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按现在城市评估排序,煤城该是四线城市,城区人口勉强超过了一百万。最早在城市之间比较颜值的可能是个叫邱不语的人,他是一位没能进入画协的愤怒画家,整天披着长发脚步匆匆沉默寡言。别人把他名字中间的布字擅自改成不,一个不语之人,肩上背着旧画夹到处流浪写生,属于不露齿的
作者/董林(原创小说,版权所有,头条首发,盗版可耻,绝不姑息)
按现在城市评估排序,煤城该是四线城市,城区人口勉强超过了一百万。最早在城市之间比较颜值的可能是个叫邱不语的人,他是一位没能进入画协的愤怒画家,整天披着长发脚步匆匆沉默寡言。别人把他名字中间的布字擅自改成不,一个不语之人,肩上背着旧画夹到处流浪写生,属于不露齿的蔫狗张口即狠,熟悉他的人都防着这一手。
邱不语将东城、西城、南城和北城人群的脸做了比较,他掐灭烟蒂咬牙自语,东城人他娘的长得都像鬼。他对东城人的相貌失望透顶,走街串巷企图找出某些亮点来,东城毕竟是他的故乡。
老城东有一条小巷,二十多户人家全生女娃,一个秃小子也没出现。那年代住户固定不像现在总搬家找新鲜感,外来租房客也少,当时巷子里几乎没有临时住户,皆是一落脚便住几代人的老门老户。巷子里每户至少一个闺女,最多一家有六朵金花,这家人生六个姑娘之后出现了计划生育,想生老七的念头打消了。
邱不语意外发现了这条巷子,他颤抖着将画夹里的画纸都取出来画得一张不剩,在画夹里夹上许多脸,背在肩膀上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饥饿得不停摇晃瘦长的身体,在小馆子叫一碗热汤面,面和汤滚烫下不去嘴。他的泪水不由自主流淌下来,他虚弱颤抖却欣喜不已,称自己发现了一条绝无仅有的美人巷。
邱不语从此只画出入美人巷女子的脸,然后在公园里摆摊出卖那些俏丽妩媚的脸面,据说开始卖得不错,后来渐渐滞销了。邱不语还是没能进入主流画家行列 ,是老城有点野名气的下流画家(不是流氓的意思),在市井也算有一些影响。他发现的美人巷很快通过人头画传播开,凑过来看他卖画的人多,买画的越来越少,但这不影响美人巷的知名度。
老城单身小伙子有意无意对美人巷心痒痒,溜溜达达爱奔美人巷聚集。当时美人巷没设公用电话,没有理发店和书店,也没有商场集市,可是整天陌生人络绎不绝。搞得负责治安的街道副主任白天晚上紧张兮兮,总感觉要出大事。
美人巷女孩一顺水的面皮白净,且身材修长声音甜美。最能引起话题的是美人巷进出的姐姐妹妹都生着两个甜酒窝儿,当时审美颇重视酒窝儿,脸蛋一边一个凹陷,能让人脸避免扁平,显得立体俏丽。据说选反派演员,有酒窝儿八成没戏,酒窝儿代表善良单纯美好,“坏人”哪能承受得了啊。
老城原本不是出美女的地方,气候寒冷干燥,女子普遍皮肤不太好。邱不语详细考察比较过,老城女子皮肤不细嫩,还有些偏饼子脸,而且单眼皮较多见。偏偏城东这条巷子不一样,难道此地藏着一口甜水井,或者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邱不语特意去自来水公司询问,专业人士说,现在城市没有私人饮水井了,全市统一供应自来水,居民喝的水没有啥不同。
邱不语和不少关心美人巷的人们认为(美人巷从没被正式研讨过,只是私下议论),也许是特殊磁场导致此地出美人。反方说,别扯犊子了,美人巷挨着狗尾巴巷和鞋底巷,虽然进出不走一条路,但是房子背靠背。要是有什么磁场,鞋底巷和狗尾巴巷怎么尽是秃小子,出来的女孩长得都挺平常呢?
磁场猜想似乎不成立。有人不承认邱不语关于老城人相貌比较丑的结论,反驳他说,老城人长得还算不错的,不比别的城市差,狗尾巴巷和鞋底巷也有女子长得挺好看,还出来几个算几个都相貌平平,这话也太夸张了吧!
美人巷话题甚至扯上玄学,说到了风水,更玄乎的是传说这里是公主坟。有人煞有介事地说,看看美人巷女孩不戴金银气质也华贵,就是公主范儿。
旁人反驳道,你们可拉倒吧,公主坟在北京呢,你给迁过来的?有能耐一起把中央电视台也搬到老城得了。”
街人嬉笑一番,话题就此打住,各回各家,各食荤素。邱不语有文化定力,不会娱乐完就散了,他仍然作画卖画,继续研究美人巷出美人之不解之谜。他觉得只要蹲着卖,早晚能等来那个买画人,卖了画接着聚拢老城人讨论美人巷之谜,文化不能冷下去,凉了也就死了。
邱不语继续张扬美人巷之谜,大街小巷闲人就像得了新鲜粮草,茶余饭后剔着牙缝儿议论纷纷,怎么说的都有。美人巷里的人家也不淡定了,开始互相攀比,孩子小比谁家宝贝眼睛大皮肤白,十几岁亭亭玉立比身材气质,女孩子到了恋爱年龄,各家各户比姑爷。最直观的是姑爷上门礼,那年代讲究四样礼。两瓶名酒、一双铁皮罐头、两盒酥皮糕点,会吸烟拿两条柜台上买不到的名烟,不会吸烟换成两盒高级奶糖。提着四样彩礼在美人巷走一趟,就为了拿得出手,说得出口,感觉舒服。
小巷子口第一家姓陈,按捺不住躁动内心的陈家女人,爱跑出大门口吹牛,说准姑爷上门礼拿的是一口高气锅(高压锅,当时常被误读)。她最得意未来的闺女女婿是单位采购员,这个美差交际广整天公费旅游,送礼尽是稀罕物。
陈家女人眉飞色舞地说:“高气锅可不得了啊,那可真省煤(当时烧煤),煮骨头嫩得像豆腐,骨棒都能吃,丁点不糟蹋东西。”
邻居纷纷求她家姑爷帮忙买一口高气锅,她得意地应和着:“记下了,都记下了。”
这时候,街上崩爆米花老汉喊:“响了啊,响喽。”随后“砰”,一声巨响,常常吓得过路人浑身一哆嗦。
陈家女人借题发挥,吓唬邻居说:“高气锅可各色呢,不会使唤是要爆炸的,比崩爆米花响十倍还拐弯呢。”
然而,陈家女人万万没想到,女儿的对象不久就吹了。俩人分手后互相返还礼物,高气锅也跟着其它零碎退给了人家。陈家女人在巷子里一走一过,不再聊天扯闲,低调了不少,代买高气锅煮骨头汤的事也便不了了之了。
美人巷的花王牡丹,是个叫苑媛的女孩。后来邱不语谁都不画了,就画苑媛一个人。邱不语这位下流画家,把苑媛各个角度画像摆在公园角落标价出卖,围观者比观摩正式画展的人还多。
老城人称呼苑媛是小王晓棠,美得无与伦比。苑媛上初中时被长春电影制片厂选演员的导演发现,他们向学校提出带苑媛去长春试镜。这消息在老城传开了,煤城小王晓棠真要成电影明星,跟着共和国二十二大明星之一王晓棠演电影去了(传说夸大其词)。
苑媛妈妈是我的小学语文老师姓吉,爸爸是我上中学时教语文的老师。他们觉得苑媛还小,身体又弱,恐怕不适合做电影演员,婉言谢绝了导演。
苑媛没成电影明星,却成了老城文学新星,她写的诗歌散文屡屡登上老城日报副刊,是我儿时的偶像。苑媛姐上中学时,我才小学三年级,她母亲吉老师最喜欢我写的作文,作文常被当做范文在课堂朗读。然而,等我上中学时,苑媛的父亲苑老师最厌烦我写的东西,品评作文时以特有紧缩鼻子的表情,将作文本甩给我说:“写作不规范,胡思乱想,尽扯淡不及格。”搞得我对紧缩鼻子那种表情,从心里往外反感。
苑媛师专毕业后做了老城一家杂志社编辑,她对象毕业于名校,出身高干家庭,在老城学院当讲师,是美人巷身份最高的未来女婿。高干子弟加知识分子送的礼物也独特,居然是一只鬼怪精灵的葵花鹦鹉。
巷子里人家羡慕嫉妒的都有,苑媛和男朋友开小轿车(那个年代的时尚称谓)回来,车停在巷子口。苑媛手拎男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坤包,踩着如音乐般高跟鞋钉声,婀娜多姿走进巷子。人们的眼睛就像监视器一般,一路紧紧追踪,这对情侣总是茶余饭后的话料。乐观派说,上下左右比较过了,真是天造地设一对,论长相家庭地位金钱排场,无可挑剔。悲观派说,越是精致就越不扛摔打,完美其实离危险就不远了,反而粗糙更瓷实。
邱不语守在美人巷口,开始画情侣图,主角依然专一,总是苑媛和她男友。然而,事情走向真被悲观派说着了,老城出名的郎才女貌佳配,最终没能走到一起。就在要商定婚期时,那位青年才俊被提升为副教授,然后调到省城一所名牌大学。青年才俊很快移情别恋,爱上了国企一把手的千金。
苑媛受不了突然而至的打击,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在一个绵绵雨夜,她一个人打着一把黑伞出了美人巷,顺着河岸,走上老城大铁桥,跳下夜幕中滚滚如黑油漆似的煤河。
苑老师和吉老师踉踉跄跄跑上冰冷的大铁桥,抱起那把黑色空伞。苑老师受不了独女离去,当场突发心脏病,不久跟随女儿一起走了。吉老师从那天起,总是认错人。
流浪画家邱不语披头散发,去到那位副教授教书的高校正门前喊冤,他发誓臭死这个负心之人。邱不语摆了一地情侣图,一张不卖,旁边放一坨新鲜狗屎。
十多年后,我回老城去,办完公事去美人巷看吉老师,空旷的大屋子里只有吉老师一个人静静坐着,显得她更加瘦弱。
我把新出版的小说集送给吉老师,她接过那本书,异常兴奋地说:“这件事很是妙啊,我的学生里也出了作家,真不简单呀曲光海,其实你上小学时作文写得并不好。”
我说:“吉老师您仔细看看我,我不是曲光海,我是小林。”
吉老师不停拍着脑门儿,笑了说:“瞧瞧我,年纪大了,脑子一会儿好一会儿差,记性不好啊,都是我的学生,我给弄混了。这回记住了,你不是曲光海是马飞,快坐下喝水。”
吉老师认定我是曲光海或马飞了,如今曲光海是我们班首富,老城排前十名的著名企业家,他的洗浴中心就开在美人巷旁边的狗尾巴巷里。马飞是我班二富,在老城开了多家花鸟店,经营各种奇异鹦鹉。
吉老师说啥也要留我吃晚饭,披上外衣赶忙出去买菜,嘱咐我在家里等她。吉老师出去时可能忘了我在屋里坐着随手关了灯,光线暗下来,我知道吉老师朴素节俭,就没开灯。
黑暗中有个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笨蛋笨蛋,瞅啥,大笨蛋”。
奇怪,屋里除了我没有别人,是谁在暗影里说话?我在昏暗的光线下寻找,发现屋子角落里有一团黑影,好像有个活物动弹。
我的老天爷!十多年过去,当年的新生儿都快准备考大学了,巷子里再也没人说小轿车这个老旧词,已经开始争抢停车位了。当年“害死”父女俩那个“陈四美”送的上门礼老鹦鹉,居然还活着!
该死的老鹦鹉,躲在暗处正窥视我,还骂我大笨蛋。我悄悄回骂道,你这个丑陋的老鹦鹉,你的主人害死了苑媛姐,你怎么没脸没皮活在人家这么多年!
老鹦鹉狠狠盯着我,让我忽然感到有些不适,不想再多看它一眼,我回到沙发坐等吉老师。黑暗中一个老叟的声音传来:“破玩意尽扯淡,不及格,不及格。”
这个声音像极了去世十多年的苑老师,他一批改作文,就是这口头语,全班百分之九十的作文都被他批为不及格。苑老师跟写作好像有深仇大恨,几乎没有他看上眼的作家,一张嘴都是批评讽刺。
我浑身冒冷汗,真瘆得慌啊,这间暗厅一刻也不能待了。我站起来刚要朝外走,脚下重重踩上一团软绵绵的东西。“吱吱”几声惨叫,一只老猫“嗖”地窜上了沙发靠背。
这时候,苑媛姐的声音传来:“我饿了,妈做饭吧。”我的天,这怎么可能,难道苑老师和苑媛姐复活了吗?
突然,一只手拍在我肩膀上,黑暗中我认出是吉老师。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手里举着一把菜刀,惊愕地问道:“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是谁呀?”
我后退两步,浑身颤抖地说:“吉老师,您怎么不认识我了?我是您的学生小林,刚才还送您一本我写的小说集呢。”
吉老师走过去,抱起那只老鹦鹉说:“小光(苑媛姐当年的男朋友)你到底把老苑和小媛藏到哪去了?别吓唬我啊,别再藏猫猫了,我老了等不起啊。”
她怀里的鹦鹉点头说:“我饿了,妈做饭吧。”声音跟苑媛姐简直一模一样。
吉老师听见苑媛姐的声音,潸然泪下,放下鹦鹉对我说:“我也不想留下这个东西,可是要把它放走,我就再也听不到女儿小媛的声音了。”
“你坐下喝水,我去煮饭,你跟小光说说话。”
我望着那只衰老的鹦鹉,它也望着我,我小声呵斥:“老东西,快点给我滚开。”
鹦鹉疲劳地闭上眼睛,不停地学人咳嗽,然后以一个男人的播音腔清晰地吐出两个字:“苑媛。”
“快点给我滚一边去,再不想看到你。”
老鹦鹉一点也不怕我,竟敢向我逼近,它还落到我新书封面上,拉了一泡屎。
我突然察觉到,吉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又走出门,去哪了不知道。自来水哗哗流淌,案板上的菜只切一半。煤气灶上锅里的菜烧干了,屋内浓烟滚滚。
黑影下的鹦鹉仍然学着人的咳嗽,眼神凶冷,扑棱棱显得十分异常。我一把没抓住,老鹦鹉拼命从门缝儿挤出去,扔下两根失色的糟羽毛,飞走了。
我关上煤气开关,给锅里添了一些水,盖上锅盖。吉老师回来了,带回来一个头发蓬乱驼背的老妇人。
吉老师再一次警惕地问我:“你到底是谁?快说实话,要不我报警了。”
“我是您学生小林,给您送书来了。”
吉老师疑惑地从橱柜上拿起一本东西,递给我说:“这是你写的书吗?”
我接过来一看,是一本翻烂的旧日记本。封皮上写着一排漂亮的钢笔字:“八十年代的友谊、爱情、生活。”
“不是这本,这是珍贵的日记。”
吉老师没有理睬我,去厨房里操起菜刀,似乎要切菜,又像是威胁我。她举起菜刀指了指我,一时忘了要说什么。
“这位是谁?”我问吉老师。
吉老师似乎又想起了我是她的学生,介绍说:“他是苑老师啊,教过你作文的。走丢了,饿坏了。”
吉老师脑子确实不行了,把陌生人当成亲人,把女人当成了男人。我仔细看,这位穿戴女装的人居然生着胡须。他不是疯狂的下流画家邱不语吗?昏暗的光线下,我认出了他。
据说,当年那位名牌大学副教授一次性买下邱不语所有画作,从那时起邱不语再也没去大学门口静坐,不再放新鲜狗屎。他丢掉画夹,穿戴女装,沉默寡言,走街串巷。
多年之后,或许花光了卖画的那些钱,他变成了行为艺术家兼流浪汉,站在我对面浑身颤抖。他似乎饿得难以站稳,眼神虚弱又迟疑。他还没忘记与我握手,一只肮脏灰暗的手朝我慢慢伸过来,干瘦的手背刺着一只诡异的鹦鹉,手背暴突的血管亦如麻绳捆绑着那只鹦鹉,使其无法逃脱。
握手一瞬间,我问邱不语:“你被人称作疯狂画家,可是那位负心汉陈世美,用超出你想像的钱买下那些画,从此你就不再愤怒了,金钱熄灭了激情也葬送了你的才华。据说,此后你一张作品也没画出来,你没了灵感,或者也没了灵魂。”
令我猝不及防的是,邱不语突然抽回自己的手,大声叫喊起来,猛一转身从窗户跳了下去。
我脱口而出:“完了,这下可完了。”
我赶紧掏出手机打120急救车。
吉老师从厨房冲了过来,一把按住我的手说:“你莫慌,我和苑老师住的这栋楼怪得很,前面是三楼,后面是一楼,那个老家伙摔不着的。”
过了一会儿,门被风刮开一条缝儿,溜出去的鹦鹉飞回老屋,跟在鹦鹉身后的是邱不语!
邱不语疲惫不堪地对我说:“丢了的找不回来了,我找了不少年,这只老鹦鹉没飞远,它也飞不远了。”
我离开吉老师家,心情复杂地朝火车站走去,过安检时,工作人员拦住我,表情严肃地从我背包里掏出一只丑陋的老鹦鹉!
作者:董林
来源:小林作家