人,肩膀很直,眼睛不算大,但看人很实。
他让我带着去掉监控,一个一个店铺问,调出刚刚的画面,倒带,快进,倒带,快进,像一场紧张的电影。
时间过去,不知道多久。
我们在一个小店的门口看见了那只包,从安娜的肩上滑落,落在那个店门口的椅子上,被一个路过的阿姨捡起。
阿姨没有拿走,她只把包拿起来,放到收银台旁边,跟老板说了几句。
我们冲过去,老板抬头,看见我们:“你们的包?”
“是。”安娜几乎哭出来。
老板从柜子下拿出那个蓝色的包,完好无损。
那一刻,所有怀疑、恐惧像一个气球突然放了气,瘪掉了。
安娜抓着老板的手:“谢谢。”
老板笑:“没什么,我替你们看着。”
她转头对我说:“你们的系统很快,你们的人很……让我安心。”
我没说话,我怕我一说话就哭。
回到车里,米娅把她刚画完的画翻出来,那画上是一个蓝色的小包,包上长了眼睛和手,手在挥,像在说:“我回来了。”
我真的笑出声,“你画得比我们找得快。”
最后一个晚上,我们去一个小面馆吃了面,面汤热,鼻尖上都是小汗。
汉斯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木刻,递给我,是一枚拇指大小的木头片,刻着三个字:“慢慢来。”
我愣了一秒,接过,指尖摸到木纹,一条一条,不整齐。
我从包里拿出一把小折扇,扇面上写:别急,路还长。
我们交换,握手,笑,很多话不需要说。
机场的早晨总是像离别排练好的剧场灯光,白,不刺眼,但冷。
我们在候机厅,彼此拥抱,一遍一遍。
莉泽抱着我,轻声说:“谢谢你,让我看到很多人。”
“人本来就很多。”我说,“我们只是把窗户打开了一点。”
“我们会回来。”马提亚斯说。
“别急,慢慢来。”我学汉斯。
他笑,眼睛里有一点水。
他们走进安检,我看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人群把他们吞掉。
我站在那儿,手里握着那枚木刻,木头的温度一点一点变成我的温度。
路还长。
回到上海,我一个人走在傍晚的老街,台阶反着光,猫从垃圾桶上跳下来,轻,没声音。
我妈发消息问:“吃饭了吗?”
“还没。”我抬头看街口那条热气丝,在手机上打字,“正回来。”
我突然想起他们看过的每个地方,每个脸,每句“慢慢来”。
我也突然明白,所谓“被惊艳了”,不是被高楼,不是被速度,不是被那个漂亮的卡。
是被那些在日常里找出来的温度,被那些稍微弯一点腰,稍微慢一点步子,稍微伸一下手的人。
我走得慢了一点。
路边小店的老板喊我:“一帆,来不来碗面?”
我说:“来。”
热汤端上来,我吸一口,眼睛有点热。
我想到他们,也想到以后。
想起卡尔在纸上写的那句:今天的辣和今天的风很像,前者在嘴里,后者在耳朵里。
我觉得他说得真好。
日子就是这样,用嘴和耳朵,把世界吃进来,听进去,然后,慢一点,慢一点,慢慢来。
来源:自在糯米2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